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魏光亮看看手錶，默默地把表戴回手腕上。石萬山跳下台車，「超過三分鐘沒有？」
「我是。」
方子明走到靠窗的一張下鋪前，把鋪蓋一卷，「東平，你睡我這兒，我睡小柱的床，小柱換到上鋪去。」氣哼哼拎起鋪蓋，「哎，東平，你知不知道這魏排長是何方神聖？」
魏光亮拿著車票，比對著，在十九號硬卧車廂找到了自己的床位。他抬頭看行李架，上面滿滿當當，大箱小包摞得密密匝匝。他生氣——那些人怎麼這麼霸道？後來的人還要不要放東西？把電腦包朝中鋪上一放，他噌噌地登上兩級梯子，連拉帶扯，發狠地挪動著眼前的箱包。這時，周亞菲正好從盥洗室回到車廂，看見懸在半空中的魏光亮，撲哧一下笑起來，「光頭先生，即便是乘務員要動旅客的行李，也要事先打個招呼的。我希望我的行李們，能夠安安靜靜呆在原處。出家人應心存慈悲寬厚為懷，阿彌陀佛！」
兩人收拾妥當，一起出門晨跑，遇到正往回走的石萬山。石萬山叫住她們，「小周，能適應嗎？」
林丹雁向周亞菲伸出手，「亞菲，按先來後到，我歡迎你。願意跟我住一起嗎？」
他把信件重新夾回書里，發一陣呆，再嘆口氣，蹲下去，順手撿起一把把樹葉，開始在地上拼寫英語句子：To be or not to be，this is a question。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他不理睬，繼續自己的動作。
「他早、晚都要到山上去念外語。」
舒亦文看著這瘋丫頭，又好氣又好笑。
七星谷營區內唯一有些粉紅色彩的房間里，賴床不起的周亞菲，歪頭注視著正在梳頭的林丹雁，看了一陣，忍不住說，「丹雁姐，你真美，不光是漂亮，是美，一種攝人心魂的美。真的是『我見猶憐』啊。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
「後來呢？」周亞菲托腮凝眸，想入非非。
齊東平鐵青著臉，「營區有女兵，有家屬，你不知道？」
李和平趕緊把兩個大旅行包接過來，憐香惜玉地，「這麼沉，累壞了吧？」
石萬山下令，「休息十五分鐘。」
「你以為你是誰？政委已經去接新排長了。他姓魏，是清華大學的研究生。我知道的就這些。」齊東平推開他，抱起自己的鋪蓋，扔到一張空著的上鋪上。
「你以為幹啥？看美女唄。」
看見石萬山和張中原走過來，一個中尉跑到石萬山對面，立正敬禮，「請團長指示。領班員、二連指導員王可。」
王小柱著急，搖晃著齊東平的胳膊，「排副，要不，我負責排長的內務？年底想立集體三等功，兩面小紅旗，咱都不能丟啊！」
「啊？」周亞菲驚訝得無以復加，她怎麼也想不到，他們的關係到了這種程度，更想不到，林丹雁居然會把這些說得這麼直露。
「看山？唉，老首長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怎麼就不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呢？」
「這是團長的命令，你就執行吧。魏光亮現在在幹什麼呢？」
戰士捂著肚子哭喪著臉，幾乎要屁滾尿流的樣子，「排副，一班長，我錯了。都是這泡屎給憋的，哎喲，肚子疼，我先把廁所上了行不行？下不為例。」
周亞菲先是一驚，繼而大喜，「哈哈，天賜良機，今天老爸不在，看我怎麼收拾他。」她一臉壞笑走到魏光亮面前，「哥們，咱們真是有緣啊！上次見，你還沒剃光頭嘛，怎麼，慘遭感情打擊，萬念俱灰，看破紅塵，準備出家當和尚？」
「你想不想今年轉士官？」
上午是例行訓練時間，齊東平通知魏光亮要到場，今天要認識一下各種機械。
周亞菲哈哈大笑，笑得無比開心，笑得那麼恣肆，笑得揚眉吐氣。笑夠了，對「小紅帽」說，「對不起，耽誤你們時間了，咱們走。」
「光亮，慢慢來吧，我老家有句俗語說，石頭還有翻身的日子呢，你還愁沒機會？眼下，我暫時幫不了你，你就必須認真對待排長這個職務。」
黑色賓士車後排，孫丙乾戴著墨鏡，頭向後一仰，「說說你這個師姐。」
