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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好可愛的小手。」荷琳低聲說,吻了吻其中一隻。站起身來,她仍然注視著女兒。這孩子剛出生的時候,包括荷琳在內的所有人都覺得她長得像戴家人。但是若詩長大後幾乎像是荷琳自己的翻版,嬌小、深色頭髮、棕眼。在個性上若詩比較像喬治,有著同樣天生的魅力和聰慧。
「沒錯,的確是。」荷琳承認,忽然察覺到太陽穴和後腦上持續的疼痛,陣陣抽痛預告著更嚴重的劇痛。在喬治過世前,她從來沒有這個毛病,但是喬治的葬禮一過,癥狀就開始了。劇烈的疼痛毫無預警地襲來,每次都讓她必須在床上躺個兩、三天。
「夫人,舞會好玩嗎?你開心嗎?你有沒有跳舞?或遇到從前認識的人?」
荷琳深深吸了一口氣,移身想離開牆邊,卻無處可走,他壯碩的形體似乎無所不在的包圍住她。她反而走進他的懷抱中。「我必須走了,」她說。「我的馬車在等。」
在梅蒂的協助下,荷琳換上白色的棉睡衣和一件扣在胸前,鑲著蕾絲的睡袍。穿上溫暖的拖鞋,荷琳向女僕道了晚安,走上通往育兒室的狹窄階梯。她手上的蠟燭在長方形的房間投下閃爍的光芒。
「老天。」荷琳輕聲說出,察覺到心裏某些邪惡的東西。她一定要儘力壓抑住、收藏好。但這是生理上的問題,是女人對男人的渴望,是每個寡婦都會面臨的困境,因為她們的丈夫再也不會在夜裡陪伴她們。她熱愛喬治的愛撫,總是期待著喬治會過來的晚上。自從喬治過世,三年來她一直抗拒著這種說不出口的需要。她很清楚社會對女性|欲望的看法,所以從來不曾向任何人坦承這個問題。她知道女人必須作男人的典範,用自身的操守馴服男人的天性。她們必須服從丈夫的需求,但不可以煽動男人的激|情,自身更不可以表現出任何肉體的慾望。
「你是我見過最甜美的小東西,」他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告訴我你是誰,告訴我你的名字。
「你本來會有一個多麼好的爸爸,若詩。」她低聲說。荷琳很難過的知道女兒成長的過程中會缺少父親所提供的安全和保護……可是沒有人可以取代喬治。
「你一定累壞了,夫人。這是老爺過世后,你第一次參加舞會——所以才那麼早就回來了?」
荷琳從未料到會在如此盛會中覺得這麼孤獨,喬治應該站著的身邊空位,竟然像一道痛苦而明顯的鴻溝。荷琳意外地覺得某種類似尷尬的感覺席捲而來,就好像她不小心闖進一個她不應該進去的場合。她成了一件曾經完整之物剩下的一半。她在舞會上的出現,好像只是為了提醒大家,他們失去了一位摯愛的友人。
小客廳的門半開著,沒有點燈。但是從窗戶照進來的光線照亮了客廳,剛好可以讓荷琳不必點蠟燭也看得見。一封線條流暢的法式扶手椅和一張桌子佔據了一個角落,旁邊的桃花心木柜子里放著幾件樂器。天鵝絨流蘇裝飾著窗戶和壁爐上方。印著花朵徽紋的厚地毯消去她的腳步聲。
「喔,我親愛的朋友,」伯爵夫人對身旁的男人輕聲說。「這次你的品味總算無可挑剔了。可是這位女士不是你能染指的。」
但是她會認出他的聲音。她閉上雙眼,回想起男人磁性的低語,在她耳邊恍若煙霧般裊繞:甜蜜的女士……告訴我,為什麼一個吻會讓你哭泣。她的身體晃了一下,梅蒂關心的話語把她拉回現實。
華威克伯爵夫人是一位漂亮、活躍、年方四十五歲的女士,她一路格格笑著任由一個強壯的男人拉著她走向自己家客廳窗前。伯爵夫人認識的所有男士都對她百般尊敬,但是這個男人除外,對他而言,伯爵夫人和侍從女僕並無不同。盡避伯爵和所有朋友都反對,夫人還是決定和他作朋友,也或許正是因為他們的反對,她更故意要交這個朋友。無論如何,女人的心思絕對不可以讓人輕易猜中。
「戴子爵。」他重複著,顯然對這個姓氏並不熟悉。
「告訴我,你所知道的關於荷琳夫人的一切。」他說,專註地望著伯爵夫人。夫人做了個鬼臉嘆了口氣。「好吧,明天你過來喝茶,我們再談——」
