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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話 三味長老

第三話 三味長老

「阿造,這麼早就有客人來訪了嗎?」一個生硬的聲音從神壇后的角門內傳來,我們循聲望去,只見有個人影推開門,從裏面踱步出來。來人約摸四十上下的年紀,身材短小,五官也缺乏立體感,給人毫不起眼的感覺。但與之相對的,是他身上那熨帖得一絲不苟的黑色長袍,以及那缺乏聲調變化的刻板聲音,「這兩位是?」
「吶,哲也,」我撫了撫男孩被抓出紅印的後頸,柔聲說道,「可不可以告訴我,哭泣的聖母在哪裡?」
「沒見過呢,你是跟誰來的?」新娘青樹翠羽小姐聞言轉過頭來,此時一屋子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眼前彷彿起霧了,寬闊的庭院和狹長的迴廊,倏忽只剩下他一人的身影……當那雙深邃如墨的雙眼望向我時,時間,也彷彿隨之靜止了……

「哪裡哪裡。沒有早一些出來迎接客人是我們的不周,還請原諒。」鈴木神父的態度還算和藹,可是從他出現開始,剛才一直聒噪不休的阿造卻忽而安靜起來。趁著勘五郎與對方寒暄的檔口,我著意打量著這個似乎與外貌截然不同的嚴肅神父,忽然發現他的袍角微微一動,緊接著,探出個圓溜溜的小腦袋,那是個六七歲大的小男孩。
「去你們的!由美、佳麗,叫你們跟著翠羽一起胡說!」紅衣女子佯怒,放下酒杯作勢追趕兩名女孩,在經過門口時,險些和我撞個正著。紅衣女子停下腳步,詫異地打量著我,「咦,昨天好像沒見過這孩子,翠羽,是你親戚的小孩嗎?」
「對於隨意破壞別人精心籌備的計劃,最終漁翁得利的無良和尚,沒有答謝的必要!」我嘴上死硬,其實心中明白,若不是白藏主及時出手,此番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所有的夢,開始都是相似的——彷彿墜入雲霧頂端的深淵,在漂浮的同時,被吸引、捲入、墜落……身邊是無數發光的星團,微光閃爍宛若碎裂的寶石。有雲纏繞著我的身體,輕若蟬翼,一同下墜直到黑暗的盡頭。
「住手!若葉,你這樣做你的主人就會滿足了嗎?直子小姐,這是你真正的願望嗎?」刀刃在向著我的咽喉寸寸逼近,我勉力支撐著握刀的右手,扯開喉嚨朝直子大吼起來。
「神父先生,您起來了嗎?」阿造連忙上前一步,為兩邊互作介紹,「先生,這二位是高橋先生的朋友,是來參加婚禮的。二位,這一位是我們這裏的神父,鈴木先生。」
「混蛋啊,也不留下來幫忙打掃一下……」
盛夏里替我捕捉螢火蟲的手。
「裕子姐,瞧您說的什麼話。」正在梳妝中的新娘翠羽轉過頭來,她身著一襲優雅簡潔的抹胸式婚紗,正在母親和髮型師的幫助下盤扎髮髻,「不過是您自己不願意告別單身貴族罷了。木村先生這麼多年來的一片真心,我們可是連看著都覺得可憐呢。」
可是,為什麼呢?即使只是在電視上看到他的身影,也會令我熱淚盈眶。
那是一名身穿紫色綢緞禮服的美麗女子,身材高挑,眉目精緻而有些傲氣。在眾人三五成群相談甚歡的活躍氣氛下,她始終一言不發,端著酒杯獨自望向窗外。過了許久,她忽然放下杯子,起身朝大門走去。
影子穿透迷霧而來,小僧和勘五郎都停下了動作。高橋直子穿著一身素白長裙,手握若葉曾憑依的三味線,款款踏上殿來。
「是啊是啊,如此華美的婚禮和如此美麗的新娘,真是讓人期待呢!高橋先生也真是位慷慨的人。為了在這兒舉辦婚禮,之前他曾經出資翻蓋教堂,連施工都一起包攬了,真是為主和這裏的居民們做了件大好事啊!」
「這孩子……」裕子不由皺了皺眉,與神情忽然尷尬起來的翠羽對視一眼,「不會還在介意『那件事』吧?」
「吶,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呢,我所精心布下的最後手段?」直子緩緩站起,穩住身子,依舊不理會額前的亂髮,「虧我還策劃了這麼久……」
小時候,春天裡替我折下櫻花的手。
「放心,早就灌趴下了,保准明晚以前絕對醒不來。」老者擠眉弄眼地沖我做了個鬼臉,「而且邀請函和名帖也已經到手了。」
「不用!」我一巴掌揮開她湊近前來的一條尾巴,捂著手臂的傷痕一骨碌跳起來——剛才凶相畢露的直子,現在在裕子手中彷彿胡鬧的貓兒一般無可奈何。實力上顯而易見的差距倒是其次,讓我尤為不爽的,是老狐狸隨意介入別人計劃中的這種輕佻態度!
「嗯!」我連連點頭,眼光卻越過誠己,瞟向他身後的三人——兩女一男,其中一名女子留著披肩直發,身穿素色直筒裙套裝;另一名則梳著可愛的學生式短髮,身穿白色小禮服;唯一的男孩則穿著制服式的立領禮服,三人看起來都相當年輕。
酒店的布局分為東西兩棟。東棟居住的是高橋家屬及新郎的朋友,西棟則是新娘及親友的駐地。我和勘五郎對望一眼,決定分頭行動——他先去東棟與新郎誠己先生打個照面,而我則徑直前往西棟,留在新娘身邊靜觀其變。
當三味線的曲調停止時,眼前的場景也隨之一變:晚霞中寧靜美麗的庭院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中年男子怒氣沖沖的臉。十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內坐著四五個陌生人,有人在哭泣,位於上首的中年男人似乎在咆哮,但都聽不清在說些什麼。我茫然四顧,哪裡都沒有那名少年的身影,除了男人腳下的一個錦盒——
「消失?」
那種搖曳著我心靈的聲音,就在那一刻適時而起。
「……那麼,有沒有什麼可疑人選?」我在腦海中一遍遍過濾剛才見過的賓客——這些被動過手腳的疑似「兇器」都沒有明確的性別指向。換句話說,不能確定「三味長老」狙擊的是新郎還是新娘,就沒法確定被附身的究竟是男還是女。
「是嗎……」
「托小哲也的福,他讓我注意到玻璃畫上那不同尋常的聖母。」我看了眼此刻被帷幔遮蓋的彩畫玻璃窗,保持著進攻姿勢道,「不愧是東大建築系的高材生,這樣的方法的確是讓人難以想象!如果不是哲也那個『流淚聖母』的故事,或許我的確無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猜到你的手法。」
「好了,聽到她的決定,你也可以安歇了吧?」
「什麼妖怪,這麼嚴重?」勘五郎停下動作,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我,「現在還有這類做事毫無顧忌的品種存在嗎?」
下午兩點整,婚禮正式開始。
「褔部老師,這還真是讓人吃驚啊!」面對圍繞教堂外一周,憑空多出的一圈波浪形玫瑰色窗帷,誠己瞪大了眼睛,「我記得原本的裝飾設計里可沒有這個,這倒真是一份出人意料的禮物,多謝了,褔部老師!」
「啊,我差點忘了!」鈴木神父如夢初醒地回過神來,匆匆向大門走去,「我正要去接鎮上唱詩班的孩子們,各位,恕我先失陪了。阿造,看好哲也,不要再讓他亂說話!」
坐上末班車連夜趕往,終於在黎明前抵達了請柬上的目的地。在津輕綿長的地平線上,赫然矗立著一座哥特式古典尖頂教堂。在這仲夏的季節里,教堂兩旁的薰衣草田花開正艷。現在雖還是將明未明的晨昏時分,但也能感受到空氣中馥郁的花香,料想到了白天,這裏的風景一定會讓人心醉神馳。
蟬聲一陣緊似一陣,戶外仍舊燥熱難耐,可此番坐在寶塔寺內,我卻不再感到難以遏制的躁動與不安。
「沒事沒事,小孩子而已,膽子太大反而令人頭痛呢。」勘五郎打著哈哈將話題轉移,「不過真沒想到,在遠離都市的地方,竟然有如此精美別緻的去處。這教堂真是使我這老頭子大開眼界啊!想必等一會兒的婚禮現場,一定會更加讓人終生難忘吧!」
「實在抱歉,這孩子少人看管,從小養成了愛說謊的習慣。」良久,鈴木神父才轉身向我們致歉,「如果有什麼冒犯之處,請多包涵。」
我掏出數張紙符走向煙塵繚繞的小屋,可還沒等我看個究竟,直子便又撲了出來,這一回雙爪結結實實地嵌入了我的肩頭。我不得不忍痛舉手,用刀子擋住她咬下來的利齒,抱住她就地滾向小屋深處……老舊的櫥櫃不堪騷亂重重倒下,各式碗盤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我的肩頭須臾已是血肉模糊,而直子已經完全看不出之前的淑女樣貌,用一口白牙死死咬住刀刃,喉嚨里嗚嗚低吼著向我壓來。
