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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然而,面對節子的問題,老人低聲回答:「不,我們這兒的遊客還挺多的,怎麼可能記得住啊。」
「謝謝惠顧。」
不過,其中一個名字吸引了節子的視線:「田中孝一」。當然,節子並不認識他。她之所以會注意到這個名字,是因為這字跡似曾相識……
在老人包裝紀念品的時候,節子瞥見了旁邊擺著的芳名冊。冊子很厚,是用和紙裝訂而成的。芳名冊正好攤開著,節子就隨便看了看,發現裡頭的名人還真不少,比如雜誌上頻頻出現的著名美術評論家、大學教授等等。看來普通遊客雖然不常來,可懂行的人還是會來的。
舅舅身在國外,反而更加懷念日本的古寺了。後來節子會對古寺產生興趣,就是受到了已故的舅舅的影響。
「我沒去那兒。」節子回答。
「節子,舅舅以後一定要帶你去看看,給你好好講講。」
就是這位體魄健壯的舅舅,教節子讀懂了古寺的美。舅舅在學生時代就經常造訪奈良的古寺與大和路,進了外務省之後也沒有放棄這個愛好。後來他成了副領事,調往中國天津及歐洲各地。可每次調回日本總部,總會先去大和路走一走。
「那筆跡和舅舅的實在太像了,讓我想起了好多以前的事情呢。」
蘆村節子在西京站下了電車。
聽到這兒,節子越發內疚起來:「真對不起。」
「麻煩去安居院,」
她與丈夫商量之後,事先預訂了飛火野附近的旅館。節子到達旅館時,發現丈夫亮一已經到了,連澡都泡好了。
橘寺是一座小寺院。她喜歡「橘寺」這個名字。節子來到了本堂旁的接待窗口。那裡也擺放著一些護身符和明信片之類的紀念品。
舅舅的體格的確健壯。從初中到大學,他一直參加柔道社的活動,還獲得黑帶三段稱號。舅舅離開日本的時候,正值二戰戰況最激烈之時。母親和節子特意趕去東京站送行。燈火管制下的車站昏暗不已。坐火車取道西伯利亞,是當時前往歐洲唯一的方法。
「哎呀,你真的餓壞了!」節子看到丈夫狼吞虎咽的樣子,有點忍俊不禁。
「等會兒再說吧。」
節子駐足原地,眺望了許久。周圍沒有一個遊客。
「話是這麼說,畢竟舅舅十七年前就病死了,可是我還真在安居院看見了同樣的字跡。」
丈夫爽朗地笑了起來。
「沒事啦。對了……」亮一笑眯眯看著節子說,「夫人古寺之行怎麼樣啊?」他一直拿節子的這個愛好開玩笑。飯菜來了。
上頭分明寫九_九_藏_書著那似曾相識的「田中孝一」。字體也與唐招提寺的如出一轍,就像是印章印出來的一樣。節子向正在磨墨的老僧問道:「請問……」她指著田中孝一的名字,「這位是哪天來的呀?」那口氣就好像在打聽熟人的消息一樣。
真是位熱心的住持。他特意跑去問了問自己的妻子。
既然說是十天前,那這位老人可能還記得簽名的遊客。這裏的遊客並不多,應該不是很忙才對。
兩側是廣闊的平原,只有星星點點的村落。過了岡寺,橘寺白色的圍牆出現在眼前。節子告訴司機等候片刻,自己則沿著高聳的石階拾級而上。
「是啊,今天的學術會真是累死人了,而且從京都坐電車過來要一個多小時,確實快餓死了。」
老人包了好久。節子把芳名冊又往前翻了一頁,上頭寫滿了名字。不同的名字反映出不同人的筆法。近來擅長寫毛筆字的人越來越少了。芳名冊上的字雖然有的非常優美,但一塌糊塗的更多。
節子趕忙翻到最後一頁,可並沒有發現「田中孝一」的名字。於是她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她擔心自己錯過,又翻了一遍,可終究還是沒有出現「田中孝一」這四個字。
美國機動部隊對日本發動了一波又一波猛烈進攻,歐洲戰場的德國與義大利也是節節敗退。眾人都以為,舅舅是去中立國工作,只要能平安抵達,定能平安歸來,不料舅舅最終竟被病魔奪去了生命。
