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沒有太多留意周圍的環境。有一部電梯，一個玻璃房，一股冷風，還有一群身穿黑衣、大叫大嚷的無畏派士兵。我搜尋著迦勒的臉，可到處都沒有，直到後來我們走出玻璃樓，一腳踏進陽光里。

這一刻，我想，我必須超越這兩者。

無私派和無畏派已經支離破碎，他們的成員四處分散。現在我們就像無派別的人。脫離了派別，我不知道生活會是什麼樣子，感覺似乎毫無著落，就像葉子飛離供它生長的樹。我們是失落的一群，把一切都留在身後。沒有家，沒有路，一切都不確定。我不再是無私的翠絲，也不再是勇敢的翠絲。

「翠絲。」托比亞斯喊了我一聲。

我只是搖了搖頭。

托比亞斯蹲在電腦旁邊，把旁邊的箱子拆開。

接著，無畏派的人開始動起來。他們頭左右轉動，扔下槍，嘴動著，好像在大喊大叫，還互相推搡著，其中有些人跪在地上，抱著頭，不停地前後搖晃。

「博學派的文章看來也不全是謊言。」我眯起眼睛盯著馬庫斯說。

火車快來了，我們在軌道邊站了幾分鐘。最後，托比亞斯抱起了我，因為我實在站不住了。我把頭斜靠在他的肩上，深深地呼吸著他肌膚的氣息。因為他曾在我受攻擊時救過我，所以他的氣息總會讓我聯想到安全，此時此刻，只要我專心於這氣息，就覺得安全了。

「沒錯，我們走。」他抬起胳膊攬著我的肩膀，「快。」

「你真是很理性。」我也微笑著，「我們應該找些紙來，這樣你就能列個單子，或者表格什麼的。」

「不知道，我只是聽到了你的聲音。」他答道。

幾秒鐘之後，我想起來這裏的原因，於是往後退了兩步，用掌跟擦去臉上的淚水，轉身看著大屏幕，眼光落在自動飲水機上方的一個屏幕上。難怪那天在我抱怨無畏派時，他一直沉默不語，只是直直地盯著飲水機上方的牆壁。現在我知道是為什麼了。

「托比亞斯，」我輕聲喊道，「ｒeａd•９９csw•cｏm是我。」

火車拐了個彎，城市落在我們身後，它會越來越小，直至我們看見軌道的盡頭，那裡是一片森林和田野，上一次見到時我還小，還不懂得欣賞它們。友好派的仁慈善良會安撫我們一陣子，但也不能永遠留在那裡。很快，博學派跟墮落的無畏派首領就會來找我們，我們必須得繼續前進。

我們走在堅硬的地面上，朝火車軌道的方向走去。托比亞斯緊咬著牙關，眼睛直視著前方。一陣後悔刺痛了我的心。也許我應該讓他自己處理他跟父親的事。

「我不能那麼做。那就像朝我自己開槍一樣。」

我點點頭，目光盯著他下巴的輪廓。

馬庫斯朝托比亞斯走過去，伸出雙臂抱住了他的兒子。托比亞斯一動也不動，雙臂垂在體側，臉上毫無表情，他的喉結上下動著，眼睛看著天花板。

「翠絲。」他輕輕喊道。他又回來了，用他的嘴觸著我的嘴。

「我們得走了，」托比亞斯不安地說，「火車隨時會到。」

「哦。」他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這是他所希望的方式。」

我撲在他的胸膛上，隔著他的襯衫哭了起來。所有的疼痛又回來了，頭一抽一抽地痛，肩膀的傷口也疼著，身體沉重到彷彿重量加倍，我靠在他身上，他趕緊扶住我。

他看起來很心痛，臉漸漸靠向我，所以當他說話時，嘴唇擦著我的嘴唇。

「我得把數據弄走，否則他們會重啟情境模擬。」

「你今天幾乎死掉，我差點殺了你，為什麼不對我開槍，翠絲？」

他用手臂抱住我，把我抱離地面，讓我緊緊靠在他身上，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背。他的臉和后脖頸上全是汗，渾身顫抖著。我的肩膀一陣劇痛，可我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完完全全不在乎。

我能感覺到他在我身邊笑了，他的鼻子滑過我的下巴，嘴唇壓在我的耳後。

托比亞斯用手挽住我的胳膊，緊抓著不放。馬庫斯的眼睛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就九_九_藏_書像在托比亞斯的「恐懼空間」時一樣，我忍不住認為那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接著，他就把目光移開了。

