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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彌與殿下。」
不過,那樣的大戰終於迎來了結束的時刻。各國的實際主宰坐到一起,都說再這樣下去只會導致民不聊生、國力疲敝,決定結成盟約,擁戴一位共同的王。自那以後,戰爭就平息了。雖然還和狗奴國之類沒有納入同盟的國家發生些小摩擦,但自上而下總算是迎來了和平繁榮的時代。
望著領路的甘的背影,彌與不禁揣測等他再長大一些又會如何。要是能有什麼辦法擺脫國閣的奸計逃走就好了——
「大概是吧……」彌與應了一聲,隨後想起也不一定,「不過也可能是苦品國或者阿去年國的船。」
那是近乎悲號的懇喚。
彌與俯視著下方伸展開去的豐饒田地,暗想:的確,若是沒有《使令》,世間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啊?征戰連綿不休,眾人自相殘殺——必然會是如此的吧。沒有變成那樣可真是太好了,諸國的人都這樣說。
彌與默然退了—步,回過頭微笑道:「對不起,回去吧。」
不過不管怎麼遙遠,不可否認的是,那些國家確實有船過來。派過去還禮的船雖然有一般都在路上沉沒了,還好剩下一半總算得以生還,不知道是不是多虧了船上有持衰的緣故。他們從比中國還要遙遠的地方帶來的那些異國物品,讓每個人都驚訝無比。遲早會有許多船隻往來開展貿易的吧。
是的吧……或者說那根本只是痴心妄想呢?彌與用眼角的餘光掃過甘的側臉,愈發感到現今這個世界的不可思議。
不過,這大約是因為甘還只是個尚未結耳鬘的小孩吧。彌與等他向母親一樣把自己的臉擦乾淨以後,再反過來幫他擦臉。一邊擦,彌與一邊心想,這孩子還小著呢。九-九-藏-書
倘若沒有《使令》,就不會有今天吧。
「我看見大船了。真大啊。那是魏國的船吧?」
「我再怎麼都沒關係……」
一旦擦乾淨,少年就恢復了圓圓的臉。雖然能看出顴骨有點突出的徵兆,鼻子將來應該也會變得硬挺,但那雙大大的眼睛怎麼也不像是成年人的模樣。彌與很安心。十四歲的甘,遲早會長成個頭超過自己的強壯男子,但至少現在還沒有會讓自己動心的地方。
聲音近了。似乎是從樹叢中強行擠過來的。隨後近處又有刀砍樹枝的聲音,緊接著便看見甘從近旁跳了出來,纖弱的手臂拚命揮動,直追上來。
「誰?」
彌與覺得《使令》不過是一卷寫了些陳腐道理的古書而已,然而各氏族的族長卻深信那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神諭,遇到大小事情常常會把它搬出來。依《使令》之言如何如何——只要搬出這句話,倭國上下任誰都不敢無視。如果沒有《使令》當中寫了「戮力同心」這樣的話,眾人就算常年征戰疲敝不堪,也不會就此罷手的吧。
「彌與殿下!」
甘停下來喘了半天粗氣,猛然抬頭打量彌與,隨後皺起眉,撥開彌與的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頰。
雖然彌與身體的自由完全被剝奪了,但她想到這裏的時候,也不禁在無意識中踏出了一步。對於自己所被賦予的巨大權力,她愈發感到厭惡。
「說不定是劍卓或者羅馬國的船!」
看到甘的臉上顯出由衷放鬆的表情,彌與愈發感到自己對國閣的強烈憎惡,還有對於令這個世界重返和平的《使令》的怨恨。
「哇……」
「甘,你看你急的,一點男子漢的樣子都沒了。」read•99csw•com
甘怒喝一聲。
《使令》會比倭國上下熟知,這一點本身也很讓人不可思議。