她順便去賣護身符和明信片的小屋子裡逛了逛。她想買些紀念品回東京,送給她的表妹久美子。這也算是對久美子的父親的追憶吧。小屋牆上不僅擺著明信片,也擺著些瓷盤當裝飾。瓷盤上面寫著「唐招提寺」這四個字,頗有些紀念意義,節子就買了下來。
「京都的會這麼早就結束了啊?」節子問道。
「請問……」她鼓起勇氣問道,「請問這邊有芳名冊嗎?我想簽名留個紀念……」
節子聽完,盯著老僧的臉問道:「請問,您還記得他的模樣嗎?」
話說回來,上一次來參觀時,寺門顯得破舊不堪,門柱下部幾乎已腐朽,屋頂上滿是歪斜的老瓦片,上面還長著青苔。不過那時寺門旁山櫻盛開,映襯著還留著一絲硃色的門柱,頗有些「古色古香」的韻味。
正殿的本尊是飛鳥大佛,傳說為止利法師所作。這尊佛像經常出現在美術史類的書本中,然而節子並沒有心情觀賞佛像那「古拙的笑容」。她的首要目標,就是這兒的芳名冊。
「謝謝。」節子將芳名冊還給了僧人。
她與丈夫亮一從家裡出發,一同來到京都。亮一要參加學術會,一開就是一整天。他們夫妻倆已經好幾年沒有一起旅行過了。從東京出發的時候,她就打定了主意,趁丈夫出席會議的時候去奈良走走。
身處中立國,在歐洲複雜的政局之下,為推進日本的戰時外交鞠躬盡瘁,最終倒在了自己https://read.99csw.com的崗位上。
「怎麼跑那兒去了啊,」丈夫說道,「心血來潮?」
傍晚時分,節子抵達奈良。路燈已經亮了。她在車站前打了個車。黃昏時,公園大道上早已沒有了喧鬧的人群。興福寺的寶塔被下方的燈光照得通明。
從藥師寺到唐招提寺的這條路,是她最喜歡的路之一。八年前造訪的時候正值晚春,白色的玉蘭花盛開在兩旁的泥牆上。路邊角落裡有一棟農家的房子,明亮的陽光照在人字形的屋頂上,牆壁顯得特別的白,而今天是多雲,牆壁的顏色就有些發黑了。
節子打開了芳名冊。趁老僧磨墨的時候,節子翻看了芳名冊。最後一頁上只有三個人的名字。前一頁上也都是些陌生的名字。可再翻一頁,節子險些叫出聲來。
天上的雲朵多了起來,還刮著陣陣寒風,而節子的心情卻很興奮。這條路與她接下來準備去的古寺山門,都能喚起她遙遠的回憶。
他還親自為節子磨了墨。
丈夫見節子進屋,開口問道:「泡澡嗎?」
「嗯……」節子含糊其辭。畢竟她今天沒有按照之前和丈夫說過的計劃走。
節子從遠處眺望正殿。大屋頂下裝飾著魚尾形脊瓦,下方立著八根柱子。無論何時,圓柱的形狀都是那麼優美,那麼豐盈,讓人不禁聯想起法隆寺的柱子來。與希臘建築物的柱子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節子沿著正殿寬寬的房檐,繞去了後方。
計程車所行駛的道路特別冷清。
舅舅年輕時就很擅長書法。看見芳名冊上的名字,節子忽然想起,那「一」字的收筆法與舅舅的手跡很像。而舅舅寫的橫也會像那樣稍稍上楊。也就是說,田中孝一的「一」,和顯一郎的「一」有著共通之處。舅舅年輕時臨華的一直是中國北宋大書法家米芾的字帖。
當時日本、德國與義大利已無力回天,舅舅身在中立國,背負著艱巨的外交任務,勞累過度,患上了肺結核。日本的報紙也報道了舅舅的死訊:
節子心想,大概是自己來到這座寺院之後一直在想舅舅的事情,這才產生了幻覺吧。這世上字跡相像的人有很多,不過能在舅舅最喜歡的寺院里,發現與舅舅酷似的字跡,節子還是很欣慰的。可惜名冊上沒有寫字人的具體信息和地址。
「您要拜佛嗎?」他探著頭問道。
節子買了張明信片,環視周圍,可是並沒有發現芳名冊。
亮一喝不了酒,自然也不用節子幫忙斟酒。他就著米飯,迅速掃蕩了盤子里的菜肴。
節子手上有好幾張舅舅的書法作品。那時節子還小,上面寫的並非艱深難懂的漢詩。舅舅總喜歡在紅毛氈上鋪上宣紙,讓舅母幫著磨墨,用大號毛筆寫漢字。要是她隨身帶著舅舅的墨寶,她還真想拿來和「田中孝一」的筆跡做個對比。
參觀完正殿,節子朝出口走去。
「對不起,我來遲了。」節子趕忙道歉。丈夫近來稍有發福,他穿著寬袖棉袍,正蜷縮著身子九_九_藏_書看報紙。
那筆法,與過世的舅舅十分相像。
