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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但是,這時我發現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她不見得會在這個時間,走這條路來。她是經常走這條路沒錯,但並非一定走這條路。我很驚訝,我竟然到現在才想到這件事。而且,我還挑了最麻煩的方法。我的目的只要是殺她,既然如此,犯不著躲在這種地方也能殺她呀。我不由得又重新思索,為什麼我現在會在這裏?我記得應該有在這裏開槍的最佳理由,但此刻,我卻已經想不起來了。我突然覺得很蠢,想趕快回家去。等她回家以後,去按她的門鈴,她一出來我就開槍斃了她。這樣比較能確實殺掉她,最重要的是,這樣輕鬆多了。於是我決定,如果她沒有來的話,我就這麼做。時間,已經八點多了。
走到停車場后,接下來就要入侵那個被白色帆布覆蓋的區域了,但是,白色帆布和各個鋼筋圓柱用繩子綁了起來,找不到可以潛入之處。我覺得那個塑料細繩,似乎堅定地、嚴重地在拒絕我。不過,這當然是我的錯覺。我環顧四周,確定沒人以後,拿出打火機燒繩子。黑暗中浮現的橘色火光空間,勾起我似曾相識的熟悉感。或許我想起的是,蛋糕上的幾根燭光。繩子被燒得歪七扭八,彷佛溶解般地斷了。我燒了三個地方,從裂縫處掀起帆布走了進去。建築物裏面依然保持著餐廳的模樣,因為沒有開燈,感覺陰森森的。餐廳很大,很有存在感,相形之下我變得相當渺小。我在餐廳門前的小階梯坐了下來,點燃一根煙。時間,已經快八點了。
看見那個女人在遠處,是我將目光轉回外面的瞬間。她在對面的馬路邊走著,然後走到我在等的斑馬線時,穩穩地停下腳步。斑馬線的紅綠燈是紅的,我猜等綠燈亮起之後,她會走斑馬線過來。而這件事意味著,她會緩緩靠近我藏身之處。霎時,我感到體內產生萎縮九*九*藏*書般的、突發性痙攣。痙攣在瞬間從身體往心臟集中凝縮而來,化為激烈的疼痛襲擊我的胸口。我像是忘記呼吸似的,喘不過氣地跌坐在地。發現緊閉的喉嚨想要呼吸,這時我才首度察覺到,想呼吸必須張開喉嚨。我有意識的,張開喉嚨,呼吸。做這個動作時,我覺得自己像個白痴。我渾身打顫,不知為何,意識就這樣斷了,或者說我根本無法集中意識。我試著將這渙散消失的意識搜刮回來,用僅剩的少許意識,想起了接下來要做的事,首先握緊手槍。我小心翼翼不讓手槍的槍口露到外面去,在這小小的細縫裡握緊手槍。這時,我依然保持警覺不讓自己的意識渙散。但是,不曉得聽到什麼聲音,而且很吵,是在我心中響起的。這個聲音伴隨著疼痛鼓動,。花了一些時間才發現是自己的心跳聲。因為就心跳聲來說,這個聲音太大了,而且聲音很詭異,像機械一樣。就在我希望紅綠燈的燈號不要變之際,燈號突然變成了綠色!女人的神情帶著憂鬱,緩緩地,走上斑馬線,一步一步地,靠近了。她穿著寬大的紅色運動服,右手撩起褐色的頭髮。我在心裏暗忖:再過幾秒,她就會死了。然後,全神貫注在手槍上,拉開保險栓。鏗鏘的金屬聲,猶如冰冷且銳利的什麼東西,在我腦中強烈回蕩。我想穩住顫抖的右手,便以左手用力抓住顫抖的右手腕。但這麼一抓,左手也跟著顫抖起來,讓我感到很困擾。心臟響起混濁的聲音,感覺像血液中混雜了金屬屑,這個聲音持續加速,壓迫了我的呼吸。我的雙手汗水淋漓,不停地顫抖。我不斷告訴自己:「什麼都別想!剩下只要扣扳機就行了!結果會怎樣,等扣了板機以後再想!」她快要走完斑馬線了,和我距離不到三公尺了。這是可https://read.99csw.com以開槍的距離,這個事實猶如電流帶著刺|激,流入我的腦中。