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那時候，世道非常亂，人們到處打打殺殺的，我也才只有20歲，我哥他很能幹，但是，他常常吃不飽，於是，就趁機干起了攔路搶劫。第一次做案，我就參与了，我們一起，搶劫了一個公社主任，搶到的，只是10斤大米和兩斤牛肉，還有幾瓶白酒。後來，我們越干越多，漸漸地，我們成為了這方面的老手，我們搶過許多人，只有一個原則，不搶女人和孩子，不搶老人和殘疾人。」
沒有人動，但門鈴繼續在響。
「別說了。」媽媽再一次打斷了爸爸的話。
忽然，房間里沉默了下來，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夏夜裡一陣晚風吹來，他想，大概爸爸媽媽已經離開他的房間了。
「你過去做過什麼？你還有什麼瞞著我？」他能聽出媽媽的語氣變得十分焦急。
什麼聲音響了起來，他被驚醒了，但沒有睜開眼睛，而是繼續躺在床上，房間里依舊是黑暗的，只是，他知道有人走進了他的房間。
「爸爸，你怎麼不睡呢？」
「你哥他是什麼時候被捕的？」
「你也喝口水吧。」
接著，他聽到媽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接著媽媽說：「可是，你已經變成另一個人了。」
「嗯。要不要喝水？」媽媽問。
爸爸接著說：「我擔心，我哥他，會不會把我當年所做的事也供出來？」
這時候，他聽到砰的一聲，是門被踹開的聲音。接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了進來，有人在大叫著rｅaｄ•９9ｃｓｗ.cｏm爸爸的名字，然後，他聽到了手銬晃動的聲音，許多人在房間里走動著，一些人影的光線投射到了他的眼皮上。
媽媽不說話了。
當他剛想睜開眼睛站起來的時候，媽媽的聲音突然又響了起來：「你哥他，是怎麼死的？」
「可是，那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你是可以忘卻的。」他終於聽到媽媽的聲音了。
「故意殺人罪、搶劫罪、販賣槍支罪，數罪併罰，還……」接下去卻不說了。然後，他聽到了打火機的聲音，接著，聞到了一股香煙的味道，他一直很討厭爸爸吸煙，聞到煙味就想咳嗽，但他現在忍住了。
「不，我不走，我留下來。」
門鈴越來越急促。
「還是喝點吧。」接著，他聽到了媽媽的腳步聲，然後聽到了飲水機咕咚咕咚放水的聲音。
這個時候，他似乎聽到了啜泣的聲音，那是，媽媽在哭，極其輕聲的啜泣，打斷了爸爸的話。接著，他聽到了一些細微的聲音，然後這聲音又有了些雜亂。
「走，快點走，遠走高飛吧。走得越遠越好。」
他聽到爸爸繼續輕聲說：「我還是我，我永遠，永遠不會變成另一個人。」
「你能看到月亮嗎？」爸爸忽然問。
兒子聽完父親的話，像是被什麼鈍器擊中了後背，他低下頭，忍不住哭了起來。
「小山村？想那個幹什麼？把過去都忘了吧。」媽媽似乎離開了窗口，回到了爸爸九-九-藏-書邊上。
「既然，我哥都已經自首了，我也不需要再隱瞞什麼了。我只是怕，說出來以後，你會受不了。」
腳步聲很輕，但依然能聽出那是兩個人。隨後，他聽到了其中一個人說話了，那是媽媽的聲音：「今天你為什麼睡不著？」媽媽的聲音壓得很低，她似乎沒有察覺兒子已經醒了。
「不會的，他睡得很熟。」
媽媽不回答了。房間里的空氣似乎死寂了下來，讓床上的他更加喘不過氣來，他又翻了個身，轉了回來。
爸爸看到他，臉上很驚訝。
接著，他聽到了爸爸的聲音：「今天我看了電視。」
「我哥他，他被判處了死刑，已經執行了。」爸爸的聲音非常輕，有些發抖，非常模糊，但他還是在隱隱約約中聽到了。
又是一陣沉默，房間里啞然一片，他也開始張開嘴巴呼吸，其實是在大口喘氣，他感到有些熱，身上沁出了一些汗，他還是不敢把眼睛睜開，還是閉著的好。接著，他翻了個身。
「罪太重了，自首不自首都是死刑，也許，公安局也沒想到他會自首。我猜，我哥他是厭倦了東躲西藏的生活，他只求一死，對他來說，自首，其實就是自殺。殺人償命，他總是要來還債的，晚還不如早還。這也是一種解脫。」
「你要我幹什麼？」
媽媽很快回答：「不，我不要喝。」
