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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二:相濡以沫五十年

附二:相濡以沫五十年

大約1947年,錫到北京二中教課。二中是著名老校,歷來文理兼重,尤以文科享譽社會,作家輩出。二中出身的作家人數多、影響大、式樣廣。如鄉土文學作家劉紹棠(已故)、大牆文學作家從維熙、京味文學作家韓少華、兒童文學作家尹世霖等,早已享譽全國,作品被譯成多國文字,並獲獎,名揚海外。錫有幸或說有緣,和青少年時的名人邂逅。從維熙說,王錫先生是我「48年前的老師」;韓少華憶起在二中上學時,王老師給他的作文《秋窗夢》得甲的情景;劉紹棠說,王先生雖然沒教過我,但我也曾向他請教過;那位畢業於清華大學,今已成為著名紅學家的楊乃濟,每想起當年就讀於北京二中聽王錫老師講韓愈《祭十二郎文》時生動形象的教態,還念念不忘,記憶猶新;現代文學館的常務副館長舒乙,也是二中出身,王錫曾當過他的班主任。中學生時的舒乙是班幹部,到過演樂衚衕我們家,問功課或談班上的工作……幾十年過去了,錫在北京二中任教僅只數年,卻給不少人留下深刻而難忘的印象。
附二:相濡以沫五十年(1)
劉君是個熱心人,居然把老宮女給我們請來了。我們尊她為長輩,稱她何大媽,讓孩子叫她何奶奶,從此我們和老宮女有了一段親密接觸的時間。她抽空把宮裡的所見所聞、親身經歷,詳詳細細地說給我們聽,其中不乏眾多難得的史料。老宮女何大媽直到錫完全恢復健康,上班了,孩子也上了小學才離開我們家。當時我們一再挽留她,並要為她養老送終,但她搖搖頭,說要去恩濟庄看老劉。恩濟庄是埋太監的地方。我們和老宮女的一段情緣就這樣結束了,但是她這個人和她講過的皇宮裡的故事,卻長久地留在我們心中。
泉城是美麗的,大明湖、趵突泉都是旅遊勝地,可是我們的心情卻太惡劣了。我們的二兒子發燒卻不能及時到醫院打針治療,因為日本統治下的濟南燈火管制,夜晚戒嚴。等到了天亮,已失去搶救之機,孩子夭折于濟南了,才8個月。
在北京,錫轉入了另一教育領地。他到煤炭工業部、第一機械工業部五四七廠的業餘學校教工人、教幹部,提高文化水平。每天早晨騎自行車去北郊上班。他勤勤懇懇,向工人學習,頗得好評,他曾獲得部局級「先進工作者」稱號。只可惜光榮的時刻太短暫了。反右鬥爭開始了,只因他諍言教育現狀,加以出身問題,又去過日本,竟在運動後期,他王錫的名字被填入右派名單里了。他被遣送到北京西郊石景山吳家村北京重型電機廠勞動改造,參加建廠勞動,很艱苦,勞動量很大。但他不怕累,不畏苦,還廣泛接觸工人、幹部。如市勞模王維剛,工人出身的對聯專家常治國等人,都成了他密切過從的好友。https://read.99csw.com他漸漸被廠里發現:王錫很有學問,是個人物,要發揮這個摘帽右派的作用(他是最早摘掉右派帽子的人之一),讓他到廠教育科來工作,輔導大專班學員,學習毛主席詩詞。孰料此舉竟轟動了7000人的大廠,從書記、廠長,到車間主任,紛紛來聽王錫老師講課。教室小,就搬到大禮堂上課,而後來的人仍然沒有座位,只好站在門外,蹲在窗台上聽講。工廠里掀起了大學毛主席詩詞的高潮。幾十年過去了,那當年的青年學員已成老工人將退休,王錫辭世10年了,至今還有人想起那「鐘山風雨起蒼黃」一句詩,王老師講了兩個鐘頭。
在北京大學四年的求學時間里,我和錫常常在北大圖書館(北大紅樓北側)里看書、翻閱資料、擇錄要點,為撰寫論文作準備。這個圖書館漸漸成了我們倆感情接近的地方,直到大學畢業前夕我們結婚。我們有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語言,我們是幸福的。
六、老宮女來到我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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錫有一個溫馨的家:我們育有二子二女,四個孩子在陽光下成長。雖然生活並不富裕,靠薪金度日,卻也其樂融融。四個孩子四條紅領巾、四名共產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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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年,錫曾經非常坦誠地說:假如我們沒有結婚,假如我沒和你結婚,也就是假如我沒遇到你,我不會活到古稀之年,頂多活三十幾歲,像我爸爸一樣,早早聽蛐蛐叫喚去了。的確,志同道合,有共同愛好,有共同追求,有共同語言是精神生活的基礎;物質呵護又是不可須臾廢離的必要條件。錫的一生是窮困的一生,是和疾病鬥爭的一生,又是在政治運動的漩渦中翻滾掙扎的一生。是什麼動力使他戰勝種種不幸和困難,而頑強地活到76歲高齡?
