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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河

蘇州河

現在幾點了?我的腦子裡忽然產生了這個問題。我光著身子,身上只有一件棉大衣,還有一個大浴缸,除此之外我就一無所有了。所以,我不知道時間,這讓我有些焦慮。
我的公寓大樓里有一台嗡嗡作響的電梯,我走進了電梯,拉上了摺疊門,然後,一陣機械傳動的聲音,一根鐵鏈條在我的頭頂緩緩地拉動著,帶著我往下降去,透過摺疊拉門,我看到三樓的地板在緩緩上升,二樓的公共走廊出現在我的眼前,直到底樓的大堂。我又費勁地自己把摺疊門拉開,底樓很臟很亂,我快步地穿過大堂來到了馬路上。
忽然,我發現一個男人也來到了橋上,那個男人看起來很年輕,穿著一種我從沒見過的衣服。他走到「Z」的身邊,看起來他似乎和「Z」認識,「Z」對他微笑著,而他則顯得有些靦腆,就象我一樣。「Z」的目光在路燈下曖昧地閃爍著,本應該給我的眼神,卻給了那個我陌生的人,這自然讓我有些倀然若失。
是的,就是那張紙條,陽光灑在寫字檯上,紙條上就有了些反光。這反光略微有些刺眼,我伏下身體靠近了寫字檯,這是一張特製的信紙,看上去像朵雲軒的紙箋,然而終究又不是,我輕輕地拿起那張紙,還是在陽光底下,光滑如絲的紙面反射著陽光,漸漸靠近了我的眼睛。一片白色的反光之下,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我的眼睛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慢慢地適應過來,逐漸看清了紙片上寫的那些字——
當河水已經漲到我的胸口的時候,我終於跑進(或者說是游進)了我家所在的大樓的大堂,電梯肯定不能再用了,我跑上了樓梯。我一口氣跑上了三樓,徹底擺脫了蘇州河的河水。我拖著濕透了的身軀走進了我的房間,我拖下了全部衣服,以免那骯髒的河水把我的家裡弄髒,然後,我立刻鑽進了衛生間。我說過我有一個令人羡慕的大浴缸,現在我在浴缸里放滿了熱水,然後我鑽進了熱氣騰騰的浴缸中。當我在蘇州河水中被浸泡了很長時間,渾身凍得顫抖不止之後,鑽進浴缸里洗一個熱水澡是我唯一的選擇。
現在,橋上空空蕩蕩的,只留下橋下的我,坐在我的浴缸里繼續緩緩地漂浮著。
年輕的男人好象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說了出來:「我想對你說一件奇怪的事,今天收到你的信以後,我睡了一個午覺,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我夢到自己跑出去找你,穿梭在幾十年前的街道中,當我跑到蘇州河邊的時候,發現蘇州河水忽然漲了起來,最後,河水居然漫過了河堤,湧進了馬路,成為了洶湧的洪水。我只能逃回了自己家裡,由於渾身濕透了,我就洗了一個澡。可是,大水居然衝進了我在三樓的家裡,而且使我的浴缸帶著我漂浮了起來。我坐在浴缸里,只裹了件棉大衣,漂出了我的家,在被蘇州河水佔據的街道中四處漂浮著。後來,不知過了多久,洪水退了,我和我的浴缸卻最終漂進了蘇州河裡,而四周的一切又都恢復了正常,只有我一個人坐在浴缸里,飄浮於蘇州河上。後來,我的夢就醒了,卻嚇得我一身冷汗,太奇怪了。」