全場寂然，官兵們神情緊張，方子明和齊東平略帶仇視地瞪著魏光亮。
洪東國用力鼓掌，用欣賞的眼光看著她，「說得好！」
「咱們幹得好好的，冷不丁派來這麼個主兒……不行，咱們找營長去，不要他。」
石萬山指著場上的雙臂鑿岩台車、扒渣車、翻斗車，「大功團對官兵的要求是，兵專一項，官需多能。這些機械是咱們一連的看家武器，請大功團第一連第一排的魏光亮排長告訴我，你準備用多長時間來熟練掌握使用這些武器？」
「誰要嫁呀？你想把本姑娘趕出家門啊？」
齊東平大喝一聲，「站住！」
月台上的工作人員一片繁忙，下車的乘客和接站的人們你迎我往，大呼小叫，站台好不熱鬧。進到月台接站的洪東國和李和平，各自拿著一張照片，守候在十九號車廂門口，不時比對一下下車的乘客。
李和平看一眼手裡的照片，眉開眼笑地迎上去，「請問，你是周亞菲嗎？」
孫丙乾把嘴貼近她耳朵，「想辦法接近她。」
「恭敬不如從命。」
魏光亮很不情願，磨磨蹭蹭地從電腦包里取出電腦，打開電源，嘟嘟囔囔，「草木皆兵！這台電腦，我用兩年多了。」
「都放上去，四件。」
魏光亮朝她聳聳肩，擠出一臉的無可奈何兼幸災樂禍。
到底是女孩，性格再怎麼厲害，遇到男性用這樣侮辱性的語言冒犯自己時，都會亂了陣腳。猝不及防的周亞菲，頓時臉紅耳赤，氣急敗壞，對著魏光亮的背影破口大罵，「王八蛋九_九_藏_書！」
石萬山探出頭來，「魏排長，你看清楚了，還有，記時要專業。」
「這麼有意思？真來勁，讓我羡慕死了。」周亞菲無比嚮往。
「咳，有碗飯吃而已。」林丹雁把自己的行李箱拎下來，「別看我呀，看行李。」
方子明緊跟著他，急得抓耳撓腮，「那，咱找營長……」
「什麼話啊，對我還這麼繞山繞水的？說，言者無罪，聞者足戒。」
石萬山閉上眼睛，做幾次深呼吸，然後，按住一個綠色按鈕。夾著電焊條的台車長臂緩緩地向下移動，張中原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猛然，一小把電焊條直直地一次性插入啤酒瓶中，真是穩、准、狠。
魏光亮提提紙袋，「在這兒。現在走嗎？」
「師姐官僚了吧，兩年前，我就加入海歸一族了。」黃白虹拉住她，「一起走吧，我們有車送你。」
「放心吧，這麼偉大的歷史時刻，我絕對眼睛都不會眨。正拭目以待呢。」
連綿的群山，把七星谷與外面的大千世界隔絕，卻隔不斷魏光亮對大千世界的嚮往。清晨，被軍號和軍樂吵得再也睡不著的他，一骨碌爬起來，腋下夾著一本英文版的《莎士比亞戲劇集》，溜到後山上，背靠一棵大樹，嘰里咕嚕地念英語。念著念著，聲音開始沒精打采，最後完全停了下來。他望著大山出神一陣，狠勁搖了搖頭，把夾在書里的一封航空信取出來，反反覆復地仔細閱讀。這是那娜從美國寄來的信，他已經讀過無數遍了，早就能夠倒背如流。
王小柱拽住他，「排長，你……」
「我不該管嗎？」
林丹雁好氣又好笑，「懶丫頭，胡說八道，還不快起來。再不起來，我胳肢你了。」
誰知三天過去，魏光亮竟沒有主動跟任何人說一句話。排長的冷傲確實有點過頭了。齊東平無奈地向張中原討要對策，得到的答覆是「工作的事情還得由你負起責任來」。可是部隊有部隊的規則和章程，魏光亮的我行我素，很快就影響到一排的集體榮譽，魏排長的內務衛生怎麼辦，就是一排目前面臨的最大難題。
「他敢當眾跟你叫板，在他眼裡，我算哪棵蔥啊？萬一他尥我一蹶子，我又收拾不住他，這傷的可就不只是一個排了。」張中原愁眉苦臉。
「將我的軍是吧？這麼說吧，從鑿岩台車到手持風鑽，大功團一共有五十來種機械設備，如果搞一個綜合全能比賽的話，我不敢說自己一定能拿到金牌，但進前三名應該沒問題。沒這點能耐，統領不了工程兵師第一團。」
張中原唉聲嘆氣，「唉，他真是我前世的冤家啊。」
「逼？別胡扯了！沒有大來頭，他能一來就把東平給拱了？」
「別，千萬別！」周亞菲嚇得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
對於魏光亮來說，真正是屋漏偏遭連陰雨，船破恰逢迎頭風。
石萬山目光炯炯地逼視著他，「好！很久沒操練了，今天我藉機檢驗一下，看自己是否廉頗老矣。齊東平，把那個罐頭盒換成啤酒瓶。」