十、退而不休
我記得當時搞過一些活動,如參觀故宮博物院,到儲秀宮看為西太后六十壽辰寫的《萬壽無疆賦》,有陸潤庠寫的,還有……據說慈禧並不滿意。還訪問過研究《紅樓夢》的專家學者俞平伯。那天不巧俞先生因事外出,我們卻有幸見到了俞平伯的父親——翰林俞陛雲老先生。俞老身材不高,微胖,頭大,說話十分客氣有禮貌,一句一個「小兒平伯」,令我們這幫大孩子忍俊不禁,竟大笑了起來。
我們還走訪了淪落在民間的一位老宮女。她住在景山東街里的中老衚衕https://read.99csw.com,離北大宿舍很近,是工友老李給介紹的。他和老宮女住一個院,是街坊。我清楚地記得訪問時間是霜降前後,地上已見冰碴,她屋子裡生了爐子。屋子不大也就10來米,是間西房,有些老式舊傢具:南牆是個黑漆大躺箱,想必是當年為西太后贈她嫁妝而置買的;北牆是一對雙層壁櫃,什件(銅活)擦得鋥亮;一張榆木擦漆的八仙桌,兩把靠背椅;條案上是座鐘撣瓶、帽鏡、帽筒……一個典型的老北京人之家。她給我們沏了一壺茶,是我們帶去的高碎(茶葉末兒)。老宮女有50來歲,面孔似黃白鏡子,頭髮開始花白,穿青布褲子、藍布褂子,腳上已穿上青絨毛窩(駱駝鞍棉鞋),給人一種很乾凈利落的感覺。她說話慢條斯理,不高聲,不搶話,耷拉著眼皮,不直視人,帶著青年時在皇宮裡訓練出來的習慣。她簡單地告訴我們,她能看見的,如早起上朝前她伺候一袋煙,她怎麼點煙,還比劃了姿勢;一日三餐的排場,她只是遠遠地看見,因為由太監伺候;夜晚睡覺如何設防,輪到她值勤時就躺在西太后的腳底下的地上;宮裡沒廁所,太后怎樣接溲(大小便)。「傳官房」就是拿便盆,便盆什麼樣,裏面放檀香木的末以防臭味,便盆由小太監頂來頂去……
我們千里迢迢奔赴濟南的目的是為了生計,當時的聯合準備銀行在濟南建調查室,但錫還沒有到任,該單位就停辦關閉了。靠一點微薄的遣散費,我們過著困窘的日子,連電燈都被掐了,點蠟燭。想回北京路不通,竟在濟南困居了7個月。最後不得不把大半個家的用品、衣物等全扔在濟南,我們隻身回北京。但畢竟回來了。濟南之行是不幸的,是悲慘的,不但丟了東西,而且失去了骨肉,錫還帶回來一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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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9月2日,王錫因病辭世。他的《宮女談往錄》,卻在身後成了一本經久不衰的暢銷書。
但是在解放前,兩個大學畢業生都很難找到工作,畢業即失業。我們到處奔走,托遍親朋,然而談何容易。教書的脫掉長衫去拉洋車(人力車)、賣煙捲;行人手提什物被叫花子搶走,根本不是什麼新鮮事。
二、畢業即失業
人們懷念他,特別讚賞他的遺作《宮女談往錄》。1995年元月,由他的同事、同學及學生共同倡導發起、北京二中校友會和中國藝術研究院共同主辦召開的「清代題材文藝暨金易作品研討會」在恭王府內舉行。二中校友會名譽會長、鄉土文學作家劉紹棠先生致辭。參加研討會的人有60多位文史界知名人士,九九藏書如清史專家朱家氵晉,著名的文藝評論家李希凡,人民教育家韓作黎、陶西平,現代文學作家韓少華、從維熙、楊乃濟、尹世霖、陳援、鄭思波以及原紫禁城出版社的社長李毅華等人。他們都對《宮女談往錄》一書給予相當高的評價,認為《宮女談往錄》是又一部「白髮宮人說天寶」的著作,是「亦文亦史、亦史亦文」,能「尊重歷史」,又達到「真善美辯證統一」的「高水平、高品位、高檔次的紀實文學作品」。
