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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奇譚 瞬間

都市奇譚

瞬間

「知道那我們就不放了。」警察說,「為什麼不早點兒反映?」
靳煒最後把雪球按在桌子上,這才將它固定,他將針頭精準地刺進了雪球的後背,拇指輕輕一推,雪球的掙扎就此結束了。
那是展覽結束后的傍晚,男朋友正穿著圍裙炒最後一道菜,她接到了靳煒的電話,一個普通的飯局邀請卻讓她猶豫了半天,直覺告訴她今晚如果踏出這個門,就很難走回來,但她最後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帶著凜冽的快|感。那晚她喝了太多的酒,僵硬的笑容就那麼被畫在了臉上,嘴角怎麼也折不下去,但她已忘記是怎樣的心情,只記得自己如木偶般,被擺出了五花八門的姿勢,她聽見他不斷地讚美自己的皮膚和身材,她感受到一隻粗糙的大手在自己的身上遊走,時快時慢,走走停停,像趕路人在征服每一個山丘和沼澤。
「想見見你。」
畫面被電視台強制快進,停下時,雪球的四肢和脊背都已經穿好了絲線,靳煒把凳子摞在茶几上,站在上面,將絲線的另一端系在頭頂的吊燈上,然後緩慢地下來。
照片拍攝完畢,靳煒將雪球取下來,對著它說:「就永遠跟我在一起吧。」
這一下子全車人都慌了,靳煒沒再說話,而是扭過頭看車窗外的夜色,負責此事的工作人員匆匆掏出手機,一番周折之後,終於換成了素食,里裡外外又多花了好幾千塊。
「你為什麼要走?」靳煒完全沒有理會她的問題。
「我怎麼反映?」薇薇怒目相對。
「什麼?」
他口渴,背包里還有半瓶水,但他卻固執地想要先走上公路,他知道有一條公路就在麥田盡頭,只是不能確定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確,然而這一次他足夠幸運。當他撥開最後一叢麥穗,他看到了公路的邊緣,走過去,伸手觸摸滾燙的路面,他喘勻了氣決定爬上去,弓起身子,雙手支撐,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腳下一蹬,整個人跪在了路面上,他笑著低頭看塵土飛揚,耳機里音樂嘈雜喧鬧,讓他有些心煩,他剛想關掉,卻在瞬間戛然而止。
展覽結束回去的車上,靳煒的思緒飄忽不定,剛剛與薇薇短暫的聊天此刻在他的頭腦里逐幀回放,耳朵里彷彿聽見不斷傳來的快門聲,每一個細節都被精確地捕捉。
「這種情況雖然很惡劣,但是在我們目前的法律中,還無法量刑,況且人都已經死了。」
薇薇打開陽台的窗戶,把頭伸出去,今天的天氣不是很好,但她只想在這樣的狀態中多停留一會兒,她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在等著她,那些照片去了哪裡也已經不再關心,或許它們早已流落到別人手裡迎接更多閃爍的目光,或許它們只是躺在靳煒家的某個角落在漸漸泛黃……
靳煒重拾剛才的話題:「為什麼你說這是不可能的瞬間?」

第三部分

直覺告訴薇薇一切和想的不同。
薇薇想跑,但又怕激怒他,只能靠著牆站著,靳煒走回沙發旁拿起另一隻紅酒杯,倒了一點兒遞給她,關切地問:「疼嗎?」
「照片,我就先替你保管吧。」
薇薇算是靳煒的好朋友,但更多的,他們是工作上的夥伴,這些年來薇薇一直負責靳煒攝影集的出版,很多敏感的照片都是在她的努力下才得以面世。
一名看起來比她還年輕的警察把她領進了一間放映室,隨後拿出一張光碟問她是否知道這裏面的內容。