周亞菲瞪他一眼，忍不住罵道，「花和尚！陰魂不散！」
魏光亮趕忙把句子攪亂，「鄭副參謀長，你的英語很標準嘛。」
火車站出站口，鄭浩、林丹雁已經到了，兩人聊著天，眼睛不時往人群中逡巡。見洪東國率一干人馬走了出來，鄭浩馬上拉著林丹雁迎上去，「老洪，人接齊了？」
方子明用力搖齊東平的胳膊，「東平，他的內務連剛入伍的新兵都不如。明天營里要評比內務，你說咋辦？」
「在導彈工程部隊林丹雁是公眾人物。只要有心探她的行蹤，總是能如願的。」
黃白虹從手提袋裡翻找出鋼筆和電話本，遞給林丹雁，「留個手機號吧。」
戰士們安靜下來。
「齊了。」洪東國向林丹雁伸手，「丹雁也到了，今天咱們是大團圓。」
「為什麼呀？」
「換！」
「鄭叔叔好。」
周五，是各營內務衛生評比日。
「為什麼？我也一直想知道答案啊，可誰來告訴我呢？」林丹雁心底隱隱作痛。
她快步回來，悄悄對周亞菲說，「狼外婆沒有從童話里出來，中山狼卻真的從寓言里出來了。」見周亞菲一時反應不過來，補充說明，「那光頭，就是咱們在機場遇到的中山狼。」
不遠處的大苦楝樹下，魏光亮攤開一本英語書，時而嘴裏咕嚕幾句，時而探頭朝她們這邊張望。周亞菲和林丹雁對視一眼，心領神會，心照不宣，一同朝苦楝樹方向跑去，目不斜視地經過魏光亮身邊。跑出幾十米遠，兩人咯咯咯咯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沒什麼事。我本來就是代理排長。一排有排長了，我不能再睡這裏了。」
林丹雁縱聲大笑。
周亞菲站到他面前，杏眼挑釁地俯視他，「這叫先來後到，懂嗎？」
魏光亮無言以對，站起身來，跟著鄭浩下山。
「被子疊得像麻袋。」
林丹雁臉上浮起嘲弄的笑容，朝他走過去，「花|花|公|子搖身一變，成和尚了。沒把寶座開過來？」
舒亦文死盯著魏光亮，也覺得此人似曾相識。為了確認對方，她趨前對魏光亮左瞧右看。魏光亮察覺到了，回頭狠狠瞪她一眼，見是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心下不快，又不好發作，咽下溜到嘴邊的刻薄話，繼續弔兒郎當往前走。正是那吹鬍子瞪眼的樣子，使舒亦文認出了他：是機場遇到的那個無禮傢伙，今天在火車站又遇上了，天下竟有這麼巧的事！
魏光亮和周亞菲的導彈工程兵生活開始了。
「你真是咸吃蘿蔔淡操心！人家是一個排的核心，我一個排副能說什麼？」
「逼他走還不容易？」
「好。」
「哪兒的九九藏書話。有亞菲做伴，我不孤單了，心裏很快樂。對石團長來說，也省卻了後顧之憂，多麼兩全其美的事兒啊。是吧？」
戰士們停止笑談和打鬧，都朝他看。
王小柱趕忙過來，「排長，不，老齊，你怎麼能睡上鋪呢？你睡我的床。」
戰士們三三兩兩坐下交談，只有魏光亮朝遠處走，石萬山喊他，「魏光亮排長留步，請到我這兒來。」
洪東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眼裡又是問號，「你們認識？」
往火車站去的計程車上，周亞菲一口一個「老媽」，與「老媽」舒亦文一路唧唧喳喳，親熱的情形不像母女，倒像一對閨中密友。
鄭浩的越野吉普歡快地奔跑著，它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了梢。
「就是那光頭！」
方子明滿意地「嗯」一聲，「這就對了。」
「讓齊東平當副排長。魏光亮這顆頭你要真剃不了，我來。你張中原這點事都辦不了嗎？」話筒被石萬山一把砸到電話機子上。
孫丙乾墨鏡後面的眼睛緊緊盯住林丹雁，走到黃白虹身邊，聲音低沉，「快，跟上她。」
林丹雁有些意外，有些不情願，但也有些感動，「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回來？」
「別凈挑好聽的給我灌迷魂湯，我有鏡子，看得見自己老了。白虹，你倒是真的越來越漂亮了！」林丹雁拉著箱子，往外走兩步，又回頭問道，「海外華僑回國觀光啊？」