「真的呢,果真叫人驚訝,這簡直是件藝術品!」我由衷讚歎,眼前的教堂大殿迥然不同於剛才老舊的門房:四壁由十二扇巨大的彩色玻璃窗組成,上面用玻璃和金屬框架搭出各種耳熟能詳的聖經故事。位於正前方神壇之上的,是聖母懷抱聖子的美麗形象,雖是玻璃構成,但慈祥靜謐之情躍然其上。聖母腳邊跪著手持百合花的天使。此刻,第一縷陽光正從聖母腳下投射進來。一瞬間,穩固飽滿的構圖、鮮艷明麗的色澤和充滿莊嚴意味的圖案在略顯昏暗的空間內大放異彩,令人不由得生出頂禮膜拜的衝動。
「……你已經想到什麼了嗎?」每當執行那些看似心血來潮的指示時,狸貓總會露出不情不願的鬱悶表情,「拜託,早點告訴我結果就這麼為難你么?」
婚禮預定將在下午兩點準時舉行,留給我們的時間只剩下不到兩個小時。勘五郎雖然順應我的暗示,拍著胸脯保證會給誠己一個驚喜。但事實上,他心中和我一樣,並無多少把握。
「屋裡太悶熱了,去透透氣。」名為薰子的女性頭也不回地拉開門扉,快步消失於白色木門之後。
「沒錯,之前無論是酒也好車也罷,甚至最後的『聚光鏡陣』,都無法判斷她是在狙擊新人中的確切一人。」我拿起茶壺,準備為自己續上茶水,「換句話說,她並沒有設定必然要殺死誰,新郎新娘不管哪一個遇害,對她都是理想的結局……所以,她應該就是那個絕對不可能與他結合的人!」
我掃了眼並不空曠的機艙,向乘務員要了杯果汁潤了潤冒煙的喉嚨,才勉強裝出一副天真可愛的嗓音道:「吶,哥哥,昨天我在書上看到了一個很恐怖的故事,好嚇人喲!」

「呵呵,不過我可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辦事能力。你應該在她走出教堂以前就已經推測出她的身份了吧?」
鶴髮的老人用修長的手指,有序地撩撥著三根琴弦。五指所及,原本聲音單調的三味線發出變幻莫測的音節,古樸悠揚的曲調中又似暗read•99csw•com含緊張……伴隨曲聲漸入佳境,教堂一旁的角門忽然打開,一襲紅色舞衣的歌舞團團長裕子和身穿黑色舞衣的副團長木村踩著音符進來,舉手投足,加入表演。
在冗長的時空的黑暗裡,我曾經遺失了寶貴之物,如今已無法再找回的寶貴的東西……
畢竟,與其在一堆難以分辨的鱔魚中拚命尋找一條毒蛇,不如引蛇出洞!
白貓發出「喵」的一聲輕叫,隨即化入濃郁的霧氣之中,再也看不到了。
「……今天除了發現這些以外,還有沒有什麼可疑的人物?」看來眼下,要追蹤「若葉」的本體已沒有希望。我晃了晃手中的紙袋,將話題牽回到婚禮現場。
男孩的表情看來十分怯懦,他的五官酷肖神父,不時吸著鼻子,目不轉睛地盯著身穿華麗小禮服的我。察覺了我們詢問的目光,鈴木神父將身後的孩子往前推了推,向我們介紹:「這是我兒子哲也,作為唱詩班的一員過來幫忙的。哲也,來給客人們打個招呼。」
不顧父親的意願,瘦小的男孩始終緊緊拽著他的衣角不放。雙方的動作僵持了一會兒,最終是鈴木神父嘆了口氣,鬆開了抓住兒子的手:「抱歉,這孩子有些怕生。」
「嗯!」報以同樣故作輕鬆的微笑,我轉身朝樓梯跑去。
「別亂,雖然從這些東西中沒法確定兇手的性別,但是還是有線索可循——既然兇手選擇了香檳、紙炮筒和噴罐作為工具,那麼他,或者她,一定是能夠接觸這些東西的人!你想想看,在婚禮上一般哪些人群有可能拿起紙炮筒和噴罐這些玩意兒來襲擊新郎新娘?」
「……既然如此,我就在京都恭候老師光臨了,當然,歡迎您到時候也帶著梅小姐一同前往!」誠己微微躬身,將品賞會的邀請函遞給勘五郎后便打算結束談話。見此情形,我連忙開口叫住他道:
眼前最後的景象,是白色|貓兒悲鳴的模樣,以及一片晦暗中月輪般隱隱升起的,他的音容……
「啊,這又不是什麼新聞了。不過,都已經過去了。」出乎我的意料,薰子坦然地承認了自己的心事,「我並不後悔,也不會怨恨翠羽。她和誠己的相識是在我們分手之後,而且……從個性上來說,也的確是她比較適合他……所以,我只是感到惆悵而已,別擔心。」
「這些……」狸貓接過紙條,只瞟了一眼就愣住了。
「裏面的東西,你自己看吧!」
「不對喲,我用的都是普通的平光玻璃鏡面,如果需要聚光的話,不用凸透鏡是不行的吧?」直子似乎發出了一聲冷笑,「作為東大建築系的交換生,我可不會在易燃的教堂內使用凸透鏡作為窗戶。」
我們走進房內,老者從松木長桌下抽出兩張凳子,殷勤地招呼我們坐下。我舉目四顧,這是座非常簡陋的小屋,所有的傢具都油漆斑駁,石灰塗抹的牆壁已然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被各種貼畫、過期報紙、污跡和霉漬佔據。一個鬆鬆垮垮的碗櫥將我們所在的前廳和主人的卧室相隔,門房老人從中拿出一罐大麥,哼著津輕小調為我們泡起茶來。
其之一:照片上的「三味長老」只是湊巧出現在誠己家中,新郎新娘雙方都不是公主和樂師的轉世;
無論是冬天窩在被爐里時,電視里瞬息閃過的演奏會畫面,還是老家夏天偶爾會經過的流浪藝人,每當耳邊響起那種古樸搖顫的聲音時,我都會下意識捂住耳朵跑開。
破碎的漣漪中倒映著我的臉龐,除了偶爾閃現的波光,蓮葉下的池水完全是一片漆黑。不同於夜空的剔透,水池的顏色更接近濃重的墨色,所有投身其中的東西,都將被染上濃重的黑,最終與這一片混沌融為一體。我端詳著波光間明滅可見的臉孔,感覺在裂開的倒影間,我遺失了一些東西。
可就在此時,教堂內的光線忽然暗了下來。
「唉,也不想想是誰成全了你的計劃!有幾個凡人能在兩小時內排演出你臨時構思的舞劇,並且演繹得如此完美?」白藏主手中的直子還在掙扎,卻被一條尾巴勒住脖子猛然一兜,霎時就失去了知覺,「她體內的妖魔我這就帶走了,不過放心吧,最終的處理還是會交給你的。好好善後喲!」
我無法回答,身後傳來狗的吠叫聲,火把點燃了東方的地平線……月亮也已無力再庇護我們了。
冬天溫暖的、替我拂去臉上霜花的手……
「鄙人名叫福部昭司,這是我的孫女小梅。鄙人算是個二流作曲家和樂評人吧,和高橋先生也算是忘年交。前幾日終於得知他決定踏進婚姻的殿堂,實在是讓人感到放心不少呢。」勘五郎拍著膝蓋煞有其事地夸夸其談,天知道他昨天晚上才剛聽說了高橋誠己這個名字,「不過話說回來,新娘青樹小姐真是個標緻的美人啊!」
兒時的夢魘又回來了,可我卻不再害怕三味線的聲音,僅僅因為,這聲音可能來源於他。
「我沒有說謊!」孩子在父親粗暴的拉扯中脫離了黑袍的庇護,他掙扎著抬起頭來,臉孔因為劇痛和恐懼而扭曲了:「我沒有說謊,新教堂造好那天,我看見聖母流淚了!我親眼看見的……」
「為什麼,我只是想讓她幸福而已!」直子忽然暴跳起來,以著不可思議的速度向我衝來,指爪所到之處花瓣紛飛,草葉四散。我甩出五道符籙迅速張開結界,阻住她的攻擊,不料發狂的直子發出一聲尖嘯,雙手一分,符紙被撕出一道缺口,結界霎時破裂。
其之四:新郎誠己為樂師轉世,而青樹不是公主來生,則附身者針對的是青樹小姐,較有可能為女性。
「一件獨一無二的禮物,非常匹配二位婚禮的東西。」勘五郎看我一眼,挺直腰板信心滿滿地答道,「如我孫女說的一樣,是會讓二位和諸位賓客過目難忘的禮物!」
這一場被眾多親朋嘖嘖稱讚的婚禮不僅上了當地報紙,也成為眾多藝術家庭爭相模仿的樣板——雖然也留下少許令人費解的怪談:比如參与婚禮的樂評人褔部和舞蹈團團長裕子及木村都失去了當日的所有記憶;又比如教堂的門房小屋在婚禮進行時忽然倒塌,所幸並沒有傷及客人……
「哎呀,祝福什麼的,一定要事前送上才有意義吧?」「沒事的,直子,就讓老師在這裏演奏吧!」褔部固執地賴在台階上不肯下來,新郎誠己也在一旁附和。直子、鈴木和一干長者眼看無法,只得聽任褔部開始表演。
鈴木神父點頭應和,卻被一個尖細的聲音打斷:「不對,主並不喜歡這個新屋子,這次的婚禮不會受到祝福的!」
「因為他們不可能結合!」我斬釘截鐵道,「無論再過幾世,都不可能!」
緋宮薰子的雙眼泛起了霧氣。我凝視著她變幻莫測的表情,小心詢問:「緋宮姐姐……您,愛著誠己先生嗎?」
「怎麼了怎麼了?」勘五郎揉著亂蓬蓬的頭髮坐起來,一臉睡眼惺忪的模樣,「地震?青森?避難的話應該記得多帶酒和食物才對……」
小口啜吸完杯中的果汁,我打算找個借口出去走走——畢竟,似乎留在這裏也沒有太大的收穫。可就在我準備腳底抹油之際,眼角忽然瞟到了一個紫色的身影。那刻意避開談話中心的冷漠姿勢引起了我的注意。
手。
裏面盛放的,正是他憔悴而皎潔的首級!
