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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漏

刻漏

他看到房后的庭院里第一塊空地的日晷已經被砸碎了,堅固的石頭圓盤分成了六塊,也許是用火器炸的;第二塊里的五級刻漏少掉了三個「壺」,可能是被滿洲人用去當馬桶了;還有第三塊空地里巧奪天工的秤漏,秤桿已經一斷為二了;第四塊空地里應該是詹希元創製的五輪沙漏,現在只剩下了兩個小木人躺在地上看著他;而那張衡發明的漏水渾天儀也已經變成了一個半圓。
這東西的樣子真是奇怪,我對著它思考了許久都沒想出到底是什麼東西。如果是容器,怎麼可能在下面開個小洞呢。然後我把水放進了圓筒,滿滿一筒的清水蕩漾著,不時飛濺到我的臉上,水面折射的陽光有些晃眼。於是我轉過了身去,繼續把頭探入了塵埃里。
然後他在巨大如迷宮般的花園中散著步,在太湖石與幽靜的池塘間,他開始考慮他的傳教計劃。忽然,一個孩子叫住了他,也許是個小書童,他跟著這個孩子走過一扇月門,進入了一個更幽靜的花園。在花園的盡頭有一間房子。走進房子,忽然那小孩不見了,傳教士有了些忐忑不安,他開始想到會不會中國人把他引到這裏要謀取他留在客房裡的背包呢?
當子煙醒來的時候,又過去了一年,除了日復一日的鍾和滴水的聲音以外,突然多了一陣猛烈的炮火聲,巨大的喧囂從城市的四周響起。他茫然地看著窗外,黑色的濃煙混雜在黑夜中,還有遠方熊熊的火光。父親沖了近來,失魂落魄地叫著,滿洲人來了,拉起子煙的手就往外跑。
我把頭探進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雜物中,在天井裡,這些舊相冊、舊鏡框、舊書,還有爺爺用過的舊工具,它們被我的雙手翻騰著,彷彿是凝固了幾十年的塵埃一下子噴薄而出,在陽光下飛舞起來,就像一團難解的霧,覆蓋著我的視野。
傳教士在胸前畫著十字,然後一邊蓋瓶蓋,一邊告訴老爺這東西叫香水。
事實上,傳教士是特意要在臨走前向子煙告辭。在子煙的房間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一片寂靜中,只有刻漏滴水的聲音是那樣清晰,這微弱的聲音卻充斥了整個房間。好久傳教士才從這聲音里回過神來,他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寬大的黑色教袍里摸索著,好不容易才摸出一個小巧玲瓏的自鳴鐘來。
他又把手伸到背包里去了,這一回老爺仔細地盯著他的手,看著傳教士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個圓球,大約有小孩的頭那麼大,旁邊和下面有幾根軸支撐著。那隻毛茸茸的手就這麼一推,圓球就自己轉了起來,轉了好幾圈才停下。老爺好奇地端詳著圓球,發現那是彩色的,主要是藍色,其次是紅色黃色和綠色,上面標滿了密密麻麻的外國字。
「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這片大地。」
還有第六塊空地、第七塊……
我家裡有一個三五牌的大鍾,上海出的,是爸爸媽媽結婚的時候買的,那個時候差不多每戶人家結婚都會買這個牌子的鍾。這個鍾每到整點都要敲響的,比如1點鐘敲一下,12點鐘就要敲十二下,而每到半個鐘頭還要敲一下。這些鐘聲都非常響亮,實在是有夜半歌聲的意境,不過在子夜時分,那十二下鐘聲聽來也挺恐怖的,就像末日審判的鐘聲。
「這是地球儀。」