下面一張,是他養過的兩條狗,兩隻雙胞胎一樣相似的巨大的哈士奇,在庭院中間。這張照片有一個可愛的名字——較勁。畫面中兩個大傢伙端正坐好,面對著面,前爪緊緊握在一起,做出了彷彿掰腕子的動作,一隻皺著眉,一隻咧著嘴,眼神憤怒,腳下的草坪都被蹬得翻了出來,看起來都用了不小的力氣。
啪!這一下來得猝不及防,在安靜得幾乎聽得到呼吸的房間里,短暫清晰,靳煒的手落下,薇薇一陣眩暈,重重地撞在牆上,過了一會兒,她才感覺到臉頰火辣的灼痛,靳煒抓起了她的頭髮,眼神變得兇狠,他用冰冷的幾乎沒有感情的語氣對薇薇說:「把你剛才的話重複一遍。」
然而在越來越漫長的日子擦身而過之後,薇薇發覺一切並不如她想象般順遂,靳煒越來越疲於交談,只在自己需要的時候找她,在一起除了上床幾乎無事可做,薇薇的心裏越來越失望,冰涼的觸覺將她的沮喪推向九九藏書了頂點。這個男人終究只是活在自我的孤獨里,自己可能偶爾闖進了他的世界,但終究只是個訪客。他用他的獨處冷漠地迴避一切,隻字未言,已在千里之外。
中年男人忽然發怒了,斥責他道:「所以我剛才告訴你先別打電話,如果這個時候救護車來了,現場就被毀掉了。」
「是我。」他的聲音沙啞無力。
兩個人都只聽得到呼吸聲,如此僵持了幾秒,薇薇忽然有些害怕,她試探著小聲叫道:「喂。」
但是他真正感受到別人的尊重是在四十歲以後,那一年他忽然覺得錢已經太多,變成了無用的數字,因為早年去過很多貧窮的地方,他成立基金會,開始為那些地方蓋校舍和醫院,他幫助一位曾經給過他一碗粥喝的鄉下阿婆治好了折磨她半輩子的頑疾,聲名遠播,中國很多閉塞的地方,孩子們不知道邁克爾·傑克遜,卻知道他的名字。
「我很忙,沒時間。」
靳煒感覺到滿是汗水的手心拂過他的臉,眼睛閉上,他其實還能睜開,但他並沒有這樣做,因為他深知自己的抵抗是無用的,靳煒感到自己如同人體模特,正在變成一幅罕見攝影作品的元素和內容。此刻比起對於死亡的恐懼,他更多的是內心的絕望、羞愧和恥辱。
靳煒努力地想把話語送出口,但卻始終不能完成。
閉上眼睛,風在耳邊低語,彷彿是佛祖在誦經,這一刻如此安詳,只恨無人站在對面捕捉,忽然,他聽到草叢中一陣細碎的響動,睜開眼,海明威正跑過來。
「好,好。」他用沙啞的聲音回應著。
靳煒有一面專用的牆,上面用大頭針釘上的照片不計其數,已經再無空隙,這些照片都是他的作品,它們不同時間,不同顏色,不同心情。
「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中年男人說,「在這樣的荒蕪地帶橫著一具屍體,簡直是絕佳的構圖。」
那個凄風冷雨的夜晚她躺在他鬆弛的臂彎里,忽覺人生無趣,起了床,在他無聲的注視下穿戴整齊,臨走的時候她說了聲「再見」,她並未聽見任何挽留。
靳煒已經開始厭倦這種場面,但還是表示出了應有的尊重,他微微鞠躬,連說了好幾聲謝謝,才在工作人員的攙扶下走下講台。
「你有什麼事?」薇薇的語氣自始至終很冷漠。
本來驚恐的雙眼現在緊閉著,一切看起來都安詳寧靜。
第二天的新聞,薇薇看到了關於這一次的事件,女主播一臉正經地報道前一段時間自殺身亡的著名攝影師靳煒,以及他留下的那張名為「給骯髒世界最後的禮物」的光碟。
中年男人根本沒有關心他的情緒,反而焦急地說:「等不了了,你幫我把他的眼睛合上。」
往事像匕首一樣瞬間刺中了薇薇的心臟。
靳煒拼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從喉嚨里發出低沉的聲音,那人將耳朵貼近,他聽到這樣的聲音:「救我。」
靳煒嘆了口氣,再也掩飾不了內心的厭惡:「我是吃素的啊。」
她又問:「這事不算犯法吧?」
但是沒有人知道,靳煒真正喜歡拍攝的其實是小動物,小貓小狗。他孤身一人,養過很多寵物,算下來應該也有二十幾隻,後來這些動物相繼而亡,奪去了他人生中絕大多數的眼淚,也用去了他相機中絕大多數的膠片。