荷琳沿著會客廳的牆邊移動,左肩忽然撞上裝飾華麗的門框上堅硬的鍍金邊。她並未多想便走出門口,來到華威克伯爵家小小的門廳。這棟市區房子是專門用來舉行宴會的,在伯爵府的宴會中可以看到許多政治人物,有許多婚事在其間撮成,財富也在其中交流。而華威克伯爵夫人也不辜負她宴會專家的名氣,所有的舞會和聚會所邀請的客人都是貴族、政治人物、知名藝術家的最佳組合。戴家人喜歡而又信任伯爵夫人,所以社交季這第一場舞會,正是讓荷琳重新進入社交圈的合宜場合。
「她的閨名,只有家人和密友才這麼叫她。」伯爵夫人輕輕皺眉,奇怪他怎麼會對戴夫人那麼有興趣。「親愛的,我敢保證今天晚上有很多美麗又可以接近的女士在場。我可以幫你介紹幾個,她們會受寵若驚……」
陌生人炙熱的氣息吹過她的耳邊,拂動耳際一綹髮絲。「再吻我一次。」
這種狀況遠遠超出荷琳平常的經驗。她一直不懂怎麼會有女人為了這種事情而不顧一切,又怎會為了輕率的肉體享樂,而甘冒風險、破壞誓言……現在她全懂了。她一生中從未如此受到撼動。她覺得空虛又挫敗,只想被吞沒在這個人的懷中。她一九九藏書直過著被小心保護的生活,誘惑無從接近,她很容易保持貞節。現在她才真正了解自己性格的弱點。她試著想起喬治的模樣,卻絕望的發現她找不到他的面容,只看到繁星閃耀的夜空、照著她昏亂雙眼的月光,和陌生男人堅實存在的身軀。
荷琳跨進戴家大門,像一隻小兔子躲進安全的洞里。雖然戴家沒有足夠的財力可以將大宅維持在完美的狀態,荷琳還是非常喜歡它優美而略帶風霜的每一吋角落。褪色的織錦和磨損的地毯都親切而熟悉。睡在古老的屋頂下,有一種在慈愛的老祖父懷中休息的感覺。
親愛的,真希望你能看見她現在的樣子,荷琳哀傷的想著。
荷琳汗濕的手心按著他柔軟的衣料,鼻翼中充滿他極為男性化的氣息,一種混和了漿過的亞麻、煙草和白蘭地的香味,讓她想起喬治身上的味道。荷琳很久沒有被人這樣抱著了。過去這三年,她沒有從任何男人身上尋求安慰,不想讓其它人的懷抱破壞她最後一次被丈夫擁在懷中的記憶。
「有沒有男人?」荷琳困惑的重複著,一邊不停后縮,肩胛緊靠在堅硬的牆上。
她艱難的呼吸著,轉過頭,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卻讓她的嘴貼上男人發燙的雙唇。老天,他真會接吻。他用手讓她的頭靠在他肩上,穩穩固定住她,側過頭與她雙唇相接。他的唇無比靈巧,緩慢、挑逗的吻佔據了她,同時舌尖還不斷誘惑著她。荷琳用一種奇異的姿勢貼近他,危顫顫的踮起腳尖,想更緊密的埋進他男性身軀結實的保護里。他伸手將她扶穩,一隻手臂滑上她的背,另一隻緊扣著她的臀部。她很久沒有感受到任何肉體的歡愉了,更別說像這樣的縱情狂放。
「等等……」她在迷惑中喊著。男人的身體堅實得不像血肉之軀,簡直像鋼鐵鑄成的。
荷琳搖搖頭,踏出衣物圍成的圈圈。「謝謝,不用了,」她在困惑中回答著。看來在溫室里發生的插曲已經完全趕跑了頭痛。這真是治偏頭痛最奇怪的藥方啊,她哀傷的想著。
「你竟敢說出這種……」
他索求的吻變得更深入,更侵入感官,荷琳無助的回應著,而不知道為什麼,被如此的激|情佔據著,竟讓她的雙眼發痛,流下淚來。她感覺到幾滴淚珠流出眼角,滑向顫抖的下顎,但她仍繼續回吻著,無法控制那絕望的渴求。
荷琳還來不及開口,那個陌生人已伸手把她拉出門外。荷琳低聲叫著踉蹌前進,不由自主的被拉出小客廳,進入夜色之中。拉扯的力量讓她一頭撞進那人的懷裡,在他懷中她只是一團脆弱的絲綢和僵硬的肋骨。他輕易地擺弄著她,強大的力量讓她在那隻大手中像只無助的小貓。
曾幾何時,荷琳也像今晚在場的那些年輕小姐一樣,輕快的翩然起舞,在喬治保護的雙臂中像要飛起來。他們是天生一對,大家曾經帶著羡慕的微笑這麼說。她和喬治體型相似,荷琳袖珍的身材跟丈夫不很魁梧的體型剛好搭配。然而喬治身高或許不特別高,但體能非常好,金棕色的頭髮和靈活的藍眼看起來非常英俊,再加上永遠藏不住的醉人微笑。喬治愛笑、愛跳舞、愛說話……所有的舞會、聚會、餐會都要有他在場才會完整。噢,喬治。荷琳眼睛後方湧起一陣濕潤的疼痛。我多幸運曾經擁有你。我們多幸運啊。現在失去了你,我又該怎麼活下去!
