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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媽碟

奶媽碟

「房子是我姐姐的。他們的境況也不太好。打算把房子租出去。」
杭大師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三枚銅錢來,那是被磨得油光鋥亮的「康熙通寶」。他把銅錢遞到我手上,讓我打卦。按照他的吩咐,我在地毯上一連拋了六次。大師乾嘔了幾下,跟頌平要來了紙和筆,隨便在紙上畫了畫,眼睛朝上翻了翻,就對我宣布說:「結過了。」
當然,我只得立刻閉嘴。
「我要提醒你一件事。說起來有點詭異啊,不過,你最好別往心裏去。」頌平輕聲道。
「湖北人,是有點難纏。九頭鳥嘛。」頌平遞給我一小杯茶,笑道,「昨天有人給我送了點滇紅來,你嘗嘗。近來金駿眉炒得很厲害,有點離譜。可要我說,還是滇紅的味道正一些。」
「很明顯,你姐姐在撒謊。」
另外一伙人呢,意見剛好相反。他們認為,中國處在歷史上最好的時期,全世界的人都眼巴巴地看著中國。全世界都出了問題,都在望眼欲穿地等待著中國人去搭救。咱手裡捏著數萬億美元的花花票子,簡直不知道應該先去救誰,是冰島、希臘呢,還是義大利和美國?事實到底如何,我不清楚。這是人家政治家和讀書人的事。反正,我很快就被他們弄糊塗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只能起身告辭。如果你在那一刻見到我,一定能覺察到我臉上的狼狽和羞慚。可我剛轉過身去,頌平又把我叫住了。
到了車上,天空忽然飄起了小雨。我打開那個紙袋,看了看,裏面有兩件新襯衫,是TOMMY牌的。頌平送我襯衫,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可不知怎麼,這一次,看著那兩件斜紋條的襯衫,我心裏忽然就有些難過。
這是一張DECCA公司於一九六二年出版的著名唱片,一九九三年將它灌製成了CD。作曲家是個法國人,名叫霍爾德,出生於十八世紀末。這個作品原先是一出歌劇,講述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女性嚮往自由的故事。標題翻成中文,似乎叫做《女大不中留》。這部歌劇,後來被一個名叫蘭切貝利的人改編成管弦樂,並由他親自擔任指揮,英國柯文特皇家花園樂隊演奏。至於霍爾德本人,也許根本算不上什麼像樣的音樂家。你翻遍所有的音樂辭典,似乎也很難找到他的名字。但這張唱片,對於很多剛開始聽古典音樂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劑迷|葯。它的音色、空間感和弦樂的密度感,有一種剛柔相濟的美。事實上,雖然我不太喜歡這個曲子,但也不得不承認,它的演錄水平無與倫比。就算你從來沒聽過任何一首古典音樂,只要你把這張碟耐心地聽上五六分鐘,你就很難抵擋它的誘惑。你會以為自己瘋狂地喜歡上了「古典音樂」。這當然是一種錯覺。正是因為它把很多不相干的人,領進了古典音樂發燒的門檻,並哺育他們成長,故而它又有「奶媽」之稱。
黑暗中,我隱約看見幾個人,正戴著3D眼鏡,聚在那裡看《加勒比海盜》。保姆往那兒送果盤,順便告訴我,頌平在樓上的書房裡。
「有什麼事你就說,別這麼裝神弄鬼的好不好?」我有點心煩意亂。說實話,剛才,蔣頌平故意不接我的話茬,讓我多少有些意外。
話沒說完,我們都聽見了樓下花園裡傳來的嘔吐聲。九九藏書大師吐得摧腸瀝肝,連頌平都皺起了眉頭。
我所結識的發燒友,幾乎人手一張。而在茶餘飯後,強迫朋友們到地下室欣賞「奶媽碟」,也成了蔣頌平的保留節目。他之所以這麼做,也不完全是出於替我「釣魚」的考慮。他本人在讀大學時拉過小提琴,喜歡海菲茲和柯崗,他總愛向他的朋友們炫耀一下自己與眾不同的生活品位。