直到正午時分,小木人手中的鼓又一次敲響了,那奇特而陌生的聲音讓傳教士有些不知所措。他覺得自己千里迢迢來到這個馬可·波羅筆下神奇的國度不是為了福音,而是為了這些古老的記時器,正午的陽光直射在他的眉頭,耳畔有規律地響著刻漏滴水的聲音,這時他摸了摸自己胸口裡的東西,然後問道:「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然後子煙看了看現在的傳教士給他的鍾。重重的,是用墨西哥銀作的。在玻璃表面下,有一長一短兩根指針,鍾面上有羅馬數字的刻度。又是和原來的一模一樣。子煙後退了一步,看了看父親,看了看傳教士,他想哭,但又哭不出,然後他拿著自鳴鐘飛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間,在鐘聲與刻漏滴水聲中睡著了……
在第二塊空地里,他見到一個高大的木架子,做成了台階的式樣,總共有五級,每一級都有半個人這麼高。在每一級上都放著一個銅製的圓筒,從最高的一個圓筒往下四個,每個最底下都有一個小嘴,最下面那一個圓筒中有一根細長的棍子伸出。傳教士仔細地觀察了片刻,發現最下面的棍子在緩慢地往上升,露出了一節節的刻度。
一個聖方濟各會的傳教士精疲力竭地爬出了船艙,在暗無天日的船艙里關了太久,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兩腮爬滿了濃黑的胡茬。他見到了一片灰色的水天,別人告訴他現在已經進入了長江,他從沒見過如此寬闊的江河,然後這艘中國雙桅帆船轉進了一條內河,在中國江南密密麻麻的河網中蜿蜒行駛著,最後停泊在一座繁read.99csw•com華的城市邊。
他再次走過那條走過的山路,走出莽莽的大山,走出大山是丘陵,丘陵上種滿了茶葉,正是採茶時節,採茶女們在忙碌地勞作。走出丘陵,在一片平原中有一條小河,但剛好能夠通行客船,他跳上了客船,船老大還是原先的裝束,唱著歡快的船歌載著他去那片江南水鄉。穿過一望無際的稻田,又不知行駛了多久,終於到了子煙家鄉的那座城市。
那天晚上傳教士就睡在了劉家老爺特地安排的客房裡。那精緻的紅木傢具,寬大舒適的床讓他頭一回睡了一個好覺,只是他不會使用蚊帳,以至於第二天起來身上多了好幾個紅塊。他明白那富有的中國老頭在盤算著自己的那個大背包,所以知道自己會受到他們的熱情接待。他在清晨的庭院中做了早祈禱,吃了一頓老爺派人送來的早餐,無非是大餅油條加一碗豆腐腦,但他依然為此地主人的慷慨而吃驚,因為在葡萄牙,連國王都吃不到這樣好的早餐。
我一個人在天井裡,守著一大堆雜物和塵埃,開著燈,一次次往我的刻漏里加水,小嘴裏不斷滴出水來,「箭」就緩慢地下降,「箭」上的刻度記錄著時間,直到「壺」里的水放完為止。我就像個小學生一樣睜大了眼睛觀察著,刻漏上的一小時與我表上的一小時只相差37秒。但是第二個小時,刻漏比我的表慢了8分51秒,我明白,這是因為水壓的關係,「壺」內的水位越低,水壓也越低,下面滴水的速度也越慢,所以,這是一隻走時越來越慢的鍾。
父親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著他,忽然父親的神色變了,他的眼球開始向外突出,張大了嘴。子煙這才發現,父親的胸口突然多了一個窟窿,一個騎著馬的滿洲人手裡的長矛正從父親的後背一直插到了前胸。父親終於鬆開了抓住子煙的手,慢慢地倒了下去,父親的臉變得模糊了,連同父親袖子里藏的那瓶香水一同沉入了黑夜的大海中。子煙立刻被洶湧的人潮擠走了,他什麼都不能做,就像是一塊漂流在水上的木頭,隨波逐流,被一片撩亂的夜色淹沒。
老和尚笑了笑,朗聲道:「你終於來了。」
劉家老爺在客廳里見到了傳教士。他驚異於世界上居然還會有如此相貌的人,他仔仔細細地圍著傳教士轉了一圈。發現那傢伙的胸前掛著一串鏈條,鏈條墜子上刻著一個骨瘦如柴的人,雙手伸展開來整個人就像個「十」字。老爺尋思著這位外國神仙與我們寺廟裡那胖乎乎的菩薩比起來可真夠慘的。
