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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我點燃一根煙。將買來的兩條白手帕鋪在皮包里,然後將手槍放上去,接著也將黑手帕放進去,再度望著手槍。這把確定裝有子彈的手槍,比以前更有存在感,也更具說服力。我倒抽了一口氣,凝視著那光輝的銀色與濃郁的咖啡色。這時我感受到的是,對於這懾人的存在興起畏懼之念。我覺得這把槍遠遠超越我的存在,我真的有能力成為它的主人嗎?這把槍帶著明確的意圖、充滿各種可能性,它會承認我是它的主人嗎?我不斷地抽煙,想著這些事,最後終於闔上皮包。
「手槍」這種機械,最初是誰想出來、做出來的呢?我躺在床上思索這件事。我猜剛開始可能是從大炮進化成像火繩槍外型的來複槍,陸續再發展出手槍吧。當然,這些槍炮的共同目的,一定是射殺生物。雖然小刀或大刀也有相同目的,但根本上的差異在於它的風險。想用小刀殺死對方,首先必須靠近對方,因此當然也有可能受到對方的反擊;也就是說,想殺人的人當然也有被殺的風險。但手槍就沒有這種風險。當然如果對方也有手槍則會形成槍戰,但躲起來瞄準狙擊且命中的話,對方就會在不知道被誰殺的情況下喪命。因此持槍殺人,雖然談不上絕對,但總比拿刀劍殺人在安全上更有保障。更且,殺人時手上也不會有殺人的感覺。完全沒有切肉或碎骨般的直接觸感。原本這些https://read•99csw•com觸感都是殺人者必須承受的感覺,但持槍殺人只須承受子彈發射時的衝擊感,不會碰到對方的肉或骨頭。發射時不像大炮或弓箭般費事,也不像炸彈會危及自身安全。而且手槍比來複槍方便攜帶,只要手指一扣便能開槍。這把銀色手槍能實現輕易殺死對方的願望。但「輕易」和「死亡」兩個詞彙連在一起時,讓我感到有點不可思議。這個機械使得這兩個對照性的觀念出現在同一個層次。我再度拿起它,仔細端詳。我覺得這把手槍會讓人親近「殺人」這概念,進一步會真的去行動,但也可能讓殺人者成為殺人時的旁觀者。此外,這把槍的造型真的太美了。美到我認為製造者是為了激起人的購買慾,才把槍做得這麼美;又或者,這是為了將死亡拉近身邊而自然產生的造型,人們才會覺得它很美。不過弓箭和刀劍,也同樣很美。明明是和死有關東西,人們卻在這種東西感受到美,並且希望得到它。我對此百思不解,但也認為這本來就難以理解。
我說完就掛斷手機,但母親好像還想說什麼。母親有事找我的時候,都會打房裡的室內電話給我,這次不知為何特地打我的手機。我想了一下,但思緒隨即又轉向手槍。今天我有兩件事要做:一件是買了剛才的手帕,另一件是調查手槍里的子彈。手槍里到底九-九-藏-書有沒有裝子彈,對我是很重要的問題。由於這件事太重要了,我反而很怕去確認它、調查它,因此才拖到今天。我有個毛病,總是把重要的問題往後延。與其面對現實的掃興乏味,我更喜歡帶著死心眼的華麗虛構。不過,總不能這樣一直逃避下去。要是手槍里沒有子彈,我的手槍就失去了意義。就算實際上我不會開槍,但我的手槍里也必須有子彈。因此,要是裏面沒子彈的話,我就得想辦法弄到子彈。這件事蘊含著極大的困難與危險。能的話,我想避開這個選項。
回到房裡,我打開盒型皮包,手槍還是一樣美到令人屏息。上次那個女人和這把手槍相比,根本微不足道。這把手槍是我現在的一切,也一定會是我往後的一切。我想象著裏面裝有子彈,凝望這懾人的銀色好一會兒。
「什麼嘛,原來是這種事,妳就別嚇我了。」
「哎喲。我就是有點擔心嘛。嗯,怎麼樣?你是不是感冒了?不要緊吧?」
「沒什麼啦,因為你突然出現在我夢裡,我有點擔心。」