老僧與他妻子一起走了回來。只見老僧的妻子對節子點了點頭,看了看芳名冊上的「田中孝一」。
「那個田中孝一要是也恰好學過同一個書法家的字,那可真是作了孽啊。害得你臨時改變計劃,大老遠跑去了安居院。」丈夫喝了一口茶笑著說道,「不過舅舅九泉之下肯定會很高興的。真是辛苦你了。」
老僧笑著對節子說:「當然可以,請吧!」
節子只得作罷,離開了小屋,原路返回。今天的節子總是忍不住想起遠在天國的舅舅。帶領自己走進古寺世界的人正是舅舅,也難怪她來到此地會浮想聯翩。不過,也許是這番秋日古寺的景色,讓她觸景生情,思念起了故人吧。
「對了,你的古寺巡禮一定是心滿意足吧?」
鼓樓與講堂都經過了修繕,硃色顯得煥然一新。唐招提寺的布局從這個角度望過去,真是妙不可言。那感覺,就好像在欣賞一首優美動聽的樂曲。
老人興味索然地掃了一眼田中孝一的名字,回答道:「這……我不太清楚啊。」
「客人,接著上哪兒去啊?」司機回頭問道。
抵達唐招提寺后,節子發現寺門翻新過了。
他總把這話掛在嘴邊,可一直沒有機會,每次派往海外任職時,舅舅都會從所在地寄些漂亮的明信片回來,然而他在信中隻字不提外國美景,總說:「有沒有去奈良走走呢?飛鳥的寺院也很不錯。舅舅我要是住得近,真想請個假去看看啊。」
「是這樣的……」節子對老僧說,「我是特意從東京來的,能否讓我留個名字?」
走進安居院的大門,就能看見旁邊的正殿了。一塊基石一般的大石頭在庭院的正當中。
「我去唐招提寺的時候,在芳名冊里看見一個人的字跡和舅舅的實在太像了。我就想其他寺院的芳名冊里會不會也有相同的名字……」
亮一和節子剛訂婚的時候曾莧過野上顯一郎一面。婚後也多次上門做客,與這位舅舅相談甚歡。
「是啊,不過我最後還是沒去,只去了橘寺和安居院。」
教會節子欣賞古寺之美的人,是她已故的舅舅。舅舅名叫野上顯一郎,是節子母親的弟弟,生前是位外交官。二戰期間,他曾前往歐洲中立國家的公使館擔任一等書記官,但是沒等戰爭結束,便不幸因病客死異鄉。
「這……我也記不清了。」她也像丈夫一樣歪著腦袋。
雲散去了一些,帶來淡淡的陽光。八根凸肚狀支柱在陽光下形成一排整齊的影子,很有立體感。因為房檐很寬,陽光被中途攔腰遮斷,上部靠近房槍那兒還是很暗。藍色的連子窗與白色的牆壁留在昏暗的深處,唯有硃紅色的圓柱特別明亮。眼前的景象,讓節子看得出神,久久不願挪動腳步。
似曾相識的字跡讓節子懷念不已,她不禁向老人問道:「這位遊客是遠道而來嗎?」
「舅舅特別喜歡那兒的寺院。從我小時候起他就一直在國外工作,常在家書里提到呢九-九-藏-書。」
老人好不容易打好了紙包的繩結,把包裹遞給了節子,而節子卻一門心思盯著芳名冊上的名字。見狀,老人建議道:「夫人,您要不也留下名字吧?」
旅館旁邊就是飛火野,安靜的夜空下起了雨,拍打在防雨板上。
「舅舅?」丈夫抬眼問道。
放眼望去,車窗外是一片平原,秋色動人。丘陵之下,法起寺的三重塔隱約可見。不久后,法隆寺的五重塔帶著那鮮艷的色澤出現在了松樹林中。
看完正殿的雕刻之後,節子走出殿門,才發現已經是下午了。她還有其他安排,沒那麼多時間,只得匆匆離開藥師寺。
節子雖然被丈夫嘲笑了一番,但「田中孝一」這四個字,彷彿還停留在她眼前。
「那就先吃飯吧。我都餓了。」丈夫像個孩子似的拍了拍肚皮。
「嗯……」老人眨了眨眼,看了看簽名的順序后說道,「大概十天前吧。」
司機發動了汽車。沿途都是田園風光。方才在橘寺看見的森林越來越近了。節子在寫著「安居院」字樣的大門口下了車。她再次囑咐司機留在原地等她出來。
她從未像今天這般頻頻回憶起在歐洲病死的舅舅。
節子心想,難得來一回,就借毛筆簽了名。寫完之後,她又把紙頁翻了回去,再一次看了看「田中孝一」這四個字。關鍵不是那個名字,而是筆法。
節子跨過藥師寺的大門,來到三重塔下。她記得上次來藥師寺的時候,這座塔正在重修,讓她遺憾不已,而現在它已煥然一新。和平時一樣,寺院里沒多少遊客。一般來奈良的遊客都不會大老遠來這兒參觀。