陽光好不容易才穿過周圍的樓房,被擠成了幾條線射在馬路上,從我的臉上劃過。我猛吸了一口空氣,覺得這兩邊的高樓中間夾著一條狹窄的馬路,怎麼看都象是一條深深的山谷。我很快就走到了十字路口,這裏的道路非常密集,看著頭頂兩邊各種風格的建築,我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巨大的迷宮。這是一個恰當的比喻,這座城市其實就是一座大迷宮,周邊的道路比較稀疏而寬敞,但越到中心,比如這裏,就越密集、越狹窄、越曲折,誰也無法一眼就看到頭,不斷的岔路,不斷地碰壁,或者,在這些道路中間重複地繞著圈。據說有的人一旦走進這裏,就永遠都無法再走出去了。比如,現在從我身邊走過的這個歐洲人,他的臉色蒼白,雖然是高高的個子,但卻瘦極了,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我已經無數次見到過他了,他一言不發地走著,而且永遠是這個方向,有時候在傍晚,有時候在清晨,沒人知道他的目的地在哪裡,或者說,他的目的地就是要找到自己的目的地。可他找不到,永遠也找不到,他迷路了,他不斷地重複著走過這條道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他已經成為了這座巨大的迷宮的奴隸了。其實,有時候九九藏書我也是。
昨天下午收到你的信,實在對不起,一開始我有些莫名其妙。我原本是不想理會這種信的,但我似乎對你有些隱隱約約的印象。昨天晚上我很無聊,幾乎一夜無可事事,當我臨著窗眺望著明媚月光的時候,我才突然想起了你的樣子。對,那就是你,每天清晨緩緩地從我樓下走過,有時候偶爾與我打個照面,但你卻一句話也不說。你也許不信,我還記得你憂鬱的眼睛,不過,但願我沒有記錯你的名字。
我張望著四周,發覺兩邊不再有高高的大樓,看到的卻是兩道長長的河堤,我這是在哪兒?
我忽然發現一個人向我的浴缸游過來,原來是那個歐洲人,我說過,他在這裏迷路了,永遠都在不斷地重複著,繞著一個又一個的圈,從起點到終點,再從終點到起點。現在他依然在尋找著自己的目的地,只是無法再走了,只能游泳,而且他的泳姿看起來還不錯。他又一次從我的浴缸邊擦肩而過,象往常一樣,我和他一言不發,不過我覺得這次我比他更為尷尬。
「我的C:
我裹在自己的棉大衣里,蘇州河的波瀾輕輕地蕩漾著,在這柔和的夜色里,我終於睡著了,我夢見自己就這樣漂進了黃浦江,漂進了長江口,漂到了海洋中,永遠永遠地飄浮著,直到世界的盡頭。
她是「Z」,我的「Z」,是的,就是她。她看上去大約三十歲的年紀,要比年輕的我大個七、八歲,她留著半長的頭髮,頭髮有些捲曲,調皮地垂在耳際。她略施了一些粉黛,在路燈的清輝下,我能看出她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人,不斷地向橋的南端張望著。
河水在以它們自己的方式奔跑著,它們柔和,但卻不乏力度,它們冷靜,但卻不乏激|情。現在,我看到的就是激|情四溢的蘇州河,它充滿著擴張性,在河堤之外的馬路上橫衝直撞。我說過,這是一個迷宮般的城市,所以,河邊的小馬路連接著無數個岔路口,河水與人的不同之處在於:一個人一次只能走進一條道路,而洶湧的河水則可以闖進無數條道路,迷宮意味著無數的可能性,所以,只有河水才能最終走出迷宮。在沿河的馬路上奔流的河水已經有齊膝高了,當河水的前鋒遇到岔路口的時候,就立刻分兵疾進,向這座城市的更深處流淌而去,這是水的特性。當我拐進了一條南北向的小馬路的時候,我發覺蘇州河的河水正在我的身後追逐著我,也許因為我是河水上漲的目擊證人。我不想被河水俘虜,我向遠離蘇州河的方向跑去,但是,身後洶湧的河水卻一步不離的緊緊追趕著我。我的速度永遠都及不上水,我終於被水趕上了,我的鞋子濕了,還有襪子,褲腳管,這裏沒有陽光,我終於看清了蘇州河水的本來面目,被這骯髒的河水弄濕的可是我新買的褲子啊。我慌亂地看了看我的前後左右,幾乎所有的馬路上都已經被河水所佔據了,而這裏的水面已經接近了我的小腿。這冰冷的蘇州河水讓我一陣寒戰,我渾身冰涼,現在迫切地需要回家,回到我舒適的家裡,最好再在我的大浴缸里洗一個令人羡慕的熱水澡。