「你是不是結婚了,」他解釋。「或訂婚了,還是已經有其它對象了。」
悄悄溜進幽暗安靜的房間,關上門,荷琳一隻手放在禮服束緊的腰線上,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讓它等,留下來陪我吧。」他的一隻手摟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滑上她的背脊,雖然她並不想要,但身軀還是竄過一陣興奮。感覺到她不由自主的顫抖,他問道:「你害怕嗎?」
荷琳微笑著走到床邊,看著沉睡中的孩子:心頭湧上一陣愛意。若詩的小臉純真又平靜。小女孩黑色的睫毛蓋在甜美的圓臉頰上,小嘴微微張著。荷琳跪在床邊,碰了碰女兒的小手,微笑看著上面洗了又洗還是洗不掉的藍色和綠色污漬。若詩喜歡著色和畫畫,手上總是沾著顏料。雖然已經四歲了,若詩的手還像嬰兒似的圓滾滾且帶著小渦。
「沒有人會知道的。」
他們的女兒出生的第一年,也是喬治人生中最後的十二個月,荷琳常和他一起看著女兒的睡容。大多數男人不會對小孩表現出那麼深刻的喜愛,認為那是缺乏男子氣概的行為。小孩屬於婦女的世界,跟男人沒有什麼關係,只要偶爾問問他們的進展、或把他們抱在膝上玩個一、兩分鐘就可以了。可是喬治毫不隱藏對女兒的鍾愛,而且深深為她著迷,他抱著若詩、和她玩耍的樣子,常讓荷琳發笑。他對女兒的驕傲是無止盡的。
那張臉龐屬於戴荷琳夫人,一位伯爵夫人熟識的年輕貴婦。一般說來,守寡的哀悼期會減損女性的美貌,但戴夫人卻似乎因此更添魅力。她從前有點豐|滿的身材,現在變得穠纖合度。那種把一頭閃亮棕發緊緊盤在頭上的嚴肅髮型,反而強調出她秀麗絕倫的容顏:筆直的小鼻子、圓潤的唇、一雙清亮且帶著蘇格蘭威士忌醇厚顏色的棕眼。自從喪夫之後,戴夫人原本活潑耀眼的個性被靜謐的淡淡哀愁所取代。她時常看起來像是沉浸在某種優美而悲傷的夢境中。失去了那麼多,誰能怪她呢?九-九-藏-書
「噢,」她顫抖的低語,用手臂抱著身體,彷佛這樣就可以擋住由每根神經里溢出的情慾。「噢。」
「一點都不奇怪,親愛的。戴夫人的丈夫是三年前過世的,剛好在你加入社交圈之前。這是她度過哀悼期后第一次參加社交活動。」
荷琳是已婚婦女,她一直以為自己經驗豐富又老練。可是她從未體驗過如此的熱吻,他侵略、品嘗著她,讓她戰慄退縮。他滑順溫暖的口中隱約有白蘭地的味道,還有……一種私密的元素強烈地誘惑著她。荷琳終於讓自己在他堅實的懷抱中漸漸放鬆,接受他溫柔的侵犯,甚至用舌尖羞怯的回應著他探索的舌。
她的撫摸似乎帶來強大的震撼,呼吸的氣息像蒸氣拂過她的面頰,顎骨下柔軟地方的大動脈強烈跳動著。荷琳渴求他強壯、美好的男人味,貪婪的吸吮著他的香氣和美味,直到她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我們是不是該彼此介紹一下?」他問。
荷琳感覺到那瞬間男人發現她是個陌生女子,感覺到他因為驚訝而僵硬、屏住了呼吸。現在總該放手了吧,她朦矓的想著。可是他在遲疑一陣后,換了個姿勢,雙臂仍然緊鎖著她,但已不再用力壓住她,一隻大手滑上她的背脊,扣住她裸|露的頸背。
「當然不必。」
「戴家的出身和血統都很顯赫。喬治有他們家人標準的容貌,而且有著非比尋常的魅力。我想所有見過他的女性都會有點愛上他……可是喬治很愛他的妻子,而且從不隱藏他的愛。他們的婚姻生活非常幸福,再也不會有人像他們那樣了。戴家有人跟我說,荷琳應該永遠不會再婚了,因為新的婚姻和她跟喬治所擁有的過去一比,立刻會相形失色。」
他聲音讓她驚栗……那低沉沙啞的共鳴,像神話中冥王將不願依從的春之女神帶往冥界帝國時誘惑的低語聲。「夫人,你真是姍姍來遲啊!」