終於我下定決心,打算扳開中央圓柱體的外殼。在我的想象里,只要這個部份往左或往右扳開,裏面應該裝有一顆顆子彈。我猜這應該沒錯,小心謹慎不要碰到保險栓和扳機,開始扳開圓柱體的外殼。我感到我的手因為緊張而微微顏抖,渾身冷汗直流。隨著喀噠一聲,我以拇指腹按住https://read.99csw.com的圓柱體外殼往左邊大大打開了,直到裏面看得一清二楚。裏面有四顆金色子彈,分別裝在隔著一定間隔並排的六個洞里的四個洞。興奮與安心交雜翻滾而上,我任由自己沉浸在難以招架的狂喜里好一陣子。對嘛,這樣才對,果然這把槍絕對不會背叛我,無論如何都會滿足我。我如此想著,知道自己的臉上浮現笑容。我凝視著子彈,想象著它從這把槍發射出去,穿透任何地方的景象。這幅景象太美了,這種懾人的魅力實在無以倫比。然後,想當然耳,我也想象了自己用這把槍的模樣。首先,我筆直地握住這把槍,以右手的拇指拉下保險栓,然後閉上左眼,全神貫注于右眼,瞄準我要射擊的對象。然而究竟要射什麼呢?我之前並沒有想過。於是我開始想象,假設是人吧。無論誰都好,反正是應該被槍殺的人,被槍殺也死不足惜的人,我將目標瞄準這樣的人,結果腦海里出現女人的身影。明明男人也好,可是我腦海里最先浮現的是:一頭長發、身材織瘦的陌生女子。我在拿槍的右手腕使力,用左手握著右手腕,以應開槍時產生的衝擊。右手的食指扣上扳機,然後慢慢往後拉。子彈發射時的衝擊震撼我全身,手腕更是出現高密度的細微震動。當然我無法看見正在飛行的子彈,但我猜應該會看見如煙火般的爆炸,以及隨之而來的噴煙。女人的身體中九-九-藏-書彈,一邊噴出血液一邊倒下去,這個姿勢或許在訴說著什麼,但我在這裏便停止想象。也就是說,我並沒有破壞衝動或酷好殘忍的傾向。比方說,我看吃內髒的怪物出現的電影時,我能冷靜地觀看,但從未興奮過。我並非想看女人痛苦欲絕的模樣。我的興趣只在於,破壞生命這種行為所擁有的某種刺|激,以及它的非日常性。比起結果,我對過程更感興趣;比起血淋淋的景象本身,我對觀看時心裏湧起的緊張感更有興趣。
「我沒事啦!啊,我現在有點忙,抱歉,我要掛了哦!」
我去附近的百貨公司,買了兩條白色手帕。這是用來鋪在皮包里的手槍下面,我終於買到了。手帕是以人造纖維的質料製造,手感相當滑順柔細,猶如我印象中如絲般的布料。手槍有著懾人心神的銀色,以及令人聯想到大自然樹木的鮮麗咖啡色,我認為把它放在光滑的白色上更能凸顯這兩種顏色之美。此外同一款質料的手帕,我還買了一條黑色的。這條黑色手帕,我想用來擦拭手槍。我的手槍很美,沒必要特別擦拭,不過我就是想做擦拭這個行為。因為我認為透過擦拭這個行為,能和手槍建立深度的溝通。
打開冰箱,拿出礦泉水慢條斯理地喝。突然我感到肚子餓,走去附近的咖啡店,點了咖啡和鮪魚生菜三明治。女服務生很胖,化了一臉濃妝。我實在看不下去,勉為其難喝下難喝的咖啡。九_九_藏_書店老闆是個男的,神情獃滯地看著擺在櫃檯上的小電視。他們似乎無心經營咖啡店。電視里不斷出現紐約街景。在美國,一般市民也像我一樣擁有手槍吧。對他們而言,手槍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並非特別稀奇的東西。但不可思議地,我卻不感到嫉妒。我很少憧憬特別的東西。即便周遭的人都擁有相同的東西,對我來說也沒什麼大不了。我認為自己只是發現了而已。就如人們在畫畫或創作音樂發現了喜悅,或是對工作、女人、藥物或宗教產生依賴一樣,我也只是發現了讓我傾心的東西。對我來說,那隻不過是一把手槍。我自己並沒有什麼改變。我是這麼想的。心情感到平靜以後,我點燃一支煙,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我加快腳步想趕快回家,不管怎麼走都不覺得累,越過平交道,穿過公園,到了中途開始用跑的。但這時手機突然響起,聲音大到讓我有點嚇到。我反射性地接起手機,結果是母親打來的。她問有沒有發生不尋常的事?我問為什麼這麼問?她說夢到了我。
令我掛心的是,那個男人的死果然還是自殺的可能性比較高。他用這把手槍自殺時,到底裝了幾發子彈?可能只裝一發,一槍斃命。這是比較通常的做法吧?這種懸念,經常存在我的腦海一隅。每當意識到我懷著這種懸念,我就不安起來,甚至有時難以忍受。但我認為已經不能再延宕確認,一定要確實知道我目前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