筱是甘的姐姐,彌與偶爾會纏她作自己的替身。說是替身,其實也就是在內宮的暗處坐著而已,沒什麼必須要做的事情。反正雜事都有年長的婢女處理,只要看情況唯唯諾諾應答幾聲就行了——不過話雖如此,對於身為奴婢的甘與筱來說,也是相當沉重的負擔吧。他們不像彌與那樣早已習慣了被人服侍。
「嗯,筱確實是很辛苦。」
站在山頂,整個西面一望無際。山麓處有一條向北的大河,其中一段似乎在進行什麼工程,無數人正在忙碌勞作。右邊是被濕地包圍的湖泊,對岸平原上的稻田裡都是綠油油的水稻。再往前,片片白帆點綴在波光粼粼的海面。
豺狼不會發出聲音,要是猴子應該轉身逃了。大概是砍柴或是打獵的人吧,彌與想——不,不是想,而是期盼。樵夫獵人沒有關係。庶民不認識彌與的臉,剛更說什麼都行。
「不行,彌與殿下這麼尊貴……啊,請別亂動!」
彌與無視呼喚,繼續淺笑著走在柏與櫟樹間蜿蜒的狹窄小路上。這裏雖然比坐落在盆地的宮殿涼爽許多,但因為爬坡的緣故,彌與也已經滿身是汗了。擦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手上便沾滿了土粉,那是為了遮蓋文面塗上去的。若是取出藏在胸口的銅鏡照一照,一定會看見一張慘不忍睹的臉吧。
少年的呼喚聲越過樹叢傳來,既像生氣,又有些不安。
這幕初夏陽光映照中的景色,對於生活在盆地的兩個人來說,委實是極少看見的景象。甘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是要嗅出空氣中海風的氣息一般。
「殿下請走快些。回到斑鳩便可以乘驛馬了。不過腳下還請當心……」
「說不定吧……」彌與含笑點頭。天真無邪的甘好像以為只要是海船就可以哪兒都能去了,實際上苦品國和阿去年國比魏國還遠;至於劍卓和羅馬,聽說更加遙遠,是在大地的另一頭,水船要走好幾百九_九_藏_書天。要想有船隻往來、勃興貿易,至少還要再過好幾十年吧。
「海?」
而且自己雖然在向甘解釋,但愈是解釋,不可思議感反而愈發強烈。
甘一邊嘟囔,一邊把嵌在腳丫里的小石子弄下來。
若是賊人又該如何……
不過,讓彌與感到更加不可思議的是,不單單倭國,漢土、苦品、劍卓、摩耶等地方,也都有《使令》傳去。
「不會去也沒什麼關係吧。實在不行,就在斑鳩一帶熬一個晚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差不多直到二十年前,倭國還處在大亂之中。奴國、投馬國等大國吞併了其他數十個小國。爭地、爭水、爭戰不休。無數人死於戰亂,無數城池毀於戰火。
「我也沒關係。」
「離開宮殿已經五十多里地了,現在再不回頭,天黑之前能不能回去都是問題。」
如今與諸國的交流,便是以這樣的巧合為基礎。雖然彌與覺得《使令》的內容陳腐,但也不得不承認它的威德。
「那是初瀨川的新河道。那不是我下的神諭、由你傳給諸官的嗎?初瀨川一遇到大雨就會泛濫,所以下令整修河道,讓它筆直注入大海,不要彎來扭去的。你忘記啦?」
「嗯,我聽說從志貴山可以看見大海。喏,那條大河,就是經過宮殿旁邊的初瀨川的下游。對面的湖泊是草香湖。再往前就匯入難波津了。」
這就是由諸長、諸司、諸官奴組成的國閣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禁忌。他們給彌與套上了各種各樣的枷鎖,而在所有的枷鎖之中,這是最可恨的—個。
「到底……是要……去……哪兒?」甘喘著粗氣問。彌與本來打算讓他大吃一驚,一直沒肯告訴他,不過這時候看他實在挺可憐的。
「彌與殿下!」
少年搖搖頭。他是沒有切身體會吧。
彌與僵住了。彌與喜歡甘,甘也喜歡彌與,她不能在他眼下逃開。而且他的姐姐還在宮裡,read.99csw.com彌與和甘也都喜歡甘的姐姐,所以即使兩個人都想逃走,也是不可能的。