這個衝擊相當強烈,猶如某種帶著熱度的液體,滲入我的腦中並逐漸擴散,嗶吱嗶吱作響。這時,我的腦中出現了一個黑色空間。這塊黑,猶如將顏料摔向畫布般,侵蝕了我腦中的某個片斷。我甚至覺得像親眼目睹般地,追蹤它在我腦中的行跡。在這種情況下,我持續意識著「扣扳機!扣板機!」她走完斑馬線后,突然停下腳步,嘆了一口氣,然後又回頭走回斑馬線。我看著這一幕,無法理解這是什麼狀況。我認為現在可以開槍了,但又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別的地方,我的身體里不曉得什麼又再度激烈痙攣。女人看到紅綠燈又變紅了,中途放棄過馬路又折了回來,就在我的眼前,背對我停下腳步。這個距離,不到兩公尺。我意識到她又在等綠燈,我和她的距離之短,和開槍前的準備時間之長,讓我覺得好像快墜入絕望的深淵。這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在旁邊。就在殺人這個事實,以及殺人以後會發生的事情旁邊,我就在這裏。此刻我感受到的是,一種撼動自我存在、密度濃綢的,恐懼。我覺得前方有個比我身體更巨大的、壓倒性、無邊無際、黑色的、深邃空間不斷在擴大。在這片深黑的空間里,我感到令人崩潰的孤獨。我即將成為殺人兇手,成為到死都會記得殺人真實感受的人。過去曾經對我釋出善意的人,我所輕蔑的那些人給我的刺|激,與我意志無關地,都無法抵達這裏吧。但是,手槍要求我儘快開槍。手槍是我的一切。沒有手槍的我沒有意義,我對手槍表現出強烈的愛情。但手槍,對我很冷漠。即便我被這一片黑暗籠罩了,手槍似乎也毫不關心,這讓我快要發狂了。於是我認為,並不是我在使用手槍,而是手槍在https://read.99csw.com使用我,我只是讓手槍動起來的系統的一部份罷了。我感到很悲哀,覺得自己一直在被手槍影響。我始終在被人所製造出來的東西影響著,如果我沒有將重心放在「我的人生」里,我就葬送了我的生活。這時,我看到那個女人四周的景色。那是髒兮兮的紅綠燈、柏油路、不知名的建築物、不認識的人們。但是,我卻對這小小的生活片斷,對過去我所活過的無聊時間,產生強烈的渴望。這份渴望瘋狂地高漲到我的意志無法控制,徹底將我淹沒。但不知為何,我覺得不開槍很卑鄙。雖然沒有根據,但我就是這麼覺得。我是認為,殺人又怎樣?我覺得殺了人以後,我還是能若無其事地過日子。至今的歷史里,少說也有上億人,直接或間接被殺死。貧困會殺人,原子彈會殺人,任誰來判斷都是如此。但是,我依然無法扣下扳機。我的意識逐漸遠去,視野逐漸模糊,等我回神時,我已經扔掉手槍。而且我沒有感覺到是自己扔掉的,但手槍確實已經被扔到離我有點遠的泥土地上。我鬆了一口氣,頓時癱坐在地。接著我意識到,我已經無法和手槍在一起了。這個念頭,幾近不可思議地,毫無抵抗地入侵我的心裏。而湧現出來的卻是我過去從未感受過的,悲痛。我出聲哭了很久。這是一種交雜著安心與悲傷,不可思議的嗚咽。我坐在地上一直哭,淚水像潰堤似地流個不停。然後,我看向掉在遠處的手槍,不知為何,聯想到已經快死的父親。
我點燃一根煙,狠狠地吸了一口。這口煙,通過我呼吸紊亂的喉嚨,使我當場咳了起來。而那個女人,那個我不知為何執著要殺她的年輕女人,已經不知何時扔下我逃掉了。