20世紀50年代前期,錫離開了北京二中,到蘭州西北師範學院去教課,也是恩師的舉薦。音韻學家趙蔭棠先生曾慨嘆:「王錫如果評不上教授級職稱,誓無天理!」這是何等的愛戴、賞識和器重!然而他辜負了恩師的企望,五臟不全的錫很難適應西北的氣候、生活環境,尤其醫療條件等都比較滯后。他病病歪歪地回到北京。記得那是個寒冬的夜晚,他風塵僕僕地從西北歸來,進門第一句話就是:「我回來了,我再也不出門了。」(指到外省外地工作)他臉上滿布灰塵、冰碴,眼裡溢出冷淚水。他老了,他提前老了,其實那時還不到「知天命」之年。自蘭州歸來,他再也沒出遠門,再也沒離開北京,再也沒離開家,直到退休,直到辭世。
很快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工友老李向我們使眼色,意思是該散了。我們很滿意,因為我們知道了一些書本上沒有的、官方文獻所沒有記錄的東西。她是她所經歷的那個年代、那段歷史難得的見證人。這就是我們初識老宮女的也是北大生活印象之一。
我們怎麼辦?讀書人愛書如命。我們只有一些書,忍痛割愛,賣書!先賣夫妻倆各有一部的史記、說文、魯訊全集(單行本),賣一套,留一套。當賣鄭振鐸的插圖本文學史時,何等令人心酸!書賣了不少,不能再賣了。又賣結婚戒指,怕母親傷心,就偷偷換個包金的戴上。還賣什麼?賣結婚時親朋所贈的禮品,藝術檯燈、玻璃磚大花瓶,再往後真沒什麼可賣的了,竟把能裝4斤日本清酒的大洋瓶子賣了,一個4毛錢,換點切面以糊口。這是我們結婚後遭遇的第一個貧困苦難高峰。
九、從事成人教育
到畢業分配,小女兒首先報名到黑龍江的生產建設兵團,一干10年,是勞動模範。老二、老三進工廠,很快被評為廠先進、局先進,把獎狀拿回家來。我們的老大雖是殘疾人,但他殘而不廢。他搞技術革新,有發明創造,提高效率幾倍,曾連續被評為北京市的勞動模範。他和當時的北京市市長、國家總理握手合影的照片,曾懸挂在勞動人民文化宮裡,報刊上也屢次刊登他的先進事迹。此時我也兩屆被選為北京市東城區的人民代表,光榮地出席了「北京市文教衛生系統先進工作者大會」(也稱「群英會」)。不久我們家被評為九-九-藏-書「全國五好家庭」。
「史無前例」的10年過去了,我們已臨退休之年。錫卻退而不休,許許多多的工作在向他招手。他先抓空把當年存留的焦裕祿事迹剪報整理、粘貼、裝訂成冊,親筆題寫書名,裝潢得很漂亮,當成文物,保存起來,放在書櫥中顯眼的地方。他還拿出幾十年前編寫的《兩宋詞人編年》底稿,進行梳理、修補,準備有機會出版。他很喜歡年譜學。老友郭耕三先生用計程車把他接走,去為中華書局出版古籍斷句標點。老同事賈維因辦學,成立輔進補習學校,他鼎力支持,由老伴或子女接送去上班,從不推卻。高考恢復了,他的學生、親朋的子女,以及鄰居的孩子紛紛找他輔導功課,他深深同情這些被耽誤了的一代,和他們結成忘年交。
七、在北京二中
正當我們從海外回到北京,錫賦閑在家時,不久,接到一紙新聘書,赴濟南銀行調查室工作。喜的是生活有了著落,悲的是火車于路上被炸,在驚嚇與飢餓中,好不容易才輾轉到濟南。
附二:相濡以沫五十年(3)
母親的一紙加急電報「母病速歸」,救了我們一家三口。當美帝國主義向日本廣島、長崎投擲原子彈的消息震驚世界時,我們已平安地回到祖國,回到了家鄉北京。我們幸免於難,母親旋也病愈。
一、在北京大學
五、做腎摘除手術
大約在1947年,錫由恩師舉薦,到北京二中去教課。他帶病上班,堅持到解放,終於躺倒了。1950年他做了腎摘除手術,刀口一尺二長,是大手術,醫療費用不少,他有幸享受到公費醫療的補助。術后,他一天天地好起來,從打點滴,吃流食、半流,到終於能吃正常飯了。出院時吳大夫跟他說:「恢復得很好,也很快。摘除一個腎臟沒大關係,我也是一個腎。別人能活70,你也能活70。」充滿樂觀的吳大夫影響了病人。在錫的後半生中,他每每想起醫生的話語,他總是高高興興,歡歡喜喜,說說笑笑的。
