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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馬

小白馬

「放屁!你不騎立刻就給我滾蛋,一個月500元的工資人家搶著做呢,你就當做是馴狗熊,把你的鞭子拿出來啊,給我抽,這畜牲別看它長得小,可野著呢。」
在主人的指揮下,狼狗也一氣越過了圍牆,追向了男孩。

十一

「來,我把頭伸到它肚子下面,看看它是先生還是小姐。」
「一匹馬。天哪,這地方怎麼會有一匹馬?」
小白馬對男孩點了點頭。
「老闆,我們馬戲團里有熊有狗有猴子,就是沒有馬,我看,我們也把它給……」
「這隻羊這麼大,我們把它賣了一定賺很多錢,走,我們帶它走。」
「真沒良心,我們每天守在海邊,臉不晒黑才怪呢。」
「沒錯啊,千真萬確,是我親眼看見的,那些馬啊,又高又大,騎馬的日本人卻又矮又小,特別地滑稽,你知道嗎?特別滑稽。真的,不騙你,那些馬啊,又高又大,騎馬的日本人卻又矮又小,特別地滑稽。」
說話的年輕人突然看到另一個領導向他使勁地擠了擠眼睛,一副非常滑稽的樣子,年輕人還是沒明白,於是那人急了,忙說:「面那段大堤就不必了吧,那麼大的風雨,領導也辛苦了,先去飯店裡吃頓便飯。至於前面,有一隊女民兵守著,絕對沒有問題的,要不,我們用望遠鏡看看,也一樣嘛。」
男孩終於跑到了小白馬的跟前,馬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那雙大大的眼睛里閃著一種奇特的物質。男孩伸出了手,那雙瘦瘦的手輕輕地撫摸在馬的頭頂,小白馬的個頭很小,比男孩高不了多少,與他同樣的消瘦。男孩似乎能感到馬的毛皮下那突出的骨頭,他把頭靠著馬的脖子,它身上很熱,白色的皮毛像一片柔軟的草皮,男孩可以聽到馬的血管里流動著的溫熱的血。
圓臉少年極不情願地掏出了十元給滿臉痘子的少年。
「快來看啊!從蒙古運來的純種馬,多漂亮,看,你看它屁股上的標記,它的爺爺的爺爺是蒙古王爺騎過的,假不了,絕對的王室血統。」
隨即,兩個人在草地上扭打了起來,直到我們的男孩來到他們身邊,輕聲地問道:「我的小白馬呢?」
「哎!幫我數數,一鞭,兩鞭,三鞭,四鞭……」
男孩又哭了。
「哎呦,還是個小夥子呢,我一看就知道它一定是個處|男。」
「我的媽媽走了,是被漲潮的大海帶走的,就在一年前的今天。」男孩對著小白馬的耳朵說。

再改於2004/10

「天哪,前面大堤上是什麼東西啊。雖然有著四條長長的腿,白色的皮毛,特別是長長的脖子,還有蹄子,看上去像馬——不過……不過無論如何,這的確是一條大狼狗,領導到底是領導,眼力就是比我們一般人強。」
「老闆,我在老家是種地的,連驢都沒騎過,我只會馴狗熊,騎馬不行。」
「兄弟,你是哪的人啊。」
男孩疼得暈了過去。

