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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槍聲嚇了他一大跳,他的聽覺突然變得敏銳起來。他只遲疑了一下,便猛然從椅子上跳起,衝過客廳和廚房來到衣帽間,發現通往車庫的後門大開著。
丹斯攤了攤手。「我現在有點忙。」
尼克到西南部出了四天差,今天凌晨三點才回到家,他累得連自己怎麼上床的都不知道,不過他仍記得剛醒來時的情景。
「杰特在第九局下半場打了個大滿貫全壘打,以六比五贏了紅襪。」丹斯看尼克不大感興趣的樣子,搖了搖頭,手插|進口袋。
「尼克,」茱莉亞沉下臉,「我們根本就訂不到九點以前的位子。」隨後,她走進屋裡,留尼克一人兀自站在原地。
「我知道,但他們可不這麼認為。他們只看重動機和兇器。」男子的眼神落在桌子中央的那把槍上,「他們希望你認罪,這樣就不用寫一堆報告了。」
「你早就知道答案了,為什麼還要問這個問題?」
「我是茱莉亞·昆恩,」茱莉亞低語著,「這裡是拜瑞丘湯森巷五號。請你們快點來,我丈夫和……」
「我們已從你的皮夾和手機上採到指紋了,我親自採的。」丹斯頓了頓,「跟兇器上的指紋吻合,你得解釋一下為什麼這把槍上只有你的指紋。」
「他只在乎他自己。」尼克吃完自己盤中的食物,把空盤子放到托盤上。茱莉亞拿起其他的盤子摞在他的盤子上。
他穿著茱莉亞兩星期前送他的三十二歲生日禮物——灰藍色的傑尼亞牌休閑西裝外套,在熨燙過後就跟裁縫師剛做出來的一樣新;他在外套底下穿了一件淡綠色的POLO衫,配上一條牛仔褲,這樣的休閑打扮幾乎是他每周五必穿的另類制服。尼克深金色的頭髮有點過長,需要修剪,雖然他老早就答應茱莉亞要去理髮,但卻拖了三個禮拜都沒剪。他剛強的面容讓人讀不出他的心思,這種特質在做生意或是玩撲克牌時都很吃香,沒有人能從他眼裡看出他心中真正的想法,但茱莉亞卻能從他嘴角微小的彎度看穿他的念頭。
「這樣的極品大概值多少錢?五萬?十萬?」丹斯又拿起它,像西部片中的警長般轉動槍膛,「過去,這把槍只是個傳說,一百三十年來沒有任何持有人的記錄。你到底是在哪裡找到這種奇貨的?是在古董市場嗎?還是黑市?還是在所謂的『秘密市場』?」
尼克瞪著丹斯,眼神落在丹斯外套里的隆起上,正好看到配槍的尾端露出來。
在擊鐵打到彈匣尾端之前,在子彈射出槍管之前……
「你有十二個小時。」
「他們把你大部分的東西都拿走了吧?」男子操著濃重的歐洲腔問,拉開一張鐵椅在尼克對面坐下來。
「看著我,」夏諾的聲音變得異常平靜,他一面用槍口對著尼克,一面拿起文件夾,倒出一疊八乘十寸的相片。「你看過這些照片嗎?」夏諾咬牙切齒,將照片一張張拿起來給尼克看,近在咫尺。
男子看看牆上的鍾,站了起來。「你最好現在就開始思考要怎麼離開,只剩九分鐘了。」
「吵些什麼?」
「如果連駕照都考不到,何必買車?」
尼克憤怒地瞪大眼睛。
「一。」夏諾低聲說。
「我不想去。」
「把槍放下。」尼克對夏諾大吼。
一股強烈的痛楚揪住尼克的心,他生命中的一切都停止了。兩個小時之前,他所有的情緒都已被榨乾,腦中被無數的疑問和困惑所佔據。
尼克感覺他的世界天旋地轉,猶如清晨時分,在清醒與熟睡之間,他的心中充滿許多矛盾的畫面和念頭,迫切地想整理出一條清晰的思路。
尼克看著夏諾慢慢扣下扳機。
「九點鐘。」她的口氣開始不高興。她一面說一面走到門外,「我上班要遲到了。」
跟那個時代的其他珍品手槍一樣,它的槍托和七英寸半的槍管上都布滿了精緻的蝕刻文字,但這些蝕刻卻與眾不同。它們是從《聖經》、《可蘭經》和《摩西五經》里摘錄下來的經文,並以優雅精巧的書法字體刻出:通往地獄的大門寬廣無比——你們會在地獄相聚——仍帶著神譴——也許置身於黑暗——對你們懷有敵意的人,你們也要對他們懷有敵意。這些字句以英文、拉丁文和阿拉伯文相陳並列,彷彿這把手槍是上帝的武器,專門設計用來打倒罪人。