在第一塊空地里,他見到了一塊石頭刻成的大圓盤,像個車輪,雕刻著從圓心輻射到四周的直線,並在邊上標記了漢字。圓盤的中心豎起一根金屬的「針」,長長地,指向天空。日光突然從厚厚的雲層中掙脫了出來,萬丈的光芒照射到庭院里,照射到傳教士的長長的睫毛上,也照射在石頭圓盤上,於是那根豎直的「針」的影子就躺在了圓盤上的某一根輻射線上。
在去客廳的一道長廊里,鑲嵌著一面鏡子,子煙走過鏡子,對著鏡子照了照,他看到鏡子里是一個二十歲的少年,白白|嫩嫩的臉,乾淨的下巴上沒有什麼鬍鬚。這個人是誰,子煙想了好久,最終他想起來了,這個人就是他自己,二十年前的自己。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臉,粗糙的皺紋沒有了,長長的鬍鬚也沒了,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
子煙決定離開這裏,他下山了。
「快把瓶蓋蓋上,我老了,不敢再聞這味道了。」老爺急吼吼地說著,臉頰卻紅了。
第四塊空地,傳教士首先見到一個漏斗,沙子從漏斗里均勻地流出來,撞擊了一個齒輪,像這樣的齒輪總共有四個,一個帶動一個旋轉。最後一級齒輪帶動在水平面上旋轉的齒輪,這個齒輪的軸心上有一根指針,指針則在一個有刻線的儀器圓盤上轉動,忽然,圓盤上出現了兩個惟妙惟肖的小木人,它們擊響了一面小鼓,發出悅耳的聲音。
子煙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到了古鍾寺里,看著那口古鍾,總覺得鍾上刻的梵文要下來和他說話。他又把自鳴鐘掏了出來,發現現在依然是某時,可是現在天色都快黃昏了,應該是酉時了。他覺得不對,又過了一個時辰,天上已是滿天星斗的時候,自鳴鐘上居然顯示的是寅時,居然又比某時倒退了一個時辰。子煙心想,怎麼這自鳴鐘突然倒著走了呢。他回過頭,看了看大殿里莊嚴的佛像,然後把自鳴鐘放回到了心口,自言自語地說,我的夢醒了嗎?
子煙是劉家老爺唯一的兒子。
子煙來不及趕出去,傳教士已經消失在了夜色中。子煙回到燈下,仔細地看著自鳴鐘,很小,足夠放在衣服袖子或是口袋裡。重重的,是用墨西哥的銀做的。在玻璃表面下,有一長一短兩根指針,鍾面上有羅馬數字的刻度。子煙能聽read.99csw.com到從自鳴鐘的心臟里發出的聲音,那是最古老的嘀嗒聲,與刻漏的滴水聲同時響起,居然那麼相似。他閉上了眼睛,鐘聲和刻漏聲同時撞擊著他的耳膜,於是他做了一個夢。
「從你第一次來到這裏,我就希望你能明白。我想看看你的心?」
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大門,子煙在寺院里看到了一個大涼亭,亭子裏面吊著一口大鍾,鍾邊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僧人。子煙原以為自己冒失地闖進來會使老和尚大吃一驚,但那僧人是如此平靜地看著他,平靜得有些可怕。
「什麼叫地球?」
然後他在子煙的頭上畫了一個十字,接著轉身出門去了,永遠地離開了這裏。
「嘀嗒」。自鳴鐘是最後的倖存者。
今天我迷迷糊糊地從夢中醒來,太陽已經照到了我的床上,天哪,現在至少已經是7點半了,平時我6點就要起來的,怎麼,鬧鐘沒有響,我狠狠地搖了搖它,一看時間,原來鬧鐘停了。我看了看三五鍾,怎麼也停了,我管不了那麼多,急忙趕出門去,狠狠心叫了一輛計程車去單位,但還是遲到了。
子煙真的無法理解,他不知道這是誰又重新把這些東西弄出來的,也許這是一個天大的巧合,新主人有著與子煙相同的愛好。正當他苦思冥想而沒有結果的時候,他忽然聽到房間里有人叫他的名字,誰會叫我的名字呢?
