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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羅登巴爾先生,」她說,「我覺得我好像聽到了你在附近活動的聲音,不是,我是說我聽到有人活動的聲音,只是沒想到是你。」
「你是個賊,」她說,「不介意我問個私人問題吧。做這行賺得多嗎?」
我從雷布森門鎖的小孔朝裏面望去——這道鎖花了我六十美元。公寓里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我放棄先前的可笑姿勢,開我自己的鎖。剎那間,我確定了一件事:顯然有很多人曾經造訪寒舍。警察可能因為找不到會開鎖的人,索性把門鎖鑽開了,不過他們卻找來房東,把房東給我的鎖打開了。後來的人可沒這麼客氣,也懶得費勁,硬生生把門撞開了。想通了這一點,我便知道屋裡好不到哪兒去。
我覺得在光天化口之下開邊門的鎖,和直接從前門警衛面前進房間一樣危險。只可惜我全身的技藝沒有施展之地——邊門沒鎖。兩個大漢搬了一架小鋼琴,正從門裡出來。我站在門旁,讓他們先過,見他們把那東西搬進一輛沒有牌照的小卡車裡。不知道他們是地下搬家公司的員工,還是就這麼光明正大地偷東西,這也不是不可能,紐約就是紐約。不過,他們在幹什麼我可管不著。我下到地下室,走進電梯上六樓。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注意到我。
「我就是這麼對他們說的,你知道他們在洗衣間里說你什麼嗎?這幢公寓有好多瘋女人啊,羅登巴爾先生。有一天,一個女人脫口就說,像張破唱片似的:『以後睡在床上都不安心。』『行了,』我說,『你睡在任何人的床上都安全得很,相信我。』我還對她說,『你什麼時候看到羅登巴爾先生傷害過別人?在這公寓里誰被他搶過?誰在乎他在東城做了什麼!那裡的有錢人早就該有報應了。』但我說這些話像對牛彈琴一樣。」煙灰終於從香煙上掉了下來,「我們可不能站在這裏。」她放低了聲音,「到我那裡去,我的爐子上熱了一壺咖啡。」
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你都這麼說了。」她對這事好像沒什麼偏見,「說實話吧,住在東城的都是渾蛋,我根本不在乎你有沒有殺人。殺身之禍是他們自找的。這咖啡很好吧?」
「我連他們在裏面都不知道。他們把你家弄得一團糟,你一定以為我聽到了,但我只要一開電視,就什麼都聽不見了。你不知道他們是誰嗎?不會和被你殺的那個人有什麼關係吧?」
那我的問題到底在哪裡?
「弗蘭克斯福德,沒錯。」
「當然。」
「對啊。」她淺色的眼睛瞄到了我手上的袋子,「要上哪兒去嗎?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可憐的孩子,你惹上麻煩了,是不是?這幾年來,我們倆隔條走廊住著,九九藏書誰會想到你這樣的好人會是小偷?在這幢公寓里,你從來不惹事,是不是?」
「啊,」我說,「的確是我。」
我拿起帆布袋,關了燈,開門走進走廊,海奇太太正在外面。
他們當然沒放過衣櫥,除了把我的衣服全扔到床上,西裝外套的襯裡和口袋也全都翻了過來。但他們沒發現這個夾層,這讓我覺得好過一點。我把夾層的外殼揭下來,裏面躺著我的護照、高中畢業證書,還有一大堆雜七雜八的東西。我真希望這裏面有很多寶貝,讓那些搜我房間的人氣得半死。
「煮咖啡絕對馬虎不得,真的得花工夫,否則還不如喝洗碗水。你是不是餓了?我忘了問,你想不想吃肉桂卷?」
那道雷布森門鎖特有的圓孔,依舊很穩妥地在那裡,房東給我的耶魯彈簧鎖也依然在原處,只是我的鑰匙卻插不進去。我單膝跪下仔細端詳,那不是原來的鎖。鎖的周邊有許多刮痕和小洞,那是拆舊鎖留下的痕迹。不知道誰裝了一道新鎖,防止閑雜人等隨意進出。
還好,長長的迴廊里沒有人。我三步並作兩步衝到自家門口,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準備享受用鑰匙開門的奢侈。就在這時,一個念頭閃過,不確定該不該按門鈴。我把手指伸過去,卻倏地又收回了。就算裏面有人,聽到門鈴聲也不會應門,只會屏氣凝神,打開手銬等著我。
「還行。」
然後我回到客廳,打量我的那堆書。裏面至少有一半被撕破或是全毀,我不忍再看,目光游移,最後停在三本書上。它們分別是讀書俱樂部寄來的《八月槍手》、吉本三卷本《羅馬帝國興亡史》中的第二卷和《養蜂羅曼史》,我買最後一本是因為書名很有意思。這三本書的好日子好像都過完了,講養蜂的那本書的封面和書心之間,只有幾根線勉強連著,但沒關係,我不在乎。我把這三本書拿回卧室,放在鏡台上面。鏡台空空的,因為我的客人們把上面的東西全掃到了地上,現在要放多少書都可以。