「是的。」節子脫口而出,「看了這芳名冊,我忽然想起了一位久未謀面的朋友,所以才會問您。」
她已經很久沒來過這兒了。從站台上望見的藥師寺三重塔,令她分外懷念。柔和的秋日陽光,灑在塔下那片松樹林上。從站台到藥師寺只有一條直道可走。路邊有一家舊貨店兼茶坊,貨架上還擺著古樸的瓦片,一切與八年前她所看見的情景一樣,就好像那些東西從來不曾被人觸碰過。
「唉……」丈夫不禁感嘆,「女人的直覺真是太可怕了。然後呢?那位被舅舅的筆跡之魂附體的人叫什麼名字?」
她又回到了西京車站。她本應該立刻折回奈良,可總覺得提不起興緻來。她原本計劃好要去秋筱寺、法華寺,再去佐保路附近走走。然而,她突然沒了興趣。節子還想著剛才那位「田中孝一」。她並不認識他,可奇怪的是,他寫下的文字遲遲不肯從腦海之中消失。
這條路如往常一樣人煙稀少。破爛的土牆上爬滿藤蔓,就連土牆上掉落的土塊,都和舊貨店的商品一樣,總也是那副模樣。農家的庭院里,一位正在給稻穀刈殼的姑娘目送著節子走過。
丈夫亮一是T大的病理學副教授。
節子馬上吩咐女服務生準備晚餐。
「然後你就去其他寺院翻芳名冊,看看有沒有同樣的名字是吧?可你為什麼不去法華寺、秋筱寺之類的地方呢?何必徑直跑去飛鳥那邊的寺院呢?」
放在平時,節子定會參拜本尊,然而她現在更關心的是別的事情。她買了護身符和明信片。安九九藏書居院的芳名冊就放在接待處的窗口邊上,不用問就已看見。
你舅舅身體那麼壯實,竟會……節子還記得母親曾如此感傷過。當時節子二十三歲,和丈夫結婚不過兩年。一想起過世的舅舅,母親的話語就跟著迴響在了耳邊。
舅舅並沒有帶節子去關西遊玩過。
節子下定決心,走去對面的站台,坐上下一列的下行電車。
節子一咬牙,決定把真正的理由告訴他。
節子呆站在站台上,這時上行電車進站了。她原本是要坐這趟車回去的,可她突然改了主意,最終還是沒有上車。
老僧又歪起了腦袋:「這我就不記得了。莫非您認識他不成?」
節子在橿原神宮前站下了車。
節子又將視線投向了芳名冊上的簽名,真的太像舅舅的字跡了。
「佐保路那邊怎麼樣?」丈夫問道。他這麼問是有原因的:他特別喜歡「佐保路」的名字,因為它念起來語感不錯。而且他還經常炫耀自己能背誦《萬葉集》中大伴坂上郎女的詩句——「汝見佐保道,妾折青柳枝。」亮一年輕時常看這類書籍。
她走下石階,回到了停在門口的計程車上。
「是啊,很早就結束了。幾個朋友開完會還準備去聚一聚,可我又喝不了酒,而且也不能讓你一個人在這兒等我啊,就提前回來了。」
正在臨摹字帖的僧人抬頭看了看,從書桌邊上拿起芳名冊,默默遞給節子。
「田中孝一。那字跡真的好像啊。舅舅臨摹的一直是中國北宋米芾的字帖,很獨特的,一眼就能看出來。」
節子至今記憶猶新。
寺院的接待處沒有人。這兒比起奈良的那些寺院要蕭條得多。見節子站在接待處,一位五十來歲、身著白衣的老僧從裡頭走了出來。
「為什麼?」亮一看了她一眼,問道,「你不是很想去那兒的嗎?」
「原來如此,畢竟你是因為令舅才喜歡上古寺的呢!」
去正殿要走過很長一條路,兩旁的樹木鬱鬱蔥蔥,就連接待處的小房子都和八年前一模一樣。走近一看,櫃檯上擺著明信片和護身符,裡頭還守著位老人。
「這……」老僧皺起了眉頭,「我還真不記得了。我妻子正好在,要不我去問問她吧?」
老僧探出頭看了看那個名字。「這……我也不清楚啊。因為來這兒參觀的遊客還挺多的。」他歪著腦袋,一邊回憶一邊說道,「是多久前來的啊?既然是寫在那一頁上的,那就是一個禮拜或十天前吧。」
節子與丈夫約好,今晚在奈良的旅館會合。丈夫說,他參加完京都的學術會之後,會在八點左右抵達奈良。因為多雲的關係,天色看上去比較昏暗,但其實才剛過下午兩點。
「喂……」丈夫插嘴道,「這話可就怪了。你又不是在找你舅舅,是在找很像你舅舅的筆跡不是嗎?」
「這一頁的客人都是哪天來的呀?」節子繼續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