「莫不是個百寶箱?」老爺暗暗地自言自語。
突然子煙跪了下來,把頭埋在了老和尚的僧鞋上:「求求你,給我剃度吧。」
「聖經。」他閉上眼睛虔誠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下班以後我有些心不在焉,在淮海路上轉了幾圈,在一家禮品店的櫥窗里我見到了一個沙漏,一般是被人們作為禮品的,沙子在玻璃里永不停息地流動著,一上一下,就像是血液循環,我盯著它看了好久,直到看得頭有些昏了才轉身回去。天色太晚了,我抬腕看了看表,這時我發現我的手錶也停了。
子煙把手伸進了自己的懷中,卻什麼都沒有,我的自鳴鐘呢?
但是我不可能像子煙那樣,我還要生活。
「先生,到了中午,影子就會落在正上方的那根直線上。」年輕人語調輕柔地做著說明。
「沒有。」
中國人的船艙里瀰漫著一股汗臭味,就像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船艙和水手的氣味,對於一個從大西洋航行到太平洋的人早已經習慣。船艙被打開了,一片淡淡的泥土味從空氣中傳來,陸地不遠了。
第二天早上,我又遲到了,遲到5分鐘,按規定扣五元。第三天我遲到了15分鐘,扣了十五塊。第四天乾脆遲到了1個小時,這回扣得我慘了。我明白這是因為我的刻漏是越走越慢的緣故,但我真的感到我的時間是越來越慢了,我又抬頭看了看月亮,月亮也遲到了,今天已經是十六了,它剛剛圓。
「看我的心?」子煙退了一步,看了看佛像,又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他感到的卻只是自鳴鐘里機芯的運行。子煙低下頭,燃燒的香把那繚繞的輕煙往他的鼻息中送去,再通過氣管貫徹了全身。他覺得自己的胸口突然被那團香煙所籠罩了,於是他猛地撕開了自己的上衣,自鳴鐘正安安穩穩地放在他的心口,「師父,我已經沒有心了,我的心,就是這鍾。」
在長長的山間小徑里,子煙挑著兩桶水走著,他的肩膀已不像當年文弱書生般單薄,而變得厚實有力,穩穩地托著扁擔。他留起了長長的鬍鬚,臉上留下了刀刻般的皺紋,兩鬢也過早地添了許多白髮。他挑著水回到了寺里,把水倒進了水缸里。
我突然聽到了一聲鐘聲,悠遠洪亮,帶著幾十年的陳年往事的氣息,我覺得這鐘聲是那老和尚每天早上敲響的古鐘聲。但接著我又聽到了五下,原來是我的三五牌鍾,它又一次起死回生了。
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是子煙。
這時我抬起了頭,天上的月亮是那樣的圓,就像一隻大鍾的鍾面。當我低下頭的時候,卻彷彿見到了一艘中國帆船,在灰色的東海海面上向北行駛——
我的刻漏還在嘀嘀嗒嗒地給我計著時,聽著這種滴水聲寫作,我感覺像是在梅雨季節里縮在被窩中聽夜晚雨點打在防雨棚上的聲音,聽著這種聲音總能讓我做奇怪的夢。好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我正在寫一部小說,但我現在無法確定我還要不要繼續寫下去,還是就此以子煙回家睡覺做結局。我不知道這算不算結尾,也許根本就沒有結尾。我原先打算給子煙安排一段感情的,就在那古寺里,和一個給丈夫上墳的寡婦,但我覺得這是多餘的,因為子煙愛上的是時間,如果有可能,他會娶時間為妻的。
卯時整。
老爺心中想笑,大地怎麼可能是圓的,若是在圓球的另一邊,人們豈不是要掉下去了,野蠻人到底還是比較低能啊。但他並沒有說出口,微微地對傳教士笑了笑。read.99csw.com