「只要有錢就不用苦苦等候。」夏諾說。這是他首次開口。他把椅子往前翻,站了起來,朝門走去時還朝尼克迅速一瞥。
「一定是因為她跟別人上床,所以你殺了她。」砰的一聲,夏諾又把警棍往桌上一敲。
尼克·昆恩終於吸了一口氣,這彷彿是過去三個小時以來他第一次呼吸。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把這個噩耗推到腦中最遙不可及的角落,倘若他放任情緒恣意竄流,它必定會將他啃噬殆盡。
夏諾的眼神雖然很不服,但還是照做了。
尼克·昆恩坐在丹斯對面,沉默地望著那把手槍。他仍聞得到剛擦上不久的保養油和殘留在槍膛上的一抹淡淡硫黃味。
「如read.99csw.com果你不是律師,那你來做什麼?」
丹斯看著尼克,不發一語。
尼克看著兩英寸厚、裝了沉重門閂和鎖頭的房門,這裏既沒有窗戶,也沒有別的門。他又看看白板,牆上的鍾滴答滴答,錶針快要指向十點鐘。隨後,他的眼神落在令人備感威脅的雙向鏡上。他注意到自己鏡中的影像:獨自一人坐在單調潮濕的審訊室里一張極不舒服的鐵椅上,桌上擺著那把致命的手槍,然後,他笑了。
尼克的聲音在審訊室里回蕩,似乎縈繞了好幾分鐘后,他們才轉移話題。
男子從外套里拿出一隻金懷錶,打開,露出老式的表面。「時間不能浪費。以你現在的情況而言更是如此。」男子合起表,把它交給尼克,「鑒於你缺了塊表,以及你所受到的壓力,你得收好它,並隨時注意時針的位置。」
「先等一下。」丹斯打斷夏諾,想讓他鎮定下來。他靠向椅背,蹺起雙腿。
「我數到三,」夏諾說,「就算你要殺掉丹斯我也不在乎,我要殺了你,當著攝像機的面,因為我的行為非常合理。」
「可是沒有人來采我的指紋呀。」尼克困惑地攤著手。
陽光在白色的枕頭上飛舞時,尼克終於起來伸懶腰,看到陽台上的小桌子后,他瞬間清醒。
其實不是完全不可能。
「聽好,」夏諾用槍口指著丹斯的頭,鎮定地說,「先把槍放下,你可能覺得……」
他們只穿著內衣和T恤坐在陽台吃早餐,太陽也開始爬上夏日早晨的天空。
他坐倒在地,肺里的空氣像被全部吐光一般。他的心彷彿在瞬間死去,片刻之後,他抬起頭,看到他最好的朋友淚流滿面地站在面前。他放開茱莉亞的腿站起來,馬庫斯的手抓著他的肩膀,阻止他過去看茱莉亞的上半身。馬庫斯體重兩百磅,有一身強健的肌肉,他死命地抓住尼克,不讓他看到那幕會糾纏他一輩子的駭人景象。
尼克看著牆上的時鐘,秒針滴答滴答地朝頂端的整點方向前進。
「我想幫你。」丹斯說。
「我知道你很生氣,來啊!快點抓狂!」夏諾嘲弄他,「告訴我你是怎麼殺掉你老婆的!這身光鮮亮麗的義大利名牌衣服、進口車和市郊的小豪宅全都是裝飾你那顆黑心的虛偽外衣!你跟那些在巷子跟妓|女亂搞的流浪漢沒兩樣。」
「119專線。」一個女人的聲音輕快地響起。
尼克回望他,這不合邏輯。他又探身靠近那人一些,想弄清楚。「你剛剛說什麼?」
丹斯往後倒時,情況瞬間變得一團混亂,他的外套往後飛,露出掛在肩上的槍套和九毫米手槍的槍托。尼克來不及多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丹斯的槍套上拔出那把手槍。
尼克必須使盡全身力氣才能克制自己,他渾身緊繃,血液沸騰。
夏諾再度拔出手槍瞄準尼克。