1939年,我從女一中畢業,考進北京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我認識了金易。他學名王錫,河北玉田人。當時班裡有不少是冀東一帶的人:劉曜昕是豐潤縣人,徐守忠、苗貞華是武清縣人,仇煥香是順義縣人……聽說他們曾結拜為義兄弟,人稱「北大七子」。後來他們還組織了「詩詞研究會」,會員擴大到半個班的同學,也有女生參加。
附二:相濡以沫五十年(2)
四、困居濟南
就在此時,由於過分的勞累,及常年高血壓,他患上腦血栓,右偏癱,半身不遂了。醫生囑他要多活動。我陪他去景山公園、勞動人民文化宮散步。在老松古柏間的休息椅上看人們打太極拳、練鶴翔庄。他也躍躍欲試,可腿腳不聽他指揮,他只能看,不能練。他的學生楊乃濟來家看望他,告知先生,為拍電視劇read.99csw.com紅樓夢》,在北京修了大觀園,即將建成開放。大觀園就是他設計的。楊乃濟深諳王錫老師學識淵博,功底深厚,對北京故宮了解頗多,即敦請老師撰寫這方面的文章。《宮女談往錄》長達20多萬字,就是在患半身不遂后,用左手托著右手艱難地寫成的。這是他畢生最後一部著作,字跡凌亂是難免的,我經常為他謄清,幫助他查找或核實材料,並往返于東四演樂衚衕和故宮內紫禁城出版社之間。從20世紀80年代後期起在《紫禁城》雜誌上連載,到90年代初,集結成書。楊乃濟為書寫序言,這一切錫都很清楚。他拿到《宮女談往錄》初版的樣書,是坐在床上看的,戴著老花鏡,校訂一些錯字。
就在這最困難的時刻,北京大學當時的校長錢稻蓀先生舉薦王錫,以北大高材生的名義赴日本廣島文理科大學任教。當時我們想,東渡扶桑也許是條求生之路呢!然而我們錯了。廣島之行給我們後半生播下了萬顆不幸的種子!那時日本軍國主義對外侵略,男人出征,遍地寡婦,人們的生活是百分之百的「配給」。我們在廣島的日子里,沒看見過什麼食品、日用品,商店都上著板,不營業,沒東西可賣,市面蕭條極了。我們的長子因嚴重缺乏營養而致殘,造成我們終生的遺憾。當時我們心中默默地想:回國吧!離開這「荒涼」與「貧瘠」的土地!離開這個「女人國」,離開這個後來遭受滅頂之災的不祥之地——廣島。
錫出院后還須一段調養期,可這時我已經到北京二十五中(當時還是私立育英中學呢)去教課兼班主任,工作相當忙,只好請了幫工。可那時剛解放,「傭工是剝削」,也沒處找哇!此時我們的同學好友劉君說:「我給你們出個主意吧,把老宮女請來,那可是個好心眼的老人,就不知她肯不肯來。」說到老宮女,我們是有舊情的,我們在上大學時曾訪問過她,聽她講清宮軼事。可那位老太太(人們稱她大姑)是個乾淨利落人,手中還有些積蓄,她肯來嗎?劉君說,今非昔比,她的日子已經不好過了。當年西太后贈給她的東西,早已當賣一空。劉太監不但好吃、好喝,還好抽(鴉片煙)、好賭。劉太監死後,剩她孤身一人,還被匪盜劫搶過,已瀕臨絕境。
沈義羚
回憶和金易在一起的日子
錫就生活在這樣美好的環境里。
40年後的1984年,就在中日邦交正常化12周年到來之際,受當時我們黨的總書記胡耀邦同志的邀請,有3000名日本青年朋友來中國訪問,到北京歡聚。其中日本廣島文理科大學的數名學生還被請到我家做客。當時歡聲笑語的情形,至今記憶猶新。在紀念世界反法西斯勝利40年之際,錫寫了《憶廣島》一文,登在報刊上,作為對這一段歷史的回顧和見證。
八、蘭州之行
三、日本廣島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