舒亦文拍她一巴掌，「起來！大姑娘家了，還沒個樣子，誰敢娶你呀？」
魏光亮翻起眼珠子，「石團長，在回答問題之前，我能不能問一個問題？」
「以後誰也不許叫我排長！叫我老齊，東平，齊東平，都行。」
齊東平陰沉著臉，「不是哪個大官的兒子，也是哪位大領導的侄子，反正不會是農民的兒子。」
「還有呢！」周亞菲從旁邊兩個旅客手裡接過兩隻旅行箱，大大咧咧地遞給李和平和洪東國，轉頭對兩個旅伴，「謝謝你們，再見！」
魏光亮下來了，洪東國看看手中的照片，馬上迎上去，再一看他的光頭，又猶疑起來，試探地問，「是魏光亮同學嗎？」
周亞菲跟著一回頭，正好看見與李和平站在一起的魏光亮，驚訝不已。
林丹雁苦笑，「來勁什麼呀，就這第一次親密接觸，恰好被他老婆碰見了。」
「魏排長，齊東平是大功團最好的台車師傅，他可以在兩分鐘內用台車的長短兩臂，把兩根電焊條一次性插|進兩個啤酒瓶里。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張營長，我們走。」
全場歡呼起來。
穿軍服佩帶上校徽章的鄭浩，懷抱一大束鮮花，在漢江大英機場候客的人群中，顯得非常醒目。他在激動而耐心地等林丹雁。見到林丹雁，鄭浩舉起鮮花朝她招揚。待她走近，他把鮮花遞過去，把箱子接過來，「丹雁，辛苦了。」
一排一宿舍內總共有八條軍被，其中七條被疊成豆腐塊狀，只有魏光亮床上的被子鬆鬆垮垮不成樣子，被子旁還有一台手提電腦正在充電。王小柱出早操回來，幫著把魏光亮的牙缸和毛巾都按指定位置放好，再走到他床邊，想了想，還是彎腰把被子打開。
「怎麼說呢，反正我覺得，鷹派人物石萬山團長，雖然對別人，比方說對我吧，也都很關心，感覺上也親和，可同時總能感覺得到他骨子裡的強硬。只有在你面前，他才百鍊鋼化成繞指柔，才柔情似水……」
「有過一面之交。」林丹雁看看周亞菲，問洪東國，「這小姑娘也是來報到的？」
「還有一次呢？」
洪東國也笑起來，「一不小心，我也成名人了？」回頭招呼李和平和魏光亮，「小李，光亮，咱們抓緊走吧，還有八十公里山路呢。」
洪東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眼睛里流出問號。
石萬山和張中原穿過訓練場，朝一號洞口方向走去。
「想轉士官，就別瞎操心。你說，年底誰能不能轉士官，排里誰說了算？」
古人之所以發明出「無巧不成書」的俗語，說明這個世界的確充盈著太多的巧合，使人驚奇，讓人感嘆。比如說，現在，就在北京——漢江的普快列車上，魏光亮與周亞菲更加巧合地冤家路窄。
「我讀的是地方大學，戀愛成風，小男生們讓我煩死了。我跟他這麼一走，從此以後我就清靜了。」
「你就不急嗎？一排全團最落後，也傷不到他一根汗毛，可這麼下去就把咱們都坑了。古話怎麼說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咱們，你，我，可都是長在一排這張皮上的毛啊！」
斜對面也在等行李的黃白虹看見林丹雁，心裏猛然一咯噔，開始目不轉睛地打量起來，覺得對方很像大學里的「校花」、後來成了軍事院校博士的林丹雁。她走過去，輕輕拍一下林丹雁的肩膀，試探地叫「林小姐——」
洪東國伸出手，「歡迎歡迎，我是大功團政委洪東國。你的行李呢？」
七嘴八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來，「我跟他打招呼，他看都不看我。」
「你可別把自己當棵蔥啊，誰在乎你舒服不舒服啊？聽老哥的，你就把魏排長的被子放回原樣，老哥不會害你。」
洪東國朝周亞菲伸出手，「歡迎你，亞菲同學。我是洪東國，大功團……」
「小紅帽」把兩個箱子、兩個大旅行包放到行李車上，用繩子攔住。周亞菲得意地向舒亦文|做鬼臉，「怎麼樣？」
「他看你的眼神，對你的表情，對你說話的語氣……都不同。」
鄭浩流露出滿臉的驚訝和狐疑。
王小柱轉過身，「班長，你看這被子，還有這電腦。這要是一檢查，咱們門上的兩面小紅旗就保不住了
