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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村尾課長望著添田,眯起雙眼,嘴角彷彿帶著一縷笑容。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添田彰一老實說道,「只是這相似的筆跡,恰巧是在久美子小姐的父親生前非常喜歡的地方發現的,這一點讓我很是奇怪。所以我想從您口中再打聽打聽詳細情況。」
兩人果然已經吃了午飯,節子就吩咐女傭準備了咖啡和水果。添田彰一客氣地接過杯子,沒有一點記者盛氣凌人的囂張,反而像個小心翼翼的工薪族。
「對不起,」久美子對著電話道了歉,「真是給你添麻煩了。」
「課長很忙,請先告訴我您有什麼事,我會轉達的。之後我們這邊會另行通知您會面時間。」
三人拉了會兒家常之後,久美子終於談到了今天上門拜訪的目的,當然,這話應該由添田彰一開口,久美子只是做了個鋪墊而已。
「哎呀,」節子對添田彰一微微一笑,「讓您見笑了吧?」
平日里節子也時常這麼感嘆。她看了看久美子,發現她仍低著頭。
兩人對話的時候,久美子臉上一直帶著笑容。她本就是個乖巧的姑娘,今天又是第一次帶添田彰一來節子家,話就更少了。她一直在注意著節子與添田彰一之間的對話。
「那是當然,畢竟當時那個狀況……」課長一臉平和。
「姐姐?」久美子活撥開朗的聲音從聽筒那頭傳來,「我們一點多過來行嗎?」
秋日斜陽拉長了庭院里樹木的影子。兩人緩緩走過種著紅色雁來紅的牆角。節子站在庭院里,目送著兩人離開,唯有雁來紅的顏色鮮艷地留在眼底。
久美子說完節子才明白——她的意思是,兩人在外頭碰面,找個地方一起吃午飯,然後再去節子家。對兩個年輕人說,這樣會更輕鬆些。同時,節子也知道了久美子的男朋友姓添田。
「敝姓村尾。」課長單手接過添田的名片,「請坐。」
「不不,不是什麼大事……」
節子這才知道,添田彰一感興趣的並非野上顯一郎這個人,而是戰時的日本外交。
「這話怎麼說?」
「那是當然。」村尾課長掏出一根煙,「我們都說是工作折了野上先生的壽。當時我還是副書記官,就在野上先生手下工作,大家為了戰時外交的事情,真是耗盡了心血。」
「您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有什麼關係呀,」節子說道,「我都準備好了,雖然不是什麼山珍海味。」
初次見面的添田,顛覆了節子對報社記者的印象。他怎麼看都與平凡的公司職員無異。唯一有些「記者氣」的,就是那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年輕人很懂禮貌,也不多話。
「可是,」添田沒有放棄,「課長,您是他的直屬部下,您應該知道他做了哪些外交工作啊。我想問的就是這些,不用很詳細,麻煩您給我講個大概就可以了。」
添田彰一的問題,讓村尾課長的臉上第一次露出陰钂。
「沒錯,正是野上先生。」
「聽說九-九-藏-書久美子小姐父親的筆跡有很明顯的特徵?」聽完節子的敘述,添田問道。
「姐姐,之前我在電話里跟你提過,添田先生啊,對姐姐在奈良碰到的事情很感興趣,能不能請你再給我們講一講啊?」
添田彰一目送著村尾課長寬闊的背脊消失在會客室門口,眼底留下的只有課長嘴角那帶有諷剌意味的笑容。
村尾課長玩了個雙關語,然而課長自己也好,添田也好,都沒有露出笑容。
「那是哪方面的?」
「我當然問了。」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回答。
「您為什麼會對這事兒感興趣啊?」節子問道。
腳步聲傳來,添田彰一趕忙離開窗邊。
兩個年輕人在三點多離開了節子家。
「哎呀,在你家吃和在我家吃有什麼不一樣啊?」
「十分鐘足夠了,太感謝您了!」添田彰一道了謝,掛了電話。
添田彰一說,他想親自與課長說幾句話。在添田不斷的強烈請求下,課長本人接起了電話。與之前的男秘書不同,那是個沉穩的中年男子的聲音。
「如果我把他的名字告訴了你,你是不是準備去採訪他?」
「可是課長您當時是副書記官啊,您不是他的下屬嗎?」