我穿過了好幾條橫馬路,周圍的建築物都是黑灰色的,從四面八方包圍著我。在一棟大廈的大門口,我見到了一個印度人(也許是錫克人),他膚色黝黑,留著大鬍子,包裹著紅色的頭斤,威嚴地看守著大門,這就是他的職業。再往前走了幾步,我忽然聽到了幾下洪亮悠揚的鐘聲,那是從海關大樓的樓頂傳來的鐘聲,我總是在清晨被這鐘聲吵醒,但我喜歡這鐘聲,因為鐘聲里含著一股水蒸汽的味道,就象是清晨在江邊瀰漫的大霧。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緩緩走過了狹窄的馬路,在兩棟黑色的大樓中間,我走進了一條小小的弄堂。其實我從來沒有走進過這裏,只感覺到這裏也許是條近路。我沒有想到,在兩邊高大的建築物底下還居住著這麼多人,他們穿著陳舊的衣服做著各自的事情,比如涮馬桶、哄小孩撒尿、打麻將,但卻對我的闖入不以為然。兩邊的大樓實在太高了,以至於這裏終年都不見天日,我抬起頭看著天空,只剩下一條狹小的縫隙了,一片耀眼的白光不動聲色地跌落下來。越往前走,越是狹窄,最後只能容納一個人通過。忽然光線完全暗淡了下來,現在我的頭頂是過街樓,我就象九*九*藏*書是穿行在地道中一樣,這狹小的通道使我感到我正在別人家的房間里走動著,而別人家的某些事情正在離我頭頂不到幾十厘米處發生著。一陣細小的尖叫聲傳來,一夥孩子從我的身邊擠過,這讓我只能側著身體貼在人家的牆面上,聽著他們的嬉鬧聲遠去。我看著前方,只見到一點白色的光,似乎已經凝固了。
她沒有失約,可是我也沒有失約,在約定的時間,她和我都抵達了這座橋。不同的是,她站在橋上,我漂浮在橋下的蘇州河裡,而且身上只裹著一件禦寒的棉大衣。我想大聲地向橋上的她喊一聲:「晚上好。」可是,當她發現在傍晚的蘇州河上漂浮著一個白色的鋼皮浴缸,而這浴缸里還有一個蜷縮在大衣里的男人時,她會有怎樣的表情呢?我不敢想了,更不敢出聲了。
難道「Z」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我,另一封給他。我開始對她失望了起來。
我的C,說來你也許不信,剛才我閑來無聊,莫名其妙地找出一張上海的地圖看了看,此刻我覺得難以理解:為什麼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匯聚在這裏,建造起這麼大的一座城市,而我卻只需要一個房間。不,不要到我的家裡來找我,你知道,在這座城市的中心還有一條河流穿過,在這條河上有許多座橋。我喜歡橋,我相信你也喜歡,那麼,今天下午六點,我在你每天早上都要走過的那座橋上等你。
很明顯,這是一封女人寫給我的信。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字跡,似乎和我想象的差不多。我拿著這張紙,還能嗅出從紙張上傳出的淡淡的香味,也許她的房間或者是她的身上用了某種特殊的熏香。我的鼻子有些貪婪地猛吸了一口氣,那味道立刻充滿了我的胸腔。這張紙箋是從哪兒來的?剛剛莫名其妙地睡著了的我有些糊塗,我想了好一會兒,才隱約地記起今天上午好象有一個小孩來給我送過一張紙條。而那個小孩長什麼樣子?是從哪兒來的?我說什麼也記不清了,就好象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一樣,只有這張信紙和紙中的文字在我的手中。
忽然,從外灘的方向,又一次傳來那巨大的鐘聲,我聽到了,那是海關大樓的鐘聲。天哪,現在我要說我愛這鐘聲,我靜靜地數著:一、二、三、四、五、六。悠揚的鐘聲敲響了六下,我又看了看越來越暗的天色和一輪緩緩升起的明媚的月亮,現在已經是晚上六點鐘了,正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時刻。於是,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我的——Z。