總共有二十張從不同角度拍攝的全彩照片,血色濃艷,跟尼克想象中完全不同,跟電視或電影也不一樣。雖然屏幕上的鮮血令人厭惡,但在內心深處,你很清楚那只是好萊塢的拍片伎倆,你還是可以很平靜。但這些相片卻是真的,深深地吸引著尼克的目光,儘管他很想逃避,卻還是仔細地看著每張照片的全部細節。他看看地板上的血跡,還有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身上穿的衣服和裙子;她無名指上那個他在聖帕特里克教堂為她戴上的婚戒,最後才看她的臉,或者該說是那張殘缺不全的臉。
「她打過幾次電話來,但我沒接。」
「我感到很遺憾。」丹斯同情地停頓一下,「她是個美麗的女人。請問,你們最後一次談話是什麼時候?」
「沒有,我整天都在忙。視頻會議和一堆文件讓我忙得不可開交,而且我知道她也有一些事情要處理。」
「你留在這裡是救不了她的。」

夏諾和丹斯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如果你能離開這裏——如果,你可以救她,你願意嗎?」
電話突然斷掉。「喂?」總機小姐問,「喂?女士?」
「你瘋了嗎?」丹斯高聲尖叫。
丹斯警探回到審訊室。這名三十八歲的警探永遠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他瞪視尼克,把一個文件夾丟到桌上。他的白襯衫衣角露出一截沒扎進去,突出的配槍使他的外套變了形。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感到非常難過,這是最糟的情況:他們沒給你任何哀悼的時間,直接把你帶過來審問,逼你招供。」男子停頓一下。「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所謂的正義變成某種爭輸贏的遊戲,而非尋找真相。」
「在那之後你們說過話嗎?」丹斯繼續問。
「不可能。」尼克情急之中又看了一下那些照片,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希望他是另一個人,便能逃離現在這顆空洞的、如死去一般的心。茱莉亞的臉龐回望他,尼克再次感到極度悲痛,幾乎無法忍受。他想轉移目光……
「我沒有殺我的老婆。」尼克終於https://read.99csw.com開口。
尼克看著牆上的時鐘,現在是九點五十一分。「十二個小時?要做什麼?」
「我們今天早上吵過架。」尼克瞥了一眼牆上的時鐘。
丹斯戴著手套的手慌亂地揮動,情急之下抓向尼克的手臂。
「照他的話做,」丹斯說,「不要拿我的命來逞英雄。」

「跟她朋友吃晚餐的事。」
男子把手伸進外套胸前的內袋,拿出一個密封的信封,從桌面上推過去給尼克。
尼克雖默然不語地坐在那裡,腦中卻是千頭萬緒。
「你有沒有看到他們是怎麼寫你的檔案的?」男子說,「內容很詳細,我不認為他們會給你抗辯的機會。」
尼克立刻用槍指著他身後的玻璃,扣下扳機。槍聲宛如大炮般震天鳴響,玻璃裂成無數碎片,露出對面的陰暗小房間,房間正中央的攝像機對準他們。尼克用槍抵著丹斯的下巴,火熱的槍管摩擦著他的皮膚。
尼克扳開格洛克手槍的保險,手指停在扳機上;他憑著記憶做出本能反應,雖然他很討厭槍,但不表示他忘了怎麼用槍。他跳過去,卡住失去平衡、搖搖欲墜的丹斯的脖子,槍口指著他的頭。
「抱歉,這是習慣。」丹斯合上馬尼拉紙制的文件夾,把它放在桌上,就在那把不祥的柯爾特手槍旁邊,「她整天都在辦公室里嗎?」
「別亂跑。」丹斯說完后便走出去,關上鐵門。
「看樣子,連槍支也融入了同樣的宗教狂熱。」丹斯將一顆.45口徑的純銀子彈放到桌上。彈殼上同樣刻了許多優美的阿拉伯文。「彈膛里還有五顆子彈,不知道為什麼都是銀的,1876年的伊斯坦布爾又不是到處都有狼人橫行肆虐。不過話說回來,這把手槍是為瘋子設計的,所以銀子彈也沒什麼大不了。」