旁邊的草叢裡忽然傳來寒寒率率的聲音。知了的聲音停了。
「請您也為筱想一想。想想她一直都是怎麼提心弔膽地在等您。」
「去看海。」
「到底是要去哪兒啊?」
劍卓的船首次來訪,據說是在距今七八十年以前。彌與聽說,那些紅色肌膚的人,穿越了茅口海之外無比不廣闊的大洋而來,第一件事就是祈求真水和對照《使令》。當時居住在那一帶的是倭土的一個小族,族長順應他們的祈求,取出《使令》與他們對照。結果發現,他們手中的《使令》雖然是以他們自己的語言寫在牛皮上的,但內容卻與族長手中的一致,連附錄都絲毫不差。族長驚詫不已,然而紅皮膚的船長卻頻頻點頭,彷彿早在意料之中。隨著之後交流的深入,族長終於知道,劍卓人在其訪問的所有港口都做過這樣的《使令》對照。《使令》似乎要求天地問的所有人類都要齊心合力、共拒大災。
彌與抬腿就走。甘嘆了口氣,追在後面。
甘的聲音中帶著不安。
「彌與殿下才是一副髒兮兮的樣子!」
「跳上那條船就能去往從未見過的異國了吧?」
「彌與殿下……想看的就是這裏?」
「對哦。沒看過吧?」
甘將剛剛收起的劍重又拔出,動作快得令人讚歎。彌與移到他的斜後方,撿起地上—根櫟樹的枯枝。雖然比起宮中鬼事祭典時所用的劣矛還差了許多,但至少也好過兩手空空吧。
「唔……河岸邊那是在造什麼呢?」
「彌與殿下,不能再往前走了。不可越出國境。」
彌與晃晃頭,想把甘的手晃開,但他的手托住了自己的臉頰,晃不下來。甘在彌與臉上胡亂擦了幾下,在那動作里能感覺到些許急躁和快樂,就像對待女兒一樣。除了甘,沒有別的男人能這麼摸她。他也從沒想過要被別的男人撫摸。
「彌與殿下,請回來。」
「彌與殿下……彌與殿下!」
就在此時,鏘的一聲,背後響起金九_九_藏_書器之聲。不用回頭彌與便知道,是甘在背後拔出了銅劍。
「就是那個啊……」
知了的叫聲吵的人頭痛欲裂。
「你在說什麼啊?這裏風景不好。瞧,那棵樹——」
「那就——」
甘的職責是在彌與和諸官之間傳話,僅此而已。話的內容究竟是什麼,他完全不理解。不過話說回來,彌與的感覺其實也和甘一樣。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所下的神諭,會讓如此眾多的人行動起來,一點點改變地形。此刻在這裏親眼看見神諭產生的影響,總有些不可思議的感覺。
「請別任性!」
甘瞪了彌與一眼。彌與正想說她就是喜歡任性,可是聽到甘接下去的話,也就說不出口了。
《使令》是自上古流傳至今的一卷古書,除了狗奴國之外,所有國家都有一份,而且內容完全相同。《使令》的出處雖然不明,內容卻淺顯易懂:世間將有大災,早遲必至,汝等必戮力同心,共御大災,祛妖除魔,自強不息,終有強援來助。諸如此類。
「看得見嗎?那條由北邊延伸過來的是磯齒津路。路盡頭的那個大邑是住吉津。然後那邊是茅渟海……」
彌與是處|女。眼下這一點自然是毋庸贅言的事實。即便在可預見的將來,大約也會一直是這樣的吧。
說話間,兩個人來到了山頂。
微風輕撫面頰,強烈的陽光照得甘抬手遮擋。眼前的景象讓他睜大了眼睛,讚嘆不已。
「什麼?」
山路越來越陡,埋在潮濕腐土下面的大石不時探出頭來給人下絆。好在彌與平時經常鍛煉,體型也比一般同齡的男子大,走這樣的山路也就是多喘些氣罷了。倒是甘,雖然自稱身子輕便,要在前面開路,但因為沒吃什麼像樣的東西,很快就被甩在後面。
也正因為其威德,彌與才被推舉到如今的位置。
彌與瞥了他一眼,差點沒笑出來。甘像栽進了泥塘一樣,臉上滿是泥水,上面還黏著蜘蛛網。就連剛做完陶罐的土師的臉都要比他乾淨吧。
甘正要說「回去吧」,彌與攔住了他,一本正經地說:「那就快點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