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拇指擦過眼角，抹掉一滴淚。門在我們身後關上。

這問題讓我感到震驚，還有他臉上的表情。他看我的眼神、跟我說話的語氣，就像我和他是同輩的人。如果不是接受我已長大成人的事實，他就是接受我不再是他女兒的事實。我感覺更像是後者吧，也讓我覺得更痛苦。

我跪在門邊。托比亞斯肯定會說，弄出聲響是很不明智的舉動。任何動靜都可能引起無畏派士兵的注意。

「你確定嗎？」父親問。

沒敢睜眼我就轉過身，跌跌撞撞離開巷子。諾斯和費爾菲爾德。我得看著路標才知道自己在哪兒，卻沒法念出上面的字，因為視線一片模糊。我使勁眨了幾次眼，站在離那棟建築只有幾米遠的地方，那裡有我還活著的家人。

迦勒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們殺了我的母親。我把槍對準小巷，盲目地一陣亂射。他們並不是殺我母親的真正兇手，不過這無所謂——這一刻什麼也無所謂了，正如死亡本身，你覺得那不可能是真的。

我沒看見刀子進去，但能感覺到它。疼痛波及全身，我從緊咬的牙縫裡叫了出來，用力抓著迦勒的手。在尖叫聲之外，我聽見父親叫我背部放鬆。淚珠從眼角滾落下來，我照著父親的話做了。疼痛再次開始，我感覺到了手術刀在皮膚下運動，於是不停地尖叫著。

「會有點疼。」他說。

「它在……」我皺了下眉。對了，珍寧。我和托比亞斯進到辦公室時，珍寧正在說有些事很重要，重要到她得當著我們的面掛掉電話。她還提到「現在需要加強警衛」；之後，把托比亞斯送走時她曾說，「把他帶到控制室」。控制室是托比亞斯曾工作過的地方，有無畏派的監視器，還有電腦。那一切就不言自明了，我們目的九-九-藏-書地是控制室。

「在無畏派基地。」我堅定地說，「這是最合理的。所有的無畏派數據都儲存在那裡，為什麼不從那裡控制他們？」

如果現在開口，我肯定會崩潰，而此時我絕不能崩潰，所以只是點點頭。

我隱約察覺到自己說的是「他們」。到昨天為止，嚴格說來我已成為無畏者，卻又覺得自己不是無畏者，當然也不是無私者。

由於我已經安全了，驅使我走到這裏的腎上腺素漸漸消退，疼痛愈加難忍。我跪倒在地，水從衣服里滴落到水泥地上。一陣哽咽從喉嚨升起來，迫切需要釋放，可最後我還是強忍了回去。

我把眼淚從臉上擦去。自從離開父親之後，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不想讓他看到我幾近崩潰又哭哭啼啼的樣子。

我趴在地上，迦勒緊緊抓著我的手，父親從急救箱里拿出抗菌劑。「你以前從別人身上取過子彈嗎？」我的聲音里有幾分顫抖的笑意。

「待在這裏只是暫時安全了。」馬庫斯最終還是開口了，「我們要從市裡撤出，最佳去處是友好派轄區，希望他們能接納我們。對了，碧翠絲，你了解無畏派的作戰策略嗎？他們晚上會停止戰鬥嗎？」

「如果我們喚醒無畏派，當他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可能會群起反抗。」我解釋道，「博學派失去軍隊，無私派也就不會繼續受害了。一切就都結束了。」

我跪在墊子上，迦勒拿醫用剪刀從我襯衫的肩膀處剪下一塊。迦勒拿掉那塊方布，先露出了我右肩上的無私派文身，接著是鎖骨上的三隻渡鴉。父親和迦勒都用入迷和震驚的眼神看著我的文身，但什麼也沒說。

「他們想淹死我。」我說，「你怎麼會在這兒？」

馬庫斯站了起來。看見他，他用皮帶抽read.99csw.com打我手腕的畫面一下湧上心頭，我的胸口一陣緊縮。

「很好。」他的聲音有些緊繃，「死得其所。」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迦勒說，「它可能在任何地方，我們又不能跑到博學派的轄區到處去找。」

子彈擊中了他的頭部，我很清楚這一點，因為我就瞄準了那兒。

「那……太可怕了。」馬庫斯搖搖頭，可我總感覺他這種同情過於刻意了，「醒來后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

「什麼？」馬庫斯問。

他在我的記憶里微笑著。撅著嘴。牙齒那麼整齊。眼睛閃著光。他笑著，嬉鬧著，記憶中的他比現實中更鮮活生動。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選擇讓自己活著，卻覺得已經跟他一起死了。

父親走過來，抬起我的胳膊搭在他肩上，扶我走到房間另一頭。

門開了，迦勒站在門口，看到他，我萬分驚訝。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伸出胳膊緊緊抱住了我，手緊貼在我的傷口上。我咬緊下唇不讓自己大聲叫出來，可還是忍不住呻|吟了一聲，迦勒猛地往後退了一步。

迦勒先是看看父親，接著看看我，然後放聲大笑起來。相當長時間以來，我從未聽過他這樣開懷大笑，這聲音讓我喜極而泣。

艾瑞克稱艾爾的自殺為勇敢，他大錯特錯，我母親的死才叫勇敢。我記得她有多冷靜，多決絕。她的勇敢不只是為我而死，她做這些的時候，沒有一絲張揚，沒有半分猶豫，更沒有考慮別的選擇。

現在只剩下一組腳步聲，我站在小巷盡頭，雙手舉槍，對準他。我的手指扣在扳機上，但沒有用力扣下去。沖向我的這個人，不是一個成年男人，而是一個男孩。一個頭髮蓬亂的男孩，雙眉之間有一道豎紋。