「子煙,你已經來了二十年了,你究竟明白了嗎?」
這時他聽到鐘聲了,鍾的聲音,悠遠洪亮,從前頭的樹林中傳出。他慌亂地從懷中掏出了自鳴鐘,酉時到了,太陽已經西沉了。他用最後的一點力氣向鐘聲響起的地方跑去,在密林的深處,他看到了古鍾寺。
但真的要扔了它,我又有些不捨得,那木魚般的秒針聲讓我難以入眠,但當某一天我真的聽不到那聲音的時候,可能我會更加徹夜難眠吧,也許我永遠也擺脫不了它了。
他背著自己碩大的包袱走進了這座城市,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在那個黑暗的船艙里,他確信上帝已經指給了他方向,他順著那條冥冥之中上天安排的道路去見那個人。他從遙遠的葡萄牙來,穿過好望角,越過果阿,在澳門學習中文,然後坐上一條中國人的帆船去傳播上帝的福音。他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注視著他,在一座巨大的府第前,他找到了他要去的地方。
子煙有些傻了,但他還是被父親拉到了客廳里,在客廳,他見到了一個葡萄牙傳教士。傳教士穿著黑色的袍子,脖子上掛著十字架項鏈,背著一個巨大的背包。他解開了背包,取出了一個望遠鏡、一瓶香水、一個地球儀、一本《聖經》,最後,是一個自鳴鐘。傳教士走到了子煙的面前,微笑著把自鳴鐘塞到了子煙的手裡,並用嫻熟的漢語說:「年輕人,這個送給你。」
「巳時到了。」年輕人輕輕地說。
子煙走到了大鍾的跟前,用手撫摸著鍾面,銅做的,無比堅固,彷彿與日月萬物共生。在黑色的鍾面上刻著幾行梵文。
在卯時之前,他準時醒來了,他已經養成了這個習慣,趕在老和尚敲鐘前起來打掃寺院。但他卻遲遲都沒有聽到鐘聲,他有些奇怪,來到了古鍾前,沒有人。然後他走進了大殿,卻發現老和尚繼續盤腿坐在蒲團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儼然一口老鍾。
然後,傳教士又把手伸進了那大背包,低下頭翻騰了半天,拿出來一個小瓶子。老爺也從沒見過這種瓶子,既不是青瓷,也不是白瓷,而是完全透明的。小瓶子里裝著粉紅色的水,輕輕地蕩漾著,就像女人的眼神。接著,傳教士打開了瓶蓋,老爺立即聞到了一種濃郁的香味瀰漫了整個客廳。老爺明白那是瓶子里發出的,他把鼻子湊近了小瓶子,那味道讓他想起了年輕時在南京國子監讀書,每晚都到秦淮河的畫舫上尋花問柳的難忘歲月。
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中午,灰塵們在強烈的驕陽下翩翩起舞,我站在天井裡似乎能從塵埃的深處窺到什麼東西。於是,我花了整整半天的工夫開始自己動手,用爺爺用過的舊工具,那些幾十年前製造的工具質量特別好,居然沒有生鏽,用起來讓人得心應手。我是一個手比較笨的人,對於那些亂七八糟五花八門的材料傷透了腦筋,終於在太陽即將消失的時候完成了我的工程。其實這「工程」非常簡單,在圓筒上加一個基本密封的白鐵皮蓋子,蓋子中央開一個小洞,一根又細又長的木棍子穿過小洞,木棍的下端粘接著一小塊泡沫塑料,泡沫就漂浮在圓筒內的水面上。