「咬得好,給我咬。」主人站在樓上饒有興緻地看著。
圓臉少年趴到了馬肚子底下,大著膽子用手去摸索馬奶|子,但什麼都沒摸到,他急了,用手亂抓。結果小白馬兩隻前蹄高高地抬起,向下踩去,少年嚇壞了,他在地上打了個滾退到了幾米開外。
「那麼說,這就是洋貨了,洋貨比國貨貴。」
「哈!你輸了,我說得沒錯吧,這是一隻羊,給我十塊錢。」
「家鄉又發大水了?到上海來討生活是不是?」
就在這個時候,在這個故事里,這匹小白馬出現了,沒人知道它從哪兒來,男孩想,也許它是從海里出來的。它全身是純白色的,皮毛閃著異樣的光亮,脖子上的鬃毛在海風裡顫動。小白馬在灘涂上奔跑著,蹄下的泥土飛濺起來,四條腿和腹部都沾滿了泥水,然後停下來轉了一個圈就不動了。它抬著頭看著身後洶湧澎湃的海潮和身前幾百米外的大堤,還有大堤上的小男孩。
他們討價還價了半天,最後終於成交了。父親把男孩交給了販子,男孩回頭看著父親,大眼睛里又落下了熱熱的眼淚。父親拍了拍他的馬頭,嘆了口氣說:「你啊,還真有情有義,不過,做畜牲,就是這個命,認命吧你。」
清晨。
「好吧,走。」
小白馬在公路上奔跑著,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迎面趕來,嚇得摔倒在地上。還有幾輛汽車都停了下來,駕駛員走出來驚訝地看著它。
「別,老闆,我給你跪下來了,別趕我走,我要是一走,非餓死不可。我抽,我往死里抽它。五鞭、六鞭、七鞭……數到哪兒了?」
男孩拿了一把媽媽活著的時候用過的木梳給小白馬梳理鬃毛,它白色的皮毛在陽光下反九*九*藏*書射出白雲一般的光澤,就像媽媽的皮膚。男孩緊緊地抱著它的脖子,對著它耳朵說:「我去買早飯,一會兒就回來,你千萬別走開。」
「媽的,十塊錢還給我,這東西根本既不是牛也不是羊,而是老虎。」
「提高警惕,我們去看看。」
變成一匹馬的男孩在水池裡浸泡著,忽然看到遠處走來了一個熟悉的男人——是父親。

在男孩的父親看守的海堤上,來了一群人,他們是坐著汽車從市區來的,一個大胖子站在當中,後面有個年輕人給他撐著傘。胖子的臉此刻不怒自威,他整理了一下自己一塵不染的襯衫,然後高聲地對四周滿身泥水的人們說:「你們瞧瞧,在這種關鍵的時刻,這麼關鍵的大堤上,居然連個人影都沒有,你們的工作是怎麼做的,怎麼向上級交代啊?簡直就是飯桶!把這個看守大堤的人的名字記下來,扣他一個月的工資,留職查看,以儆效尤。」
「老闆,已經抽了它五六十鞭了。身上全是血,您看,都倒在地上了,我看它不行了。」
「那是什麼?在那隊女民兵邊上,還有一個東西。我看是條大狼狗,白色的狼狗,非常罕見,比人還大。來,你來看看。」
「看,那是什麼?」一輛去市區的長途汽車駛過小白馬的身邊,車窗邊的一個小女孩問她的爺爺,爺爺揉了揉眼睛,然後對小女孩說:「丫頭啊,那是頭驢子,解放前我們家還養過驢呢。」
「你不懂,這馬耐力好著呢,再往上推,它的祖宗還是乾隆皇帝的坐騎呢。成吉思汗聽說過嗎?就是那個殺了幾千萬人,擺平了蘇聯的大亨,他當年胯|下的馬啊,全是單傳。凡是好馬,那都講究計劃生育,只生一個孩子,瞧,這匹馬,就是成吉思汗的馬的直系後裔,全世界只有它這一匹,其他的全是雜種。」
男孩終於見到了媽媽……
「這是馬!」人們認出了它。
男孩向草地里的鹹水池奔去,他發現自己用四條腿奔跑的速度比以前加快了許多,他奔到了水池跟前,平靜的池水就像面鏡子。在這面鏡子里,男孩看到了自己——他已經變成了一匹馬,一匹漂亮的小白馬。
「好了,別瞎說了,今天晚上有颱風要來,當心點。」

「我敢保證,馬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肉。」
「隊長,你的對象真不要你了。」
「你別耍賴。」話音未落,一個少年就出拳打在了另一人的臉上。
「老闆,這不是狗熊,狗熊皮厚,這小馬那麼瘦,我怕它挨不住。」
「對,男人全不是好東西。」
忽然男孩看到了一攤血跡,長長的,帶著腥味,上面叮著許多蒼蠅。他順著血跡飛奔著,見到了一堆骨頭,有幾根長長的,然後是一圈大大的肋骨和一個馬的頭骨,最後是一整張的馬皮,白色的皮毛,沒錯,就是我們這個故事里的小白馬。在馬皮旁邊,是一口大鍋,鍋里煮著馬肉,飄出了香味。兩個流浪漢正狼吞虎咽著半條煮熟了的馬腿。