我想，我還是原來的我。不是九_九_藏_書無畏者，不是無私者，更不是無派別者，是分歧者。

「不下命令？」父親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父親用一種冰冷的東西清洗傷口周圍的皮膚，然後說：「縫合時間到了。」

「我的肩膀。」我趕緊岔開話題。

「那麼，」父親輕聲說道，「你母親在哪裡？」

「一，」他數著，「二……三。」

「不是無畏派的策略。」我說，「整件事都是博學派策劃的，而且他們根本不必下命令。」

房間里安靜下來，可能這些無私者都在想，如果處在無畏派的位置，他們會是什麼感受吧。然後有個念頭蹦了出來——

「我們該怎麼喚醒他們？」馬庫斯問。

是威爾。雖然雙眼獃滯，沒有意識，但他還是威爾。他停下腳步，模仿著我的動作，兩隻腳穩穩站好，舉起槍。剎那間，我看見他的手指移動到扳機上，然後聽見子彈滑進槍膛的聲音，然後我就開了槍。我緊緊閉著眼睛，無法呼吸。

這次，我咬緊牙關，沒再出聲。在今天我遭受的所有這些痛苦裏——中彈的疼痛，差點溺死，把子彈取出來的痛，與母親重逢又再次失去的痛，找到托比亞斯又失去他的痛，這算是最容易忍受的。

房間里燈光昏暗，但我看清了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從前的鄰居、同學，還有父親的同事。父親盯著我看，那眼神就像我多長了個腦袋一樣。馬庫斯也在。看到他我一陣心痛——托比亞斯……

「進去再說吧。」我虛弱地說。

「那我們應該決定誰去無畏派基地，誰繼續前往友好派轄區。」他說，「碧翠絲，你需要什麼樣的幫助？」

父親幫著我把右臂伸過襯衫袖子，我把其餘部分從頭上套進去掛在脖子上。衣服蓬鬆而清新，聞起來就像迦勒的味道。

「我們得把他們喚九*九*藏*書醒。」我說。

「不，你不是。」父親堅定地說，「你是我們的一分子。」

「她去了。」我說，「為了救我。」

一個叫特蕾莎的女人鋪開一個墊子，她和我們家住同一條街。她嫁給了一個議會成員，可我並沒有看見她丈夫在這兒。他可能已經死了。

我砸著門，按照母親的吩咐，先敲兩次，再敲三次，最後敲六次。

「要是你知道我能做多少事，一定會大吃一驚的。」他回道。

「我的意思是，百分之九十的無畏者正在夢遊。他們正在情境模擬中，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我和他們不一樣的唯一原因是，我是……」我在這個詞上躊躇了一下，「是因為意識控制對我不起作用。」

一瞬間，父親看起來像受了沉重打擊，然後表情很快就恢復了，移開他那閃著淚光的眼睛，不停地點著頭。

不。不能這樣。我不能想起他。

「找到控制情境模擬的電腦，摧毀所有的數據。」

「從沒想過我們能再次相聚。」他答道。

「這是有根據的猜測，」我說，「也是我能做出的可能性最大的推論。」

「沒那麼簡單。」父親說，「即使沒有無畏派幫忙，博學派也會想出別的法子。」

父親縫完傷口，把線打了結，用繃帶包起傷口縫合處。迦勒扶我坐起來，把他裡外兩件襯衫的衣擺分開，又把長袖的一件從頭上擼下來，遞給我。

「你身上怎麼都濕了？」迦勒問。

我點點頭。他嫻熟地穿針引線，就好像做過成百上千遍一樣。

「我做了你說的事——媽說的事。研究了情境模擬的血清，發現珍寧是在發明一種遠程的血清信號傳輸器，這樣它的信號可以持續更久。根據這些我又追查到關於無畏派和博學派的信息……不管怎樣，當我查明所發生的這一切時，就退出了博學ｒeａd•99ｃsw•ｃom派的考驗。我早該警告你的，可是來不及了。」他說，「現在我已經是無派別者了。」

「成功了。」他如釋重負地說。只聽「叮」的一聲響，他把東西扔在了地上。

我點點頭。我也不願想起媽媽。

我把額頭抵在牆上，放聲尖叫，幾秒鐘之後，又慌忙捂住嘴堵住這聲音，然後再次尖叫起來。這尖叫漸漸變成了啜泣，槍嘩啦一聲掉在地上。我仍然能看見威爾。

他扶我站起來。是時候面對這房間里的其他人了，母親告訴我要救他們。因為這一點，因為我是無畏派，救他們成為我的責任所在。可我還不知道如何承擔這重任。

「誰會用槍，也敢開槍，就跟我去無畏派基地。」我說，「還有，不能恐高。」

有人把燈從一個角落換到了另一個角落，於是周圍有了些光亮。迦勒拿出一個急救箱，蘇珊遞給我一瓶水。如果你需要幫助，世界上恐怕沒有比這聚滿無私者的房間更好的地方了。我看了一眼迦勒，他又換回了灰衣裳。在博學派轄區見到他的情景現在說來彷彿一場夢。

我低下頭，不想傳遞這樣的消息，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對。」

「什麼是意識控制？如此說來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正在殺人？」父親的眼睛瞪大了。

「碧翠絲。我的老天爺，你中槍了！」

關於我父母的很多事情都讓我大吃一驚。想起母親的文身，我不由得咬了下嘴唇。

「什麼事這麼好笑？」我吸著鼻子問。

「你是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的？」迦勒問，「媽找到你了嗎？」

三個無畏派士兵追趕著我，他們行動一致，整齊的腳步聲回蕩在小巷裡。其中一個人開了槍，我趕緊趴在地上，手在地面上蹭了一下。子彈呼嘯而過，擊中我右邊的磚牆，碎磚塊兒四處飛濺。我躲到拐角處，把槍里的子彈推上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