從掛斷電話到下午一點,節子心裏就一直惦記著這件事兒。她十分好奇久美子會帶來怎樣一位男友。昨晚,丈夫也提過這事。不過節子從小看著久美子長大,所以內心懷著的感覺和丈夫又還不完全一樣。
他取出名片遞給節子。節子一看,上面寫著「添田彰一」四個字,工作單位是一家一流報社。
「關於那些複雜的外交政策我懂得很少,您還是去採訪更高層的領導吧。」
「這話不錯。」添田彰一平靜地回答。
戰爭結束後日本的外交有多麼困難,著實不難想象。
星期天是個大晴天。微風拂過,天空萬里無雲。丈夫亮一因為學校工作的關係,一大早就出門去了。
「這才是最要命的。年輕時運動過頭了,反而更容易得肺病。」
「是的,真是太遺憾了。」課長平靜地說道。
這回輪到添田沉默了。他望著掛在房間牆壁上的畫,畫中描繪的是富士山,這幅畫系著名油畫家所作,山的輪廓是用硃色勾勒的。
無論是電梯還是四樓的走廊,都擁擠了很多訪客。估計是來陳情的人。他撞見了好幾個十二三人一組的陳情團,走廊和馬路一樣熱鬧。
「久美子小姐常在我面前提起她的父親。」添田彰一的口氣依舊彬彬有禮,「當然,根據公報而言,野上先生二戰中在國外過世應為事實。不過聽久美子小姐說,您在奈良發現了和她父親非常相似的筆跡,這件事讓我產生了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有人不願意公開事實?」
「是這樣的,」添田解釋道,「我想寫一本《戰時外交故事》,聽說村尾課長您當時正好在中立國任職是吧?」
丈夫挾起破舊的公文包出門去了九_九_藏_書
「這話沒錯,可是說實話,那些工作幾乎是野上先生獨自完成的。戰時外交與和平時代的外交不同。因為同盟國的阻攔,我們要聯繫本國也是非常困難的,所以我們沒辦法一一請示上頭。有很多事情是野上先生獨自|拍板,獨自行動的。他也不會向我們彙報每一件事。」
「哦?那野上先生是因為肺病過世的嗎?」
「已經過去十六年了,還不行嗎?」
電話那頭的村尾課長好像在思索著什麼。他的語氣不像剛才那般冷漠了,聽著好像有戲。
「不不,我對這件事真的挺感興趣的。」
「那我就不客氣了。」
添田彰一認真地看著節子。
昨晚丈夫說過最近的報社記者為了抓頭條,什麼消息都不放過,可從眼前的這位年輕人身上並不能看出這種態度來。添田彰一真是一點兒也不像報社的人。
「你知道得還真清楚。」課長朝記者望去。
「課長!」添田彰一喊住了村尾,「公幵野上先生當時的外交工作,究竟會讓誰為難?請您務必告訴我。」
他不僅頭髮稀疏,連鬍鬚也很稀疏。嘴角帶著極具紳士風度的穩重微笑。因為發福的關係,他的身體把椅子塞得滿滿的。
「今天久美子會帶報社記者到家裡來?」
「哪裡哪裡,我只是査了査當時的報道罷了。報上說您抱著野上先生的骨灰盒回了國。」
添田彰一與村尾課長對面而坐。接待員端來茶水后離開了房間。
「是嗎……」
「是的,舅舅年輕時一直臨摹中國一位叫米芾的書法家的字帖,特徵很明顯。」節子點點頭回答。
添田彰一緊咬不放,就好像對方正要關門的時候,他迅速把腳插|進了門縫裡,打算撬幵門一樣。
節子心想,為何這位年輕的記者會對舅舅野上顯一郎的事情產生興趣?也許是因為他在和久美子談戀愛,想多了解一下久美子的父親。可是倘若真是如此,他又何必跑來節子家,打聽在奈良發現相似筆跡的事情呢?他完全可以找久美子或是久美子的母親問啊。
電話那頭的村尾課長的聲音並不熱情。雖然很禮貌,但卻冷冰冰的,彷彿拒人於千里之外。這也是所有官僚的慣有腔調。
添田回答:「目前,只要是關於人生的事情,我全都很感興趣。」
——下午三點,添田彰一走進了位於霞關的外務省。
他身上穿的衣服很樸素,顏色也好,花紋也罷,都不張揚。高高的個子,稍稍凸出的頰骨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野上先生住院了三個多月,終究還是成了不歸人。和當時的日本不同,那兒藥品很豐富,只能說是天命吧。我也覺得他的家屬很可憐,可我們能做的也只是把骨灰送回去了。」村尾課長看著地面說道。
「這……」
「不不,」添田彰一第一次低下頭,「我資歷還淺,難以擔當這麼重要的工作。」
「不過,真是太遺憾了。」添田彰一的語九九藏書氣還是那麼有禮貌,「久美子小姐的父親是在戰爭結束前不久去世的吧。要是能在臨終前回到日本,心中的遺憾也會少那麼幾分。」