「你就替他算算婚姻吧。」頌平道,「我的這位兄弟,也沒啥別的嗜好,就是老惦記著結婚。」
雖說北京的灰土有點大,但我還是多次建議他不要用清洗劑來擦拭光碟,因為那些化學液體或許會腐蝕這些塑料片,從而影響CD機光頭的循跡。實際上,最理想的清潔劑莫過於清水。但頌平從來不聽。他的理由總是顯得那麼不可理喻:「開玩笑!這可不是什麼普通的清洗劑。它是英國進口的,你知道嗎?這麼小小的一瓶,他媽的值多少鎊?你丫的猜猜看!用清水?開玩笑!」
午餐后的客廳,已恢復了原先的整潔,可房子里仍瀰漫著白酒、花椒油和四川臘腸的味道。幾個女人圍坐在沙發前,聽一個八九歲女孩拉小提琴。我一個都不認識。餐桌邊坐著兩個神態麻木、虛弱不堪的老太太,她們已經老到只會喘氣的地步了。其中一個是蔣頌平的姑媽,另一個則是岳母。她們不說話,靜默中偶爾朝這邊呆望一兩眼。
「這個呢,你自己跟他聯繫。這是他的名片。你可以給他一個卡號,讓他先把預付款打過來。你和這種人打交道,千萬得多留幾個心眼啊。他看你的目光,不知怎麼搞的,冰冷冰冷的,有點像是魂不附體,屬於那種你一見到他,背脊就不由得一陣陣發涼的人。」
「你剛才說,今天早上,你姐夫常保國用大頭皮鞋踢她的小腹,是不是?你想想,這年頭哪來的什麼大頭皮鞋?你是賣過鞋的,應該比我清楚。再說,既然你姐夫去年在昌平的車禍中瘸了一條腿,不管他用哪只腳做支撐,」蔣頌平用手比劃了一下自己褲襠的位置,接著道,「他都不可能踢這麼高。要麼你姐姐在撒謊,要麼……」
等到他從隔壁卧室的衛生間出來,身上已經換了一套運動服。他把手裡提著的一個紙袋塞到我手裡,告訴我,他要去香山的一個會所打網球。然後,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似的,對我說:「那個姓丁的,你一定記得給他打電話。你怎麼和他做生意,這我不管,但有一點,該說的話你可以說,不該問的,一句也不要多問。」
按頌平的說法,這個名叫丁采臣的人,只和他見過一次面,給他留下的印象竟然如此令人膽寒,連你聽上去,也多少有點不可思議吧?雖說我對這個未來的客戶也多少有點好奇心,可說真的,也沒怎麼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通常,在家庭聚會或私人茶敘的末尾,蔣頌平照例要強迫那些生意夥伴和合伙人什麼的,去參觀他的地下室。那是一個接近六十平方米的視聽室。他所使用的那套音響組合,做工精緻,外觀花哨:音箱是義大利Sonus Faber的Amati Anniversario,箱體那華麗的小提琴漆光可鑒人;功放用的是麥景圖五十周年的紀念版,開https://read.99csw.com機時,面板上泛著藍綠藍綠的微光;Nagra CD機猶如瑞士手錶般的精美,外加一款Clearandio的頂級LP唱盤。從聲音的效果來看,那還算得上是一套注重細節和解析力的重放系統。
後來,這個朱蕊蕊,很快就被頌平送到了渥太華,辦了移民。還和他生了一個兒子。你可以想見,為什麼我每次見到蔣頌平,心裏都像是做賊似的。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他每次在我面前提到這個朱蕊蕊,都稱她為「你嫂子」。為此,我曾一度發誓不再跟蔣頌平來往。可蒼天有眼,這個朱蕊蕊到了加拿大,還不到兩年,就被一個打架子鼓的洋人勾跑了。辦離婚的時候,頌平連兒子的撫養權都沒爭到。現在,我們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談論朱蕊蕊,就像是在談論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
蔣頌平說到這兒,朝我莞爾一笑,看上去就像一個表情輕浮的業餘偵探。坦率地說,他臉上那洋洋自得的神情,讓我有點反感。我當然知道他話里潛藏的意思。
今天的狀況當然也不會例外。