「我們只是黑暗中的陌生人,」他低聲回答。「我們再也不會像這樣在一起了。不,不要走。教我夜晚可以變得如何美妙。」男人的唇刷過她的耳朵,竟是意外的溫柔誘人。
「對不起,」他說,聲音還是很溫和。「我和別人有約……一位顯然不守承諾的女士。我看到你走過那扇門,我還以為你是她。」
莊嚴的大宅正面裝飾著三角牆、圓柱和一排排整齊的小窗,這是喬治童年生長的地方。可以想象他從前一定是個好動的小男孩,整天在屋子中央的樓梯爬上爬下,或在屋外略成斜坡的草地上玩耍,夜裡就睡在荷琳的女兒若詩現在正安歇的同一間育兒室里。
「對不起,」她啜泣著。「請放開我,我不該……」她掙扎著離開,逃回小客廳,再向住宅主要部分跑去,很慶幸的發現他沒有跟來。她的雙腿彷彿總是跑得不夠快,不能儘快讓她逃離現場,她知道今天發生的事會讓她一生飽嘗羞恥的折磨,和罪惡的歡愉。
「謝謝你,」她感激的說。「我要到門廳去等嗎?」
優雅的談話聲、往正在跳舞的人身上滴著蠟淚的水晶燈發出的炫目光芒、豐盛菜肴令人垂涎的香味,在在都讓戴荷琳夫人無法承受。喬治過世后那麼快就來參加這種大型社交活動真是錯誤。當然,大多數人不會覺得三年算「快」。她度過一年零一天的「深悼期」,每天除了帶著女兒若詩在花園散步,幾乎足不出戶,身穿黑色粗布衣裳、用面紗遮住髮絲和容貌,象徵著和丈夫從此天人永隔。她每天三餐都獨自進食,用黑布蓋住家裡所有的鏡子,用黑色鑲邊的信紙寫信,好讓所有她和外界所做的交流都帶著哀悼的象徵。
男人溫柔的指尖滑過她的面頰,感覺到淚水的濕潤,雙唇慢慢離開她的小口,離開她濕潤、因親吻而柔軟的紅唇。「啊,」他吸氣,雙唇溫柔的畫過她淚濕的肌膚。「甜蜜的女士……告訴我,為什麼一個吻會讓你哭泣?」
接下來是「次悼期」。她還是穿著全黑的服飾,但已可以拿掉保護的面紗。接著,喬治去世后第三年,荷琳進入「半悼期」,這時候她可以改穿灰色或深紫色,而且可以參加女性親朋好友間的茶會之類不引人注目的小型女性社交活動。
堂邁搖頭。「我怕外面的馬車都擠成一團。我們的車可能要好些時間才到得了門口。而這裏應該有不少地方可以讓你安靜的等。我記得附近應該有一間通往溫室的小客廳。你走過門廳,沿著弧形梯左邊的走道過去就會看見了。」
荷琳微微顫抖著,硬擠出一陣笑聲嘲弄自己的傻氣。她向前走,想深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氣。這時一個高大幽暗的形體忽然出現在她面前……那是一個男人雄偉的身影。荷琳嚇得無法動彈。她失去感覺的手從門把上滑下來,驚嚇讓她全身剌痛。她想,也許是堂邁來通知她馬車準備好了。可是眼前這個人太高、太魁梧,不可能是她的小叔或其它認識的人。
荷琳信步往房間裏面走去,一陣涼爽的清風拂過,讓她一陣顫抖。雖然禮服的船形領保守的高度幾乎可以遮到鎖骨,但她的頸項和肩頭還是暴露在沁寒的空氣中。尋找著寒風的來源,荷琳發現這間小客廳的法式門開向通往花園的溫室,而那兩扇門虛掩著。她走到門邊,遲疑的用手握住門把,一陣奇異的感覺忽然襲上心頭。她望著毛玻璃的門,發現自己的心跳快得讓她不舒服,每一下都刺痛的敲擊著肋骨。
https://read•99csw.com他讓一個平凡的夜晚變得幽暗、甜美而神奇。他粗野的控制她,卻又對她那麼……溫柔。一離開那人身邊,她就一直在猜想他到底是誰、長什麼樣子。她很可能會再次遇見他,卻不知道那就是吻了她的陌生人。
「這麼早就要走?我不怪你。這些社交活動真是該死的無聊。」
「她結婚了。」這句話聽起來不像問題而只是陳述,他黑色的眼睛像石板一樣毫無表情。「不,戴夫人是寡婦。」
可是似乎現在別無選擇。她急切的抗議著,在男人牢固的雙臂中奮力掙扎,他卻低下頭在荷琳耳邊輕聲呢喃著。