「不是啦。添田先生還沒在我家吃過飯呢。」
「沒錯,可是會寫這種字的人,不一定只有他一個吧。」
「不不,不是那方面的。」添田回答。
「那就只能這樣啦。你們可得早點兒來啊!」
「米芾的字我也略知一二,」青年說道,「現在會寫那種字的人非常少。想必那本芳名冊上的字肯定和久美子父親的字很像,這才讓您立刻聯想到了他吧?」添田再次確認。
進屋的是個發福的男子。這體格與身上的雙排扣西裝很是相配。他的氣色很好,就是頭髮稀疏了些——這是記者眼中的第一印象。
「是的。」課長收了收下巴,表示同意。
添田彰一再次報出自己的名字與單位,說道:「我想採訪一下身為外務省課長的您,可否請您賞光?」
添田回答:「我想見村尾課長一面,請問課長是否有時間。」
「嗯。我接到通知,前去領回骨灰。當時去一趟也不容易。」
「是的,視情況而定。」
「我是村尾,」對方例行公事地說道,「請問找我有什麼事?」
「沒錯。我記得是一九四四年初吧……他的肺病越來越嚴重,醫生建議他去別處療養一段時間。就像我剛才說的,戰爭期間日本的外交工作非常困難,而艱難的工作損害了他的健康。可野上先生就是不答應。在我們其他館員的強烈要求下,他才勉強同意去了瑞士。」
「不行。當時的那批人還活著,這會讓他們為難的。」
「只是,」他接著說道,「這字是在久美子小姐的父親最喜歡的奈良古寺發現的,這一點讓我非常感興趣。不過,我雖然這麼說,可我並不覺得她的父親還活著。只是我想借這機緣巧合,多了解一下她父親臨終時的情況,所以才斗膽前來拜訪了。」
「當時的公使正好回國了是吧?」
「今天下午三點我有空。」他想了半天才說出三點這個時間,想必是翻閱筆記本確認了日程,「不過最多只能給你十分鐘。」
節子放心了。就好像自己周圍那緊張的空氣頓時輕鬆了下來。
添田用的是激將法。
「我想去採訪一下外務省的村尾先生。」添田彰一邊喝茶邊說道,「久美子小姐的母親說,這位歐亞局某課課長對這些情況最了解了。」
「是的,因為他是在我到達前兩個星期去世的。骨灰是那邊的院長親手交給我的,不過他叫什麼名字我已經不記得了。」
「嗯,你也盡量早點回來吧!」
「幾乎沒人報道過戰時的日本外交官在中立國開展了怎樣的外交。戰爭結束已經十六年了,我覺得應該趁見證人尚在人世的時候採訪一下他們,把當時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
「當時的報紙上說,」添田說道,「野上先生身處中立國,在歐洲複雜的政局之下https://read.99csw.com,輔佐公使,為推進日本的戰時外交鞠躬盡瘁。那他具體做了些什麼事呢?」
「您抵達醫院的時候,遺體已經火化了嗎?」
今天的久美子好像特別客氣,不時和添田交談兩句。節子也在一旁聽著,感覺久美子雖然客氣,但語氣還是很活潑的。
「沒有的事,」節子搖了搖頭說,「您一定能夠勝任。」
村尾課長的臉上沒了笑容。原本掛在嘴邊的從容表情,突然轉化成了某種冷冰冰的東西。不過這一變化並不明顯,要是添田觀察得不那麼仔細,也許就無法發現。
「嗯,他應該是最合適的人選。」節子也表示同意。
「聽說野上先生學生時代很喜歡運動,尤其是柔道?」
「課長您在中立國的工作是不是一直持續到戰爭結束?」
「您所說的究竟是誰?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能公開的嗎?莫非當時的外交秘密還會影響現在的時局不成?」
村尾課長的話語戛然而止,臉上沒有了微笑,連眼神也變了——那是說漏嘴之後悔不當初的表情。
「聽說他走得非常平靜。咽氣之前,意識一直很清楚,總說自己在如此緊要的時刻病倒,真是太對不起大家了。也難怪啊,當時的日本也危在旦夕啊!」
「成為代理公使的,或者說是代理公使完成職務的,是不是一等書記官野上顯一郎先生?」
「是的。」
丈夫臨走時,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妻子說的話。
「這我也不清楚。」
節子倒也能理解久美子的感受。第一次帶上男朋友到表姐家吃午飯,總感覺就是承認了男女朋友這件事情,怪難為情的。雖說當下的年輕人對這一套早就滿不在乎,不過久美子在這方面還是比較傳統的。
