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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五章

第一部

第五章

外面明亮但寒冷,人行道濕漉漉的,到處都是水坑。隨著雲朵掠過太陽,那些水坑會時不時地變成銀灰色。站在酒吧門口,斯特萊克又點了根煙,然後邊抽煙邊看著工人在路坑周圍忙碌。抽完煙后,他開始沿著牛津街慢悠悠地閑逛,消磨時間。
毫無疑問,麻木感一旦消失,夏洛特對他造成的傷害將會使他痛不欲生。與此同時,他還得面對一些現實問題。此前,他們一直住在夏洛特的公寓(雅緻、昂貴的複式公寓,位於霍蘭公園大道)。這意味著,從今天凌晨兩點起他無家可歸了。
「把它放在那裡面吧。」斯特萊克指著角落的文件櫃說,「他要是真想殺我的話,早就動手了。你會在文件櫃里看到整整六個月的信。我出去的時候,可以替我看一會兒辦公室嗎?」
「我估計,你不想在電話里做這筆交易吧?」
在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的愛情馬拉松中,這是第一次由斯特萊克提出分手。此前的三次,都是夏洛特提出的。夏洛特提出分手,雖然令人痛苦,但沒有一次是堅決的,而如果斯特萊克覺得受夠了,從而選擇離開,他將永遠不可能回頭。對此,兩人一直心照不宣。
對方說了倫敦警察廳附近的一家酒吧。斯特萊克匆匆記下酒吧的名字,並同意下周的今天見面(對方前面幾天都沒空),然後掛了電話。
「都是向克勞迪先生借的。我跟他說了,我們吃午飯以前還給他。」
電腦旁邊有一堆拆開的信件。仍紅著臉的羅賓,從那堆信件的最上面拿起一個透明塑料文件袋,裏面裝著一張鮮艷的粉紅色信紙和一個同樣顏色的信封。斯特萊克看到了羅賓手上的訂婚戒指。
「是的。」羅賓略懷戒備地回答,「我覺得,既然問了客戶要喝什麼,我們就應該說話算話。」
「我手上有你可能會感興趣的信息。也許我們可以做筆交易。」
「你是誰?」
剎那間,兩人都感到非常尷尬,彷彿置身於狹小的電話亭中。
「可以。」羅賓沒好氣地回答。看得出來,她感到非常失望,因為沒人採集那封印九九藏書有貓咪圖案的恐嚇信上的指紋。斯特萊克感到十分好笑。
羅賓說。斯特萊克終於明白,羅賓為什麼用文件袋把那封信連同信封一起裝起來,放在那堆信件的最上面。
「要是有事找我,第一個抽屜里有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手機號。」
「哦,對。」沃德爾說,「安斯蒂斯剛給我打過電話。你就是那個私人偵探?安斯蒂斯說,你有興趣談談盧拉·蘭德里的案子。」
「你想讓他們看笑話啊?」
他不禁有些感動。
「真為你感到高興。」安斯蒂斯愉快地說,「找到了,沃德爾的號碼。他人還可以,就是有點自私,但比卡佛好。那人是個討厭鬼。我可以先跟沃德爾打個招呼。你要是願意的話,我等會兒就給他打電話。」
這次真的結束了?疲憊不堪的斯特萊克想起昨天夜裡和今天早晨的爭吵。夏洛特終於做出了令他無法原諒的事情。
「你看著辦吧。我需要一些能跟警察做交易的信息。」
斯特萊克從牆上的木頭展示板上扯下一張旅遊宣傳單,在皇家騎兵衛隊照片旁的空白處記下沃德爾的電話號碼。
「羅賓。」
夏洛特為了報復,不使盡手段絕不會善罷甘休。今天早晨的吵架,無疑是接下來幾個月甚至幾年生活的預演。斯特萊克從沒想到一個人的報復心竟會這麼強。
掛掉電話,斯特萊克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撥了另一個熟人的電話。那人的年紀比安斯蒂斯大得多,人生軌跡幾乎跟安斯蒂斯正好相反。
一到街上,斯特萊克點了根煙,接著左轉,走過大門緊閉的十二號咖啡吧,然後沿丹麥衚衕上了狹窄的人行道,接連經過一面玻璃櫥窗和幾面牆——那面櫥窗里擺滿五顏六色的吉他,那幾面牆上貼滿隨風飄舞的廣告。響個不停的鑽機聲離得越來越遠。隨後,他繞開中央大廈底下的碎石堆和破碎的路面,經過巨大的弗雷迪墨·丘里鍍金雕像,繼續前行。那座雕像矗立在街對面的多米尼恩劇院門口,低著頭,舉著一隻拳頭,猶如異教徒的混沌之神。read.99csw.com