九_九_藏_書。」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下呼啦啦全站起身來，跟著齊東平往營區走去。
「對。她叫周亞菲，新分來的心理醫生。」
又是這丫頭片子！真他媽倒霉透了！魏光亮窩火得要命，心裏暗暗罵著，卻不敢再惹惱她，只好把挪開的箱和包放回原處，跳下來，坐到小凳子上。稍頃，又覺得自己這樣忍氣吞聲未免太窩囊，頭皮一硬，擺出一副挑戰的架勢，「有你這麼多吃多佔的嗎？」
張中原氣短，「人家已經剃了禿瓢兒，這個頭我沒法下剪子了。」
「咦！你怎麼知道？」洪東國感到奇怪。
「我一定努力。」
「團長，我水平低，想不出好辦法。」張中原有情緒。
王小柱眨巴著眼睛，「不知道。」
張中原心存餘悸，「團長，你就不怕萬一失手？」
「是。」
正你一言我一語逗得開心，北京西客站到了。兩人從計程車上下來，拖出大箱小包，急匆匆往候車室趕。路遇可以提前送人送貨進站的「小紅帽」，周亞菲問，「一件多少錢？」
齊東平抬起頭，仰臉看天空，不說話。
話沒講完，掛著「值班休息請勿打擾」的房門打開，一個穿著大軍褲衩的戰士揉著眼，打著哈欠，捂著肚子從裏面躥出來，急急往外跑，嚇了兩人一跳。
「抱歉，我沒有手機。白虹，我會與你聯繫的。」拉著箱子往外走。
「後來，後來我和他絕交，發誓一輩子不見他。我入伍，讀博士，再後來，陰差陽錯，在這兒又見面了。」林丹雁不由自主敞開心扉。多年來埋藏在心底的愛、痛、情、苦終於能夠訴說了，她感到痛快淋漓。
周亞菲向舒亦文連連飛吻，「老媽，再見，一到就給你打電話！那兒要是能上網，咱們QQ！」
周亞菲正是那個石萬山不想要的女心理醫生。
齊東平拉上褲子拉鏈，朝外走，依然不慍不惱，「我又不是沒找他談過，人家說這都是雞毛蒜皮。我也說一句吧，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認了吧。」
「她大三時就入了黨，估計很難。」黃白虹也是耳語。
「請稍等一下，還有一個人，也是這班車到。小李，快上車找找周亞菲同學，幫她提行李。女孩子，行裝肯定不少。」
「兩分十八秒。」魏光亮悻悻然。
周亞菲往「老媽」懷裡一倒，撒起嬌來，「老媽不老，都說我們是姐妹呢！」
「你是師長，還是司令員？」
「看山呢。」
「請講。」
鄭浩向魏光亮伸出手，「光亮，在這兒見你，意義非同尋常。師前指三個戰友熱烈歡迎你。」
王小柱仍是一頭霧水，但聽話地把魏光亮的被子放回原樣。
說完，魏光亮立即掉頭朝車廂外頭走去。
「政委。洪政委好。」周亞菲快嘴快語。
「大功團任務重壓力大，基層官兵需要心理方面的疏導和排解。小周，你的工作做好了，全團的戰鬥力還能提高一大截。」
周亞菲笑得天真無邪，「大功團洪政委和石團長，在我們學校的知名度很高。」
魏光亮臉露不屑，「我要是不認真對待呢？」
「你先請。」
「畢竟練過童子功，我對自己有信心。看來，我低估了這小子。」
「談什麼？」齊東平的語氣不咸不淡。
洪東國樂顛顛的，「你知道，團部的移動板房再沒有多餘的房間了。昨天，我為安排小周的住房愁得不行，老石說，你愁什麼？丹雁肯定會邀請小周一起住的。還是老石英明啊！丹雁，你幫我解決一個大問題，我能不謝你嗎？老鄭，咱們回吧。丹雁還坐老鄭的車，小李，光亮，小周，跟我走。」
王小柱睜大眼睛，「怎麼會不想呢？做夢都在想啊。今年要是退伍了，我只能去當民工。」
「別吵了！」方子明吼叫起來。
「不行！回屋去，穿整齊了再出來。要不，一排丟不起這個人。」
方子明問，「東平，到底出了什麼事？」
魏光亮莫名其妙，繼而認出了這不懷好意的小妮子，知道她今天肯定來者不善，氣得乾瞪眼，卻只好自認倒霉：得，惹不起，我躲得起。
「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弱點，找她的薄弱點。」
車到七星穀穀口檢查站前，周亞菲把兩個箱子和兩個大旅行包打開，讓拿著儀器的保衛股股長明建中一件件仔細檢查。
「東平你聽到了吧，一排還得你來管。」張中原竊喜。
鄭浩走過去，把魏光亮放在地上的英語書拿起來，「跟收音機學的，我也做過幾天留洋夢。光亮，你英語不能丟。」