「姐姐和姐夫打算搬回到石景山來住,想把椿樹街的那套帶小院的老房子租出去。一個證券公司的高管不久前找到了他們,打算租下那個小院,開一個酒吧。」
「那個破房子,我記得,北牆裂了那麼大的一個口子,呼呼地往裡灌風,怎麼能租得出去?」
姐姐崔梨花已經給我下了最後通牒。她讓我無論如何,得儘快從她家的房子里搬走。而我在剛才的電話中,已經答應她了。在我被姐姐逼得沒辦法的時候,腦子裡猛然就閃現出蔣頌平那張虛胖的臉來,好像這張臉讓我心裏有了底。我心一橫,就答應了她。想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混了四十八年,眼見得終於混到了無家可歸的地步,心裏就有點控制不住的凄涼和厭倦。
「他們讓我最好月底前就搬出去。姐姐還好商量,關鍵是我那姐夫常保國。他是湖北人,脾氣有點暴躁,要是發起牛脾氣來,能把痰直接吐到你的領子里。他是開計程車的,去年在昌平翻車撞死了人,自己也瘸了一條腿。」
他靠在書桌前,手裡轉動著那支早已熄滅的雪茄,似笑非笑地望著我,神情忽然變得有點險譎。
頌平也不在那兒。
大師嘔吐完了以後,也沒再到樓上來。頌平從木盒裡取出一支雪茄,一邊用噴槍燒著,一邊輕輕地甩動著它,然後對我說:「我要跟你說件正經事。我最近剛認識了一位朋友。他是做什麼的,什麼來頭,我一概不知。是真的不知道,不騙你。可你一見這個人,總覺得他有點,怎麼說,有點他媽的神秘兮兮。我也不知道那種感覺是從哪兒來的。按說,他那長相,也沒啥特別的,可臉上那神情,看上去有些他娘的疹人。不瞞哥兒們說,在有錢人的俱樂部里,我不過是一個小腳色,這你是知道的。我問了很多人,也沒弄清他是個什麼來路。他的名字也很怪,叫做丁采臣。對了,你看過一部叫做《倩女幽魂》的電影嗎?好,咱們先不說這事兒。這個人,這個姓丁的,前些日子,託人介紹找到了我,讓我務必幫他弄一套全世界最高檔的音響,越快越好。錢當然不是問題。這是個好買賣,對九九藏書不對,OK,我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你。」
過了一會兒,頌平輕輕地嘆了口氣,又道:「我這裏也沒有多餘的空房子。這兩年。服裝廠的生意,你是知道的。我們的襯衫,貼牌銷往國外,說到底,也就掙點手工費。可不論是美國,還是歐洲,經濟都不景氣,貨物積壓很嚴重。再說了,如今的工人,胃口越來越大,工資和福利一漲再漲,也有點讓我吃不消了。」
頌平不僅交友廣泛,賓客眾多,妻子那一頭,親朋故舊,什麼七大姑、八大姨的,也喜歡往他們家扎堆兒。在我的記憶中,他們家從來就沒有過安靜的時候。就像俗話說的,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似乎不來上十七八個客人,他們家就開不了飯。任何時候,他們家都像是過節般亂鬨哄的。
頌平沒再接話,而是把目光轉向了朝西的窗戶,「這兩天降了溫,西山一帶的楓葉雖還沒紅透,也有點意思了。早上一睜眼,朝窗外乍一看,冷不丁地還以為自己是在加拿大呢。」
說到「奶媽碟」,我這裏不妨再噦嗦幾句。
「那個常保國,倒也不常來找我的麻煩,可他成天拿我的姐姐撒氣。我有點不好意思再賴在他們家了。今天早上,他還用大頭皮鞋直接踹她的,她的下腹部,害得她尿血了。」
他扶著桌子,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接連放了幾個特別婉轉的屁。頌平面露嫌惡之色,大概是擔心大師的嘔吐,弄髒了他的房間,什麼話都沒說,由他捂著嘴,匆匆跑下樓去了。
我餓著肚子來到頌平的住處,也有自己的隱衷。