「他就這麼借給你了?」
「哦,是嗎?」斯特萊克說,「沒事,每星期都會收到一封。」
聽到斯特萊克的聲音,電話那頭大喊了一聲:「神秘鮑勃。」正如夏洛特是唯一叫斯特萊克「布魯依」的人,理查德·安斯蒂斯探長是唯一叫他「神秘鮑勃」的人。
「嗯,好啊。去的話,我會給你打電話的。這段時間太忙了。」
她就像斯特萊克放酒杯的桌子一樣虛幻,像扎著馬尾辮、在吧台為顧客端上啤酒的大胖子男人一樣不真實。
「我是沃德爾。」對方嗓門很大,口氣生硬。
「克勞迪先生,樓下那個平面設計師。」
「這是一封恐嚇信。」羅賓說。
(「我打電話來,是想問問你的情況怎麼樣,斯特萊克先生。因為,這個月的錢還沒到……這幾天能到嗎?」)最後(既然開始反思人生的失敗,何不索性來次全面的審視呢?),他最近還發胖了,胖了足足二十斤,這不僅使他感到臃腫、不適,還給他那條充當小腿的義肢增加了不必要的額外負擔——此刻,那條小腿正擱在桌子底下的黃銅檔桿上。斯特萊克瘸了腿這件事變得越來越明顯,純粹是因為增加的體重使義肢連接處的肌肉不堪重負,出現了損傷。何況,他還在凌晨肩扛背包,步行穿越市區——考慮到即將淪為窮光蛋,他決定採用最廉價的方式前往辦公室。
他把地址和人名也記在皇家騎兵衛隊的照片旁。至於那條警告,他沒有記在紙上,而是記在了心裏。在友好的氣氛中結束通話后,斯特萊克打了個大哈欠,接著撥了沃德爾的電話。幾乎未經等待,對方就接起了電話。
(「布魯依,你就搬來一塊住吧。哎呀,你知道這是一舉兩得的大好事。一來,可以為你省不少錢。你的事業剛起步,需要用錢。二來,我可以照顧你。你的身體還在康復,需要人照顧。布魯依,別犯傻了https://read•99csw.com……」)再也沒人會叫他布魯依了。布魯依已經死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但是——不應該報警嗎?」
「是啊。」斯特萊克邊強忍著沒讓第二個哈欠打出來邊打量穹頂的畫。看著,看著,酒神節狂歡圖變成了眾仙宴會圖——表現的是莎士比亞的著名喜劇《仲夏夜之夢》,上面還有個長著驢腦袋的男人。「不過,我真正感興趣的是案宗。」
一名維多利亞時代的少女,雙手捧著一大束玫瑰,翩翩起舞。那少女隔著玫瑰,羞答答地朝斯特萊克暗送秋波,豐|滿的雙乳潔白無瑕。
「謝謝,」斯特萊克呷了一口,說,「還有紙條的事。你怎麼會是臨時工呢?」
斯特萊克一瘸一拐地走到吧台,要了第二杯啤酒,然後回到剛才的桌子那裡,繼續悶悶不樂地沉思。離開夏洛特,意味著他即將陷入一無所有的絕境。要不是約翰·布里斯托及時出現,負債纍纍的他肯定得露宿街頭。的確,如果吉萊斯皮要求歸還借款(斯特萊克借來支付辦公室租金的首付款),他將別無選擇,只能露宿街頭。
「那個,你比『應急』中介公司之前派來的所有的人都幹練得多。這是我的心裡話。對不起,我剛才一直叫你桑德拉。她是上一個臨時工。你叫什麼名字?」
「可是——」
「科莫蘭·斯特萊克,」斯特萊克回答,「我的名字。」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斯特萊克瞥了一眼手機屏幕,上面顯示的是他辦公室的號碼。肯定是羅賓打來,轉告彼得·吉萊斯皮催債的事。斯特萊克沒有接。等羅賓給語音信箱留言后,他一口喝乾杯中剩下的啤酒,離開了酒吧。
「是以前的一個客戶,對我的服務感到不滿意。這人腦子有點問題。他以為用這種信紙,我就不知道是他了。」
整個通話過程長達二十五分鐘,期間出現多次沉默,而且一次比一次長,一次比一次耐人尋味。最後,斯特萊克獲得了一個大概的地址、兩個人名和一條警告。
「羅賓。」斯特萊克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好記。」