說著,他把一架有著長長的鏡頭的高倍望遠鏡安在了胖子的跟前,胖子順勢把眼睛貼了上去,對準了幾千米開外的海堤。
「滾!你給我滾出我的馬戲團。我看是它挨不住,還是你挨不住。」
老頭卻還在自顧自地說:「千真萬確,是我親眼看見的,那些馬啊,又高又大,騎馬的日本人卻又矮又小,特別地滑稽。」他還在不斷地重複著,也許已經重複了五十多年。
「這畜牲太瘦小了。在我們老家,這種馬最多只值這個數。」他對父親伸出了五個手指。
小白馬點了點頭。
馬和男孩對視著,突然男孩霍地站了起來,瘦削的肩膀彷彿立刻就要被海風吹倒了。他從沒見過馬,尤其是在這荒涼的海濱灘涂上。男孩突然意識到,小白馬現在所處的位置,幾分鐘后就要被漲潮的海水吞沒了。於是,他爬下大堤,向小白馬奔去。男孩的雙腳陷在潮濕的泥土裡,他用力地拔出腳,再一次踏下,先是一聲清脆的「叭」,然後又是一陣泥巴的堆積聲。泥水直濺到男孩的臉上,那股又咸又涼的感覺從腳底板升到了頭頂。
小白馬在公路上打了一個彎,跑進了一個鎮子。鎮子上的馬路很臟,房子倒是蓋得很漂亮,馬路兩邊全是飯店、髮廊和歌舞廳。小白馬似乎從沒見過那麼多人,一下子變得有些手足無措,它被驚奇的人們圍了起來。人們從小鎮的四面八方趕來看熱鬧。
「好,三千就三千,我買。」
小白馬張開了嘴,露出了牙齒,從齒齡看,它還小著呢。它的嘴唇在男孩的臉上停留了片刻,讓男孩感到整個身體都熱了起來。他站起來,把頭伏在馬背上,讓眼淚流在它白色的皮毛中,滲入小白馬的體內。

「哈!就你小子鬼主意多。快,把套熊的繩https://read.99csw•com子拿來。當心,它來了,好,給我套。媽的,你怎麼這麼笨,快,別讓它跑了,你們把它給四面包圍了。好,這回看你這匹畜牲往哪兒逃。再給我套啊,你他媽的手腳怎麼這麼慢,當心我炒你魷魚。」
小屋裡的值班電話響了,是父親從市區打來的:「兒子,你還好嗎?爸爸過幾天就回來,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今天晚上要小心啊。」
「你膽子真大。」
男孩死活都不肯跟父親走,於是父親又用皮帶抽打著他,直到身上全是血,才被父親帶走了。
夕陽把男孩的臉染成紅色,他的睫毛髮出金色的反光。大滴大滴的眼淚像雨水一樣擠出了他的眼眶,砸在那一攤血跡上,於是,血化開來了,越來越淡,變成了美麗的橙色。
男孩把窗和門都關緊了,自己做了飯菜,吃完后就趴在緊閉的窗前看著大海。颱風之夜沒有月光,外面的大海一團漆黑,只有高高地濺到大堤上的白色浪頭可以看到。雨點也不斷敲打著窗玻璃,連同外面波濤洶湧的怒吼,讓整個小屋震得發抖。
颱風來了。
男孩獨自一人在海邊的小屋裡,燈光黯淡,搖晃的燈把他瘦瘦的影子投在泛黃的牆上。他感到自己身體里正發生著一種奇妙的變化,一種說不出的東西正從他骨頭的深處鑽出來,遍布他的全身。於是他回過頭來,看了看牆上自己的影子,很奇怪——他的影子在變。男孩困惑地搖了搖頭,然後抱著馬的頭骨睡著了。
「打的就是你。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馬還能給我賺錢呢,你呢,在我眼裡,你連狗熊連猴子都不如。走吧,走吧,這匹畜牲看來也沒有用了,他媽的算我倒霉,白忙活了,讓它躺這兒自生自滅吧。媽的,下雨了,快給我開車。」
「領導,我們該走了吧,酒席早就準備好了,別涼了。」
「兒子!兒子!」
「喂,老闆啊,你不是在給我搗糨糊吧?說得也太玄了,就這麼瘦的一匹馬。」