我看著高高的天花板和藍白色的牆壁,在我的牆壁的一面有一個陽台,陽光就透過陽台內側的玻璃窗灑了進來。陽光帶來了一股慵懶的氣氛,這氣氛纏繞著我,讓人昏昏欲睡。我終於站了起來,在這間我看來有些陌生的房間里來回地踱著步,一面落地鏡子里,我能看到一張自嘲的臉。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走來走去,我忽然有些恍惚,直到我發現了寫字檯上的那張紙條。
正當我還在我的浴缸里,沉浸在遐想中時,一陣冷風忽然吹到了我的後背上,衛生間的門開了。我坐在浴缸里向我的房間里看了一眼。不可思議,我的房間里全是水,渾濁的水,是我的浴缸里的水嗎?不,瞬間之後我才明白:這是來自蘇州河裡的水。
一陣冷冷的風吹來,我忽然聽到了橋上的兩個人的對話。蘇州河上漂浮著的我離橋面至少有五六米,我能聽到他們之間所說的話完全是一個奇迹。其實,今天我經歷的一切本來就是一個奇迹,總之我聽到了「Z」對那個男人所說的話:「你好,你果然是一個守時的人。」
「Z」,她自稱「Z」,在字母表裡,這是最後一個字母,也許有某種特殊的涵義?不過,我知道這純屬巧合,就象她稱我為「C」。不過,現在還有一個問題,我給她寫過信嗎?也許寫過,也許沒寫過,我不敢肯定,是寫給她的嗎?有可能是她,也有可能不是她,我也不敢肯定。不過,現在我能肯定的是,我應該,或者說是必須要到橋上去走一走,在這封信上所約定好了的時間,16日,也就是今天的下午六點,這是一個曖昧的時間,充滿著無限的可能性。
我走上了河堤,趴在水泥欄杆邊上,看著那條渾濁的河水。陽光在寬闊的水面上鍍著一層耀眼的金色,掩蓋了這條河流本該有的色澤。河水自西向東流去,水流非常地平緩https://read.99csw.com,河面上平靜地出奇,只有一些細小的波瀾在輕輕蕩漾著金色的陽光。陽光被水面反射著,就象是無數面被打碎了的鏡子拼湊在一塊兒,那些被剪碎了的金色反光,象一把把玻璃碎片飛向了我的眼睛。這就是靜靜的蘇州河,忽然,我有些奇怪,那些川流不息的木船與鐵船,獨自航行的小汽輪和象火車車廂那樣排成一列列緩緩拖行的駁船都到哪裡去了?是順流而下進入了黃浦江,還是逆流而上棲息在市郊那充滿泥土芳香的田野的河邊?失去了航船的蘇州河是孤獨的,我確信。
我在哪兒?
顯然,河水上漲之快已經超過了我的預料,居然漫上了三樓。坐在浴缸里的我顯得手足無措,現在河水甚至已經蔓延到了我的浴缸邊緣。面對這種局面,光著身子的我已經無能為力了。我擰開了浴缸的排水孔,一缸的熱水全都排了出去,然後我又立刻用塞子擰緊了排水孔,因為我已經預見到了某種局面。我的鋼皮浴缸底下並沒有用水泥封牢,只是連接著一根排水管。不一會兒,我發現我的浴缸漸漸地漂浮起來,我的衛生間里已經充滿了渾濁的河水,這些河水的浮力居然托起了我的浴缸。現在我的浴缸里一滴水也沒有,只剩下光著身子的我孤獨地坐著,看著越漲越高的河水聽天由命。在衛生間里漂浮著的大浴缸帶著我飄到了卧室里,我的房間里全是河水,一些木頭的傢具也隨著水漂浮了起來。我看到牆上還掛著一件厚厚的棉大衣沒有被浸到水,我立刻伸手把那件大衣拿了下來,然後嚴嚴實實地裹在自己的身上禦寒。裹著棉大衣的我看了看窗外,水平面已經和我的窗檯一樣平了,對面大樓的房間里同樣也都是水,從這裏看過去就象是置身於江南水鄉。此刻我的大浴缸就象是一艘無動力救生艇,載著我漂出了我的房間,來到了陽台上,不過我已經看不到我的陽台了,因為水太渾濁了,我的鐵欄杆全都浸泡在水面以下,什麼都看不到。浴缸繼續向前漂去,我忽然發現,若是在幾個小時以前,我所在的位置正好是懸在半空中。而此刻三層樓以下的馬路已經成了為水底的河床,我猜大概已經開始長水草了,而在兩座大樓之間則有著一條深深的河流。