當全場逐漸被甜蜜的氣氛所充斥時,褔部卻忽而曲風一變——手中的音符霎時化作金石般的衝擊,兩名舞者有如驚弓的比翼鳥,在跌宕起伏節奏強烈的旋律中顯得手足無措。樂曲越來越緊張,兩人的舞步也漸趨凌亂飄搖……終於,在一聲猝然的長音后,木村所飾演的男性角色如一根折斷的松木一般,垂著頭頹然倒下了。
「在午餐前就留在這裏等候吧,要不要喝果汁?」翠羽小姐從一旁的飲料台上端了一杯橙汁,遞給我說。
「一開始參觀教堂的時候,我總覺得這裏的布置有些異樣,但仔細看來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之所以會讓我覺得古怪,玄機就在這十二扇玻璃窗,以及神壇正上方的巨大水晶吊燈上!」
「就是就是,裕子姐姐,好歹給他一次機會嘛。」「可不是么,木村先生雖然沒有誠己帥,可是如今這麼痴情的男人也很少見了呀!」應和著翠羽的話題,一名穿著淡藍色泡泡袖的圓臉女孩和一名穿著淺灰色連衣裙的苗條少女跟著打趣道。
「就在那兒。」順著孩子的手指,我們看到了神壇后那扇最大的彩色玻璃窗。在陽光的襯托下,上面美麗的聖母歷歷在目。
「先生可不敢當,我只是個在這裏看門打雜的鄉下老頭子而已。我叫田中造,你們和神父一樣,管我叫阿造就行。」看門的老人也頗為健談,在勘五郎的邀請下,他也坐到桌邊,就著麥茶與我們攀談起來,「這位一看就是城裡來的先生才是,請問該怎麼稱呼?這是您的孫女嗎?長得真是可愛呢!」
「謝謝。」從她手中接過橙汁的同時,我確認了一件事情——她身上並沒有那些令我厭惡的氣味。
「喔呀,記錯時間了嗎?那可是有些錯得離譜了喲。」門「吱呀」一聲打開,應門的是個有些謝頂的乾癟老頭,但面容還算乾淨整潔,笑容也很有親和力,「二位先請進吧,婚禮還得等上老半天呢。」
「不過,既然這一次無法幸福,按照若葉以往的性格,她應該也會立即自殺吧?」老狐狸難得體貼地安慰一句,從我手中接過茶壺,往兩個杯子中都斟滿茶水,「好像,有客人來了。」
「可是,這充其量算是個令人悲傷的美麗故事,哪裡恐怖了?」勘五郎打開一罐啤酒,不解地望了我一眼。
古老的三味線;不惜一切代價達成舊主願望的貓妖;看似幸福的新婚燕爾;以及眾多皆有嫌疑的賓客……但倘若刨除靈異與轉世的繁文縟節,「三味長老」目前有可能的附身形式,也不外乎以下四種:
我無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只從此知道,原來夢中,亦會有心碎的感覺。
「沒有的事,小孩子而已嘛。」勘五郎快速掃了眼教堂四周的裝飾,又看我一眼,微笑道,「話說,神父先生,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還有些什麼工作需要我們幫忙的嗎?」
《常磐》是一部現代舞劇,也是緋宮薰子的成名之作。舞劇講述了源義經之母常磐忍辱負重、跌宕起伏的一生。不同於以往記錄那段歷史時著重描寫英雄事迹的習慣,《常磐》完全以女性視角來解讀源平氏之亂的起源,刻畫了源義朝之妾——絕世美人常磐堅貞、悲慘而又凄美的形象。劇中由薰子所飾演的「常磐」九*九*藏*書一角受到了評論界和觀眾的一致好評,被譽為「復活的義經之母」、「亂世中的女性悲歌」——我以少年追星者的狂熱姿態不斷讚揚著薰子和她的角色,當然以上這些信息,都來自於那篇報道。
「不對!」
「結束吧,只能等待下一世了。」白色的影子畫著優雅的弧線,從三味線上飛出,消失於他的體內。瞬間,他的眼神不再溫柔,那雙熟悉的眸子變成了金色的貓瞳,他伸出雙手,乾淨利落地環抱住我——不是擁抱,三根琴弦死死地纏住了我的脖子,漸漸收緊。
奧麗維亞不愧是方圓百里內最為氣派的豪華酒店,即使只是走在明亮寬敞的西棟走廊內,也令我產生一種頗為眼花繚亂的迷失感。在侍者的指點下,我終於找到了作為新娘休息室的沙龍室。甫一推開門,一種更勝於走廊的華麗氣息霎時撲面而來。
「什麼?舊賬?」我狐疑地掃一眼白藏主那似笑非笑的臉,仔細地回想了一遍上一次下山時所經手的一切事務——答案是肯定的,我應該沒欠過老狐狸什麼足以讓它惦記三十年的人情。
這是……我想要的幸福嗎……
因為那種聲音,是會讓我在夢中被魘魔附體的存在。
無法止步,無從判斷,只能不停地向前奔跑。齊腰深的雜草不斷刺扎著裸|露在外的皮膚,頭上是慘白的月亮,面前是他動蕩的背影……無法呼吸,手腕被拽得生疼,腿腳的感覺卻越來越麻木……終於一個趔趄,跌倒在地。
霧氣繚繞的寺廟廊下,隱隱現出一隻白貓的身形。三味線發出「嘩啦」一聲,忽然從白藏主手中斷裂,掉在地上砸成數截。
夏天的夢山總是讓人覺得異常不適,過於濃重的水汽蒸騰環繞,將整座山罩得密不透風。等到穿過層林,登上寶塔寺前的石階,我的夏季和服都能擰出水來。白荷上人站在寺院門口等候我,笑盈盈的狐狸眼不知為何看起來異常惹人生厭。
白荷上人是個世間少有的美人,雖然對它的真身——那隻白毛雌狐狸並無好感,但我卻不得不承認它化身時高超的審美。無論變男變女,都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獨特魅力,令人忍不住另眼相看。此番即便是化作偏遠寺院中的年輕住持,也依然風度不減當年。無怪乎這座小廟雖然位於深山,也有香客會不遠千里慕名而來。
「哲也,」神父轉頭抓住孩子的肩膀,用嚴厲的聲音呵斥道,「你這愛撒謊的孩子!怎麼能在主的面前說這種話!」
彷彿從一場曠日持久的噩夢中醒來。
但是,在這麼個柏油馬路能用來煎雞蛋的天氣里,老狐狸的姿色還是敗下陣來——今天寺院里一個香客都沒有,小僧們沒精打采地靠在井欄邊打盹,一邊的水桶里還浸泡著剛從井裡提上來的西瓜。
以上推論中的一、二兩則,已經被勘五郎發現的毒香檳等證物推翻——「若葉」的出現並非巧合,且應該已經附身於會場內的某一名來賓身上,欲對新人中的其中一人不利。但時間倉促,又沒有足夠的理由叫停婚禮,因而只得放棄排除調查法,直接與「若葉」對弈!