「兒子怎麼了？他不會醒了吧。」爸爸輕聲地說。
「不用了。」
片https://read.99csw.com刻之後，他才聽到媽媽的聲音：「說吧，我什麼都能承受。」媽媽的聲音十分堅強。
「我哥，他，死了。」爸爸緩緩地說出了這幾個字。
「怎麼了？」媽媽平靜地問。
「我真的成為另一個人了嗎？」爸爸反問了一句。
「不用了，我怕見到月亮，就會，就會想起，那個小山村。」他聽得出，今晚爸爸說話總是停頓，似乎心事重重。
「是很漂亮，你不來看看？」
他忍不住了，睜開眼睛從床上起來，向房間里衝去，可是，房間里卻一個人都沒有，燈關著，一片漆黑與寂靜。爸爸和媽媽呢？那些衝進來的人呢？夜風從窗戶吹來，讓他的後背沁出了許多冷汗。久久的，他狂亂的心跳才平靜了下來。
「有一次，一伙人在武鬥，雙方都帶著槍，死了許多人，我就冒險撿了好幾把槍回去給了我哥。從此，我們就成了持槍搶劫，最後，我們搶到了縣城裡的銀行，但是，那次行動失敗了，我哥和我逃了出來，為了能夠更加隱蔽，我們分頭潛逃，我回到了上海，他去了北京。回到家以後，沒人知道我所做過的一切，只知道我受不了那邊的苦，偷跑了回來，後來，回城的政策下來了，我的回家也就順利成章了。不久，我就認識了你。」
「那麼多年都過來了，你說過，你要做另一個人的，你已經做到了。」媽媽慢慢地說著，語氣似乎很深重。
「判的是什麼罪？」
httpｓ://ｒeａｄ•９9ｃｓw.ｃoｍ又是一陣沉默。許久，媽媽才慢慢地說：「那麼說，電視新聞里說的？」又是一片可怕的沉寂。
「在我認識你以前，我還是個知青，在那個遙遠的小山村插隊落戶，我哥在緊鄰我的那個縣，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已經做起了搶劫的營生，一開始，我就跟著我哥，我們是兄弟檔，從來都是一塊兒乾的。」
「但願你哥他能夠解脫。」
「不會的，只是翻個身而已。」
「自首了為什麼還要判死刑？」媽媽有些不解。
「不是被捕，他是自首的。」
門鈴，一聲聲急促的門鈴打破了房間里的沉寂。
「是的，是上個星期五，公判結束后就執行了。」爸爸的聲音又恢復了平靜。
「兒子，那麼晚了，快睡吧。」
「問這個幹什麼？」接著，他聽到了一些聲音，大該是媽媽走到了窗口，媽媽接著說，「是，我看到了，今晚的月亮很圓，很亮。」
夏夜漫漫。
「忘不了啊。」
「不！」
「半夜2點鐘，會是誰呢？」媽媽疑惑的聲音響起了。
「是警察來抓我的嗎？」爸爸說了。
「別，別開門，從窗戶下去，從窗戶里爬下去。」這是媽媽急切的聲音。
「不，我忘不了我哥。這許多年來，不斷傳來他的消息，說他又在哪裡犯了案，持槍殺了人，不斷傳來對他的通緝令，幾十年來，他一直潛逃在外，我從來沒有和他聯繫過，但我依然記著他，牢牢地記著他。」
夏夜漫漫。
「真的嗎？九九藏書我的這裏沒變。」他不敢睜開眼，所以不知道爸爸指著的是什麼部位，但他能想象出，爸爸的手指正對著自己的心口。
媽媽輕輕地問：「好點了嗎？」
然後響起了爸爸的腳步聲。
父親站了起來，他的眼眶也濕潤了，他把兒子摟在懷裡，父子倆擁在一起，莫名其妙地哭泣著。
「謝謝。」
「兒子，爸爸剛才做了一個噩夢，夢到你做了強盜，持槍搶劫了銀行，你帶著幾百萬贓款，逃回到了家裡，然後警察追到了家裡，把你帶走了。兒子，你真的做了強盜了嗎？」
接著，那股煙味就聞不到了，大概爸爸已經把煙頭掐滅了。
他們都去哪兒了？他走出了自己的房間，向父母的房間走去，他輕輕地推開了門，看到燈開著，媽媽正熟睡著，爸爸卻獨自坐著抽煙，房間里都是一團團煙霧。
「別把兒子吵醒了。」爸爸輕聲說。
「是不是很漂亮？」
「別吸煙了，兒子在睡覺。」這是媽媽的聲音。
接著，他又聽到了喝水的聲音，似乎爸爸一口氣喝了很多，大概把一杯水都喝光了。接著，他聽到了爸爸大口喘氣的聲音。
「對不起，我一直瞞著你這些，我不想傷害你。我只是騙你說，我有一個哥哥不學好，在外面做了許多壞事，我是吃不了苦從那邊逃回來的，我要忘記我哥，忘記在小山村裡的那段歲月，我要變成另一個人。只有這樣，你才願意嫁給一個逃犯的弟弟，其實，你卻不知道，我也是這個逃犯的同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