一旁的孫丙乾摘下墨鏡，用力看林丹雁一眼。
孫丙乾陡地坐直身子，「秦懷古？名字如雷貫耳，很熟悉啊。對了！他是著名的核防禦專家，參加過上一屆國際原子能大會，還是中國導彈工程研究院的總工程師。中國這一批導彈陣地，十有八九是他設計的。」
「不知道你瞎動什麼？」
林丹雁暗暗驚詫於她的敏銳，一邊在腦子裡飛快地琢磨應對之策，她知道，一般的假話是騙不過眼前這個聰明過人的人精的，還不如實話實說，當然也只能點到為止。打定了主意，她一副和盤托出毫不掩飾的神情，「我們曾經朝夕相處過。有一段時間，我們接觸密切，他經常抱我。」
林丹雁心裏猛一咯噔，莫非這丫頭看出了什麼破綻？表面卻不動聲色，「哦，你有這種感覺？何以見得？」
「光亮！」來人喊他。原來是正進行登山運動的鄭浩。
「團長，鄭參謀長想讓他去師前指，你就成全了吧，那不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兒嗎？」張中原抓住時機趕快進言。
大型機械訓練場上，大功團一營一連、二連正在進行機械操作訓練，read.99csw.com新老官兵圍聚一起，有的操作有的觀看。
「不是。我不習慣用名片。」
林丹雁的眼神開始迷濛，神情開始迷茫，「三年後，嫂子，也就是石夫人，才對他說出來，還提出離婚，說要成全我們。哦，嫂子也是我的恩人。」
「那就等他長出頭髮再下剪子。總之，他這顆頭大功團剃定了，一營剃定了！」
「對不起，我從來就沒印過名片。」
「念個屁！到團部那邊轉悠了。」
「你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但也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在一營，他不過是個排長，地位並不顯赫嘛。一營營長姓張不姓魏。還是那句話，如果這個刺頭你張中原實在剃不了，我來。」
「是！」齊東平跑過來。
「報告團長，我很好，很喜歡這裏。」
「To be or not to be，this is a question。」鄭浩念出聲來，「《哈姆雷特》的著名台詞，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
魏光亮不依不饒，「對於你來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對於我來說，眼見為實。」
「政委，此話怎講？」
「一次也不放過啊？好吧，我都坦白了吧。大四那年夏天，我帶著研究生入學通知去看他，熱烈擁抱了他，趁機親了他一口。因為沒有他的資助，沒有他對我精神上的支持，我頂多隻能讀完初中。」
王可傳令，「休息十五分鐘！」
別處下班了的幾十個官兵也來到訓練場，停下來看熱鬧。在一百來雙眼睛的注視下，石萬山坐進大型雙臂鑿岩台車駕駛室，發動台車，調整三次台車長臂，然後，台車右臂開始朝啤酒瓶方向移動。
「首長親自來接，我都有點受寵若驚了。」
看見林丹雁，魏光亮大吃一驚，立刻渾身不自在起來。
「別叫叔叔了，如今我們是戰友。其實，我充其量也就是你大哥。你舅舅身體好吧？」
「部隊不允許？不會吧？」
洪東國一拍巴掌，「這老石，真是成精了！丹雁，我真要謝謝你了。」
次日晚上八點多，北京—漢江普快進入終點站。
魏光亮猶豫一下，陰沉著臉走過來。
「我這個班長可以忽略不計。你幫魏排長整理內務，他是不是願意，齊副排長又是怎麼想的，你知道嗎？」
「怎麼又叫成『首長』了？一些日子不見，又生分了？秦總身體不好，你代老師視察了我們師八個工程點，勞苦功高。我這個師副參謀長，也該代表師首長表達一點誠意嘛。請上車。」
「咳，我哪有那本事啊？給人打下手，背靠大樹好乘涼唄。」黃白虹從精緻的錢夾里抽出名片遞過去，表情真誠，「師姐，這些年來我經常想念你。也是咱們有緣，在這個地方還能碰上。以後多聯繫。」
「不是給你省錢嘛。老媽放心，吉人自有天相。」