我向我家的方向跑去,兩邊依舊是高大的黑色建築物,中間是一條狹窄的小馬路,我說過這裏象一條山谷,現在則是一條渾濁的河谷。我穿過一道又一道的十字路口,每一道十字路口,都成了一個小小的河港,河水在這裏匯聚,又向四面八方流去。河水已經漫過了我的大腿了,再用不了多久就要到我的腰間,我可不想在大街上游泳。忽然,我看到了那個印度看門人,他依舊終於職守的站在那棟大樓的門前,象一尊雕塑。他的下半身全都浸泡在渾濁的水裡,而上半身卻彷彿依舊停留在印度西部乾旱的沙漠中一般。我原本想和他打招呼帶著他一塊兒逃離這裏,但這恐怕是自討沒趣,除了他的主人,誰都無法讓他挪動半步。我只能丟下了他,向我的家裡跑去。
答案是蘇州河。
是的,我正在蘇州河上,確切地說,是我的大浴缸正載著我漂在蘇州河上。泛濫的河水早就無影無蹤了,只剩下被兩道河堤老老實實地關在河道里的蘇州河,枯水季節的蘇州河水平面很低,離河堤的頂部至少有三四米的距離,在靠近河岸的部分地方甚至還能見到露出水面的河床上的沙礫。原來,大水已經退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這可笑的洪水只泛濫了兩三個小時,一下子漲到了三層樓高,現在又一下子退回到了枯水的原樣。而我和我的浴缸,則從被大水淹沒的街道上漂到了蘇州河的河道上。但遺憾的是,當大水匆匆退去以後,卻把我,和我的浴缸留在了蘇州河裡緩緩地漂浮著。我現在多麼渴望能夠有一艘駁船從我的身邊緩緩開過,我會渴求操著蘇北口音的船老大給我一根竹竿拉我上去,或是給我一口熱開水喝。然而,四周什麼船都沒有,也許全都給大水沖跑了,直剩下我的浴缸。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再次把眼睛睜開的時候,我記得自己好象已經漂過了一片茫茫的大海,腦子裡模模糊糊的,就象是一團霧。
我終於走出了過街樓,攔在我面前的又是一條狹窄的馬路,不過,馬路的對面就是蘇州河的河堤了。我有些貪婪地呼吸著空氣,https://read•99csw.com陽光忽然又無比燦爛起來。我想,在去那座橋之前,應該先看看橋下的河。我過了馬路,看見一個老太太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曬著太陽,老太太滿臉的皺紋,表情卻很安逸,似乎是沉浸在這河邊陽光的沐浴之下,我的腦子裡忽然掠過一個奇怪的念頭:這大概就是那位「Z」在幾十年以後的樣子吧。
天色已經晚了,這座繁華的城市就象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重新又華燈初上了,霓虹閃爍,發出刺眼的光芒,沒有留下任何一絲被洪水所肆虐的痕迹。看著這座不夜的城市,再看看現在的我,一個人躺在蘇州河的中央,隨著流水漂浮,其實我是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的,還有一個很不錯的陽台,最重要的是,我有一個潔白的鋼皮大浴缸,可以洗熱水澡,今天它又救了我的命。然而,我還能回到我的房間和陽台里去嗎?漂著漂著,我的心裏忽然感到了一陣絕望,於是,眼角流下了幾滴軟弱的眼淚,也許我真是一個軟弱的人。可是,我現在確實很冷,冷得就快凍僵了,凍僵了。我真有些害怕自己實在忍受不了,衝動地把浴缸里的排水孔的塞子拔掉,這樣我就會在三十秒之內沉入蘇州河底了。
「Z」緩緩地說:「我說過,因為我還記得你憂鬱的眼睛,而且我喜歡這座橋和這條蘇州河。」
我的身體一陣顫抖,我看到橋上的「Z」和「我」一起離開了寒風中的橋欄杆,他們靠得很近,向橋南的馬路走去,那裡依然是燈紅酒綠。