我現在一個人住在一套房子里,家裡有許多新買的鍾,都沒有聲音,質量也挺不錯的,雖然有好幾次想要把這座三五鍾仍掉,但這老鍾倒真的是命大,由於各種原因,歷次劫難它都逃過了,一直苟延殘喘到了現在。但也許真正倒霉的是我,因為每天晚上我都要被這鐘聲所折磨,在半夜裡,巨大的鐘聲幾乎驚天動地,讓睡在被窩裡的我時常從夢中驚醒。而且即便未到整點或半點,三五鍾里秒針運行的聲音也比一般的鍾錶響得多,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在寺廟裡,那秒針的聲音就像是老和尚在永無休止地敲著木魚。好幾次我忍無可忍了,故意把三五牌鍾給弄壞了,讓我能安安靜靜地睡覺,可過了幾天三五鍾又奇迹般地自己好了,彷彿它是有生命的。
「千里鏡。」
傳教士繼續把手伸進了包里,這回拿出的是一本厚厚的書。
「老師父,這裡有刻漏嗎?」
子煙已經在這裏生活了二十年,偌大的寺廟裡就只有他和老和尚兩個。
等他張開眼睛,卻發現老爺正貪婪地盯著那神奇的背包。
我好久才從落不定的塵埃里喘過氣來,目光被塵埃的迷霧拉了下來,重重地摔在雜亂的舊物中,我彷彿真的能聽到砰的一聲墜落在幾十年前的水門汀上。事實上,不是水門汀,而是一個圓筒,在那些五十年代的舊雜誌下隱藏著的傢伙。
老和尚沒有反應,子煙輕輕碰了碰他,卻發現老和尚已經坐著圓寂了。
子煙大哭了一場,然後把老和尚火化了,他原以為老和尚會留下來舍利,但卻連骨頭渣都沒有,只剩下一片輕輕的灰塵被西風卷到天空中去了。
第三塊空地上,傳教士卻read.99csw.com見到了一個固定在鐵杆上的大秤。就像所有中國人使用的秤一樣,不過這一個要比一般的大許多倍。秤砣、挂鉤、刻度一應俱全,只不過稱重的那一頭掛著的是一桶水,而在那一桶水上面還有一個不斷在滴水的圓筒。那圓筒就和前面看到的幾個筒一樣,通過小嘴把水均衡地滴到下面的水桶里。水桶里的水越來越多,於是釣著水桶的秤桿上的刻度就發生了變化。
每天的卯時和酉時,老和尚都要來敲鐘,每次子煙都會悄悄地看一看自己懷中的自鳴鐘。他發現老和尚就等於是一個鍾,亘古不變地準時。酉時又到了,那悠揚的鐘聲再次準時響起。而他的自鳴鐘也始終陪伴著他,寸步不離身體,就連晚上睡覺也要安在自己的胸前。如果什麼時候沒有了自鳴鐘的跳動,他會懷疑自己的心跳是否停止了。
「師父。」
第五塊空地,是一個圓球,居然與傳教士帶來的地球儀酷似,只是,這個中國的地球儀在滴水的帶動下不斷旋轉,其實它代表的不是地球,而是宇宙。
這是17世紀的事了。
他把這塊自鳴鐘塞在了子煙的手心裏。輕輕地說:「送給你。」
「留著你的頭髮吧,你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夢。」
那一夜在無數逃難的人群中,子煙被父親拉著向城門奔去。突然他想起了什麼,大喊了起來,轉回身去,父親死死地抓住了他,說:「兒子,別管你那些破爛了!」
子煙把自鳴鐘塞在了自己的懷裡,離開了這座城市。他走在江南的小徑里,野地里有許多屍體,於是他坐上了一艘船,沿著蜿蜒的水道向大陸的深處而去。天氣越來越涼,過了些日子,下雪了,漫天的雪花里,一襲單衣的子煙凍得渾身發抖,蜷縮在船艙里的某個角落。他的手隔著衣服揣摩著自己胸前藏著的自鳴鐘,他的皮膚能感覺到自鳴鐘機芯里的運行,那種輕微如自己心跳般的聲音,甚至有時他會誤以為自己長了兩個心臟。
「你的夢終究是快要醒了。」老和尚微微地笑著說,「快回房去睡一覺,明天早上,你和你的心將一同醒來。」
總之,自鳴鐘已經與他合為一體了,或者說,子煙就是自鳴鐘,自鳴鐘就是子煙,就像老和尚就是古鍾,古鍾就是老和尚。