「不用了,」她迅速回答。「你該留下來陪她好好的玩,堂邁。我可以自己回家,沒問題的。事實上,我比較想自己走。」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堂邁問。「奧琳不會介意的。」
荷琳忽然再也說不出話,她的雙唇被他的吻給覆蓋。她受驚嚇而不斷推擠抗拒著,驚訝、害怕又憤怒……這個人奪走了喬治的最後一吻……可是這個念頭被突然湧上的情慾燃盡。男人的吻是如此炙熱迫人,他探索著,直到她被迫張開雙唇。她從來沒有被這樣吻過,他雙唇傳達的慾望是如此激烈,讓荷琳不禁退縮。她轉過頭想逃離,可是他卻隨著這個動作移動角度,更緊密地覆蓋著她的唇。她的心跳聲震耳欲聾,本能的恐懼讓她啜泣。
「你不是我在等的人。」他暫停了一下,帶著幾分粗魯的幽默加上一句:「很抱歉。」但是他心裏很清楚現在道歉已經太遲了。
也許是因為未曾預料的相遇,或四周的黑暗,又或許因為他們是陌生人的事實……在這狂熱的瞬間,她在他懷裡變成了另一個人。急切而渴望地想撫摸他身上任何地方,她伸長手臂環繞著他的頸項,感覺他滑順、強壯的頸背,和略微鬈曲的短髮。兩人之間懸殊的身高,讓她得踮起腳尖才碰得到他。她的手滑上他瘦削的臉頰,摸到剛長出來的點點鬍渣。
「感謝老天。」荷琳輕聲說,她終於可以鬆口氣。多奇怪……她變得太習慣於孤獨,在人群中竟然覺得很不自在。荷琳從前總是積极參加社交活動而且很愛玩,在任何場合都泰然自若……但那是因為有喬治在。身為他的妻子讓荷琳充滿自信,現在則痛苦的失去了。
「事實上,我會提早回來是因為偏頭痛發作了,而且——」荷琳停了下來,遲疑著,心不在焉的摸著額頭。「好奇怪。」她輕聲說,「我的頭痛好了。通常它只要痛起來就沒完沒的。」
一八三O年倫敦
荷琳知道自己該因為他說的話安下心來。可是她無法甩脫變成喬治家人負擔的憂慮。喬治過世后留下的年金是那麼少,荷琳根本無以為繼,只好賣掉他們住的白色優美住宅。她很感激戴家願意在自家住宅里慷慨的分給她兩個房間。她看過其它寡婦的遭遇,有人被拒於門外,有人被迫再婚以免成為夫家的負擔。然而戴家視她為受歡迎的客人,甚至是紀念喬治的活紀念品。
荷琳慢慢的沿著牆向大廳門口移動,覺得臉上僵硬又冰冷。樂隊演奏的歡騰旋律並不像朋友們說的那樣可以鼓舞她……那音樂聲給她的感覺,像在嘲弄她。
「只要你願意,隨時都可以走開。」
「不錯,開心,沒有,很多。」荷琳——回答,勉強對女僕梅蒂微笑,她正站在小套房的門口迎接荷琳。喬治死後,梅蒂是她唯一能保留的女僕。其它傭人有的被納入戴家,一些被遣散的也都得到很好的介紹信,和荷琳負擔得起的最高的遣散費。梅蒂大約三十齣頭,是個體態豐|滿的迷人女子,她總是精力無限,樂觀開朗。連她的頭髮都如此生氣勃勃,幾綹金色的捲髮常常由梳得緊緊的髮髻中跑出來。梅蒂每天都很努力工作,主要是擔任若詩的保母,有必要時也充當荷琳的侍女。
朋友們好意說服荷琳來參加今晚的活動,覺得這場舞會可以作為她脫離窒息的哀悼期、重享自由的新開始,可是她還沒有準備好……今晚還不行……也許永遠都不行。
夫人聽到身邊的男人屏住呼吸。「那裡,」他說,聲音變得更低沉。「那個人,穿著深藍色禮服的那個。告訴我,她是誰。」
她必須逃走,離開這裏。
「還好,」他回答,蔚藍的雙眼深處閃爍著同情。「可是我應該比你開心得多。你好像不是很舒服,是不是偏頭痛又發作了?」
他帶著看似平常的興味望了伯爵夫人一眼,可是夫人感覺得到在他冷靜的外表下,潛藏著巨大的驚奇。「我之前從沒見過她。」
「要不要拿醫生開的藥水過來,免得待會兒又發作?」
他開口說話時,沙啞的低語讓她的背脊感到一陣愉悅的震顫。這個人的口音不像貴族那樣的鏗鏘精確,這讓她察覺到他來自下層社會。這樣的人怎會出現在這種舞會上呢?