「離他遠點！」我嘶聲喊道。

我用手指拂過他手上的肌腱，眼睛看著他。

「我還沒朝你開槍的唯一原因，是因為他才是那個該殺你的人。」我說，「離他遠點，否則我就管不了那麼多了。」

「爸呢？」他問。

托比亞斯往後縮了一下。

我看到一個屏幕上有動靜，然後看見了我哥哥、馬庫斯，還有皮特站在大樓的一層。圍著他們的無畏派士兵全都身穿黑衣，手持武器。

他沖向電腦屏幕，手指在上面輕輕敲了幾下，我看不見他在做什麼，只能看見我哥哥。他舉起我給他的那把槍，好像準備開火的架勢。我咬緊嘴唇：「千萬別開槍。」托比亞斯又按了屏幕幾次，輸入一些對我來說毫無意義的字母。「別開槍。」

他們的胳膊垂在身體兩側。

「你是怎麼擺脫情境模擬的？」我問。

托比亞斯的氣息吹在我的脖子上，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我緊繃的胸口終於放鬆下來，一屁股坐下去，長吁了口氣。

儘管我說了出來，儘管我明白這是真的，卻覺得那麼不真實。

那一瞬間，心中的一切全部崩塌。我蹲在一具屍體旁邊，逼著自己用嘴呼吸，以免聞到鮮血的腥味，然後用手捂住嘴，害怕自己哭出聲來。再過五秒鐘，只要脆弱五秒鐘，我就站起來直面一切困難。計時開始：一，二，三，四。

五。

托比亞斯拉著我靠向他，我們屈起膝蓋，低著頭，以便在我們自己製造的小空間里緊緊靠在一起，不用看那些煩擾我們的人。我們的氣息也交錯融合在一起。

「托比亞斯，快！」

「好吧，我愛你。」他說。

他把我放了下來，眼睛望著我，手指輕輕撫過我的額頭、眉毛、臉頰，我的嘴唇。

火車來了。托比亞斯放下我，好讓我跳上車去。我沿著車廂慢跑了幾步，然後側身跳了上去，左胳膊先九九藏書著地，扭動身體爬進去，靠著壁面坐下來。迦勒坐在我對面，托比亞斯坐在我身邊。這樣的坐法最好不過了，在我和馬庫斯還有皮特之間形成一道屏障。我的仇人。他的仇人。

我不知道誠實派對此次攻擊事件會有什麼反應。他們不會站在博學派一邊——他們從不做卑劣的事，但也不可能挺身而出對抗博學派。

我笑了一下：「那你應該更確定些。」

「喂。」我從迦勒懷裡掙開。我還記得在托比亞斯的「恐懼空間」，馬庫斯的腰帶抽在我手腕上的感覺。我站在他們兩人之間，一把推開馬庫斯，「喂，離他遠點。」

他又在屏幕上敲了一下，一樓的所有人瞬間都停在原地，靜止不動了。

「找到了。」托比亞斯手裡拿著電腦硬碟，一個和他手掌一般大小的金屬，把它遞給我，我塞進了后兜。

他突然吐出像是啜泣又像是嘆息和呻|吟的聲音，再次親吻著我，眼睛里閃著淚光。從沒想過托比亞斯會掉眼淚，這讓我覺得心痛。

我越過迦勒看過去，托比亞斯邁出的腳停在半空。他看見馬庫斯，身體一下僵在那裡了。我這才發現，剛才急於摧毀情境模擬系統，忘記警告他馬庫斯也來了。

我把手伸進口袋，掏出包含情境模擬數據的硬碟，在手裡翻轉著，這「金屬」反射著身後越來越黯淡的光線。馬庫斯的眼睛貪婪地盯著我的一舉一動。還不安全，我心想，還不夠安全。

「我不知道這算是操控，還是監控。」我說，「它已經完成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弄的，但珍寧這麼設置了，它就自動運行。」

「兒子。」馬庫斯嘆了口氣。

「你在說什麼啊？」馬庫斯輕聲說道，「我不知道有人跟你說了什麼，碧翠絲，可是……」

「我可能是愛上你了，」他微微笑了笑，「但是，我一直在等，直到我確定時才告訴你。」

馬庫斯很震驚地看著我，這表情在我看來太假了——他的眼睛瞪得太圓，嘴巴張得太開。裝什麼裝，我頓ｈｔｔｐｓ://ｒｅａｄ.９9cｓw.ｃom時覺得他滿臉的笑真是虛偽至極。如果能把那一臉虛假的表情從他臉上打掉，我一定會那麼做。