可怕的是,這羞於啟齒的過往像是上了癮的大麻,薇薇發覺自己根本無力擺脫鏡頭後面那個可以洞穿一切的眼神,他雖然早就不再年輕,但是卻太過迷人,她就這樣留在了他的身邊,像只溫馴的貓。
「是肯定要交予媒體曝光的,毫無疑問。」警察說得斬釘截鐵。
靳煒說著從口袋裡拿出注射器,雪球的臉正對著鏡頭,它驚恐的眼神和此刻的薇薇一樣,雪球拚命地想跑,但靳煒死死地抓著它的兩隻前爪,把它抱在懷裡,雪球就在他的懷裡亂蹬。
薇薇不敢回頭,一路跑上了大街,雨越下越大,她直到確定靳煒並沒有追上來后才停下,剛才的事情讓她驚魂未定,她攔下了一輛車,司機問她去哪兒,她只是說一直開。
鼓掌的聲音像炸雷一樣,在人滿為患的大廳,這聲音不真實地傳進了靳煒的耳朵,他的視線從模糊的虛光中恢復過來,看見每個人都站起來面帶笑容雙手奮力地拍著。
畫面中,靳煒刻著抬頭紋的臉出現在眼前,隨即倒退,一隻貓凌厲的叫聲傳來。
靳煒擦了擦汗,對著鏡頭笑著說:「開始總是最難的。https://read•99csw•com
最後的禮物?
薇薇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和面前的這個人清楚地對話,轉身欲走,離開前,她對靳煒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的很可憐你,你以為你能操縱一切,其實你只是被自己的慾望牽著鼻子走,你才是那個玩偶,任人擺布。」
在去的路上,薇薇心中黯然,她知道現在無論做什麼都無法挽回,對於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即使是想恨也找不到方向,她只能平靜地接受,坐等被道德審判。
「你是怕影響他的聲譽?」
「那是我的作品。」靳煒笑了。
據說在拍完那張照片后沒幾天,這隻漂亮的大花貓就因為突發氣管疾病猝死在半夜,那之後靳煒一個星期沒有出門,消瘦了不少。
樓下一隻野貓跑過,她笑了笑,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對小野貓說:「看看你多幸運。」幾秒鐘后,她飛奔去廁所嘔吐。
他幾乎無法抬頭,身旁的麥田比他還高,他覺得自己迷失了,有些慌張,每走一步都要先撥開前面攔路的麥穗,背包里的東西雖然從未增加,但卻漸感沉重,額頭的汗水浸透了那頂淺灰色的帽子,胸前掛著的單反相機墜得他脖頸生疼。
靳煒收起電話,緩緩地靠在坐椅上,這一天讓他有些疲倦。
「靳老師,車在樓下等著呢,我們去吃飯吧。」
在此之前,他竟然從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如此老了。
「什麼?」
看著下面這個畫面,薇薇終於控制不住叫了出來,手術刀在雪球的肚子上瞬間劃過,猩紅色飛濺向鏡頭,畫面被再次強制快進,停下時,靳煒已坐在飯廳狼吞虎咽,桌上的食物打上了馬賽克,靳煒回過頭,含混不清地說:「味道,也就一般吧。」
都不重要了。
陽光穿透金黃色的窗帘,飛舞的灰塵清晰可見,許久沒有打掃的屋子已是一團糟。電視里正報道最近某個城市的大火,結果當然是在黨和政府的領導下,及時搶救,將傷亡降到了最低,是一次救援史上的奇迹等。靳煒想,如果他在,一定能拍出更接近真實的畫面,是那種只能刊登在國外報紙上的照片,但現在已經不想了,相機被束之高閣,很久都沒有拿出來擺弄,他唯一想念的,就是那幾隻曾經活潑的小貓小狗。
另外一個中年男人忽然插嘴道:「讓開一下。」
走回茶几前,拿起電話,靳煒在萬般猶豫下還是撥通了薇薇的號碼。
文/夏陽
那是她這一生聽過最美的稱讚。
雪球一邊蹬一邊叫,聲音凄慘聽得人毛骨悚然,薇薇雙手捂著臉,心跳加速,她簡直不敢看下去,只堅持著沒有離開。
走回客廳,靳煒的紅酒已經喝了一半,薇薇氣沖沖地問他:「放在哪兒了?」