「不是。」男子頓了頓,環顧四周,然後打量著尼克,「就他們控訴你的這件案子來說,律師是你最不需要的人。律師會收你一小時六百美元,給你一張五十萬的賬單,讓你即使在監獄里服二十五年徒刑時還欠他一堆錢。」
「在夏諾進來之前,你想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丹斯用戴著乳膠手套的手打開文件夾,注視著裏面的一張相片,他故意不讓尼克看見,「到底是什麼東西會讓人做出這種事?是為了錢嗎?」
「嗯,我大概能理解。她和她的女性朋友開心地聊著天,你卻只能陪著這位女性朋友的丈夫,而你跟他卻毫無共同話題可言。我的前女友也曾把我拖到澤西海岸,去她朋友家度周末。那一整個周末都在下雨,害得我跟某個討厭鬼困在屋子裡,而她們卻跑去逛街,那個王八蛋一直講他的無聊生活,我很想逮捕他。從此以後我就恨死澤西海岸了。」
「我覺得我們應該取消這次晚餐,」尼克平靜地說,嗓音近乎懇求,「我真的只想待在家裡。」
他坐到椅子上歪著頭問:「你喜歡洋基隊還是大都會隊?」
「我們今晚要跟莫勒斯一家在瓦哈拉餐廳吃晚餐。」茱莉亞說。
「雙動式轉輪手槍。」男子說。他拿起這件精緻的武器放在戴著手套的掌心,「這種手槍相當罕見,我敢說它絕對是槍中極品。」
夏諾爆發的怒氣、警棍打在桌上的響亮聲音把尼克逼到了極限。他的妻子死了,別人卻指控他是殺人兇手,不但如此,這名警探竟還質疑他和她的清白。
尼克再次茫然失神,他在丹斯身上看到的一線希望隨著夏諾的現身被抹殺得一乾二淨。他又抬頭看了一下時鐘。九點五十六分。
尼克環顧四周。這個窄小的房間顯然是專門設計來讓人心生焦慮的。室內只有一張鐵桌,萊姆綠的塑膠桌面上放著那把鑲了寶石的精巧手槍,還有四張坐起來超級不舒服的鐵椅,他才坐十五分鐘,屁股就已經發麻了;一個套著鐵籠的白色時鐘掛在門邊,現在已經快九點半了。牆上除了一塊巨大的白板之外空無一物,三支彩色的白板筆用鞋帶綁著,吊在一角。白板對面有一塊雙向鏡,能讓站在鏡子另一頭的人看到這裏的一切,也可以讓坐在這房間內的人心生懷疑,不知道有幾個人站在隔壁房間觀察他、評估他,甚至在他尚未進入法庭抗辯之前,就已經判他有罪。
在那短暫的一瞬間,他依稀聞到了茱莉亞身上的馨香,彷彿這股香氣始終盤踞在他的靈魂之中。
「我以為我們要一起安排晚上的節目,而不是為對方做安排。」尼克說。
他低頭看看那個信封,手指伸到信封的粘貼處……
「在我的保險箱里,過去六個月來一直都放在那裡。茱莉亞很討厭槍。」尼克痛恨這種諷刺的情況。

「三。」
……整個世界突然陷入一片漆黑。
丹斯啪的一聲把槍膛推回手槍,又轉動一下,舉起它,望著槍管,彷彿在瞄準某個想象中的目標。
黑髮男子將那把充滿異國風的特製手槍滑過桌面。手槍的外殼光亮、精美,古銅中帶點金色調,象牙色九_九_藏_書的手把上還鑲著幾顆珍貴的寶石。和19世紀製造的一般槍械不同,這是一把1872年精心打造的六連發手槍。隨時間的消逝,它遺落在不知名的地方,逐漸被歷史淡忘,最後成為收藏家圈子內口耳相傳的神秘寶物。
「二。」夏諾更大聲了,他的語氣似乎在說,他會說到做到。
「速度還真快。」丹斯說。
尼克頭暈目眩地呆坐著。他從不曾見過這把槍,更別說碰到它。事實上,他連自己的槍都有六個月沒碰,他最後一次用槍是跟他的朋友馬庫斯·班納特去射擊場練習。槍支賦予人類極度強大,甚至可說是不可思議的力量,是生或死,只要扣下扳機就能操控。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尼克只是呆望著他,稍顯驚訝。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后他竟然還問得出這種問題?