十四

漸漸地,海水漫上來了,已經淹沒了馬蹄和男孩的腳掌,那些灰色的泡沫如一隻只小螃蟹遍布了男孩的小腿。小白馬卻依然無動於衷地站著,男孩把嘴貼在小白馬的耳朵上輕輕地說:「你不走,我也不走。」
從大堤到海邊公路還有很長的一段路,中間是一大片草地,那是幾年前圍海造田而誕生的土地,因為鹽分太大,只能長草,和灘涂一樣,也是幾乎一眼望不到頭。這時候從草地那邊,走來了兩個去海灘拾貝殼的少年,他們看到了草地里的小白馬。一個滿臉痘子的少年說:「看,這麼大的一隻羊。」
「你這個白痴,把牛當成是羊,我打賭一定能從它身上擠出牛奶來。」
「不,它是羊,一隻沒有角的母羊。」他用手摸了摸小白馬的毛皮,小白馬很不情願地甩了甩頭。
「喂,這畜牲又不是你們的,乾脆見者有份,大家一塊兒把它賣了分錢。」
男孩日思夜念的父親終於回來了,他立刻從水池裡爬出來,撒開四蹄向父親飛奔而去。當他來到父親的面前,想要說聲問候的話時,喉嚨里卻只能發出馬的嘶鳴聲。
兩個少年一起拽小白馬的頭和鬃毛,但它把脖子猛地一甩,一個少年的胸膛就彷彿是被重重地一擊。他立刻惱怒了,大聲地叫起來:「你他媽的大羊敢打我。」
「這兒有幾百個人,一人一份還不夠我買包紅塔山。」
「那當然,你說它能賣多少錢?」
父親走了,他又回去尋找兒子了,男孩目送著父親遠去的背影,一陣陣地嘶鳴。
「來來來,讓一讓,派出所的人來了。」

十五

父親大聲地呼喚著兒子,卻沒有得到回應,只有身後的白馬不斷悲哀地嘶鳴著。男孩說不出話,他想告訴父親,兒子就在這裏,但父親還在不斷地尋找著兒子。最後父親對自己說:「媽的,這小崽子又到哪兒玩去了,他晚上一定會回家的,至於這畜牲嘛,帶到牲畜市場上賣了,好歹能賺一筆外快。」
「媽的,這怎麼可能,這可是大飯店裡送來的泔水啊,那裡的客人吃東西從來吃不幹凈,這裏面可全是山珍海味啊。我們想吃都吃不到呢。這畜牲真是不識抬舉。一定要教訓教訓它,老五,你是內蒙古人,一定會騎馬,這畜牲就交給你了。」
牲畜市場上有各種人和畜牲,豬、狗、牛、羊、兔、雞、鴨、鵝一應俱全,就是沒有馬。人們操著不同的方言交易著,男孩的四條腿有些發抖。父親把他牽到一個販子跟前,先讓販子看貨。那傢伙用手扳開男孩的嘴,看了看他的牙齒,又仔細地摸了摸皮毛,敲了敲他的腿和蹄子。
兩個少年立刻停止了扭打,以奇怪的目光看著男孩,滿臉痘子的少年抹了抹鼻血說:「什麼?你說那東西不是羊,而是馬?」
小白馬把頭扭過來,大眼睛眨了眨,男孩從馬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小白馬四條腿彎曲了下來,身體幾乎伏在了海水上。男孩立刻read.99csw.com明白了它的意思,於是就伸腿跨到了馬背上,小白馬的身體在他的胯|下微微地顫抖著,然後它把四條腿艱難地直了起來,向大堤的方向飛奔而去。
「別喪氣,眼前就有現成的飯菜。看到那匹馬了吧,我已經餓著肚子觀察好幾天了,你有多少天沒吃過新鮮肉了?」
修改於2003/11
「這麼說,這匹馬那麼有來頭,價錢一定挺貴的吧。」
「他媽的你還敢給我頂嘴。去你媽的——啪!」
「半個月了吧。」
颱風終於過去了。