子煙默默無語地走了出去,當走到自己房間的瓦礫堆里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了什麼熟悉的聲音。這讓他的心裏什麼東西又重新恢復了溫度,他仔細地聽著,是自己的腳下發出的,在瓦礫堆里。他循著聲音趴在了瓦礫上,用手指挖開磚頭,直到他的手指上全是鮮血,他終於在這腳下的深處找到了聲音的源頭——那銀色的外殼在沾滿鮮血的雙手裡顫抖著,反射著正午的陽光。
子煙回到了房裡,立刻睡下了,很快就睡著了,他睡得又香又沉,好像從出生就沒享受過如此美妙的睡眠。
過了片刻,我忽然聽到了很輕的水聲,是水滴輕輕落在地上的聲音,輕得讓人以為那是自己耳膜邊的血管里的血液在流動。我回過頭去,地上積了一些水,在滿地的塵埃中,那巴掌大的積水厚厚地漲了起來,就像是個水做的小島,而地面則是汪洋的大海。又是一滴,那晶瑩的水珠先在圓筒下的小嘴嘴裏洋泡泡似的懸挂著,直到越來越大,越來越重,才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掙脫了那比針眼略大的洞口的枷鎖,做了一個自由落體的動作。就像是從三米跳板上往跳水池裡跳一樣,形體優美地墜落在了下面的同伴中,立刻如魚兒入水一樣融化得無影無蹤了。接著,又是一滴,我對了對手錶的秒針,每一滴之間的間隔都一樣,都是整整5秒鐘。
令老爺吃驚的是這野蠻人居然說起了漢語,雖然含混不清,但也足夠中國人聽懂了。接著傳教士那雙毛茸茸的大手伸進了自己的背包,在那大背包里搗鼓了半天,最後抓出一個長長的圓筒,一頭大一頭小,然後他把小的那一頭放到了老爺的眼前。老爺有些疑惑,但為了表示禮貌,他還是仔細地看了看,卻發現圓筒是中空的,視線穿過圓筒,可以看見客廳外的照壁,但那圓筒里看到的照壁卻好像比平時大了好幾倍,這讓老爺嚇出了一聲冷汗。然後他放下圓筒,照壁又恢復了原樣。
「子煙。」
傳教士在這座城市裡生活了一年,成為劉家老爺最尊貴的座上客,當然,前提是老爺如願以償地得到了傳教士那神奇的背包里某些東西。但是傳教士還是決定離開這裏,而老爺已經得到了香水、望遠鏡、玻璃球,還有煙草,他再也不願意聽傳教士那喋喋不休的《聖經》了。於是,在一個香氣四溢的夜晚,傳教士從這個城市裡失蹤了。在聖方濟各會編纂的一本書里,留下了他去北京傳教的記載,但是也有人傳說他去了日本,或是蒙古,甚至是西藏。
「子煙,你怎麼了?中午吃飯還好好的,快跟我走,來了一個客人。」父親拉著子煙的手九-九-藏-書就往外走,子煙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被父親拉著去了客廳。
子煙看見遠方的山丘和那些半山腰上被白雪覆蓋的枯黃的茶樹,他定了定神,就向山上走去。這裏已經很荒涼了,連綿不絕的丘陵里見不到一個人,他越往前走山勢就越高峻,直到從丘陵進入一座莽莽大山。子煙不知道自己向何處去,他已經沒有家了,他只是覺得自己應該這麼走,彷彿前頭有什麼在等待著他。
然後我在筆直的小木棍上每隔一厘米就刻上數字標記,接著開始對錶,隨著下面小嘴的滴水,我每隔一分鐘記錄下木棍上數字標記的位置。也就是說,下面在均衡地滴水,圓筒里的水面就均衡地下降,浮在水面的泡沫塊也帶著木棍一起下降,由此而來根據木棍上刻度的改變就能知道時間了。我知道我們的祖先稱這木棍為「箭」,稱這圓筒為「壺」,所有這些東西加在一起叫做「刻漏」。
