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當然不是市區啦！我怎麼能料到會在這兒被堵住呢？」

「還沒有。一會兒就繞過去了。」

「老闆，咱倆想一塊兒去了。」

卻很少有人承認，是由於自己身上的某些毛病恰巧與社會的某些毛病發生了大大小小的慣性撞擊，才使自己在某些時候陷於狼狽之境的。

發生在我朋友身上的事，便是后種情況之一例。

我的朋友一想，可也是的，也就不再說什麼不滿的話。

「你他媽的不清楚，你還敢誆我上你的黑車！」

「那你偏往這麼一條路上開？」

「那太受剝削了呀！辛辛苦苦一個月，差不多三分之二的錢讓計程車公司摟去了！……」

「老闆您眼力真准，我29。」

當黑車又一次從封閉公路駛下來，小夥子打算向停在人行道邊的一輛正式的出租汽車的司機打聽路時，我的朋友反應迅速，在幾秒鐘內便拎著包下了車，坐入正式的計程車里。

「那你說咱們該怎麼走？」

雖然順利地住入了另一家賓館，一顆心卻還是終日忐忑，草木皆兵，出入詭秘，不安並未稍減。業務之事，但凡能請對方到賓館來談，便不離開賓館。心裏的害怕，又不便向對方解釋。結果那一次給對方的印象就特別不佳，使對方誤以為他架子大了，擺譜了，對他也就不怎麼待見起來。這年頭，商機多著呢，都是商道上見過世面的人了，誰離開了誰不行呢？誰又非得把誰格外地放在眼裡不可呢？

我的朋友就問：「早知道你開的是這麼一輛奧迪，我根本不會上你的車。」

但他畢竟也是一個懂得起碼的文明禮貌的人，試探地問：「我可以吸支煙嗎？」

那開黑車的小夥子，開著黑車尾隨計程車，時時與計程車并行。一併行著了，便從車裡伸出手臂向我的九_九_藏_書朋友討要乘車錢。

「你看，現在都半小時過去了，這兒是市區嗎？」

「你不在乎你上我的車？你不在乎你一開始就聲明啊！」

我的朋友，竟被說動了心，跟著那小夥子去坐那輛黑車了。

我的朋友卻還是看不到一幢標誌性建築，忍不住氣呼呼地問：「你是在往我住的賓館開嗎？」

一個多小時以後，他到前台去退房。從邁出房間那一步，到邁入電梯，到退罷了房邁出賓館，站立在人行道上，左顧右盼，神情惴惴，彷彿前後左右都會冷不丁冒出一個或幾個仇人，以奪其性命為快事。

好在很快就攔了輛出租汽車，於是轉往別一家賓館去住了。因在前一家賓館是預訂的房間，已超過退房規定時間，白交了一天300多元的房錢。但他那時已顧不上計較經濟的損失，悠悠萬事，唯保性命安全為大了。

於是我的朋友大發感慨，對計程車公司進行譴責，對開黑車的小夥子表示同情。

「那為什麼不爭取當一名正式的計程車司機呢？」

這事兒，在我的朋友那兒，其實圖的不是能省下二三十元錢。他的生意做得不錯，每年入項頗豐，根本不在乎能否省下二三十元錢。早十來分鐘進入市區，對他也沒有什麼吸引力，他是直接坐到賓館去，早不早那十來分鐘，對他沒什麼特殊的意義。我的這一位朋友，本身有兩大問題——第一是煙癮很大，第二是難耐寂寞。但飛機上是不允許吸煙的；坐在他旁邊的又是一位年輕女士，人家不和陌生人說話。所以他一下飛機，便立刻想要滿足兩大急迫而又強烈的要求。一是生理的，趕緊吸上一支煙才舒服；二是心理的，三個多小時沒主動和人說話了，急迫而又強烈地想和人說說話。ｈｔtｐｓ://rｅad.９9csｗ.cｏｍ該市是他常去的。該市偏偏又對計程車行業規範嚴格——「請勿在車內吸煙」、「請勿與司機交談」。這樣兩行文字，醒目地印在「敬告乘客」之宣傳卡片上；卡片用透明膠條貼在車裡。故我的這一位朋友每次乘坐該市的計程車，反而備覺約束。對他這一類乘客，那兩條「警告」很不人性化。主要是由於這種原因，我的朋友才坐上了那小夥子的黑車。

「我當然熟悉啦！」

「你剛剛還說你熟悉！」

黑車司機說：「咱們不是從別的路開入市區的嗎？」

我有一位朋友，家鄉人，經商的。業務主項在北京，每個月都要往南方去一兩次。

小夥子說：「咱們繞過收費站去。我不是有言在先，要為您省下十元公路費嘛！」

「放心，沒問題，沒問題。」

「不是要為你省下十元過路費嘛！我得講誠信啊！」

離開那一座城市的前一天，他要求對方派人派車送他到機場。買賣沒談成，架子又變大了，對方本已不爽；便將他的要求又誤解為擺架子了，更加不爽，便隨便地找了個借口，把他的要求擋回去了。

「你、你還這麼跟我說話！」

生理的要求獲得滿足的同時，心理的要求也開始蠢蠢欲動了，於是沒話找話地跟司機搭訕。

悸懼的他，為了安全起見，買的是最早的一次航班，六點來鍾就離開賓館去往機場了。唯恐在機場遭遇到那黑車司機及其同夥，一下計程車，幾近逃入了機場。

黑車果然是奧迪。而且，是黑色的。但那輛奧迪，是20世紀80年代的老款，里裡外外已經舊到不能再舊的程度了。

那時候，偏偏又是市區里堵車的時候。

賓館離他換車的地方確乎已不甚遠。那時已不堵車了，ｒeａｄ.9９csw.ｃoｍ沒用20分鐘就到了。然其辦完了手續，進入了房間，衝過了澡，定下心來一想，那開黑車的小夥子自然令人惱火，但分明並非成心，何必非惹對方記恨自己呢？再聯想到那小夥子對自己做的那一種手勢，以及計程車司機對自己說的那一番話，越發不安，進而疑神疑鬼。