「對對,是三段。聽說他的體格也很健壯。」
接待處的小姐帶他來到了會客室。
添田彰一其實知道問題的答案,只是在這種場合,必須先向當事人確認一下。村尾課長回答:「不錯。」
「奇妙的感覺?」節子平靜地反問道。
而村尾課長並沒有表現出憤怒,他平靜地起身。這時,事務官出現在了會客室門口——他是來叫課長回去的。
「哎呀,幹嗎不早點來呀?」節子說道,「我們家雖然破了點兒,招待你們吃頓午飯還是行的嘛。」
「他是三段。」
「時間到了,我就先告辭了。」他故意掏出懷錶看了看。
節子從剛見面時就發現,他的眼睛很大,但並不會給人帶來不快,眼神反而很招人喜歡。
「你想問我些什麼啊?」
「可否給我說說野上先生臨終時的樣子?」記者將視線轉回課長。
「所以才要一點多過來嘛,」久美子回答,「要是一起來你家吃飯,感覺怪怪的……」
大致情況久美子肯定已經告訴添田了。節子就把奈良旅行中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再說了一遍。添田興緻勃勃地聽著,還不時拿出筆記本寫兩句,看來這報社記者不是白乾的。事情的來龍去脈很簡單,沒九-九-藏-書多久她說完了。
村尾課長一瞬間露出迷茫的表情,而那種不想回答問題時裝出的曖昧微笑,也重返臉上。
也是,報社的記者要是不對所有事情感興趣,還怎麼工作呢?然而節子覺得,自己發現與舅舅的筆跡相似的文字時,心中那種「不可思議」的真正含義,正被這位年輕人通過更冷靜的分析察覺出。當然她並沒有什麼根據。只是看著眼前的添田彰一,她就會有這樣的感覺。
課長沒有立刻作答。他的視線依然投向遠方。
「這就難辦了。」這一回,村尾課長立刻回答,「這些事情還沒到公開的時候。戰爭已經過去很久了,但要發表這些還存在很多難處。」
添田在會客室里等了許久。他走到窗邊眺望,只見秋日的陽光照耀著樓下寬闊的馬路,路上車水馬龍,兩旁的七葉樹伸展開美麗的葉片。
添田彰一誠懇而平靜地否定了節子的疑慮。
「當然。去問溫斯頓·丘吉爾吧。」
「我也說不出什麼東西來……」課長終於答應了。
烈日當空,花園裡樹木的影子也變短了。這時,久美子帶著位年輕人來到了節子家中。
「當時是課長您把野上先生的遺骨帶回國的吧?」
十一點多,表妹久美子打來了電話。
節子盯著年輕人,表情都僵硬了。她以為這位記者在打什麼主意。
「真是對不起……」久美子道了歉,「不過姐姐你別費心了,我們吃完飯就來拜訪。」
「野上先生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吧。」
歐亞局在四樓,他便上了電梯。
「嗯。」丈夫蹲著穿起了鞋,「機會難得,可我今晚可能會晚些回來。你就幫我問個好吧。」
野上顯一郎擔任一等書記官的時候,歐亞局某課課長村尾先生正好是副書記官。舅舅的骨灰也是他帶回來的。要了解情況,找他最合適。
這話有些裝模作樣,但不可思議的是,從添田嘴裏說出來就沒有那麼讓人皺眉了。也許是因為添田彰一誠實的態度吧,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說話時那認真的表情。
「他是在中立國過世的吧?」
課長緩緩道來,眯起眼睛,追憶起當時的往事來。
「沒錯。」課長又吐了口煙。
「我是個記者。之所以會犯職業病,是想多積累些有關戰時日本外交的知識。」
「我覺得您是採訪的最佳人選,請您務必賞臉。」添田再次請求。
「您有沒有見到那家醫院的醫生,向他打聽到野上先生臨終時的情況呢?」
「那我就告訴你吧。如果他願意見你,你就去採訪吧。」
「您願意說了嗎?」
節子瞥了久美子一眼,眼神里多多少少有些責怪她多嘴的意思。久美子靦腆地笑了笑,低下了頭。
次日,添田彰一便請求與外務省歐亞局的某課課長村尾芳生會面。他先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男秘書,對方反問:「您有什麼事嗎?」
「好主意,」節子誇獎道,「我十分期待您的報道。」
「那他是在瑞士的醫院病故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