「我有個進行到一半的舞會呢,總該有個先後……」她笑著打斷自己的話,因為男人正很不優雅地拖著她走向旁邊的沙發。「親愛的,我一直覺得你很有男子氣概、很迷人,可是你好像有點太專橫了吧——」
圓形的門廳兩側各有一道大型的弧形梯,伯爵府的主要房間都位在方便的一樓,分割成一連串客廳和會客室,各自有門通向露天溫室或小花園。如果有人想隱密商談或浪漫私會,都可以毫無困難的找到清幽的角落。
戴夫人的馬車從大宅前離開,沿著車道前進,https://read.99csw.com男人閃爍的眼光轉回馬車,盯著不放,直到車子駛離視線。他的表情讓伯爵夫人聯想到貓兒望著一隻飛得太高的小鳥的模樣。夫人了解他野心勃勃的天性,出於友善的同情,輕嘆了口氣。他會永遠追求因他的出身所欠缺、而永遠無法擁有的東西。「她的先夫戴喬治集所有紳士的德行於一身,」夫人試著解釋眼前的狀況。「聰明、英俊、出身顯貴,他是前任戴子爵的三個兒子之一。」
她嚇壞了,低聲驚叫著抽身離開,而陌生人一感覺到這不再自願的動作,立刻就放開了她。那雙環抱的手臂從她身上落下,荷琳踉蹌躲進溫室的陰影里。她撞到嵌在石牆上的雕像,發現再也無路可退才停下腳步。男人跟隨著她,但沒有再做出接觸的舉動,他停下來,兩人間的距離。近到她可以感覺到他身上所放射出的、野獸般的熱度。
她看見他慢慢舉起手來,以為他又想抱她。
荷琳努力擠出一個冷冷的回答,只是聲音卻無法控制的發著抖。「沒關係。你只是侵犯了錯誤的人,每個躲在陰影里的壞蛋都會發生這種失誤的。」
「我想今天晚上應該沒事了。」
「不一定,」她低聲說,想起過去曾經與喬治一同歡笑、舞蹈、調情,直到清晨將至。「要看陪伴在你身邊的人是誰,要是和對的人在一起,這樣的夜晚也可以很……美妙。」
「你永遠不必擔心這個問題,」他嚴肅的回答。「我一定會盡一切力量照顧喬治的妻子。我們家所有人都這樣想,我們會永遠照顧你和若詩的。」
可是她沒有動。他們站在一起,同時呼吸著,感受著翻騰的激|情。一絲甜美的音樂聲從舞會大廳傳來,那場舞會竟像是在另外一個世界發生的事。
「至少告訴我……你有沒有男人?」
「荷琳。」他柔聲重複著。
「不要碰我。」荷琳說,她退縮著,直到肩膀抵在牆上。但是那個男人卻只是把手按在荷琳臉旁邊的石牆上,身體貼近她,健壯的身軀讓她動彈不得。
忽然間,伯爵夫人只想拋開所有社交責任,用整個晚上的時間把這個男人想要知道的任何事情都告訴他。
「好吧,」他對荷琳微笑著,和喬治的相似讓她的心揪緊,也讓她的頭痛得更厲害。「至少讓我去幫你把我們家的車叫來。」
現在所有階段都結束了,荷琳走出哀悼期幽暗、撫慰的保護,重新進入光輝的社交世界,但一切反而陌生得嚇人。沒錯,所有的面孔和場景都是記憶中的樣子,只是喬治不在身邊。荷琳覺得自己的形單影隻十分引人注目,而且「戴家寡婦」是個很難適應的新身分。像所有人一樣,她從前也認為寡婦是一種需要憐憫的灰暗角色,不管外表衣著如何,全身彷佛仍罩著一層看不見的悲劇外衣。現在荷琳懂得為什麼那些寡婦在參加這類活動時,總是一副希望自己身在別處的樣子。大家會帶著一小杯調酒或幾句安慰話語,掛上憐憫的表情接近她,然後偷偷鬆一口氣離開,好像他們已經盡完社會義務、可以好好享受舞會了。荷琳從前也對其它的寡婦做過同樣的事情,想要表現仁慈、卻又拒絕感受她們眼中的寂寥。
「我……我只是想趁馬車過來的時間靜一下。」