我伸出手去把那東西拽了出來,又大又沉差不多有半米高,在陽光下飛揚的塵粒中,那灰不溜秋的木頭圓筒忽然發出了些許的光澤。我打開了天井裡的水龍頭,白花花的水沖刷在木筒上,那聲音就像是秋後的雨水敲打在古老的木檐上。當幾十年或許更長時間的塵土隨著流水消失在了下水道后,木筒露出了青色的皮膚,就像一個浴后的少婦。我發現這水淋淋的尤|物體形卻十分單調,毫無少婦玲瓏的曲線,而是筆直筆直的身體,標準的圓柱體,就像是經過了幾何學的計算。最後當我仔細觀察了圓筒最下層時,我發現用少婦的比喻是完全荒謬的,而應該用穿開襠褲的小男孩來比喻。在圓筒接近底邊的地方,伸出了一個幾厘米長的小嘴,就像是宜興紫砂茶壺的小茶壺嘴,但它的開口要比茶壺嘴小得多了。
「你想來就來,你想走就走。」老和尚的回答讓子煙非常滿意。
沒錯,是父親,絕對沒有錯的,而且跟二十年前一點變化都沒有,難道當年他沒有死?子煙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他想把心中的疑惑說出口,但卻又不敢,只是一個勁地發抖。
「這需要理由嗎?這口鍾我已經敲了四十年了。」
我起床後來到了天井裡,睡眼曚曨中看到了我的刻漏還在輕輕地滴水。
出乎他的意料,這城市依然繁華如故,城門口依然懸挂著明朝的旗幟,他跟隨著南來北往的客商進了城,走過一條條商賈雲集的大街,他見到了自己過去的家。他不敢相信,居然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他想一定是換了主人重新按原樣又修了起來。他不敢從大門進去,而是沿著高高的圍牆走了一圈,見到一個偏門虛掩著。於是他悄悄地走了進去,發現裏面的花園也和過去一樣,幾乎每一棵樹每一朵花都沒變。他來到最幽靜的地方,那是他住過的房間,居然還在,他曾親眼見到這裏成為了一片廢墟。他走進房間,還是幾個大書櫥,還是那些他喜歡看的書。在房子後面,那個花園裡,他見到了他的日晷、五級刻漏、秤漏、五輪沙漏,還有漏水渾天儀,全都在,一個都沒有少。刻漏里繼續在滴著水,五輪沙漏的刻度盤上的指針還在準確地運行著。
「我終於來了?」子煙不明白,他覺得這句話意味深長,但他不願意去弄明白,他知道自己弄不明白,「好吧,我來了,我能不能來了就不走了?」
這個時候,這個故事里的一個年輕人出現了,大概二十歲左右的樣子,嘴角略帶著難以描述的微笑。他請傳教士跟他走。傳教士有些疑惑,他跟著年輕人穿過這間放滿了書櫥的房間,在一道屏風後面,年輕人又打開了一扇門。原來門后還有一個庭院。這個庭院被幾組小花盆隔成了好幾塊空地。
我新買了一個鬧鐘,包裝上特彆強調了是用墨西哥的銀做的,我不懂這樣強調究竟有什麼重要性。當然,這個鬧鐘的質量還是不錯的,次日一早,準時地提醒了我起床。
「這是什麼妖術?」
「那為什麼你的鍾敲得那麼準時?」
「不,我已經有了。」
「多美啊。」子煙對手中的自鳴鐘自言自語著。
「師父,你要我明白什麼?」
小河越來越淺了,船無法再行駛,他下了船。
幾天以後,滿洲人停止了屠城,子煙回到城裡。他的家已經成了一堆瓦礫,到處殘留著灰燼和僕人的屍體。迷宮般的花園已經不復存在了,他的房間也只徒存四壁。
子煙回到了房裡,他見到了他的父親。
「子煙。」老和尚叫起子煙的名字。子煙來到了他面前,看到他已經從鍾邊下來,走到了大殿里,盤腿坐在了佛像面前。
回到家裡,我又把我做的刻漏拿了出來,往裡加了水,並做了些加工,以便它能保持一晝夜的記時。我有些糊塗,獃獃地看著水珠緩緩地滴落,我又一次被這東西吸引住了,覺得自己腦子裡突然變得一片空白,一張白紙,蒼白舒展,懶洋洋地躺在一片水面上,這水面就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