十七

男孩沒有辦法,只能用兩條前腿去踢,居然還踢到了狼狗的腦袋上。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男孩突然發現自己的皮膚變白了,而且變得毛茸茸的,懷裡的馬頭骨卻不見了。他想要爬起來,卻辦不到,只能從床上滾下來。他站了起來,但不是用兩條腿,而是四條長長的帶有蹄子的腿。他要開門,但卻感到自己已經沒有手了,只能用頭把門撞開。
在泥濘與海水中奔跑的小白馬用盡了全力,男孩緊緊地抓著馬鬃,把自己的身體貼著馬脖子。他能感到馬全身劇烈的搖晃和它頸動脈的猛烈跳動。小白馬終於擺脫了泥水,鼻孔大大地張開,撒開了四蹄,海水像噴泉一樣高高地濺起,他和它全身都濕透了,他們是在和海水賽跑。終於,小白馬戰勝了海水,它帶著男孩跑上了丁字壩的斜坡,來到了大堤上。
男孩在田野中奔跑著,身上流著血,灑了一路,狼狗就循著血跡和氣味追了上來。男孩雖然撒開了四蹄沒命地跑,可是身上的傷使他越跑越慢。他跑到了海邊,跑上了大堤,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灘涂,身後的狼狗繼續不知疲倦地追來。