但事情總算在尷尬之前搞定,工作人員長舒一口氣,這才想起道歉,於是一路上又變成了「請見諒,是我們的失誤」這樣的聲音。
「為什麼?」一直都沒與任何人交流的靳煒忽然對她的評價很感興趣,在說話的同時,他遞給薇薇一杯紅酒,薇薇愣了一下,旋即接過並溫柔地道謝。
她覺得靳煒跟她開了最後一個玩笑,她甚至有時會想,靳煒的自殺是他自己早就決定的,而提前打電話給很多年都沒聯繫過的自己,其實也無非是想讓她成為趕到現場的第一個人,然後用最短的時間找到那些東西,但是薇薇忘記了,當時的她太過驚恐,腦子裡一片空白,她匆忙地報了警,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靳煒曾經對媒體說,我拍過那麼多照片,但直到我遇見這群小傢伙,才終於找到了攝影的溫暖,那是一種停留在瞬間的溫暖,是不可改變的。如同藝術家稍縱即逝的靈感,如同災難前千鈞一髮的決斷。
薇薇記得有一次當快|感如潮水退去,她望著天花板急促地呼吸,靳煒忽然用手指劃過她線條柔軟的臉頰,痴迷地說:「完美就應該是這樣。」
雪球有一張著名的照片,曾出現在靳煒的一次私人展覽上,那是一個飛翔的姿勢,高高躍起,前肢像羽翼一樣平行展開,餘暉披在身上,在它黑亮的毛色周圍籠罩著一層朦朧的光暈。雪球的雙眼緊閉,讓這一切看起來倍加神秘,那狀態看起來彷彿在享受飛翔,或者是在冥思禱告。
攝像機的鏡頭幾乎快貼在她的臉上,逼得薇薇步步後退,面對記者的追問,她已經泣不成聲。
如今靳煒已是孤單一https://read.99csw.com人,一隻寵物也沒有了,他覺得自己的時間也已經不多。
「煩死了!」中年人氣急敗壞地推開他,走過去蹲在靳煒身前,冷漠地說,「對不起了兄弟,配合一下。」
薇薇心裏想,不就是把關鍵部位打上馬賽克的性|愛錄像嗎?
以下內容可能會引起您的不適,請兒童不要觀看。
「喂。」
出了門,她才想起一些事,她認為自己的離開不能留下任何痕迹,更何況那是一次燒昏了頭腦的自毀名聲,她轉頭走回去,靳煒端著酒杯坐在沙發上,他們彼此沒有說話,她走進書房,開始在架子上逐一尋找。
世界平靜得彷彿新生。
緊接著,他又從另外的口袋中,掏出了透明的絲線,像魔術師一樣將道具仔細地在鏡頭前展示一番,低下頭用細針小心翼翼地穿入雪球的身體。一邊做還一邊牢騷自己年紀大了眼睛花,然後用紙巾輕輕地吸掉雪球傷口上冒起的血珠。
「手指分開。」
艱難地從沙發上起身,車禍的後遺症和長年累月的疲憊不易察覺地綁在了小腿上,讓他多走幾步都很困難,他不禁發出一聲苦笑:「媽的,當年我也曾跋山涉水啊。」
薇薇抿掉一口紅酒,稍微鎮定了一些,她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髮,嘆了口氣說:「你留著那照片有什麼用?」
那天展覽的所有照片都是如此奇特,人們不禁感嘆靳煒彷彿能夠穿越時間的靈敏。
媒體已經報道了靳煒自殺的消息,但原因為何,一直都是所有人的疑惑,薇薇難以掩飾內心的不安,對於不依不饒的記者,他們的事遲早會被踢爆,這才是最讓她擔心的。
「屍體?你瘋了,他還沒死呢。」
「走不走是我的選擇。」
「什麼時候了你還拍,不想想辦法先救救他。」年輕的小夥子憤怒地看著他。
一名警察過來攔下了記者,又吩咐其他人仔細搜查一下,看看有沒有遺書或其他證據。
「我也……不是很清楚。」薇薇紅著臉,露出羞澀的笑容接著說,「只是直覺上感到很不可思議,這種抓拍小動物的照片我看過很多,但總覺得你這一張有些異樣的感覺,但究竟在什麼地方,我一時說不出來。」
「腰再放低一點兒,頭抬起來。」
「那會傳播出去嗎?」
薇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點點頭,心想你們他媽的就不考慮我的聲譽嗎?