一排的戰士，眼睜睜看著四個房門上的「內務衛生先進排」小紅旗，被三個戴著紅袖標的戰士取下來。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憂憤而又無奈之下，很快，一股自暴自棄的風氣流傳開來。有人開始破罐破摔，對事隨隨便便不拘小節，有人不該輪休居然也敢在門上掛上「值班休息請勿打擾」的牌子，這都是史無前例的。
「小紅帽」剛要走，周亞菲突然看見肩挎電腦包、手拎紙袋子的魏光亮，正晃晃悠悠地朝這邊過來。她很反感這個穿軍裝的光頭，覺得簡直有辱軍格，立刻皺眉瞪眼起來。再一看，覺得這個不倫不類的混蛋很面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便拉舒亦文的衣服，「老媽，我怎麼覺得那人這麼眼熟啊？」
舒亦文佯作惱怒，「天天『老媽』『老媽』的掛在嘴上，我就是被你叫老的！」
「光亮，你還年輕，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聽我的，別書生氣，別意氣用事。一年半載，你無法離開七星谷，既然走不了，你就必須適應這兒的大環境。人是環境的產物嘛。哈姆雷特感嘆：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的確是個問題，是個大問題。生存是個最基本的問題。不能在現有的環境中好好生存，其他一切你就無從談起，現實就是這麼殘酷。走吧，該回去了。」
「我沒法管。有排長，我管什麼！」
「我每天就對著這些山，這些樹，這些草，對著蟲子和鳥雀講英語？」
林丹雁驚異地回頭，定睛看黃白虹，努力搜尋記憶，「小，小黃，黃白虹！」
「拼刺刀不是團長的責任，可團長必須是拼刺刀的行家。魏排長，這扒渣車和翻斗車技術含量都不高，依你的聰明才智，半天足夠學會操作它們。」石萬山從地上撿起一個罐頭盒子，「齊東平，你過來。」
不是冤家不聚首。魏光亮和周亞菲竟然在火車站又相遇了。
張中原憂心忡忡，「團長，別換了，萬一失手的話……」
「我的丹雁師姐，真是你呀，真是太巧了」黃白虹非常高興，上下打量穿著黑色套裙的林丹雁，「聽說你穿上軍裝了，真的假的？」
「跟我客氣什麼？女士優先。丹雁，我先以個人名義給你接風，然後一起去火車站接個人，你看行不行？」
門上，「國防施工尖刀排」和「內務衛生優勝排」小紅旗，就在方子明的耳朵邊。方子明情不自禁摸摸它們，縮回手，「你是老幾？」
話音剛落，周亞菲吃力地拎著兩個大包，滿頭大汗地走下車。
早餐后，齊東平坐在後山腳下的草地上，把頭埋在膝上一動不動。不一會兒，半圈黃膠鞋在他跟前呈出扇形。齊東平依然一動不動。
石萬山臉轉向林丹雁，「丹雁，住房緊張，只好讓小周與你擠著住了。你是博士，又是上面派來的技術總監，這樣的條件確實九-九-藏-書委屈你了，對不起。」
方子明正巧進門，一聲斷喝，「小柱，幹什麼？」
周亞菲失聲叫起來，「啊！這麼倒霉啊？她鬧了嗎？」
石萬山迴避林丹雁的目光和話題，且說且退，「本來，我很擔心你們嫌這裏太苦，到時要給我撂挑子，這就好了，這樣就好。」
「趁機想撂挑子是吧？別給我來這曲里拐彎的！」
方子明看在眼裡急在心裏。晚上，他尾隨齊東平到廁所，彎腰朝五個便池隔板下面的縫隙里逐個看一遍，見確實沒人，趕快走到正在小解的齊東平身邊，「東平，你得找姓魏的談談。」
「回答問題之前，我能有幸見識一下石團長的身手嗎？」
「她叫林丹雁，讀研時比我高一級，我們不約而同選了同一個論文指導老師，算真資格的師姐妹。我出國那年，她考上了博士，指導老師叫秦懷古，很有名，是中國工程院院士。人家長得漂亮嘛，別人都關注，所以她的情況大家也差不多都知道。」
「真的假的？你可別嚇唬我們。」方子明一時驚得變了臉色。
「他去團部幹啥？」
「你說誰啊？」
魏光亮進到宿舍時已是後半夜，齊東平他們早已沉入夢鄉。有幾個睡眼惺忪的士兵支起身子寒暄了幾句，然後又打著哈欠回到夢鄉。齊東平感覺到這個光頭排長有些傲氣，也有些冷漠。
「行李沒問題，過關了。」明建中轉而對魏光亮，「把手提電腦的電源打開。」