「別泄氣,其實我們還可以從這些方面入手……」狸貓話說到一半忽然站了起來,用腳將地上的鐵釘和玻璃屑掃到草叢中,用我的帽子來遮擋手中的紙袋。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一身雪白禮服的新郎誠己正帶著幾個年輕人向這邊走來。
他停下來,俊美的臉孔上滿是汗水,嘴唇蠕動,卻聽不見聲音。
「……如此說來,是有點可怕。」勘五郎晃了晃手中的啤酒,不由倒抽一口冷氣,「無法理解因果輪迴的貓兒化身為三味線,希望向主人報恩的執念曲解了主人本身的意願,甚至已經能控制人類的意識,做出殺人的舉動……如果這樣的樂器真的存在的話,那就太可怕了。」
「真是可愛啊!難怪時常聽您說起。」誠己俯下身,紳士地握起我的手,「梅小姐,歡迎來參加我的婚禮,一定要過得愉快喲!」
我想爬起來,可手腳已經不聽使喚。身體彷彿從水中撈出的海蜇,水分和力量正迅速流失,除了大口呼吸,什麼都做不了。
「我說小楓,你這是怎麼了?青森出了什麼大危機,值得你這麼火燒火燎的?」
回到暫住地的時候已是中午時分,我氣喘吁吁地將文件袋拍在桌上,驚醒尚在打盹的狸貓:「快,立馬收拾行禮!簡單輕便就行,多準備幾套像樣的替換行頭,然後馬上去訂到青森機場的機票!」
廊下,勘五郎正在和小僧們爭搶最後幾片西瓜。老狐狸就著豆腐品著茶水,依然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欠揍模樣。
趁著雙方閑聊的機會,我站在一旁,仔細打量著新郎誠己和隨行的三人——誠己儀錶不凡,言行舉止親切有禮,與青樹小姐可謂珠聯璧合;他的妹妹直子卻與他截然不同,她的表情刻板而嚴謹,與誠己相似的皎潔眉目被一副金屬框眼鏡掩去了光芒,甫一看簡直像個任職中的家庭教師;倒是那兩名少年弟子,神情活躍而靈動,楠本似乎一直在猶豫著要不要向勘五郎變化的褔部搭話,而綾瀬則更為羞澀,只敢用憧憬的眼神遠遠看著二人。
以天藍和玫瑰金色為主基調的巴洛克式裝潢,室內鋪陳著各種花式繁複的絲織品和瓷器;粉玫瑰和百合爭相吐艷,不過,對比其間燕瘦環肥形形色|色的女賓,還是敗下陣來——聽說翠羽小姐原本所屬的工作團隊是整個津輕地區最受歡迎的歌舞團,如此看來,果然是名不虛傳的美人伴娘團。
「各位,不好意思。為了慶賀高橋先生與青樹小姐喜結連理,鄙人特意奉上一樣賀禮,以祝願二人百年好合,並創作出更多精彩的作品!」勘五郎化身的褔部邊如是解釋著,邊從客席起身,向唱詩班的孩子們打了個響指——孩子們隨即從袖籠中掏出蠟燭和燭台,紛紛點亮起來,圍攏在神龕四周。
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我一直留守在沙龍室內,觀察著新娘身邊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通過她們的談話,我大致了解了眾人的身份——在座的女性中,有翠羽小姐的親屬、女校同學,但絕大部分是同屬一個舞蹈團的演員。適才那名妖嬈的紅衣女子,正是該歌舞團的社長中島裕子,而翠羽小姐所說的木村先生,則是兼任經紀人的副社長。
幾個熟悉能樂的賓客當即發出欷歔之聲——對於封刀多年,已經由頂尖樂師轉為音樂評論家的褔部昭司來說,能夠聽到他的現場演奏簡直可以說是奢望!眼下新郎新娘已是滿懷期待地停下動作,默許了褔部的行動,但如此唐突的舉動還是惹來了更多親友的詫異和議論。高橋直子在和母親低聲交談一番后,上來勸道:
「褔部先生,非常抱歉,您有什麼安排可以等一下再說嗎?畢竟,現在是婚禮……」身穿黑色長袍,看起來卻依然毫不起眼的鈴木神父出聲制止,卻被新郎誠己打斷:
「那是特殊的,一個由付喪神、貓的生靈、怨氣和執念混合而成的妖怪,一隻失控的『三味長老』。」倉促的行動中,文件袋裡的紙張被抖落出來,其中有一張今天的報紙——版面正中是對一位年輕民樂藝術家的家庭訪談,在那個英俊青年身後的背景中,赫然放著一把古舊的三味線。
「現在知道為什麼我不浪費時間在解釋上了吧。」我拍了拍他微微哆嗦的背脊,催促道,「快去,無論用什麼辦法都可以!沒時間了!」
「如果……這就是你所想要的幸福……帶著它,繼續逃走吧。」
「先生,小孩子而已,偶爾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也情有可原啊。」
「喔,原來是那個福部老爺子的孫女啊。」紅衣女子直起身來,抱著胳膊打量我:「難得那個刻薄臉的老爺子會有個這麼可愛的孫女。不過翠羽,福部老爺子不是誠己的朋友么?男方帶來的賓客應該都在東棟歇腳吧?」
「是啊是啊,就算是神,也應該不會和這麼小的孩子計較什麼吧。」狸貓也趕緊出來打圓場,拍了拍神父的肩膀,將他和男孩之間的距離拉開。鈴木神父漲紅了臉,並不寬闊的額頭上隱隱顯出青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逐漸恢復平靜。從他看向哲也那種惡狠狠的眼神,真難以想象他們竟然是一對親父子。
「請您給我簽個名好嗎?我是您的舞迷!」
出去走走吧,或許在旅途中,會找到別樣的自我,會發現新的路標……會遇到意想不到的好事,也不一定……
豁然開朗的那一刻,眼前是一扇繪有繁複家紋的和式紙門,打開紙門,是夕陽映照的庭院和爬滿紫藤的深紅色木製長廊。
持著茶杯的手一下停在半空,我抬起眼直視白荷上人的笑靨:「你說什麼?」
「高橋施主,聽聞您即將啟程去德國求學了是嗎?」白藏主臉上笑意盎然,「可喜可賀,祝願今後旅途一帆風順。」
「是啊,聽說令妹還是東大畢業的高材生,正打算去德國留學是嗎?」勘五郎一臉誠懇地說著恭維話,「真了不起,高橋家不愧是津輕有名的望族,即使是年輕一輩也個個都是時代之花!還有這兩個年輕人,就是誠己你剛才提到的徒弟嗎?想必技藝也一定不同凡響吧,若有機會,一定要讓老朽先睹為快啊!」

「哲也!」鈴木神父的臉一下變得猙獰恐怖起來,他的動作驟然加劇,小男孩被他抓著肩膀,雙腳幾乎離地,痛得尖叫起來。阿造見狀,連忙上去拉開這一對父子,將哲也護在懷裡道:
「哦?是什麼?」誠己來了興緻,俯下身饒有興趣地看著我。我向勘五郎使了個眼色,甜甜微笑道:
我和阿勘走進教堂,裏面萬籟俱寂,自然是什麼人都沒到。勘五郎無奈地扭頭向我,低聲問道:「喂,資料上就沒有別的地址了嗎?」
我借口去洗手間,連忙跟了出去。
隨著音樂的深入和舞者的演繹,觀眾們漸漸明白了褔部所要表達的故事情節:裕子和木村飾演的是一對戀人,在三味線纏綿的曲調中,兩人所展現的舞姿極盡柔情,充滿了熱戀的甜蜜與眷戀。
為什麼,依然是這樣悲慘的結局?