「你不懂,我妻子還活著;是有人陷害我,我得立刻離開這裏。」尼克拖著丹斯往後走向雙向鏡。
「狗屁,」尼克對他大吼,「你不知道我的感受!」
「你是說我的妻子還活著?」尼克的聲音沙啞,「怎麼會?我親眼看到……」
「不要把我當成白痴。你就是一副我殺了她的模樣。」
「你這個冷血殺手。」夏諾說,「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們在檔案里已經寫得清清楚楚,現在只需要儘快把你定罪……」
「我知道了!」尼克有點生氣,他的聲音在屋子裡迴繞一圈,又傳到門廳來。她則在十秒鐘后重重地關上後門作為回應,那砰的一聲撼動了整個屋子。
審訊室的燈光閃爍不定,這個房間沒有窗戶,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又忽明忽暗,過了一會兒蒼白暗淡的燈光才穩定下來。
夏諾走進審訊室,鎖上門。「我建議你編個好一點的故事。」他顯然已從雙向鏡對面聽到了全部的對話,「盡量看著鏡子中央的攝像機,這樣之後要轉給陪審團看時就方便多了。」
「問題是,」丹斯拿起那把黃金和青銅外殼的手槍,「這把槍上印滿你的指紋。」
十五分鐘后,他穿上自己最喜愛的李維斯牛仔褲和POLO衫回到卧室,茱莉亞已經換好衣服,正要走向門口。她已經從性感的妻子變成身著黑裙、腳踏紐約時尚名牌設計鞋、穿著絲質白襯衫的上班族。她拿起皮包掛到肩上,回頭看他。
「你是誰?」尼克問,這是他在這四面牆的禁閉內說出的第一句話,「是米契叫你過來的嗎?」
他發完脾氣馬上就後悔了,早上分別時不該為晚餐這種小事吵架。但他想,反正永遠都有明天,還有另一個周末等著他們。他試著打她的手機,卻沒人接,不過這也還算正常。
「離開這裏?」
尼克凝視著這位高雅體面的男士,心裏更加迷惑。「米契已經在路上了,我對你沒什麼好說的。」
「我知道失去她,又發生這一切讓你很痛苦,你可以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們。如果別人殺了她,我們就去抓那個兇手;但你這樣只會害自己白白送死,殺妻不會被判死刑,可是如果殺警察……就是死罪,他們會把你處死。」
他們在隔壁的馬庫斯家等警察,靜靜坐在前廊的階梯上,一個多鐘頭后才聽到警笛聲悠悠響起,像在宣布有不幸的事件發生在這個社區。那警笛聲讓尼克永生難忘,那代表著他痛失愛妻,莫名遭到指控,同時也是一場令人難以想象的噩夢的序曲。
「她是律師嗎?」
「這裏寫著,」丹斯用手指敲著文件夾,「你有九毫米德制席格·索爾手槍的執照。」
「他們會花上十二個小時,慢慢磨掉你的意志,逼你認罪,以後就不需要花好幾個禮拜跟檢察官會面,或者花幾個月的時間準備上法院的資料。」男子頓了頓,「你會被定罪,下半輩子都要在牢里度過,在那裡哀悼妻子的死,永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等一下……」
「不要耍嘴皮子。」
她跨坐在尼克身上,俯下身,輕柔地吻著他的唇,喚醒他。他迷失在她金色的長發和薰衣草花香中,被她天然的體香充盈著心神,片刻之前的美夢,此時幻化成真。即使經過了十六年,他們的熱情始終未減。他們忘了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了白天即將面對的煩憂,只是盡情地享受在彼此懷中的恬適感。