十三

於是,男孩又有了新的主人。
「是誰打了你?」
「忘了,從頭再數。」
「逮住嘍!好!你小子真他媽有本事,今晚上我請客,花中花夜總會。來,把給豬吃的泔水缽頭搬來,我的馬,快吃,吃了就有力氣表演了。」
這時候,男孩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種變化是致命的。他只感到自己有些餓了,於是他低下了頭,吃起了青草。他是第一次吃這種食物,用牙齒細細地咀嚼著,他這才感到草是多麼的美味。於是,他暢快地在草地里撒開四蹄奔跑起來,他感到了作為一匹馬的幸福。跑累了,男孩就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在水池裡洗了一個澡。
「別亂說話,注意影響。看,它可真能忍啊,好了,它站起來了,站起來了。它又能走了。」
海邊有一片巨大的灘涂,漲潮時一片汪洋,退潮時成為一塊永遠都走不到盡頭的大陸。在巨大的海堤上,風從遙遠的大海里吹來,帶著股鹹味和剛剛被捕上船的梭子蟹的腥味。這味道悄無聲息地爬進了男孩的鼻孔,但他早就習以為常了。他總是一個人在海堤上徘徊,等待著大海的漲潮,這裏依然是荒涼的,大堤上空無一人。
男孩繼續說:「你的媽媽呢?你的媽媽也走了嗎?」
「喂喂喂!你幹什麼?不能用刀子,我要活的,不要死的。」
「領導,那我們再到前面一段大堤去看看?」
「請問有沒有見過一匹馬?」男孩對著一個瓜田裡的老頭問。
「媽的,快追。」
父親的電話掛了以後,男孩就趴在窗檯前睡著了。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匹小白馬,在草地里吃草,然後向洶湧的大海奔去。
漲潮的時候還早著呢,天空上飄著一朵白得讓人心疼的雲,男孩看著雲,就好像看著自己,於是他也有了些心疼。幾隻海鳥停留在灘涂上,優雅地走了幾步,留下了許多三叉戟一般的腳印,它們用腳爪和尖嘴在泥土中仔細地搜尋著貝類或是小螃蟹,直到海潮將近,它們才撲扇著翅膀飛向雲朵的深處。
海水終於抵達了目的地,灰色的泡沫變成了美麗的浪花拍打著堤壩邊的泥沙。海與天變成了一色,像一幅巨大的水粉畫懸挂在男孩眼前。為什麼海是灰色的?男孩在小白馬的馬背上問它。小白馬用馬蹄用力地敲打著堤壩的石頭地面,男孩不知道這算不算回答。
在另一段海堤上,一隊女民兵披著雨衣正在巡邏。
他把男孩帶到了一間馬廄里。然後從一個火爐上,用鐵鉗鉗著一塊燒得通紅的鐵。他微微一笑說:「我要給你留個記號。」接著他把那塊燒紅的鐵送到了男孩的馬屁股上。男孩感到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它竭盡全力地嘶鳴著,前後腿亂蹬,但是全身都給關緊了,動彈不得。
「胡說,這明明是頭牛,哪有那麼大的羊。」另一個圓臉少年說。
「小白馬——」男孩一邊走,一邊不斷地叫著小白馬,他已經走了整整幾個鐘頭了。男孩又累又餓,就在一望無際的瓜田裡摘了幾個西瓜吃,淡紅色的瓜瓤,還沒有熟透,男孩顧不上了,直往嘴裏塞。忽然,起風了,從海那邊過來的,夾雜著一股太平洋中央的氣味九_九_藏_書,他明白這不是一般的海風。男孩看了看天空,密布的烏雲從東南方向過來,然後他見到遠方的公路上從市區方向開來了一輛黑色轎車和麵包車。
「怎麼是匹馬,渾身是傷,全是血,是鞭子抽的,一定是從馬戲團里逃出來的,真可憐。快,把我們的藥箱拿來,好的,給它敷上點葯,用繃帶給它傷口綁上。當心,它疼著呢。好,輕點,它在發抖,馬戲團的人也太狠了。」
「靠,我暈!你當是賣豬啊?我看至少是助動車的價錢。」
敲門,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男孩驚醒了。他打開了門,連同一陣風雨,這個故事里的小白馬沖了進來,它看不清,一下子把男孩撞倒在地。男孩看見小白馬,一把緊緊地抱住了它。他關了門,讓小白馬彎下腿躺在地上,然後輕輕地撫摸著它傷口上的繃帶。
「這畜牲是誰家的?怎麼不看好,影響市容環境衛生,破壞秩序。全都給我散開,你們聚在一起准沒有好事,全散開。」
「小白馬!」
男孩跑入了灘涂,跑了很久很久,身後的狼狗也不見了,但他還是在跑,他要去看大海。終於,男孩見到了大海,死灰色的大海,和天空一樣的顏色。男孩跑進了大海里,海水很快淹沒了他的蹄子、長腿,還有胸口。漸漸地,海水淹到了他的脖子上,男孩繼續向前奔跑,他感到自己的四蹄已經離開了泥土,而是懸浮在了水中,就像是在雲間飛行。
「呸呸呸,我看它最起碼能賣到本田摩托車的錢。」
「它還沒發育吧,你可別占人家小夥子的便宜。」
「好!這就叫泰森大戰李小龍,夠刺|激。我的小馬哥,拚命干啊。」主人饒有興趣地看著,熱情也越來越高了,就好像正身處於古羅馬的大斗獸場。
「我過去在內蒙古流浪的時候,我們一大群人餓了許多天,一起逮了一匹走失了的馬,然後我們把馬宰掉吃了,那味道啊,別提多香了。」
「永別了,爸爸。」
初稿於2000/10
小白馬,男孩不安地站了起來。
「你他媽的怎麼停了,給我繼續抽啊。」
海邊的小屋就像是一艘小舢板,在海風中顛簸。那些從太平洋的心臟長途跋涉幾萬公里的風像一個喜怒無常的小孩,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把人間的一切盆盆罐罐都要砸得稀爛。
「他嫌我臉黑。」
小男孩失望地離開了老頭。