我迅速地離開了欄杆,跳下了河堤,而那個曬太陽的老太太已經不見了蹤影,也許那老太太有某種特殊的預感。我穿過馬路,不想再進入那條陰暗無比的過街樓下的「地道」。我向馬路的另一端跑去,忽然,我的身後傳來某種聲音,就象是我在自己的浴缸里放滿了水,然後坐進去,水就從浴缸的邊緣緩緩地溢出的聲音。我回過頭去,發現蘇州河的河水已經爬上了河堤的最高處,然後那些河水就沿著水泥欄杆緩緩地流下來,浸濕了地面。不,更象是瀑布,長長的欄杆上掛著一長串的黑色或是由於陽光作用而呈現金色的瀑布,這些河水全都漫過了河堤,流向被河堤所保護的馬路中。現在,乾燥的馬路上,蘇州河水正在肆意地流淌著。我得快點走,我迅速地走到了一個路口,然後向南跑去,沒跑幾步,我還是回過頭張望了一下,我發現那些河水就象是一個大浴缸放滿了水忽然被人倒翻了一樣,全都傾瀉在了地面上了。
無奈的我躺在我的大浴缸里,我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水面上漂著,還是在半空中飛中,只是用力地抓緊我的棉大衣的衣領,把我的全身包裹起來,以免寒冷的風鑽進我光著的身體。浴缸帶著我順流而下,兩岸依然是黑色的大廈,一個個都巋然不動。以前我所熟悉的道路全都成為了河流,而且一樣密集複雜,這些河流也象是迷宮一般,不斷地分岔,不斷地碰壁。我想我現在最好能找到一隻船槳,這樣我就能象划船一樣划著浴缸,控制住方向了。雖然我過去一直嚮往能夠獨自泛舟于江南水鄉那密如蛛網的水道里,聽著采菱女的歌聲,闖入江南的薄霧之中。可是,我並不希望自己象現在這樣僅僅只裹著一件棉大衣,坐在一個鋼皮浴缸里航行。可是,我對這一切都無能為力,我瑟瑟發抖地看著周圍的一切,看著這座浸泡在三層樓高的大水裡的城市。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印度看門人,不,也許是錫克人,他現在大概依舊在水底的大門口看著大門吧。我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羡慕起他了。
我怎麼能把她給忘了呢?「Z」和我約好了六點鐘在橋上見面的,我可不能遲到。可是,現在出了意外,蘇州河水封住了所有的道路,我不可能游著泳去赴約了(當然她更不可能)。不過,我想這是不需要我來解釋的。也許我還得再給她打一個電話,重新約一個時間,可我並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但這並不重要。
你的Z于XXXX年12月16日晨」
我的衛生間很快就被水蒸汽所籠罩了,我全身浸泡在熱水裡,只露出頭部,我閉起了眼睛享受著,似乎已經忘了剛才所發生的事情。我想我應該做一個夢的,可我終究還是沒有睡著,在半夢半醒之間,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Z。
浴缸里的我繼續隨著蘇州河水飄浮著,忽然,我見到前方出現了一座橋,那座我所熟悉的橋九_九_藏_書。那高大的鋼鐵支架在橋的上方牢固地豎立著,互相交錯的鋼鐵就象一張網一樣面對著我。我裹緊了我的棉大衣,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那座橋,直到水流帶著我漸漸地靠近了橋下。我看見在橋沿的鐵欄杆邊,站著一個穿著大衣的女人。橋邊的路燈發出淡淡的燈光,但這也足以使我從橋下的蘇州河上看清她的臉了。
而那個男人說話的聲音則很輕,略微有些膽小,斷斷續續地說:「很高興能收到你的回信,為什麼要約我在橋上見面?」
我的浴缸繼續漂浮著,我忽然感到自己現在就象重新躺在了搖籃里,在水的懷抱里,搖啊搖,搖啊搖,你們要帶我到哪裡去?