舒亦文拿她沒辦法，隔一會兒，又開始嘮叨，「有飛機不坐，一個女孩子，帶這麼多行李，看你怎麼辦？」
「我問他今兒幹啥？他竟然說不知道。」
「行李有同伴盯著呢。不看師姐不行啊，你比以前更漂亮了，而且還多了風韻，真讓我嫉妒，心裏是不想看，可眼睛不聽話啊，沒辦法。」黃白虹說罷，低頭看林丹雁行李箱上的託運標籤，「噢，你從北京飛過來的，怪不得我在飛機上沒看見你。」
「十塊。」
「排長，副排長，還有你。」
該來的肯定會來，小兵們誰也擋不住。魏光亮前來代理排長，齊東平就得把原來的床鋪讓出來。
看到她的反應，林丹雁笑了起來，「別緊張，那還是在我小時候，他是大哥哥，是我哥的戰友。我長大后，只與他有過兩次親密接觸。一次是大三那年秋天，我逼著他假扮我的男朋友，我挽著他的胳膊，在校園裡走了半個小時。」
方子明按住齊東平的手，「不可能！不然，事先怎麼會沒一點風聲呢？」
「看著不舒服嘛。」
「我沒工夫跟你們閑扯淡。」
「哼，等著遇狼外婆吧！」
黃白虹有些急了，「你就不留張名片給我？」
「十天內，魏光亮排長能不能把電焊條一次性從三米高插到這罐頭盒裡，就看你教得好不好了。不準強調困難。」
漫步回來的路上，周亞菲看看林丹雁，見她臉部晴朗，眼如星月，決定提出心底的疑問，「丹雁姐，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讓魏光亮更受刺|激，他決定豁出去了。他站起身，把嘴巴湊到她耳旁，輕聲地，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晰，「老處|女都是你這樣的，外強中乾。我看出來了，你想勾引我！可惜，我對你毫無興趣！」
「該幹啥幹啥，該咋辦咋辦。」齊東平終於開口，他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內務是排長自己的事，咱一排從來沒有造過假。上了工地該咋干，你們心裏要有個數。偷懶耍滑，吃虧的是大家。弟兄們別替我瞎操心，你們做好自己的事，我就感激不盡了。」
「我根本都沒見到過他。聽說他考上美國的大學了，真牛啊！」
方子明打蛇隨棍上，「顯擺你那幾塊腱子肉是不是？」
林丹雁乘坐的班機晚上七點準時到達。在行李傳送帶前等候領取行李時，她遇上了大學校友黃白虹。
「寰宇華夏公司總裁助理，厲害啊。」林丹雁念道，把名片收進包里，向黃白虹打告別手勢，「白虹，再見。」
戰士一哆嗦，只好站住，雙手不知該遮住身體哪兒是好，樣子很狼狽。
「攤上這麼個排長，還立個屁集體三等功。今年算是完了。唉，人要走了背運，喝口涼水能塞牙，放個屁能砸傷腳後跟。」
「願意，非常願意。」一直全神貫注地盯著林丹雁，為她的超眾美麗暗暗驚嘆和折服的周亞菲，簡直有些受寵若驚。
與此同時，齊東平正在營部看著張中原打電話，話筒里石萬山的聲音很大。
黃白虹恍然大悟，「怪不得林丹雁不用手機，不留電話，怪不得在漢江能碰到她。她肯定是七星谷導彈陣地的核心人物。」
「是。」
「要不，咱們幫他做內務吧。可別小看丟了內務衛生這面小紅旗，心勁一泄，接下來就要倒多米諾骨牌。現在什麼妖魔鬼怪的事情都出來了，你沒看見嗎？東平，咱哥倆說點掏心窩的話。營長說過，咱倆是一連提乾的種子選手，你是一號我是二號，你是大麥我是小麥。大麥不熟，小麥熟個屁。一排這紅旗一倒，第一個砸傷的就是你，跟著倒霉的就是我。」
周亞菲一邊鎖箱子，一邊不失時機地奚落他，「這兩個箱子我都用四年了！箱子里，電腦里，有沒有不該帶的東西，只有儀器才能清楚。人很多時候是靠不住的。」
「謝謝，單位有車。真佩服你，什麼時候都是弄潮兒。自己當老闆？」
「是這樣，」周亞菲聽得出神，「她為什麼要等到三年後才說呢？」
宿舍里，齊東平默默地坐在床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直到嘴裏苦得完全麻木了。他站起來，開始卷自己的鋪蓋。方子明們早就一臉疑惑，此刻，終於忍不住都圍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