計程車司機沉默良久，低聲說出幾句話是：「那您老闆在本市的日子里可要多加小心了。據我所知，他們那些黑車司機都不是單幹，也是有組織的，跟黑社會差不多。您須提防他們報復您。何況他已經知道您住在哪一家賓館了。」

是以為戒。

唉，我早已聽慣了許多人對社會險惡的抱怨和切身感受。但大抵是以自己的優點說事。比如先言自己的懷才不遇，接著批評別人的有眼無珠；先言自己的卓越能力，接著感嘆別人妒賢嫉能；先言自己的大公無私，接著譴責別人的私慾膨脹；先言自己的與人為善，接著抨擊別人的小人勾當和偽善行徑……

過了收費站，離市區就只剩一半路了。

堵車是因為前邊出車禍了。他們的車一堵就被堵了半個多小時。等終於又能往前開了，我的朋友已是滿肚子的氣了。但生氣也白生氣，而且，只能生自己的氣啊！車裡的氣氛，當然也就不像他吸第一支煙時那麼友好了。

計程車司機又問我的朋友怎麼回事。

然而小夥子卻彬彬有禮，恭敬之至。說可以少收20元錢；說有什麼特許證，可以免繳設在半路的高速公路費；說可以抄近路，保證至少提前十分鐘進入市區。最後，特彆強調地說，他的車可是一輛奧迪。

由於堵車，二人的情緒都變糟了，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幾乎吵了起來。

幾天內雙方在賓館里見了幾次面，來前原本有把握談成的幾樁九*九*藏*書買賣，到頭來竟一樁也沒落實。這令他大為失望；對方覺得他架子大了，對他的印象不好了，也感到不爽。

「男孩兒女孩兒？」

計程車司機對開黑車的小夥子用當地話說了幾句什麼，那輛黑車才不尾隨了。

「你居然還說什麼誠信！我就那麼在乎能省下十元錢啊？」

小夥子一笑，說已經坐上了，後悔的話就別說了呀。你不是還能省下二三十元錢嘛，不是還能提前十來分鐘進入市區嘛。

「我怎麼知道？」

一次又往，目的地是常去的一座大城市。從機場到市裡，約40多分鐘車程。拎著包剛一出現在機場大廳里，便被一個小夥子迎住了，問要不要乘便宜車。一聽就知道是黑車司機，不理睬。

「老闆你別罵人行不行？你不是說你常住那家賓館，你熟悉路嘛！」

忽然他覺得不對，問：「怎麼還沒過收費站啊？」

簡單說，又過了40多分鐘，我的朋友還坐在那一輛黑車上。黑車下了這一條封閉馬路，駛上另一條封閉馬路。往複不已，似乎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不是小夥子成心要多跑冤枉路，耽誤他的時間坑他的錢，而是根本不清楚我的朋友要去的賓館在一條什麼街上。

「能開幾年開幾年唄，得養家糊口哇。」

那時車開在一條我的朋友完全陌生的路上，坑坑窪窪，顛顛簸簸；路兩旁，看不見一處他熟悉的標誌性建築。他開始懷疑，再過十分鐘怎麼會進得了市區呢？開始有點兒後悔坐上那一輛黑車了。心理滿足了一下，話也不多了。

「這車開不了幾年了呀，該淘汰了啊！」

二人終於大聲吵了起來。開黑車的小夥子也急得怪可憐的，淌下滿臉的汗來。但我的朋友已不同情對方也要養家糊口的難處，只覺得對方實在可惡可恨了。

正式的計程車畢竟九*九*藏*書是正式的計程車。朋友剛一說出要去什麼賓館，司機已經把車開走了，並說：「不太遠，20分鐘就到。」

「看你樣子還不到30吧？」

「那我該怎麼跟你說話？」

「也不是我自己的，三個哥們兒合買的一輛二手車。」

「這車是你的？」

「結婚了？」

他據實相告，末了理直氣壯地說：「我不是想賴他那幾十元乘車錢，給了他我自己心裏的氣如何消？」

「都有孩子了。」

「可我坐到你的車上已經20多分鐘了。你保證了的，提前十分鐘進入市區。」

我的朋友一聽，高興了。掏出煙來，迫不及待地吞雲吐霧起來。

路上的車漸多起來。一會兒，那輛老舊的奧迪被堵在了一處十字路口。

黑車司機將車開走以後，得意揚揚地說：「是奧迪吧？我開的是黑車不假，但是我不騙人。」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汽車才進入市區。其時天已黑了。

「女孩兒好，將來往外一嫁，也就省心了。」

而依我的眼看來，對並非處在弱勢群體中的人，后一種情況比前一種情況多得多。

黑車司機反問：「那你以為我是在往哪兒開？」

他說：「那我怎麼看著道兩旁一點兒都不熟悉？」

「那咱們現在繞過去了嗎？」

「女孩兒。」

我的朋友心中大為不安起來。

我的朋友正在氣頭上，怎麼會讓計程車停下來給他錢呢？非但不給，還惡語相罵。

小夥子爽快地說：「可以。太可以了！您想吸多少支就吸多少支，想怎麼吸就怎麼吸。」

回到北京后才安穩下一顆驚恐萬狀的心來。然而此後，一打算要去A市，立刻便會聯想到那一名開黑車的司機對他所做的那一種威脅的手勢，以及那一名正式的出租汽車司機對他的忠告，於是畏縮不願成行。半年後，連在A市的業務也都荒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