靳煒伸出一根手指,在頭頂晃來晃去,一邊思考一邊說:「這是一個……嗯,飛翔,對,飛翔的照片,像天使一樣。」
「哦,已經訂好了一桌酒宴,海鮮為主,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前面的人回頭說道。

第一部分

靳煒的屍體已經被抬走了,平時寧靜的庭院此時喧囂異常,薇薇眼淚不止,看著那個空蕩蕩地在風中搖動的藤椅,她既難過又憤怒。
忽然,他打開頭頂昏黃的燈,去柜子上取下相機,她依然笑眯眯地看著他,迎合著把長發輕撩到背後,誘惑地緩緩吐出舌尖輕舔上唇,他笑了笑,快門聲響。
「這是我的貓,它叫雪球。」靳煒抓著雪球嬌小的身體,面帶笑容地介紹著,那笑容看得人很不舒服。
「你以為你是誰!」他對著話筒大喊,「你他媽以為你是誰!賤人!你是不是都忘了,啊?用不用我幫你回憶你落在我這裏的東西,我都完好地替你保存著呢,你的……」

尾聲

他擺出了一個專業攝影師的姿態,而她則接受了太多的指令,每一道都完美地照做了,快門聲跳動著華爾茲的節奏,穿插著兩人互補的笑容,在闌珊的夜色中勢如破竹。後來,酒瓶碎了,睏倦和疲累決堤般難以阻擋,直到第二天,她無聲地走出他的家門。
「雪球非常可愛,它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隻,所以我今天決定給它拍一張照片,一張獨一無二的照片。」
「我知道是你。」
「你說什麼?」年輕人彷彿聽錯了他的話。
他記得當時薇薇這樣讚歎道:「天哪,簡直就是不可能的瞬間!」
薇薇還以禮貌的笑容,轉過身去繼續欣賞其他作品,嫵媚的背影投射在靳煒的瞳孔里,輪廓清晰。
「那邊的頭髮也別遮著胸。」
即使在汽車尾座,靳煒還是難逃無孔不入的馬屁,大家都在吹捧他一生的成就,渲染過度的話語塞滿了整車,起初還在微笑敷衍,漸漸便開始厭煩,他僵硬地岔https://read.99csw•com開話題問道:「我們這是去哪兒吃啊?」
與其說是自己漸漸地恢復了意識,倒不如說是被兩個人爭執的聲音吵醒,他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睜開眼睛,肇事的車輛早就不見了蹤影,他看見兩個巨大的人影籠罩著他,其中一個驚叫道:「他醒了。」
自己的身體一下一下地承受著踢打,靳煒的腿沒有什麼力量,但依然很疼,可怕的是,內心的絕望像烏雲一樣籠罩過來,在這個時刻,她甚至還想到了影展那天這個男人嘴角浮現的孩子般的笑容,薇薇奮力地站起來,一把推開他,哭著跑出了屋子。
幸運的是這疼痛感並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在漸漸緩和了以後,靳煒站起來,他想推開窗喘口氣,但空氣早就不那麼新鮮,忽然所有的東西都不再配合,靳煒緩慢地走進庭院,坐在藤椅上,椅子只搖了幾下便緩緩停止。
「腿再抬高一點兒,對,再高一點兒,好,停下。」
中年人把相機遞給年輕人,滿臉洋溢著幸福的笑,孩童般開心地說:「看看,快看看,完美就應該是這樣的。」
靳煒後退了幾步,端詳著懸挂在空中四肢伸展的雪球,搖了搖頭,又轉身對著鏡頭說:「還有一個地方不對,最重要的一個地方。」
警察的電話終於還是打來了。

第二部分

靳煒一個問題都回答不了,他就這樣看著面前這個陌生但急迫的男孩,心中還是感激,他覺得自己可能會這樣死掉,竟然無比坦然。
他決定這次以後就不再公開演講了,一個城市接著一個城市地跑,已經明顯感覺到了身體的嚴重不適,他用蒼老的手指撫摸鬢間的白髮,眼神空洞。
「嗯……你過得好嗎?」
「你喜歡選擇?」靳煒的語氣輕蔑。