「荷琳。」旁邊有人輕聲說,她回過頭看到喬治的弟弟,堂邁。雖然堂邁也像所有戴家的男子一樣有英挺的體態、湛藍雙眼和琥珀色的頭髮,但是他沒有喬治那般令人無法抗拒的淘氣神情、舒緩迷人的微笑、溫暖又自信的感覺。堂邁很像他魅力四射的哥哥,只是比較高而且平凡得多。
「喔,我……是啊,沒錯,我結婚了。」雖然喬治不在了,但對喬治的回憶仍在,一如從前嫁給他時一樣。一想到喬治,荷琳不禁愴然自問,她的人生怎會走到這一步,她摯愛的完美丈夫竟已不在人世,而自己卻躲在陰影里和一個羞辱了她的陌生人說話。
她的視線掃過人群,找到喬治的幾位家人,看著他們應酬、享用著精緻瓷盤盛裝的美食。喬治的大哥戴威廉爵爺,正陪著妻子向舞池走去,加入正要開始的方塊舞。戴爵士和夫人是很登對的佳偶,但是他們之間溫和的感情完全無法與喬治和荷琳所享有的真愛相比。看起來喬治的家人,父母、兄弟等已經從失去他的傷痛中恢復。他們已經可以參加舞會,歡笑、飲食,讓自己忘卻他們最鍾愛的家人不幸英年早逝。荷琳不怪他們正常的過日子,畢竟喬治已經走了……事實上,她嫉妒他們。她也想擺脫那籠罩著全身那襲哀悼的外衣。幸好她的女兒若詩幫忙她從不斷的失落與痛苦中稍稍平息。
她發覺自己的回答讓他很訝異,顯然他覺得她應該會爆發一陣歇斯底里。他輕柔的笑著「好吧,也許我其實沒那麼抱歉。」
「這個孩子讓我們永遠相連,」喬治有天晚上和荷琳一起站在小寶寶的蕾絲搖籃邊時,對她這麼說。「我們一起生出她的,荷琳……兩個人一起擁有一個孩子是那麼自然、簡單的一件事……卻幾乎顛覆了我一切的認知。」荷琳被他的話深深感動,吻了他,因為喬治懂得若詩是怎樣的一個奇迹,而更愛他。
「你不懂,」她輕顫著說。「我不是這種人……我做不出這種事。」
「我三年來穿的都是黑色和灰色,」荷琳平淡的說,穩穩站著讓女僕幫她解開深藍色禮服背後的紐扣。「我不可以一下子穿得那麼鮮艷,梅蒂,這種事要慢慢來。」九_九_藏_書
只是在某些奇異的時刻,荷琳會覺得如此完美的隱居生活像一種禁錮。有時候她會一邊做著女紅,心卻飄進無法控制的奇異幻想中。有時候她會覺得再也無法壓抑那她不願釋放的情緒……她想做些壞事、想在教堂里尖叫、想穿著讓人驚艷的大紅衣裳去跳舞……或親吻一個陌生人。
「夫人,你還在為可憐的老爺哀悼。」束得緊緊的禮服從荷琳肩上滑落。「我知道你想讓大家都看見這件事,尤其是那些想追求你的男士。」
這位年輕迷人的寡婦就像一朵特別出色的花兒,男人應該會像蜜蜂一樣在她身邊打轉。然而戴夫人卻像帶著寫有「不要碰我」的隱形標誌。伯爵夫人整晚都在觀察她的舉止,想看看她是不是有意找個新丈夫。但戴夫人拒絕了所有邀舞,還故意不理會那些想引起她注意的男士。顯然,這位寡婦並不想找個新對象,現在不想,而且可能永遠都不想。
「沒……沒有。」她應該要抗拒,應該要掙扎逃離,但是被抱在他結實、庇護的懷中,竟有一種秘密的喜悅。她一直用手擋在兩人之間,心裏卻希望能蜷縮在他的懷抱中,想把頭靠在他寬闊的胸膛上。她發出一陣顫抖的笑聲。「這簡直是瘋了。快點放開我。」
天色太黑,他們看不清彼此的面孔,只有月光隱約照亮男人高大的身軀。他穿著晚禮服,應該是參加舞會的客人。可是他不像悠閑度日的紳士們,有著瘦削優雅的體型。他有著做勞力工作的人才會有的一身鋼鐵似的肌肉。他的胸膛和肩膀都太厚實,雙腿也太強壯。貴族紳士們因為希望和勞力階層有明顯的區別,通常不會有這麼強壯的肌肉。