「呵呵,不過是份外包裝罷了。」勘五郎故作謙虛,神情中卻掩飾不住炫耀之色,不時向我拋來一束「怎樣讚揚也不為過」的眼神,「如果時間允許,上面裝飾的花束還可以更考究一些,天鵝絨布面上的褶皺也可以https://read.99csw.com更華麗……啊,不過真正的『禮物』還沒有亮相,所以感謝的話還是稍後再說吧。」
「還是江戶時候的事情啦。」見我一臉不忿的表情,白荷上人端起茶杯提醒道,「那位太夫和她的三味線『若葉』,你還記得嗎?」
「薰子,你去哪裡?」裕子叫住她,「馬上就要到午餐時間了!」
不過也好,我終於……不用再望著水中的幻影,獨自寂寞而絕望地守候了。
「高橋本家和誠己先生的住址都不在津輕,倉促之間,來不及搜集更多的情報,只能先趕到這裏再說了。」我搖了搖頭,重新翻閱了一遍文件袋中的資料,「能找到福部昭司也是因為他的知名度,還有他和高橋誠己先生的密切聯繫……除此以外,沒有其他更加合適的替身身份了。」
樂曲再次變得舒緩悠揚,只不過這一章節,多了些許惆悵悲戚的顫音。裕子所飾演的女舞者蛻下紅色外衣,露出內里潔白輕薄的紗衣,在寧靜而哀婉的旋律中,化身為舞台中央的一朵白蓮——這時,從她脫下的舞衣中露出一卷帛書,上面有兩行彷彿被水濡濕的墨跡:玉蓮自生忘川水,今生當續來生緣!
「……怎麼說?」

「香檳里有一股子苦杏仁味兒,應該是氯酸鉀;噴罐裏面摻了汽油;還有這個——」勘五郎拿過紙炮筒,小心地撕開外面的紙殼——裏面倒出的不是彩紙屑,而是無數鐵釘、玻璃碎片和細鋼絲。
「呵呵,既然已經過來了,在這裏等待婚禮開始也無妨呀。」髮型師正好裝飾上了最後的珠花,新娘翠羽小姐站起身,向我款款走來,「而且褔部老爺子對我們也算有過關照,替他照料一會兒孫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吶,你是叫小梅對吧?」
而我還依稀記得,那張三年前的報紙上還刊登有她的一條花邊新聞——據傳她在編排新舞時,曾與創作音樂的一名三味線藝人陷入熱戀。難道那名藝人會是高橋誠己先生?
「為了終結你的噩夢!」我甩手抽出五張靈符,決定先發制人,向她衝去。不料直子的動作忽然變得詭魅無比,身子傾斜著倒下避過我的衝擊,隨即就以著歪倒的姿勢忽然向一旁飄去。
「現在還不能告訴您,總之,等一下我們一定會奉上一件令您終生難忘的禮物的!」
「沒有,這些東西似乎是早就混入食物和雜物中的。高橋家的親友從前天晚上就陸續入住酒店,現在沒法查到是誰動的手腳。」狸貓為難地搖了搖頭。
「喔,是這樣的嗎?」狸貓向我使了個眼色,向阿造請求道,「勞駕,能不能先帶我們進去參觀一下?」
「……啊,我是跟爺爺一起來的。我爺爺是個音樂評論家,名叫福部昭司,我叫作小梅。」面對俯身向我的火紅色禮服下的洶湧上圍,我儘可能擺出一張天使般純良無害的笑臉。
其之三:新娘青樹為公主轉世,而新郎誠己卻並非樂師來生,則附身者針對的是誠己先生,較有可能為男性;
「很好,小心別把尾巴露出來。」我帶著狸貓趕上了通往津輕郡的列車,從現在開始,我和勘五郎有了新的外貌和身份——樂評人福部昭司和他的孫女小梅。
「已經……不行了嗎?」一個蒼白的影子,從他背後的三味線中隱隱浮現,在耳邊說道。
「是的,不知道是被盜還是傭人收走了,總之就是再也沒找到。」勘五郎聳聳肩,表示已經竭盡所能,「按照誠己自己的說法:那把琴雖然年代久遠,卻不是出自名家之手。況且本來就是忽然出現的,家裡人也就沒有怎麼在意。」
可是賓客席中的竊竊私語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當褔部拂起琴弦,奏出第一串音符時,在場的人們已然被一種深邃莫名的力量征服了!
「可惡!」端著西瓜進來的小僧被我一把撥開,沒來得及消解一下暑熱,我不得不再次沖入令人窒息的熱浪中去——我怕走得慢一些,我會忍不住將剩下的茶水和豆腐統統抹在它那張精緻的臉孔上。這原本就是它委託給我的一樁任務,可是因為它,我卻不得不內疚了二百多年!
著名三味線演奏家高橋誠己和舞蹈家青樹翠羽的婚禮,在一片祝福聲中圓滿落幕了。
勘五郎無奈地嘆一口氣,轉身飛也似的跑遠了。趁著他行動的這段時間,我得以靜下心來,思索這一次事件的林林總總。
「那些玻璃畫雖然取自常見的聖經故事,但每一扇窗戶上主人物頭頂的光環,都被設計得異常巨大,且不論人物的視角幾乎都做成了正圓形。現在我明白了,那些根本不是普通的玻璃窗戶,而是你精心設計的聚光鏡!這十二扇窗戶上的白色光環部分,外加神壇上的圓形吊燈部件,就組成了一組聚光鏡陣列!」
我抬頭端詳著那張精緻卻又冷漠的面孔,她也看見了我,卻沒有動作。我望著她那煙霧后微微泛紅的雙眼,問道:「您好,請問是緋宮薰子老師嗎?」
「這樣啊,也難怪……」勘五郎露出不勝唏噓的表情,將眼光投向阿造懷裡還在抽泣的男孩,「如此說來,哲也的童年過得也很辛苦吧?」
教堂里的鐘樓敲響了午後一點的鐘聲,在勘五郎和蒙在鼓裡的田中造以及小哲也的幫助下,所有的布置終於趕得上準時完工。半小時后,賓客們陸續進入教堂,誠己先生和青樹小姐也乘坐一輛黑色加長林肯抵達了會場。原本的婚車是輛白色的勞斯萊斯,卻不知何故突然故障無法發動——自然,我和狸貓勘五郎是不會告訴他們,這是因為發現婚車的剎車線被人動過手腳的緣故。
「呵呵,騙人吧?我近幾年都沒有像樣地演出過,像你這樣的小丫頭會是我的舞迷?」話雖如此,但是薰子還是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將本子交還給我,「你多大了?」
「什麼故事?」勘五郎會意,往我這邊挪了挪身子道。
勘五郎將上午所做的調查做了簡單彙報:在拜會了新郎高橋誠己及家人後,他便徑自溜去賓館廚房,分身化身為酒店服務員對冷餐會上的所有食品都進行了一次排查,果然發現了這瓶問題香檳。發現異常后的勘五郎忽然心血來潮,轉身出了廚房,偷偷潛入儲備婚禮用品的雜物間。果然在那裡又發現了鐵釘紙炮和汽油噴罐。
「嗯。」她默然地點點頭,在水池中掐滅了煙頭。我連忙從隨身的口袋中掏出筆和速記本,雙手遞上道:
在草坪上,我和化身為褔部昭司的勘五郎會合。與新娘這邊波瀾不興的狀況不同,勘五郎少見地一臉嚴肅,看來在東棟內似乎有所斬獲——他將我拉到一個無人的角落,四下張望一番后,遞給我一個紙包:
「故事發生在四百多年前的戰國時代,一位城主生養了一個美麗的女兒,公主長大后,有一隻心愛的貓兒做伴,貓的名字叫作『若葉』,據說是因為貓兒全身雪白,只在背上有一塊葉子形狀的花斑。公主很疼愛白貓,與它同進同出,幾乎像是姐妹一樣。後來,公主與城主的年輕樂師相愛,可他們的戀情卻遭到了城主的堅決反對。為了打消女兒的念頭,城主將樂師發為普通兵士,派上前線。不久城被敵軍攻破,城主被殺的同時,公主得到了愛人戰死的消息。因為絕望,公主在寫下『玉蓮自生忘川水,來生當續今生緣』的俳句后,就揮劍自殺了。」
「呵呵,的確,為了能通過建築審核,你當然也不會犯這樣的錯誤。」我從衣袋中掏出一小片透明的、彷彿糖紙一樣薄薄的碎片,「所以你用到了這個——超薄型的玻璃纖維布,你將這種航空絕緣材料加入到彩畫光環的兩面,既不會因為透光受影響被發現,又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普通平面玻璃變成凸透鏡。」

多年不見,那雙手撫上了三味線,發出了我最害怕的聲音。
「唷,看來跟著過來看一下的決定還是正確的吶!」直子身後,中島裕子正笑意盈盈地望著地下狼狽不堪的我,一身紅衣的她看來依舊身材惹火,只不過曳地的裙擺下,此刻正搖晃著九條白色長尾,「小楓,需要我幫你站起來嗎?」