靳煒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偌大的庭院,一隻動物都沒有,一間間屋子,已經很多年沒人到訪,生活是從哪一天開始墮落至此,他自己也難以說清,他只感到一陣強烈的思念。
接著的這一張,喜歡的人也很多,叫作「冠軍」。這是一隻肥胖的大花貓,雪白的前爪扣住懸著的木板,身形倒立,像是平衡木上的運動員,這對一個胖子來講,實在是不太容易。
「嘿,你回來了啊。」靳煒伸出蒼老的手,招呼海明威過來,雪球還是一步不離地跟在身後。緊接著,大花貓邁著沉重的腳步,身子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也艱難地走了過來,一隻跟著一隻,他所有養過的寵物,又開始在庭院四處嬉鬧,圍著他轉圈,靳煒微笑地看著這一切,心下釋然,右手鬆開,注射器掉落在地上。
「你的作品?你拿它幹什麼?出版?展覽?還是上傳到網上,滿世界地造謠?」
他伸手去摸MP3上的暫停鍵,在這種天氣下聽搖滾樂是最愚蠢的選擇,他最終還是沒碰到那個按鍵。
薇薇沒說話。
靳煒自己也沒有想到,一次意外竟然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如今他已經五十六歲。
「明天是周六。」
「你以為你是誰?」靳煒壓低了聲音說道。
「我知道。」薇薇頹然低下頭,想到自己的一切都被面前的人看光了,無比羞愧不安。
「媽的!」薇薇憤怒地罵道,她萬萬沒想到靳煒竟然還錄了像。
「知道,還是不知道?」警察嚴肅地問道。
「我不知道……他昨天給我打過一個電話,讓我今天過來,不知道什麼事……不知道……他沒說過。」
那張照片只展覽過這麼一次,就永遠地留在了靳煒的照片牆上,從此被珍藏起來。
靳煒點點頭,面露喜色地環顧四周,最後還是把目光落在了薇薇臉上,這個女人端著酒杯優雅地站在那裡。靳煒笑的時候皺紋更加明顯,他終於還是難以控制,得意地說道:「這是我最滿意的作品。」
這些傢伙,在他的院子里嬉笑打鬧,奔跑翻滾,身上沾滿了枯草和塵土,但看起來還是一樣可愛,有一隻貓叫海明威,因為它有一張自由的臉。後來他又領養了一隻小貓,這個小不點兒整天跟在海明威的身後,不做聲不搶食,就那麼默默地跟著,彷彿它是海明威的寵物,於是這個小傢伙就被取名叫雪球。
向下拉,終於看到了照片的全景,是薇薇的雙眼,緊閉的雙眼,塗著淡紫色的眼影,每一根睫毛都像是被能工巧匠精心修繕過一樣。雖未睜開,卻彷彿有千言萬語。
「救護車就快到了,我們得在救護車到之前先做一些急救措施。」
一連幾https://read•99csw.com天,都毀滅般安靜。
靳煒在一陣燥熱中醒來。
對著鏡子,他又整理了一下灰白的頭髮,怔怔地看著對面那個滄桑的面孔,他伸手觸摸,只留下模糊的印痕,冷笑一聲,轉身走開。
和所有的生命一樣,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止。
薇薇無奈地把臉扭向一旁,酒剛送到嘴邊,忽然腹部一陣劇痛,她尖叫著摔倒,若不是用手臂遮擋,酒杯的碎片就飛向了她的臉,她蜷縮在地上拚命地咳嗽,耳邊傳來靳煒歇斯底里的怒吼。
這面牆上的照片,只有不到一半曾公開展覽過,其餘都是他的私人收藏,年輕時候的靳煒喜歡旅行,去別人沒去過的地方,相機里留下了很多珍貴的圖像,他把這些照片投稿給雜誌,賺了很多錢。當他拿著足夠的錢野心勃勃地準備環遊世界時,一起車禍把他送進了醫院,於是他坐在輪椅上拍垂死的人臉,因為獨特的視角和敏銳的觸覺,又再次讓他獲獎無數。身體痊癒以後,靳煒已經失去了環遊世界的熱情,然而已成名人的他,即使不想走,還是一年要飛十幾個城市,兩年辦一次攝影展,生活在聚光燈下,見藝術家,見明星,見政要,見富豪。