與此同時，我又希望自己永遠不要知道。如果還活著，克里斯蒂娜就會發現威爾的屍首；若是再見到我，她那雙受過誠實派訓練的眼睛就會看出，我就是那個殺死他的人，這點我很清楚。我還很清楚，負罪感會糾纏我，扼住我的喉嚨，擠壓我的身體，所以，我不得不讓自己忘掉它。

「是我在操控這情境模擬？」他問。

托比亞斯和我都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我想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因為我也在想同一件事：這麼小的東西是怎麼控制這麼多人的？

當火車駛進黑暗未知之地，我親吻了他。想要吻多久，就吻了多久，比應該吻多久還要久——想想看，我哥就坐在不到一米之外的地方。

他搖搖頭說：「太……不可思議了。可怕，邪惡……但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往前走了幾步，伸出胳膊緊緊摟住他。他渾身僵硬，心跳得更快了。連我的臉都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也忽然感覺到砰的一響。是槍掉在地上的聲音。他抓著我的肩膀——如此用力，手指掐進我傷口的皮膚。他把我往後推開，我不由得大叫了一聲。或許他是想用更殘忍的方式殺掉我？

「我的父母，他們今天死了。」我說。

要麼死去，要麼醒來時發現自己是殺人兇手。克里斯蒂娜和托莉現在又身在何處？遊盪在街上嗎，為自己所做的事深感愧疚？還是調轉槍口，對準強迫他們犯下罪惡的人？又或者，她們也已經死了？真希望我能知道答案。

「碧翠絲，你在幹什麼？」迦勒問我。

「如果我們搭乘反向的火車，不進城，而是離開城市，我們就能抵達友好派總部。」我說，「其他人都去了那裡。」

我看見強光一閃——一把槍吐出的火花——倒吸了一口冷氣。我哥哥、馬庫斯和皮特全都雙手抱頭縮成一團，蹲在地上。過了一會兒，他們全都走動起來，於是九_九_藏_書我知道他們還活著，無畏派的士兵也繼續前進。一群黑影圍住我哥哥。

我們一起沿著走廊下去然後拐了個彎，電梯讓我想起了父親。我忍不住去尋找他的屍首。

我穿過門口時，迦勒向我跑過來，我撲在他懷裡，他緊緊抱住我。

「他們愛你。對他們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方式來告訴你這一點。」

事實上，只要馬庫斯和皮特跟我們在一起，我就覺得不安全。我努力不去看他們，但他們的存在，就像是在我臉上蒙了條毯子。命運真是殘酷，當我愛的人在我身後死去，我卻必須和我恨的人一起前行。

「他們是為我而死。」我強調了一句，這重要極了。

「托比亞斯。」我喊道。

「抱歉。」我咕噥了一句。

我把硬碟緊緊貼在胸前，頭倚靠在托比亞斯的肩上，眯上眼睛，想要入睡。

「我們該離開了。」我說著站起來，指了指右邊的屏幕。

「誠實派呢？」迦勒問了一句，「你認為他們會怎麼做？」

「你沒什麼可抱歉的。」他牽起我的手，他的手指還在抖著。

我看著屏幕上瘋狂的景象，心想街上也一定是同樣瘋狂的景象。我一個接一個地掃視屏幕，搜尋著顯示市裡無私派區域的那一個。只有一個——遠遠地在房間盡頭的一角，在最底部。在那個屏幕上，無畏派互相對著開火，互相推搡著，還有人在尖叫——一片混亂。身著黑衣的男男女女紛紛撲倒在地，人們四散奔逃。

「我想跟你說一件事兒。」他說。

槍聲沒有響起。他依舊目光兇殘地看著我，身子卻一動也不動。他為什麼沒有朝我開槍？他的心在我的手掌下怦怦地跳著，我的心跳也快了起來。他是分歧者。他能對抗情境模擬，對抗任何情境模擬。

他就躺在電梯右邊的走廊上，旁邊是幾個守衛的屍體。一聲窒息般的尖叫從我嘴裏沖了出來，我轉過身，不忍再看下去。膽汁衝上了喉嚨，我扶住牆猛吐起來。

「也許我已經確定了，」他輕聲說，「只是不想嚇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