「果然是你,直子小姐。」在禮拜堂后的祈禱室門外,我堵住了表情冷冽的高橋直子,「不,在若葉的面前,我還是該稱呼您為公主殿下吧?」
其之二:兩人即為公主與樂師的轉世;
原本黯然的教堂內霎時又有了光源,點點燭光雖不比陽光絢爛,但映照著孩子們天真可愛的笑臉,看起來也分外溫馨浪漫。
我們目送著她緩緩離去的背影,直到山霧重又將一切攏入進如夢似幻般的白色之中。白藏主上前,拾起老舊的三味線,撫摸著它斑駁的皮面說道:
在阿造的指點下,我和勘五郎輾轉來到了距離教堂兩公里開外的奧麗維亞度假酒店。為了接待聚集於此的親朋,也為了有更大的空間籌備婚禮,在津輕地區頗有聲望的高橋家包下這座豪華酒店,作為婚宴的舉行地點。
白色的身影化作一道煙風飄然而去。我抱著懷中不省人事的直子,舉頭四顧狼藉的小屋,不由嘆一口氣:
汗水濡濕了她秀美的睫毛,但臉色因為行走顯得不再蒼白,嫣紅的雙頰為她纖弱的身形更添了一抹嬌媚。見到我,她似乎有些驚訝,但隨即微微一笑,將三味線奉上放在白藏主腳下,隨即三拜。
「看來被驚動了呢。」勘五郎的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弧線,「接下來就是你的工作了,小楓!」
「啊,高橋先生,非常感謝您的款待!剛才爺爺說,為了表達謝意和祝福之情,他準備了一份特別的祝賀禮物喲!」
在唱詩班孩子們莊重而美妙的歌聲中,新娘青樹在父親的陪伴下,出現在灑滿玫瑰花瓣的紅毯此端。而在紅毯彼端的神龕旁,新郎誠己正滿懷熱情地注視著款款走來的新娘。音樂、花香、透過彩色玻璃灑落一地的七彩陽光……使得這一幕彷彿凝固成雋永的畫像。在彩畫聖母溫柔的注視下,這一刻顯得既寧靜又澎湃。
「哪裡哪裡,今天的招待真是太豐盛了!尤其是美酒,1988年的年份香檳可不是到哪兒都能喝到的!」勘五郎態度恭維地打著哈哈,順便把我拉到面前,「啊,介紹一下,這就是我剛才提到的孫女,梅。」
「你確定!」在得到阿勘鄭九*九*藏*書重的答覆后,我才稍稍鬆了口氣,重新坐下來,「詳細說一下吧,今天這一上午的狀況。」
在禪房分主賓坐下后,我顧不上禮儀,端起茶杯就往口中灌去。焦渴難耐的咽喉總算有了聲音,我將杯子往桌上一磕,毫不掩飾不滿之情:「在這種鬼天氣把我叫來,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我聞言轉頭,階外蒸騰的水汽中,隱隱出現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雪白的帛書上墨痕猶新,宛若記憶中那雙深邃的眼眸。
「你可看仔細了,這是今天早上的報紙。」白荷上人一臉委屈無辜地望著我,「我這兒可是一點都沒耽擱,要是你覺得這一世趕不上也沒關係,反正它還會繼續輪迴的。」
「嗯。」我點頭答應著,可是眼神卻離不開她窈窕如林中仙子般的身影——阿造所言不虛,翠羽小姐的確是能夠配得上如此華美婚禮的新娘。在她那優雅如白天鵝般的身姿映照下,滿屋子的佳麗們一時都顯得黯然失色。
我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愛人的身軀近在咫尺,可我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腦海中忽然掠過一個嬌小的身影——那個身穿巫服的女孩,以矛盾的表情看著我:
「是的,一部初具雛形的作品,名叫《忘川》。」勘五郎說著,不顧鈴木神父的為難表情,在神壇下的台階上席地而坐,「請允許我在這裏為二位璧人獻藝!」
「怎樣,完全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吧?高橋先生真是了不起,這樣美麗的建築和婚禮,也只有他和青樹小姐那樣的藝術家才能想出來吧。」阿造彷彿陶醉一般歪著頭欣賞著,作為這場婚禮的直接相關人之一,他的語氣中不乏炫耀的成分,「擁有如此漂亮的教堂,想必今後,這兒的人氣也會漸漸旺起來吧。」
我一口氣將所有的推理說完,末了深呼吸一次,抬手擺出防禦姿勢:「不過,也正因為你選擇了如此奧妙的殺人方式,才讓我想出了引蛇出洞的辦法:一旦作為凸透鏡的窗戶被東西遮擋,計劃就無法實行,所以你必須從場內出來去除遮蔽物……果然如我所料,又見面了,若葉!」
很重要的……卻無法找回來的東西。
也好,我終於……
「怎麼可能,幾百年的執念集合體,哪有這麼容易就可以化解。」白藏主貌似頭疼地揉了揉額角,「解鈴還須繫鈴人,如果本身放不下,光憑外力是無法徹底去除孽業的。」
「多謝大師。」直子同樣笑著抬頭,肩膀彷彿一下卸去重擔一般,輕鬆地垂了下來,「終於……可以去尋找屬於自己的人生了!」
「褔部老師,我正在納悶您跑到哪裡去了,是酒和食物不合胃口嗎?」誠己本就是個風度翩翩、充滿藝術氣質的英俊青年,經由禮服和化妝師的錦上添花,此番看起來更是比訪談照片上的模樣更勝幾分,「有什麼需要的請儘管吩咐。如有照顧不周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
遠離了血腥和殺戮,可是心中的絕望,卻愈發沉重而巨大。
「啊,如您所說,這一定會是一場受神祝福的盛大婚禮……」
「那裡都是吵吵嚷嚷的大叔,實在是太討厭了!而且……我想提前看看美麗的新娘。」我抿起嘴唇,將帽子捏在手中繼續扮可憐。
「哪裡,褔部老師太過獎了。事實上,我也正有此意。」誠己端著酒杯,向勘五郎敬酒道,「等蜜月結束后,我會在京都召開一場三味線品賞會,屆時我和弟子們都會獻曲,希望老師您到時能夠出席並指教!」
「喔呀,似乎還有印象,那樣就省得我交代了。」老狐狸再次發出令人心生嫌惡的輕笑,伸手從懷內掏出一個文件袋,「資料都在裏面了,要抓緊時間喲,那把三味線又現世了。」
我感到胸中一陣抽緊,忙起身想奔去冷餐會現場,卻被勘五郎一把拽住:「別急,我已經仔細搜查過整個會場和后廚了!有異常的東西都在這裏,其餘沒什麼問題!」
「啊,真沒想到,團里最先結婚的居然是戀愛最晚的翠羽!」一名身穿大紅色晚禮服、身材惹火的成熟|女子晃動著手裡的葡萄酒杯,誇張地嚷嚷道,「如此悶聲不響地就拐走了誠己這樣的好男人,也難怪像我這樣的老女人是越來越沒有市場了。」
「在逃亡的過程中,太夫和浪人遇到了一名巫女。巫女看出太夫所持的三味線上附有妖靈,原本打算動手驅逐,卻遭到了太夫和浪人的阻攔。在兩人的苦苦哀求下,巫女動了惻隱之心,沒有收服這可能幫助他們得償所願、追求幸福的力量。可是沒想到,兩人的行蹤最終被富商發現,為了使得誓願不被破壞,被若葉控制的浪人用琴弦勒死了愛人,自己則拔刀衝進商人帶來的搜索隊中,與數十人同歸於盡,一時道旁殘肢遍地、血流成河!」
還未走進洗手間,我就聞到了其中飄出的陣陣煙味,以及低低的嘆息聲。
夢中的我抽刀入懷,在倒下的瞬間,彷彿又聽見了那古樸悠揚的曲調。
「沒錯,的確是大危機。」我埋頭從他丟出的衣服中整理出需要的行頭,用和服衣袖匆匆擦掉流入眼睛的汗水,「如果那東西真的在那裡的話……如果我們不能在24小時內找到它,說不定……會再一次見到血流成河的情景!」
薰子用手指輕輕抹了下眼圈,向我苦笑了一下,隨後打開化妝包,略微補了補眼妝。末了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說:「走吧,就快到午餐時間了。樓下的大草坪上會舉行豐盛的冷餐會,別遲到了喲。」
阿造和哲也也在婚禮現場,小屋內沒有人,且狹小的場地能夠限制直子的動作,是當下最合適的作戰場所!