大滴的汗珠落在地上就蒸發了,膝蓋已經跪得有點疼,但他還是想再休息一會兒,靳煒笑了笑,即使只有二十三歲,身體也快被透支到極限了吧。
「別,別亂動。」靳煒就像是在勸一個不想打針的孩子。
當時參加這次展覽的只有靳煒的朋友,所有人都圍在這張照片周圍,嘖嘖稱奇,靳煒站在他們身後,不動聲色地看著。
錄像終止,薇薇才感覺鬆了口氣,她離開電視,身後的主持人還在揭露靳煒用同樣的方法拍攝的其他照片。
薇薇一邊用手擋著臉,一邊小聲抽泣,不敢說話,她的頭很痛,渾身都在顫抖,她從沒見過靳煒這樣,更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未知帶來的恐懼擊垮了她的意志,讓她幾乎崩潰。
靳煒安靜地聽她講話,嘴角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淺笑,薇薇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表情的變化,笑著問他:「你自己也非常喜歡這幅作品吧?」
「我已經打過電話了,但救護車到這裏還需要點時間,你能堅持住嗎?你的腿能動嗎?你的包里有止血的東西嗎?」
「那是我的照片。」
「就這個瞬間,太棒了!」他聽見自己這樣被人稱讚。
那一年,她二十八歲。
靳煒的手鬆開,薇薇膽怯地抬起頭看他,靳煒笑著,彷彿剛才的事從未發生。
他走過去,手輕柔地在雪球的臉上劃過,說道:「完美應該是這樣的。」
沉默。
忽然他的手機響了,靳煒收到一張照片,薇薇發來的,上面的文字是:「我想到了。」
翻遍了整個書架,薇薇沒有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她又去翻抽屜,同樣一無所獲。
「照片放在哪兒了?還給我!」薇薇大喊道。
停下來,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一直在用那條連上樓梯都困難的傷腿,遲來的疼痛迅速涌遍了全身,他重重倒下,喘著粗氣,雙手抓不到任何能讓他起身的支撐,這一天最後的陽光終於落在身上,像披了一層薄紗,世界忽遠忽近。
「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
行進了一段路程后司機的再次詢問喚醒了她,她指明方向,轉彎處猛然見到街口等她的男友,那個已經交往了六年每天都在準備求婚的笨蛋正撐著傘四下張望,她跑下車,撞了他一個人仰馬翻,止不住的眼淚混雜著嘴角的鮮血一同被這雨水衝進了城市的下水道。
靳煒聽到電話里傳來的忙音。他狠狠將話筒砸向桌面,茶几頃刻裂開一道淺痕,他又用力地對著電話跺上幾腳,狠狠發泄,直到碎片翻飛。
那人焦急地問他道:「你叫什麼?住哪兒?」
「你要看著他死嗎?」年輕人幾乎要哭了。
靳煒疑惑地看著她,一臉不理解的表情:「你怎麼了?我不是剛說過那是我的作品嗎?」
「你讓開一下,我要拍幾張照片。」
薇薇想起了那天夜裡明晃晃的閃光燈,每一下都那麼刺眼。
「你知道嗎?我根本就不想見你。」薇薇拋出了嘲弄的口吻。
聽著薇薇無故的指控,靳煒覺得自己正在被誣衊和貶低,怒火中燒,但還是壓住了,用平靜的語氣說:「你既然那麼喜歡選擇,你選一個。」
陽光在和這個男人作對。
「為什麼給你?」
就這個時間剛剛好。靳煒說:「太陽將落未落,這個顏色落在雪球的背上,多漂亮。」
「他已經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