另一個男人走進來,沒有開口說話。他把椅子往後倒向牆壁,撥開幾綹凌亂的頭髮。羅伯特·夏諾長著一副標準的倒霉相,肌肉發達的體格擠在小了兩號的短袖上衣里,使他的手臂和胸膛格外突出;往後梳的黑髮說明了他是愛爾蘭人,他下巴處有道疤,灰藍色的眼中充滿怒氣和責難。夏諾手裡轉動著老式的警棍,把它當成迷你球棒似的揮來揮去,宛如20世紀50年代的紐約巡警。尼克不禁想,這個傢伙鐵定已經認定他有罪。
當所有的希望都從這個世界消失時,那名男子再度將其點燃。尼克無法想象茱莉亞為什麼還活著,但是只要還有一丁點可能性,只要有任何救她活命的機會,他就會想盡辦法逃離這個上鎖的警局房https://read•99csw.com間。
「你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寫在那封信里,但我剛才已經說過,等你離開這裏之後再打開它。」
「很好,如果不是你做的,就多告訴我一點細節,這樣才有希望抓到真兇。」
她左半邊的臉部沒了,一隻眼睛不見,太陽穴和額頭碎裂,但右半邊……只要看到她的藍眼睛和金黃色眉毛底下淡褐色的雀斑,他就能肯定這個仰望著他的女人確實是他的妻子。
尼克看了看時鐘。九點五十八分。他用拇指將丹斯那把九毫米手槍的擊鐵推回去,響聲把丹斯嚇了一大跳。
男子溫暖的眼神緊鎖在尼克身上。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來。「你還有救她的機會。」
7月28日 晚上9:22
「你怎麼知道?」
「想都別想。」夏諾回喊。
「抱歉,」丹斯說,「工人已經修了九個小時,電燈之前還是好的。」
灰發男子又探頭進來。「他的律師到了。」
尼克使勁掙脫好友的鉗制,想靠近妻子。最後,他發出痛苦的叫喊,哀號充斥整個房間,化成無聲的淚水,宛如世界垮落般發出虛無的吶喊。
儘管茱莉亞工作繁忙,時常睡眠不足,但她還是起身準備了早餐,就放在二樓起居室外陽台的鐵桌上。培根、蛋、新鮮的柳橙汁和煎餅,全都在他沉睡時被悄悄地從廚房端到陽台。
這時,他心中充滿困惑,腦中發出無聲的吶喊,這些照片印證了一個殘酷的事實:茱莉亞已經死了。
「你忙?人生真是爛事一籮筐。今天出了墜機事件,整個辦公室內只剩下我們兩個,頂多加上夏諾和曼斯。如果你不想回野地去處理那堆女人小孩的碎屍殘骸,最好馬上給我滾過來。」
「你不懂,你們都不懂,她還活著。」尼克像個瘋子般叫喊,目光在夏諾和牆上的時鐘之間來回遊走,「我的妻子還活著。」
這時,門開了,一個穿著藍色西裝的灰發男子探頭進來。「丹斯,你過來一下。」
男子點點頭,神態鎮定,雙手放到桌子上向他伸來。
「聽著,如果你想幫我,現在就該出去尋找真正的兇手。」
「鮑勃,」丹斯瞪著夏諾,「你按他的話照做就是了。」
丹斯從口袋中拿出一台錄音機,按下播放鍵。
「他們沒有那麼可怕啦!」茱莉亞露出和緩的笑容,「我真的很喜歡法蘭,況且,湯姆也沒那麼糟啊!」
「為什麼?」
「我不知道。」尼克有點突兀地回答。
「不可能。」

「你的皮夾、鑰匙、手機,甚至你的手錶。」男子看著尼克手腕上的錶帶痕迹,「他們慢慢抹去你的身份象徵,接著奪走你的意志、你的靈魂,最後他們要你說什麼你就會說什麼。」