手忙腳亂地上了飛機,我和狸貓終於得以停下喘一口氣。倒在頭等艙舒適的座椅內,勘五郎再也忍不住好奇,轉頭問我:「喂,現在可以告訴我,這個可以讓你雞飛狗跳的失控傢伙,到底是什麼來頭了吧?」
「……司儀、伴郎伴娘、同輩的親友團!」我茅塞頓開。沒錯,紙炮筒等製造氣氛的玩意兒一向是年輕人的最愛!可惜被激發的情緒沒過幾秒就又掉到了谷底——雖然因此排除了部分賓客的嫌疑,但是剩下的人群,仍然是短時間內無法排查的數字。
「幸會幸會,本人福部,因為記錯了時間所以提前到場,如果有打擾到神父您的休息,還請多多原諒。」雖然對面的神職人員似乎並沒有看到狸貓的尾巴,但勘五郎還是規規矩矩地向對方鞠躬行禮——由於數月前的箱根事件,他對人間的修行者尚有忌憚。所幸這一次,對方似乎並非靈能者,狸貓沒有再遭到暴力迎接,對方同樣恭恭敬敬地還禮。
正說著,教堂另一側的門房內忽然亮起了燈光。勘五郎探頭張望了一會兒,才走向門房,敲響了門上的黃銅門環。裏面隨即傳來一個蒼老而硬朗的聲音:「這麼一大早的,是哪位啊?」
秋天採摘蘆葦,然後拉著我一起去屋頂賞月的手。
貓魂與「付喪神」結合而成的妖魔——「三味長老」若葉已經完全與直子合為一體。面對她凌厲而兇殘的攻勢,我頭一次有了如此強烈的危機感:眼下這頭妖魔已經完全超乎我的預料,變成了靈力凌駕於我之上的存在。外加數百年來不曾削弱的執念,使得它的殺氣已經逐漸凝固沉澱,變成無形的刀刃圍繞在直子身旁。我瞟了眼四周的環境,掏出護身用的短刀,隔開她與教堂之間的距離。
「……有關報紙上刊登的那張照片,我也向誠己旁敲側擊地詢問過了。」勘五郎指的,自然是那張攝有三味線「若葉」的那張照片,「據他所說,那把三味線是決定結婚後不久,忽然從家裡的庫房內發現的。因為看著是把古董,所以即使無法用於彈奏,還是把它放置到了堂屋內。正巧那幾天有記者來做訪談,沒想到恰好照了進去……據說就在婚禮前幾天,那把三味線就莫名消失了。」
但若葉顯然沒有配合我計劃的打算,在它操縱直子幾乎毫無空隙的攻擊下,我的衣袖和裙擺已經都被撕破,手臂上被劃出數道血痕。在距離小屋還有幾步遠的時候,我拔腿迎向撲來的直子,利用身材矮小的優勢躲過她的利爪,隨即用刀子撕開殺氣,低頭縮進她懷中,從腋下鑽過——趁著直子來不及轉身的機會,我拔刀捅向她腳下的貓影,隨即掏出一張符紙拍向她的後頸。直子發出貓一般的嘶叫,撲倒進阿造破舊的小屋中,掀起無數木屑和煙塵。
「抱歉,我們是來參加今天高橋先生的婚禮的,不巧記錯了時間來得太早,能讓我們爺孫倆先進屋歇歇腳嗎?」勘五郎也裝出一副畢恭畢敬的老人聲調回答,全然不似平日里油腔滑調的模樣——都說狸貓是天生的偽裝大師,看來果然不假。
「老師,您的盛意我們非常感激,可是,表演是否能放到婚禮之後的茶會上進行?」
「為什麼……你會在這裏?」站在薰衣草盛開的草坪上,一身素衣的直子看起來既蕭索又陰森,飄飛的長發掩蓋了她的表情,卻掩不住她身後正絲絲縷縷滲出的強烈殺氣。
一曲終了,奏者和舞者一起向觀眾鞠躬謝幕。賓客席中爆發出經久不衰的掌聲,連新娘翠羽也忘了正置身於紅毯中央的尷尬,臉頰飛紅地使勁兒鼓起掌來。
沉重的木製大門在神父身後緩緩合攏。待他離開后,阿造才向我們小聲說道:「抱歉,先生原本不是這樣的。他原先是個非常好的人,有些嚴肅,但很親切。直到夫人因為難產過世后……」
賓客們驚疑地四下張望,連新娘父女也停下了腳步——原本摺疊垂掛在十二扇彩色玻璃窗外的窗帷,不知為何全部墜落下來,遮擋了室外的陽光。
奔跑。
薄暮的風,搖曳著滿眼葡萄紫色的花朵,花瓣翩然而舞,落在白色|貓兒的爪下,也落在遠處宮女們妖嬈艷麗的衣擺上。小扇後年輕而嫵媚的眉眼,都在望著一個方向——紫藤花蔭下,一個唇紅齒白,身穿蒼青色狩衣的少年,正懷抱著一把三味線,信手彈奏著不知名的曲調。
「等一下,老師……您是要演奏嗎?」誠己的眼神忽然閃爍起來,他看見了褔部手中正握著一把三味線。
再過幾個小時,著名的三味線表演藝術家高橋誠己先生——也就是報紙上刊登的「若葉」的擁有者,將在這裏迎娶舞蹈家青樹翠羽小姐為妻。倘若他們兩人就是公主與樂師的轉世便罷,但倘若不是,那麼這裏,就很有可能變成「三味長老」又一次瘋狂殺戮的舞台。
結束了嗎?
勘五郎還在賓客中周旋,估計短時間內無法抽身。無論怎樣,不能讓她接近教堂——尤其是新郎新娘!打定主意,我緊握手中施加過法力九-九-藏-書的匕首,引著直子向阿造的門房小屋走去。
曲子的尾聲部分,褔部又歸回到起首時的柔情款款。木村換下古裝改良的黑色舞衣,著一襲白色禮服再度回到台上,喚醒了裕子化身的「蓮花」。兩人再度相擁而舞,在琴弦停止顫動的同時,凝固成一座永不分離的群像。
除了十二扇美輪美奐的彩色玻璃窗外,教堂內的其餘地方也被裝飾一新——神壇、立柱和聽眾席被潔白的玫瑰及百合花包圍;布滿歐式團花花紋的金紅色地毯從門廊外一直延伸入;穹頂上掛下七盞水晶吊燈,中間正位於神壇上方的那一盞尤為精美壯觀——那是由三層水晶環和水晶吊墜構成的巨型吊燈,上方直接連接同樣是彩色玻璃覆蓋的穹頂,看起來彷彿遺落的星辰碎片般璀璨奪目。
愚蠢啊!自以為是孤芳自賞,卻原來……心缺失的一塊一直在這裏!
「若是今天傍晚之前不能到達青森的話,你就等著被強制戒酒吧!」忍無可忍的一嗓子終於把狸貓徹底吼清醒了,他跳起來撲向衣櫥,一邊從里往外扔衣服一邊嘟噥:
「小楓,難為你這麼大熱天地特意跑來,我在禪房裡備下了涼豆腐和水果茶,先進來歇息一下吧。」老狐狸看起來還是那麼虛情假意。今天它穿一身皂色僧袍,頭戴白巾,斜披一件淺灰色袈裟,看起來倒是十分素凈,那張雌雄莫辨的臉龐彷彿永遠帶著高深莫測的笑意。那張臉很美,白皙皎潔,乍看宛若墨池中探出的一枝皓潔白蓮,但那笑容卻像盤桓在蓮葉下的一尾花斑毒蛇,同樣顏色妖冶身形曼妙,可是暗藏殺機。
「喔呀,你還是這鐵炮脾氣呢,就不能跟我這足不出戶的老人家先寒暄幾句么?」白荷上人不緊不慢地續上茶,又吩咐小僧切上西瓜,「其實這件事本不是我所關心的,但牽涉到你過去未了的一樁舊賬,所以,想知會你一聲而已。」
「……當陽光通過十二扇凸透鏡匯聚到中央的水晶吊燈時,你仍然可以通過遙控設備,來調整所有感光部件的位置,將匯聚的光線不斷集中,最終成為極度高溫的殺器,最後只需瞄準折射便可迅速引發火災——我剛才粗略計算了一下,利用所有的透鏡和水晶鏡片,將教堂的木地板加熱到燃點只需要15秒,更別提青樹小姐頭上的白紗和髮膠之類的易燃物了!」
「如果它只是成為了一把聲音美妙的三味線,那的確是沒什麼可怕的。問題是,即使是變成了器物的若葉,也沒有忘記自己許下的誓願。」我假裝露出害怕的表情,拉著他的衣袖說,「後來,到了兩百多年前的江戶時代,若葉真的等到了公主的轉世——她成了一名藝妓太夫,若葉經過多方輾轉回到了她手中。憑藉出色的三味線琴藝,這名太夫成了當時名動一時的花魁,並且被當地一名富商看重,準備替她贖身,納為姬妾。可是在贖身之前,太夫卻等到了樂師轉世——這一世,他變成了一位年輕浪人。兩人一見鍾情,在若葉的蠱惑下,兩人相約私奔。」
直子的動作似乎滯了一下,但隨即便又恢復了狂暴的狀態。雙刃的匕首已抵上了我的咽喉,眼看命在旦夕,可我卻忽然感到手上一輕——直子被人揪著後頸一下子提了起來,正打算舉爪反抗時,又被兩條白色的毛絨長練圈住了手腳,動彈不得。
「……至於將玻璃變成凸透鏡的方法,應該是在玻璃纖維布和窗玻璃之間注入水——我的助手在裝飾帷幕的時候,發現彩色玻璃的金屬框架內設計有暗藏的水槽。可以通過遙控從教堂本身的水管系統中分流出部分清水注入到玻璃纖維布和窗戶之間的縫隙內。但玻璃纖維的張力有限,大劑量的水會撐破纖維流出,導致計劃失敗,而注水不夠又無法形成完美的凸透鏡弧面。因此你在教堂完工後曾經多次試驗,來獲得準確的注水容量。這也就是小哲也所看到的『流淚聖母』的原因!」
夏夜,剛經歷過一場暴雨的星空彷彿黑水晶一般透明。星光宛若散落的時空之沙,在遙遠的光年外閃爍著金色或銀色的光……水池中的蓮無聲綻放,開到極致的花瓣悠悠墜落,歸於黑色的水中,完成輪迴。
那個唯一無法去愛的人啊!