我的客戶大致可分為以下兩類。一類,就像你所知道的,主要是一些知識分子。他們大多集中在海淀一帶。這些人的優點是彬彬有禮,付錢爽快。他們幾乎從不拖欠錢款,在我手頭緊的時候,有時也願意先預付一部分貨款。這類人對膽機的要求比較偏重於情調或色彩,也就是所謂的「音樂味」。訂貨不怎麼固定,且人數有逐年減少的趨勢。跟這類人打交道,你得學會忍受他們目中無人的夸夸其談。客觀地說,有時候,他們的高談闊論也會讓你茅塞頓開,可有時就會讓你受不了。每個人的臉上,似乎都有一種既神聖又輕佻的勁兒。彷彿整個世界的命運,都被緊緊地掌握在他們手中。按照我粗略的觀察,他們的觀點其實也很不一致。
比如說,有一夥教授,每次見面都愛嚴肅地告誡我,像中國這樣的社會,隨時都會有崩潰的危險。其實我從未主動請教過他們,可他們樂於在飯桌上見縫插針地點撥我一番。弄得我時常做噩夢。差不多一二十年前,他們已經在這麼說了。一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太陽還好端端地在天上掛著呢!中國還是好好的,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他剛才說,結過了,我有點聽不明白。」大師走後,我對頌平道。
「車到山前必有路。」頌平陰沉著臉,再次皺了皺眉,「我去一下衛生間。」
他們這一嚷,就夠我忙活好幾個月的了。一年中,要是能遇上五六個這樣的「苦主」,我那半死不活的日子就能勉強維持下去了。我從二手交易市場上或eBay上替他們找箱子、CD機和線材,然後將我自己做的膽機,悄悄搭進去賣給他們。我只https://read.99csw.com收膽機的錢。我為他們配置的系統,不可能和蔣頌平一模一樣。但你知道,那張讓客戶們念念不忘的「奶媽碟」,自然是必不可少。
「伯母現在身體還好嗎?」頌平忽然問。
「看來不太像。」頌平的神色忽然變得有幾分異樣,似乎一提到這個人,目光就有點畏懼,「這是一條大魚沒錯兒,可你也得小心一點。你可以趁機敲他一筆,但我希望,你不要做得太離譜。這年頭,凡事總要留個餘地為好。憑我的直覺,這個人有點邪行。」
每當這個時候(一般是晚上十點鐘以後,頌平很少在晚上十點前聽音樂,因為據他說,只有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穩定的電壓和純凈的電流才會帶來醇美的音樂),頌平總要將食指豎在雙唇之間,發出輕輕的「噓」聲,然後打開牆面上淡藍色背景燈——牆面做過特殊的隔音處理,看上去像倒扣的雞蛋托一般凹凸不平,拉上厚厚的絨布窗帘,戴上雪白的軟布手套,躡手躡腳地跨過滿地堆放的器材和引線,從茶几上那一大堆CD唱片中翻找出一張俗稱「奶媽碟」的發燒盤來,「嗤嗤」地朝碟面上噴洒不明液體,然後用鏡頭布將CD擦乾。彷彿他不是在讓大家欣賞音樂,而是正在進行某種神秘的祭祀活動。
「唉,這話你跟我說過多次了。你看我這腦子,近來總愛忘事。這記性說不行,就不行了。伯母去世的那會兒,我正好在加拿大,沒趕上她的葬禮,因此總覺得她還活著。小時候,在椿樹街住著的那會兒,我嘴饞,沒少吃她老人家做的粢飯糕,又松又脆。你們家的房子臨街,還帶個小院,對不對?那種地方,要是開酒吧,生意一定不會差。」
我告訴他,家母病重之際,曾跟我交代說,人人都會有一個老婆。她就躲在這個世界的某處,緣分一到,她就會立即現身。你一旦瞧見她,心裏馬上就會明白,這人就是自己天造地設的婆娘。不消說,我第一次看見朱蕊蕊的時候,心裏就是這麼想的。
我的另一類客戶,不用說,自然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老闆們了。乍一看,那些腰纏萬貫、靈魂空虛的傢伙,似乎怎麼也無法和純正的古典音樂沾上邊兒。他們能夠成為我相當穩定的客源,主要得益於蔣頌平的推薦和介紹。頌平把引誘苦主們上鉤稱為「釣魚」。他的辦法一成不變。
「五年,不,六年前,就已經過世了。」我也吃驚地看了頌平一眼。
當「奶媽碟」的樂聲從幽暗的房間里像綢布般展開的時候,那些酒足飯飽、腦滿腸肥的生意人,往沙發上這麼一靠,一些人很快就會發出鼾聲。但不要緊,總有那麼幾個傢伙會上鉤。他們抵抗不住「奶媽碟」的魅力,臉上浮現出驚訝之色,就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眼睛里放著綠光,拚命點頭,似乎他們在欣賞的正是天籟之音。