海堤邊有一間小屋,負責看堤的男人在昏暗的燈下喝著黃酒。門突然被推開了,這個故事里的男孩,也就是這個男人的兒子帶著一身的泥回來了。男人告訴兒子,他明天要去市區辦事,要兒子自己照顧自己幾天,順便幫忙看著大堤。然後男人看著兒子吃完了飯,便匆匆地睡下了。
「哎呦,你怎麼打我耳光啊。」
「不是,老爺爺,我是說今天。」
男孩低下了頭,捧著小白馬的頭骨離開了垃圾場。
「他媽的,你小子太沒用了,踢死活該。你們別愣在旁邊看熱鬧,給我一齊上啊,這畜牲吃草的,不會咬人。」
「不貴,就三千塊。就三千啊,除了我這兒,上哪兒買這麼好的馬啊。」
海水慢慢地上來了,雖然現在還看不到,但明明白白在地平線的盡頭,那些灰色的泡沫像一大群頑皮的小孩連滾帶爬地衝上了大灘涂。天空的顏色漸漸地變了,也像海一樣成了灰色,那些雲在天上做著鬼臉,越來越多。男孩喜歡這樣的時刻,他光著腳丫坐在石頭大堤上,眼睛直盯著遙遠的地平線,從天與地模糊的灰色交界線里尋找一絲海的蹤跡。終於海來了,天與海,海與地,地與天,組成了三個奇妙的部分,幾乎全是灰色的,只是深淺不一罷了。
海水淹到男孩的眼睛了,他只看到了一片灰色的天空,然後就全部都是灰色的海水了。咸澀的海水讓他眼睛疼痛起來,大滴大滴的眼淚和海水混在了一起。再接下來,他就什麼都看不到了——在一片黑暗的海底,忽然閃過了一道亮光。

十六

接著他大胆地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砸向小白馬。小白馬只能轉身向公路的方向跑去,四蹄在青草堆中踩出深深的印子,後面兩個少年追了好一會兒,直到小白馬跑到了公路上,他們才停了下來。
「喂,你瞧,那是什麼東西。」
颱風颳了一整夜。
「老闆,這可是你讓我乾的。」
「它那麼瘦,一定減過肥了,它比你強。」
「怎麼,想你的白馬王子了?」
主人的家大得驚人,三上三下,門口有隻巨大的德國黑背大狼狗,還有好幾個保姆。然後主人把狼狗和男孩都關在一個小院子里,主人對狼狗叫了起來:「上啊,這可是匹純種的蒙古馬,上,跟它比試比試。」
他忽然感到媽媽就在身邊,海水向兩邊分開,從大海的中心走出來,就像個美人魚,還拖著尾巴,靠近了兒子。媽媽的鼻息吹在男孩的臉上,他輕輕叫了一聲,然後睜開了雙眼——那是一九-九-藏-書雙大大的眼睛,大大的鼻孔,溫暖的氣息沖向男孩的臉。男孩伸出手,撫摸著它,是小白馬。
「喂,兄弟,它一定是從野生動物園裡跑出來的,那兒離這不遠,什麼樣的活物都有。也許它是從美國來的。」
「小白馬,你從哪兒來。是從海里來的嗎?你的傷口好得很快,我給你把繃帶解掉好不好?答應我,以後無論如何都不要亂跑。我的媽媽住在大海里,你也是從大海里來的,你是媽媽送給我的禮物,我不能沒有你。」
「老闆,它不吃。」
父親以驚訝萬分的目光注視著男孩,他並沒有意識到眼前的這匹馬,其實就是他自己的兒子。父親從腰上解下了皮帶,狠狠地抽在了男孩的背上。男孩立刻就痛苦地倒在了地上,父親又不知從哪弄來一根繩子,綁著男孩的馬脖子,牽著他到大堤上去。
「它全身都是白色的,要不是受傷,它該多漂亮啊。」
販子大聲地說:「別他媽的哀嚎了,現在你就是我的了,我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來,跟我走。」
我們的男孩絕望了。他在整個海岸線上奔跑了整整一天,最後到了海堤的盡頭——巨大的垃圾場。那裡堆積著山一般高的垃圾,彷彿是一座座連綿不斷的丘陵。廢舊的家用電器、報紙、紙板箱、建築工地上拉來的廢料,甚至還有報廢的汽車。有許多來自五湖四海的拾荒者,在垃圾堆中尋找著對他們有用的東西。
「馬?見過,五十多年前,日本兵在這兒跟新四軍的游擊隊打仗,出動了幾百名騎兵,那些馬啊,又高又大,騎馬的日本人卻又矮又小,特別地滑稽,你知道嗎?特別滑稽。」
「對,我老家的地給水淹了,房子給大水衝倒了。到這邊一直沒找到事做,錢都花光了,餓了好幾天,看來只能討飯了。」
狼狗顯然被激怒了,它掉轉了方向,衝到了男孩的後面,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屁股,並且咬緊了不放,血像噴泉一樣飛濺了出來。男孩狂亂地跳著,就是甩不掉狼狗,最後他竭盡全力地用兩條後腿踢開了狼狗,然後用力地一跳,居然跳出了高高的圍牆。
「隊長,你看,那邊是什麼東西。」
「它眼睛睜開來了,它在流眼淚,就像人一樣,看得我也要流眼淚了。快,水壺,給它喝點水。」
「瞧,這兒只有一個小男孩,他現在大概去買早飯了,至少要去半個鐘頭,我們動手吧,我已經準備好全部工具了。兄弟,幫個忙,咱倆一塊兒上。」
狼狗繞著男孩轉了幾圈,一雙發出幽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男孩。忽然,它的喉嚨里發出一聲沉悶的低吼,然後就張開了它的血盆大口向男孩撲來。男孩一時手足無措,前胸就讓大狼狗給咬了一口,立刻就血肉模糊了。
「你沒有搞錯吧,這匹馬全身這麼白,一定是純種的,我當兵的時候也騎過馬,你別唬我。」
此刻,男孩並不知道,就在離他幾十米外的草叢中,躺著一個渾身骯髒的流浪漢。他的全身都被黑夜和蒿草隱藏起來,只有那雙獵鷹般銳利的眼睛,正悄悄地盯著月色下閃閃發光的小白馬。
「喂,騷|貨來了。」