之前的人生,充滿了迷惑與疑問,幸福彷彿彼岸的星塵,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遙不可及。
眼前最後的景象,是白色|貓兒悲鳴的模樣,以及一片晦暗中月輪般隱隱升起的,他的音容……
「那是當然,老朽一定會到場的!」誠己和褔部彷彿往年老友般互相拍著肩膀寒暄起來,倒是身後的兩名弟子稍顯局促,雖然激動地漲紅了臉,卻不敢出聲插話——在能樂界,能得到褔部昭司的讚許則意味著有可能一夜成名!也難怪這兩名年輕的奏者會如此緊張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否是……我從倉庫里,發現那把陳舊的古董三味線時?抑或……是他的第一部能樂舞劇正式發表?還是……他帶著顯赫的聲名,被父母重新承認,衣錦還鄉的時候?
「抱歉,不告訴你是因為我自己都還無法預測勝算。」我在一張便條紙上快速寫下布置所需的人員名單、材料、製作方式和作用,然後塞進狸貓的衣兜里,「這些都是必備的材料,無論你用什麼方法,一定要在一個小時內給我準備妥當!」
「究竟是什麼呀?老師,就別賣關子了吧!」青樹小姐在一旁好奇地插話道。
「公主的愛貓若葉因為感念公主的恩情,暗自發誓要守護好公主與樂師的來世。但貓的壽命並不能守候長久的歲月,於是若葉跑到製作三味線的手工藝人那裡,自願獻出皮子,製作了一把名三味線。據說這把琴因為有貓魂憑依,因此可以發出極為靈動悅耳的聲音來,而因為毛皮上原有的花斑,製作成的三味線上也有一枚葉子一樣的花紋,所以那把三味線的名字也叫作『若葉』。」
男孩蜷縮在老人的臂彎內,委屈地嘟著嘴,還在倔強地小聲辯解:「我沒有說謊,我真的看到了,我沒有說謊……」
我打開紙袋,裏面有一個慶祝用的紙炮筒,一罐噴洒彩紙屑的噴罐,還有一瓶已經啟過封的香檳。我打開香檳聞了聞,又晃了晃噴罐,轉頭問道;「怎麼回事?」

「喂,從這屋子來看,這教堂和您老人家的年紀都不小了吧?」勘五郎一邊捶著腿一邊向對方搭話,「請問先生該怎麼稱呼?」
抵達青森市后,我對勘五郎耳語一陣后便開始分頭行動——我負責搜集有關此次行動的資料,阿勘則去會見一位名叫福部昭司的知名樂評人。再度會合的時候,我所見到的是一名頭髮花白,身材瘦長,長著一張刻薄臉的老年男子。我走上前去,下意識地聞了聞空氣中的酒味:「已經辦妥了嗎?對行動會不會有影響?」
「若葉……已經超度了嗎?」我把玩著手中空空的茶碗,喃喃問道。
「呵呵,沒錯,那正是我和他的成名作。」果不其然,在粉絲狂熱的追捧下,緋宮薰子終於開了金口,「真懷念啊……當時,我還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演員,第一次獲得首席舞者的機會;而他也迫切需要一部成功的作品,去向不支持他的家族證明自己的選擇……當時的日子,真是愉快啊……每天都在一起談論舞劇和音樂,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題。說不定……那就是我舞台生涯中最美好的回憶了……」
「十五歲了,只是看起來比較小。三年前爺爺有帶我去看過您主演的《常磐》,裏面的舞蹈和音樂都棒極了!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很想見您,沒想到居然能在今天達成心愿!」我回憶著報紙上的內容,故作欣喜地說道。
「啊,我來介紹一下,這兩個就是我剛才向您提到的弟子,楠本和綾瀬;這是舍妹直子,剛才褔部老師已經見過了吧?」察覺到我和勘五郎詢問的目光,誠己轉身為我們一一引見。學生模樣的女孩和男孩連忙向狸貓深深鞠躬,倒是那位直子小姐只是微微頷首,看起來有些拒人於千里之外。
男人站起來,嚎叫著拔出佩刀,沖向坐在下首的女人們。一時血光四起,血掩蓋了艷麗的十二單花紋,他喘息著望向我,我向他行禮,撿起掉落在地的短刀,轉身離開了那個房間。
我繞過洗臉台,看見薰子正靠在鏡子旁抽煙。她也是個極美的女子,但不似翠羽那種精靈般的玲瓏剔透,而是彷彿古典女神一般,有一種倨傲而華貴的冰冷氣質。我忽然想起不久前曾看過的一篇文藝新聞——初下山時,在勘五郎整理給我的舊報紙內,曾經以較大的篇幅介紹過這樣一名蜚聲海外的現代舞|女演員:緋宮薰子。
玉蓮自生忘川水,來生當續今生緣。
「真是太精彩了,褔部老師!這首作品正式完成的時候,請務必再讓我欣賞一回!」「哪裡,打擾了婚禮的進行真是失禮,請繼續,繼續。」一邊應付著激動異常的新郎誠己,一邊抽身而出的勘五郎暗中清點著列席的賓客——果然比入場時少了一人!
「當然可以,來,這就去吧。」阿造提著手電筒帶我們走出門房,推開教堂的正門,「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設計呢,很驚訝是吧?多虧了高橋先生,這種小地方才會有如此美妙的建築啊!」
洶湧的殺氣化作朔風撲面而來,直子的長發被吹散,露出蒼白如紙的面孔——她的雙眼已完全變成貓一般的金色,瞳孔尖豎,指爪伸出,儼然一隻狩獵中的貓科動物:「為什麼,一直要阻礙我?」
童年的時候,一直很害怕三味線。
「哎呀哎呀,面對救命恩人也不會稍微禮貌一點,真納悶你師父當年是怎麼教導你的。」老狐狸白藏主施施然卸下偽裝,恢復了白面僧侶的樣貌(天知道是它的第幾重假面)。而身後一直緊隨的木村先生也變了模樣,原來是寺中的一名小僧。
我接過文件袋打開,剛剛瀏覽了幾頁便驚跳起來,吼道:「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劇烈的頭痛再次襲來,我不得不扶著頭蹲下身去,腦海中不斷閃過極光片羽的畫面,伴隨著一種宛若譴責般充滿悲傷怨懟卻模糊不清的聲音。眼睛潮濕,喉嚨卻嘶啞乾澀,慟哭的衝動被壓抑在厚厚的時間下難以噴發……我知道我遺失了很重要的東西,但我卻始終想不起來那是什麼。
「沒錯,而且時隔二百多年後,即使當年的巫女還在世,也不知還能不能降服如今琴上的妖靈呢。」我打開窗帘,透過舷窗望向窗外,重重地嘆了口氣——此刻,外邊已是漸漸昏黃的日暮時分,百鬼出沒的逢魔之刻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