我離開了陽台,在我狹小的卧室的左邊還有一個小房間,我走進了那小房間,這是我的衛生間。我是個身無長物的人,除了我的衛生間,因為我擁有一個使許多人羡慕的潔白的鋼皮大浴缸。我在衛生間里涮了涮牙,洗了洗臉,匆匆地颳了刮鬍子。然後,我換上一身嶄新的衣服離開了我的房間。
與那個可憐的歐洲人擦肩而過之後,我忽然問自己:我這是要去哪兒?於是,我又一次在心裏默讀了一遍「Z」給我的信——橋,我記得那座橋,每天早上,我都要從那座橋上走過。那座橋的上方有著高大的鋼鐵支架,橋面則鋪著水泥和瀝青,遠看就象是在河面上豎起一張鐵網。我的眼前彷彿已經出現了那座橋的樣子,它就橫亘於我面前,而我腳下的馬路,已經成為了一條渾濁的河流。
我再也看不清這座城市了,迷宮般的道路,不,現在應該說是河流,不斷地交錯著,又不斷地重複著,眼前不斷有大廈的牆壁從我的浴缸邊擦過。這一切就象是亞馬遜河深處的熱帶雨林里的河道,唯一不同的是,陽光已經不見了,十二月的寒風正蕭瑟地掠過。浴缸里的我終於有些困了,我又裹緊了一下大衣,緩緩地閉起了眼睛……
現在是午後,我能感到自己的額頭和髮際上所流淌著的陽光的溫度,這些陽光悄悄地闖進我的房間,進入我的體內。我輕輕呼出了一口氣,終於睜開了眼睛,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正躺在床上,一絲陽光正撞開我的眼瞼,在我的瞳孔里閃爍著。
聽完了橋上的話,我大吃了一驚。此刻我抬起頭,努力要看著橋上的男人的臉,在柔和的路燈下,我終於看清了那個男子的臉——那是我自己的臉。
我打開了陽台的玻璃門,趴在了欄杆上。我的陽台突出在這棟大樓的牆壁上,看上去就象是城牆的防禦馬面,欄杆是鐵的,在轉角的地方還有圓形的花紋。說實話,我喜歡我的陽台,我總是坐在陽台上看書,四周的風,會輕輕掠過我的額頭和書頁,還有慵懶的陽光。我所在這棟六層的大樓有著黑色的外牆和歐陸式的裝飾,現在,我就在三樓的陽台上眺望著馬路的對面,這條南北向的馬路很窄,我幾乎能透過對面那棟大樓的玻璃窗清楚地看到那家公司里所有的一切。然後我的視線對準了東北方向的那些建築物,在那些歐洲人建造的各式各樣的大樓里,有一個個或緊閉或敞開著的窗戶,其中有一個,就是「Z」的窗戶。但是,我現在看不見她,我只能把目光越過那些建築,最後所見到的是,外灘的屁股。我之所以稱這些高大的樓房為外灘的屁股,因為我是從這些建築的背面注視它們,但這種視角對我來說是習以為常了。
河水漲潮的時候到了。不知是從黃浦江倒灌進來的水,還是從北岸各條支流的來水,或者純粹是月球引力的作用,我發現河水正在緩緩地上漲著。也許這河床已經被常年累月堆積的泥沙和垃圾墊高了許多,總之,河水上漲的幅度令我有些吃驚,因為現在應該是枯水季節。我看到對岸河堤上的水線正節節攀高,浸濕了原本一直乾燥的那些地方,然而,河水還是沒有停止上漲的跡象,漸漸地,水面的高度已經超過了堤外的馬路路面了,而水面上不斷閃爍著的金色陽光也在一同上升。我忽然有一種直覺:這條河堤將失去作用了。果然,僅僅過了幾分鐘,河水已經上漲到了距離水泥欄杆只有幾十厘米的地方了,我忽然發覺自己只要把手向下這麼一探,就能輕而易舉地在蘇州河那渾濁的河水中洗手了。眼前的這條河看上去就象是我家裡的那隻大浴缸,已經放滿了水,只等我下去洗澡,現在正是伸手試一試水溫的時候。
我不想在蘇州河裡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