安斯蒂斯邊翻找九*九*藏*書相關探長的電話號碼,邊問了斯特萊克工作、右腿和未婚妻的情況。斯特萊克全都撒了謊。
「媽的!」斯特萊克衝著酒杯大聲罵了一句。聲音在酒杯里回蕩了一會兒。第三杯啤酒他喝得很快。不知不覺,酒杯幾乎見底。
斯特萊克本想開個蹩腳的玩笑,把自己比作蝙蝠俠,把羅賓比作蝙蝠俠的那個得力助手,但看到羅賓漲紅了臉,便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太遲了,他想,結果可能會適得其反,造成嚴重誤會。羅賓轉了一下旋轉椅,重新面對電腦屏幕,所以斯特萊克只能看到一張紅通通的側臉。
沃德爾哈哈大笑起來。
「斯特萊克先生——我想您走之前應該看一下這個。」
斯特萊克走出玻璃門,在陰暗潮濕的小廁所門口猶豫了片刻。他感到肚子越來越痛,但想到羅賓的幹練和對自己的關心,他覺得應該照顧一下羅賓的感受,於是下樓,決定憋到酒吧再上廁所。
「說吧。」
羅賓幾次用了「我們」一詞,令斯特萊克受到些許鼓舞。
「嗯。」羅賓說,說話時既沒看抽屜,也沒看斯特萊克。
穹頂之下,把酒杯放在高高的圓桌上,然後徑直走進散發出強烈尿臊味的男廁所。
碎石堆和施工路面的背後就是托特納姆酒吧,維多利亞風格的外觀顯得富麗堂皇。斯特萊克兜里揣著大筆現金,愉快地推門而入。靜謐的酒吧內部,圓潤的深色木器和木器上的黃銅配件泛著光澤。用來隔斷空間的磨砂玻璃、古色古香的皮沙發、鍍金的吧台鏡子、豐饒角和胖嘟嘟的小天使——一切都顯得雍容華貴、井井有條,與外面破碎的街道形成鮮明對比。酒吧里幾乎空無一人。斯特萊克點了一品脫「厄運沙洲」啤酒,走到酒吧後部炫目的玻璃皇后樂隊主唱。
「我走了,待會兒見。」
「好。」
事情並非一直都是這樣。兩三年前,斯特萊克可以要求證人和嫌犯配合他,他也曾像沃德爾一樣,時間比他交往的大多數人都要寶貴,可以選擇何時何地跟人見面,見面多久。就像沃德爾一樣,他過去用不著穿制服,身上自有一股官威。https://read•99csw•com今非昔比,他現在成了瘸子,穿著皺巴巴的襯衫,為了巴結警察而利用以前的熟人——換作以前,那些警察很樂意接他的電話。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羅賓一臉狐疑地問。
「是的。」斯特萊克說,「平時忙了一天下班后,你一般喜歡去什麼地方喝一杯呢?」
他打算一直逛到那個臨時工離去為止,然後睡個安穩覺。
斯特萊克去吧台要了第三杯啤酒。回到穹頂下的老位置后,他掏出手機,撥了倫敦警察廳一位朋友的電話。雖然才結交幾年,但因為一系列不同尋常的共同經歷,他和那位朋友已經成了鐵哥們。
「要是想去吃午飯,就去吧。備用鑰匙就在辦公桌的什麼地方,你找找。」
過了十分鐘,三分之一的啤酒下肚后,斯特萊克感到心滿意足,同時疲勞導致的麻木感變得更加強烈了。康沃爾產的啤酒有種家的味道,帶給人平靜和久違的安全感。正對面有幅巨大而模糊的畫:
「這不是開玩笑,這是封恐嚇信!」
「誰在負責盧拉·蘭德里的案子?」
斯特萊克不由自主地想起夏洛特。她是個絕對真實的女人,美麗卻像被逼急的雌狐一樣危險,聰明卻時而瘋癲。用斯特萊剋死黨的話說,是「賤到骨頭裡的賤人」。
「我出去一下。」斯特萊克說著,放下幾乎沒動過的咖啡,側著身子走到門邊,取下掛在衣架上的大衣,「要是有人打電話來……」
「嗯,你好。我是科莫蘭·斯特萊克……」
電話里出現短暫的沉默。
「哪方面的?」
「什麼先生?」
「找你幫個忙,哥兒們。」斯特萊克說,「弄點信息。」
「你能拼寫,能使用標點。一點就通,工作又主動——杯子和托盤哪兒來的?咖啡和餅乾呢?」
斯特萊克轉向羅賓,羅賓已經坐回電腦前面。羅賓在辦公桌上分門別類地擺了幾堆碼放得整整齊齊的信件。信件旁邊就是給斯特萊克的咖啡。
「你可不是我的救命恩人,哥兒們。」
「你什麼時候過來玩玩啊?」安斯蒂斯問,「哪天晚上,帶夏洛特過來嘛。」
「找你幫個忙。」斯特萊克對安斯蒂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