他讓我再等一下。
「我不太明白……」
隨後,他就閉上金口,陷入了莫測高深的沉默之中。這命,似乎已經算完了。我低聲下氣地請教他,讓他解釋一下,所謂的「結過了」,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大師沒有搭理我,而是用一種充滿疑惑的神情,怔怔地看著頌平:「不好。真的要吐。」
他大概是懷疑我在撒謊吧。
「別把你姐姐的什麼九*九*藏*書最後通牒放在心上。她也不過就是那麼一說。」
頌平說的那個「小朱」,原是他們公司里的一個出納,名叫朱蕊蕊。我和玉芬離婚後,頌平一直在幫我張羅著再找個人成家。但他給我介紹的對象,不是職工食堂的胖丫頭,就是笨手笨腳、專管打掃衛生的清潔工,沒有一個讓我能夠稍稍看得上眼的。頌平把給我介紹對象看成是他份內的事。我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平常知根知底。除了他之外,我還真的想不起來,還有誰可以稱為「朋友」的。頌平總怪我挑三揀四,我只得嚴肅地提醒他,我雖然窮,卻也並非飢不擇食。我倒是對他們公司的出納小朱情有獨鍾,她笑起來傻呵呵的,眉眼有點像玉芬。有一次喝多了酒,我便委婉地向頌平表露了這個意思。老蔣似乎嚇了一跳,他未置可否地乾笑了兩聲,對我道:「你怎麼會偏偏看中她?」
「沒戲。」頌平道,「聽他的意思,大概是說,你這輩子就甭想結婚了。正好,你也不用惦記著那狗娘養的小朱了……」
「我不會住很長時間。少則兩個月,多則半年。等我找到了合適的房子,就搬出去。」
那天,從北五環邊的褐石小區出來,我去了一趟平安里電子市場。在那裡買了一些拆機的荷蘭油浸電容和一卷WBT銀焊錫,收了一對音樂絲帶Red Dawn信號線。這個型號的喇叭線,我已經有了一對,現在總算湊齊了一套。到了下午,我在返回石景山的途中,順道去了一趟四季青橋的金源廣場,去看望老朋友蔣頌平。
通常還等不到一個樂章結束,就會有人激動地站起身來,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對蔣頌平嚷嚷道:「怪不得頌平迷上音樂,連女人的屁股都懶得摸了。有道理啊!老蔣,給我也來這麼一套,一模一樣的。要快!」
小女孩在拉了一段拉赫瑪尼諾夫的《無詞歌》之後,在眾人的慫恿之下,又拉了一首《新疆之春》。應當說,她拉得實在是很難聽。我無法長時間裝出饒有興趣的樣子,就直接去了地下室。
「有沒有預付款?」
「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是發燒友嗎?」
可頌平並不是一個人在那兒。在書桌的另一側,坐著一個身穿咖啡色中式對襟衫的中年人。由於不勝酒力,他那張青筋暴突的臉一直紅到脖子里。頌平向我介紹說,這位姓杭的大師,是一位道行很深的堪輿家。頌平打算在大興新建一個服裝廠,請這位「異人」來幫他看看風水。據說,這位神通廣大的高人不光會看風水,還會替人算命。頌平執意讓他給我算一卦,我也不好推辭。杭大師猛然睜開了惺忪的醉眼,使勁地搖晃了一下頭,把自己從醉夢中拽了回來,笑呵呵地問我算什麼。隨後,他又愣愣地看了一眼頌平,嘴裏囁嚅道:「不好。要吐。」
頌平愣了半晌,正色地對我道:「不行。我廠里的人,你隨便挑,什麼人都行,惟獨她不行。」
我問頌平,能不能請他在服裝廠里隨便騰個地方出來,讓我暫時落個腳。車間、倉庫什麼的,都行。頌平吃驚地看了我一眼,從桌上拿起那隻正在充電的手機,一條條查看簡訊,嘴角一撇,掠過一絲不太自然的笑容:「我還是有點不太明白。你老兄,在石景山住得好好的,怎麼忽然就想到要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