「安徽人。」
「什麼,美國!對,西部片里的美國牛仔騎的就是它。」

十二

幾個髮廊女從人群中硬是擠了進來,她們都一齊叫了起來:「好漂亮的小馬!」
男孩卻一直睡不著,他出了門,海邊夏夜的月亮像是張少婦的銀盆大臉,他又一次坐在大堤上,看著海,然後漸漸地睡著了。海風像媽媽的手一樣,揉著男孩的身體,讓他夢見了媽媽。
當他們坐上汽車遠去之後,一個流浪漢從草地里爬了出來,在小屋外的屋檐下,他哆哆嗦嗦地找了一個看不到的角落,蜷縮著身體,在凄風苦雨里躺了下來。
男孩陪著父親去海邊公路上的長途汽車站,然後目送著父親坐長途汽車去市區。
「打賭就打賭,賭十塊錢,有種現在你去擠牛奶。」
「你真不要臉。」
「我說它能賣一輛自行車的價錢。」
「哎呦!疼死我了。老闆,這畜牲踢我。」
「媽的,你怎麼下手這麼狠啊。」
「那當然,我年輕的時候還養過狼狗呢。現在我的家裡,還養著一大一小兩條日本秋田狗,全是白色的,漂亮極了。狗這東西,是人類的好夥伴啊,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狗對主人絕對忠誠,所以我寧肯相信一條狗,也未必相信一個人。你們用狼狗來看大堤,的確是一個非常好的辦法,我很欣賞,回去以後一定要向上級報告,要表揚你們,而且還要向各級推廣這種辦法。」
小白馬看到周圍的人少了,立刻撒開蹄子向前奔去。
然後他一腳踢到了小白馬的肚子上,它立刻高聲地嘶鳴了起來,那聲音非常響,把兩個少年嚇得大驚失色,圓臉少年叫道:「這哪裡是羊,明明是老虎。」
月光下,小白馬的眼睛里流出了一種咸澀的液體。小白馬也會流眼淚嗎?男孩問起了自己。
「你怎麼又回來了,快離開海邊啊!」男孩對著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