梅蒂遺憾地笑著。「很抱歉,她並沒有乖乖睡覺。她像只小鳥一樣吱喳說個不停,一直在說舞會的事,還有你穿那件藍色的衣服有多漂亮。」她接過荷琳的披風,整齊折好掛在手上。「可是,如果要我說,那些新衣服看起來還是像喪服,每一件顏色都暗得嚇死人。真希望你也做一件黃色的,或是現在每個小姐都穿的那種漂亮的淺綠色——」
「現在。」
「好啦,」伯爵夫人笑著嘆口氣。「給我看看是哪位女士有能耐讓你這麼感興趣。」
他們兩個一起望著外面一排排的馬車和穿著各色制服的匆忙男僕,舞會大廳就在附近,華爾茲舞曲迥旋著飄進客廳門口。一個剛剛離開舞會的嬌小客人,回頭向幫忙扶她上車的男僕道謝,戶外的金色燈光照亮了她整個面龐。
「堂邁,」荷琳擠出蒼白的笑容,輕輕碰碰他的袖子,低聲說。「沒有你幫忙,我該怎麼辦?」
荷琳的臉突然紅了起來,卻不是因為火光的照耀。幸好梅蒂站在她背後,沒有看到她臉上的紅暈。荷琳很不自在的想起,至少有一個男人她沒有拒於千里之外。事實上,她還鼓勵那個壞人吻她第二次。即使到現在,和那個人唇舌相接的記憶還是那麼鮮明。
「若詩今天怎樣?」荷琳邊問邊走向燃著小火的壁爐,把手伸向那誘人的溫暖。「有沒有乖乖上床睡覺?」
荷琳知道他認錯人了。她不小心闖入別人私會的地方了。「我……我不是……」
「告訴我一切,」他重複著,拋給夫人一個帶著幾分流氓味、壞壞的笑容,讓她的心多跳了一拍。「求求你。」
「堂邁,」荷琳開朗的說,強迫僵硬的雙唇做出一個微笑。「你玩得開心嗎?」
荷琳有一種彷佛站在懸崖邊,俯視著無盡深淵的感覺。她突然感到一陣迫切的不安,想儘快回到安全的小客廳里,甚至該逃回人潮擁擠的舞會大廳里。可是她卻一直緊握著門把,汗濕的手讓它變得又滑又燙。夜色在門外引誘著她,呼喚她遠離一切安全熟悉的東西。
一步步遠離擁擠的舞會大廳,荷琳的呼吸漸漸開始舒暢,她沿著走廊慢慢走向堂邁所提起的小客廳。她身上的綢緞晚宴服是深到近黑的藍色,走動時裙角在腿邊沉重的窸窣拖動著。裙邊鑲綴著大量絲帶和皺邊,增添時下流行的飽滿感,和喬治過世前流行的那種輕薄飄逸的禮服完全不同。
房間角落裡有一張兒童尺寸的椅子,上面蓋著粉紅色緞帶鑲邊的天鵝絨,就放在一張小茶桌旁邊,桌上放著陳舊有缺口的玩具茶具組。書架下層整齊的放著一排香水瓶,裏面裝的是彩色的水。育兒室里四散放著至少六、七個娃娃。一個坐在椅子上,另一個騎在老舊的木馬上,這匹木馬是喬治小時候的東西,還有一個被熟睡的若詩抱在懷裡。
荷琳很高興從前和喬治住的房子已經賣掉了,他們曾在那裡度過短暫而美好的婚姻生活。那棟房子里有著她一生最快樂和最痛苦的回憶。她寧願住在戴家,在這裏喬治童年快樂的影像,可以減緩她的哀痛。這裡有喬治小時候的肖像,他從前在木頭上刻下名字的地方,一箱箱的玩具和蒙塵的書籍都曾陪伴喬治度過許多光陰。而喬治的家人,他的雙親、兄弟還有從小照顧喬治的傭人都那麼和善慈愛。喬治曾經是家中最受寵愛的人,現在他們把曾經投注在喬治身上的感情,都給了她和若詩。她不難預見自己將在這裏度過餘生,住在戴家給她的溫情世界里。
她聲音里的渴望一定非常明顯,因為那個人做出超乎她預料的反應。荷琳感覺到他溫熱的指尖拂過她的肩膀、頸項,找到荷琳的側臉,將手貼在她的面頰上。她應該要嚇得跳開,卻被貼在臉上的溫暖的手心所帶來的愉悅震懾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