尼克上下打量這個人。
這是他們幾個月來首次以這麼惡劣的情緒分別。通常應該用充滿希望和樂觀的心情開始這一天,然後才被磨人又艱苦的工作拉進深淵才對。
尼克盯著他看,眼中充滿疑惑和不解。
「你們後來就再也沒說過話了嗎?」
「她已經死了。」尼克不解。這個人好像根本搞不清楚實際狀況。
「現在不要打開。」男子壓住尼克的手阻止他。
「我還得補充一句,」丹斯繼續說,「彈道測試報告可能要好幾天後才會出來,因為大家都在忙空難的事,不過你手錶上有彈藥殘留物,跟子彈上的火藥一致。所以,假如你的說詞屬實,就請你『全部』說出來。就算你想捏造事實,也得編得更有說服力一點。」
尼克保持沉默不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權益,而是怕一開口就會精神崩潰。他很清楚六點四十二分時自己人在哪裡,他在書房裡工作,除了到廚房拿幾罐可樂和奧利奧巧克力餅乾之外,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書房裡。
「他們都在忙墜機的事,死了兩百一十二個人。這個城鎮跟你的人生一樣都被搞得天翻地覆。」
「我們快走吧。」那名灰發男子揮揮手催促兩名警探出去,門砰的一聲關上,但不到三十秒又被打開。尼克的心跳甚至沒有時間放慢。
「我得離開這裏。」尼克說。一種異常的平靜突然佔據他的心。「你不懂,我可以救她。」但茱莉亞已經死了,這項不可能的任務根本不合情理,如果她都死了,他又該怎麼救她?然而,那名男子的聲音猶在耳際。你有十二個小時,在第十三個小時,一切都將結束……
尼克壓在丹斯下巴上的力道加重了些,警探緊張地抓緊他的手臂。這時,尼克意識到丹斯的右手沒有無名指,乳膠手套的空洞處像一綹頭髮般蕩來蕩去。
「我知道這很幼稚,」尼克說,「我知道,可是——老天,我們為什麼要談這些?可惡,有人殺了我太太,但絕對不是我!」
朱莉亞身上只穿著一件印著埃里克·克萊普頓圖像的T恤,但這件T恤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三秒鐘便被扔到地上,露出她完美無瑕的胴體。雖然她今年已經三十一歲,身材卻幾乎跟十六歲時一樣健美;她的乳|房堅挺,小腹緊實,微微露出練過的肌肉,古銅色的長腿柔軟而有彈性。她是西班牙、愛爾蘭和蘇格蘭的混血後裔,臉蛋充滿古典美;高挺的顴骨,豐|滿的嘴唇,無論在何處都能讓許多男人對她行注目禮。夏天時,她的皮膚會被晒成明亮的黃金色調,鼻子上冒出幾顆淡淡的小雀斑,那雙藍色的大眼睛格外誘人。九*九*藏*書
尼克看了看審訊室的雙向鏡。
他不明白茱莉亞為什麼又忘了關門,但他看到茱莉亞平常掛在掛衣鉤上的皮包掉到地上,裏面的東西散落一地。他蹲下去想把皮包撿起來時,才發現有血從白色的護牆板滴落,他的目光循著血滴往下移,看到她的黑裙子、她的長腿,還有一隻穿著托利·伯奇牌黃色鞋子的腳從后樓梯旁露出來,她的臉龐和身體都被樓梯遮住。
「你是誰?」
「所以你相信不是我做的?」尼克燃起一線希望。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她現在人在哪裡?」
「祝你好運。」男子在門上敲了兩下,「要時刻留意那塊表。你有十二個小時,在第十三個小時,一切都將結束,她的命運、你的命運都將成為定局。她的死有可能比你所想象的更加凄慘。」