寒氣凍得我手指發冷。為了預防手指僵凍,我彷佛要把雙手藏起來似地放進夾克的口袋裡,取暖。要是https://read.99csw.com帶個手套出來就好了,這時我才想起我原本就為了今天買了一雙皮革手套。接著我又想起,我連手電筒也忘記帶出來了。頓時我覺得很煩,想掉頭回去拿,但又沒有勇氣。不知為何,再度回家竟然需要勇氣。於是我就直接前往事前預定的工地。這個工地近到不象話。我對此感到驚愕,突然一陣寂寞襲上心頭,有個衝動很想找人說話。望著那片白色的大帆布,驚覺自己對那棟建築物感到恐懼。我儘可能不去看那棟建築物,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過去。
兩天的時間,轉眼就過了。這段期間,我無法做什麼心理準備,也無法做什麼覺悟之類的事。兩天里,我主要都在看電視。雖然不可思議,但這兩天,我完全沒看手槍一眼。自從我撿到手槍以後,未曾有過一天沒看手槍。這次竟然連續兩天都沒看,果然是相當例外的事。玄關的門鈴響了好幾次,但我都置若罔聞。
我從鐵柱和綁帆布之間的小洞,窺探外面的情況,尋找最恰當的位置。物色了很多地方,最後覺得面向斑馬線的中間那一帶最適合。從這裏看過去,斑馬線筆直地通向馬路的對面,可以看得見過馬路而來的人的正面。那個女人,在這個時間,也經常走過這條斑馬線。不過想從那邊走過來的人,幾乎都要走這條斑馬線。如果她從對面來的話,我就可以利用她過馬路的時間,確定是不是她本人。等到她走過斑馬線,到馬路這邊的時候,我和她距離就不到兩公尺了。我在這在小洞窺看,等著她的到來。就這樣握好了槍,屏氣凝神,守株待兔。
一回神,我發現自己看著地面。不知道為何,我一直看著長在地面的草。接著我又發現,我在思考自己為什麼在做「看草」這種沒意義的事。我想讓身體暖和一點。這裏實在太冷了。腦海浮現昨天看的電視劇,一個男人被毆的場面;接著九-九-藏-書又朦朧地浮現出,不曉得什麼時候看過的,電線杆頂端的畫面。草,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草。我看著這些草,出聲說:「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草。」然後又覺得,這裏實在有夠冷,好想暖暖身體。雖然也有想到,我待會兒就要殺人了,但總覺得,這彷佛是發生在離我很遠,離這裏很遠,某個我不認識的人要做的事。「殺人」這個字眼,與其是我有意識去想的,更像是早就等在那裡,準備好在那裡,以不安定的周期,反覆浮現在我腦袋的字眼。我依然,持續看著草。其實我也不是想看草,只是把目光移開,需要勇氣。「殺人」「殺人」。我好像在念什麼咒語似的,反覆說出這個詞。手槍變得很沉重,我垂下握槍的右手。這樣我的手就比較不費力了,但手槍依然持續向我堅持它的重量。不知為何,我覺得「殺人」這句話的聲響,使我的腦袋變得很迷濛。
外面很冷,讓我的身體感到很反感。途中,我發現在我是把手槍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裡,於是拿出來重新放進夾克里。我做這件事的時候,是邊走邊做。當我察覺到周遭的人並沒有在行走時,已經是後來的事。但我並不在乎,還想乾脆把手槍拿出來走給他們看。不過,我終究還是把手槍收在口袋裡。
星期三我睡到傍晚,醒來時,做了一個很大的深呼吸。這是因為我想起以前看的電視還是電影里,我也忘了,就是有個橋段里,有個決定今天要殺人的人,他醒來時,做了很大的深呼吸。我做了兩次深呼吸,刷牙刷得比平常更仔細。沒有特殊含義,但我持續刷了三十分鐘。然後開電視,放音樂,沒多久就七點多了。窗外天色暗了,電視也在播放七點的整點新聞。因此這時我認為,果然已經過了七點了。我打開包包,拿出手槍直接放進口袋裡,穿上正反兩穿的黑夾克。然後幾度出聲說:「總之,殺了她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