尼克四下張望,看看雙向鏡,再看看破舊的鐵門。「我到底要怎樣才能離開這裏?」
尼克停下吃東西的動作,抬頭看她。「我以為我們已經說好要待在家裡了。」
「所以你知道怎麼用槍?」
夏諾將警棍往桌上一敲,不僅嚇到尼克,連丹斯也被嚇到了。
「你確定嗎?」男子靠過來直視尼克,「事情並非表面看到的那樣。」
「為了錢?」尼克相當困惑,「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
「別擔心,」男子微笑,「沒有人在看。」
「你怎麼知道?」
最後,他把手槍放回尼克面前,凝視他半晌,拿起一顆銀子彈。
但這次的力道太強,把丹斯嚇了一大跳。雙腿跨在椅子上的他一時失去平衡往後栽,只能用雙手拚命抓住桌子。
相傳,這把手槍是專為奧斯曼帝國第三十七位蘇丹——穆拉德五世(Murad V)而制,他在位僅僅九十三天,據說在他於1876年8月因瘋病退位之後,這把手槍也跟著銷聲匿跡。
「真是太好了,你會說話。」
「我有。」
「想都別想。有個女人死了,」夏諾大叫,「她可沒機會『等一下』,我才不管她是不是你老婆,我只要答案。她是跟別人上床被你逮到了嗎?還是你跟別的女人亂搞被她發現了?」
「把槍放下。」夏諾拔出自己的手槍大叫,他單膝著地,槍指著尼克的頭。
「你就當是陪我去好了,」茱莉亞邊說邊走到門口,「搞不好會很愉快。」
伊森·丹斯宛如對待新生兒一般,以極其恭敬的謹慎態度捧著它,他那雙血絲滿布、帶著睡意的眼睛,此時正聚精會神地檢視著這把精緻的手槍。他用戴著乳膠手套的手指輕撫它,細細鑒賞著手槍上青銅和黃金的質感以及精巧的手工。最後,他戀戀不捨地放下它,把手伸進發皺的藍色運動上衣口袋裡。
門打開了,男子走出去,尼克兀自坐在原位。他凝視著信封,很想打開它,但很快就把信和金錶收進外套胸前的口袋。他知道,如果這些東西被他們發現,他將永遠不會知道那個男人到底在說什麼。
丹斯很有手腕,他想利用同情和兩人間的共同點贏得尼克信任,但尼克沒那麼笨,不會上他的當。
那名男子走進來的模樣似乎是把這裏當成他自己的房間。他身材高大,衣著體面,充滿智慧和沉穩的氣質,他驅走了些許尼克在過去幾個小時中經歷的驚恐氣氛。這人的發色很深,有斑駁的灰發穿插其中,鬢角有兩抹醒目的銀亮髮絲;他的雙目銳利專註,炯炯有神;他的臉龐布滿風霜,眼角和額頭古銅色的皮膚刻著細紋。他穿著雙排扣的藍色外套,熨燙齊整的亞麻長褲,黃色的絲綢領帶映襯著淺藍色的襯衫,無不顯示著這名男子的修養和品位。
這是面用玻璃做成的雙向鏡……
尼克親眼見過她的屍體,只是沒看到她的臉,因為馬庫斯拉住了他,想保護他,不讓他看到那悲慘的畫面。槍奪走了她的生命,也偷走了她的美麗。但他摸過她的腿,也見到了她身上穿著今天早上出門時穿的衣服。毫無疑問,那具屍體一定是茱莉亞。尼克將手伸進口袋,想拿出那封信,但卻在半途停下來。他腦中響起了那人的警告。他把信塞好,回想著那名男子的眼神,充滿說服力,又如此真誠。
「那把槍在哪裡?」
「等你離開這裏再打開。」男子收回手,坐回原位。
各種可能性和心中的目標取代了哀傷和困惑,逃出警局的審訊室雖然不可思議,也相當莽撞,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