可是跟魯思——媽的,是艾莉,這女人的名字是艾莉,她剛告訴我說這兩個名字是不一樣的——跟艾莉在一起時,我卻別無選擇。結果,她幾乎完全知道了伯納德·羅登巴爾是怎樣的人,而我也知道了對一個女人坦誠相見、沒有保留是怎樣的滋味。
我跟著她進了她的房間,好像被催眠了似的。她倒了一杯上好的咖啡給我,在我細啜之際,她按熄了手上的香煙,但馬上read.99csw•com又點了一根。她一直對我說,我在這幢公寓引起了沒完沒了的騷動,警察和一些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人又是怎麼進進出出。
一開始,我就對她太誠實了。對我來說,這還是頭一遭。過去我跟女人交往,最注重的就是保密。別的女人只知道我早餐吃什麼、穿什麼樣的睡衣、喜歡用怎樣的姿勢做|愛、花生醬的顆粒是要粗一點還是細一點,她們永遠不知道我是做哪一行的。我不是對她們說我正在轉行、有點個人積蓄,就是說我是搞投資的。偶爾,如果我和她不是像黑夜中擦身而過的兩艘船,我會給自己編個職業,維持一陣關係。有的時候我是幫雜誌畫插畫,有的時候我是神經外科醫生、古典音樂作曲家、體育老師、股票操作員或亞利桑那的土地發展規劃師。
她身上套了一件邋遢變形的家居服,上面的花朵都退色了——是印在上面的花,不是別在身上的。腳上穿的是布拖鞋,灰白色的頭髮胡亂在腦後盤了一個鬆鬆的髻。她右嘴角叼了一根沒有濾嘴的香煙,上面約有半英寸長的煙灰。她穿過這件衣服,要不就是穿著另外一件差不多的。我倒是見過她穿很好的衣服,卻從沒見過她的嘴角沒有香煙。她講話的時候,也是叼著香煙,我甚至懷疑她吃飯的時候肯不肯把香煙拿下來。
後來,在原始慾望翻攪的時候,她又痛恨這種偽裝,於是對我說了她的真實姓名,這樣不是就可以恢復正常嗎?
找什麼呢?
她點點頭。「我對那些穿II-J的人也這麼說。我說像你這麼清清爽爽、乾乾淨淨的人,衣服也體面,臉上總是掛著微笑,講話客客氣氣的,他就算是沒上班,也該有點什麼事做吧。但我這些話說了跟沒說一樣,就是那個女的,吉特,她就說她睡在床上都不安全。羅登巴爾先生,這公寓里的人就是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
「你別鬧了,再急也不可能連喝杯咖啡的時間都沒有。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慌裡慌張的?」
「我剛吃過早餐,海奇太太,謝謝你。」
「他們找你問過話?」
為什麼呢?
「整幢樓的人都被盤問過。聽著,相信我,我什麼也沒告訴他們,這可是實話。我對警察沒有什麼期望。上回我的侄女格洛里亞被人強|暴,他們除了問了她一大堆蠢問題之外,什麼也沒做。我只對他們說,你是個好人,連只蟑螂都沒踩死過。警察?就算他們的褲子著了火,我也不會告訴他們的。但那警察對我說你撞上弗蘭克斯福德——他叫這名字吧?」
計程車往上城開去,我心裏仍然想著艾莉——但我老覺得她是魯思——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那麼生九九藏書氣。她是說了幾個謊,但那又怎樣?她冒著那麼大的風險,幫助一個大家認定的謀殺嫌疑人、一個她根本不認識的人。她的預感能力不是很強嗎?她跟我在一起時有點保留難道不對嗎?也許這就是她不肯說出真名的原因吧。留這麼點退路不可以嗎?法網恢恢,萬一我被捕,就不會連累到她,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
天哪,真是一團糟。我是個挺講究、愛整潔的小偷,說來也沒什麼了不起,但我很尊重別人的財物,不管是把它們留在原地還是轉到自己手上,對它們的敬意都不曾有任何減少。我的訪客卻如此粗暴,這讓我十分惱火。我想找個地方坐下,卻沒有安身之地。我把一把翻倒在地的椅子——它原來很好看,現在卻被劃得傷痕纍纍——翻過來,暫且休息一會兒。
「真的不是,海奇太太,我也正在追查兇手。」
我叫計程車停在我家門口,不過不是正門,而是街角供服務人員出入的邊門。我拿了一張皺巴巴的五美元鈔票——從彼得·艾倫·馬丁那兒偷來的——請司機離開。錢,來得輕鬆,去得容易。
她點點頭,若有所思,好像信,又好像不信。「說你是小偷,我還相信,」她慢慢地說,「說你殺人,我可不信。警察問我的時候,我也是這麼說的。」
澡洗得很馬虎,因為進門的不速之客把掛帘子的橫杆都扯掉了。掛毛巾的橫杆也被扯得鬆脫了。據說有的橫杆是中空的,裏面可以藏東西。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由:連屋主都不知道他自己到底藏了什麼寶貝,警察或是不明人士把掛毛巾的橫杆拔下來,難道就能找著?
衣櫥里有一個小帆布袋。我的皮箱不知道被哪個瘋子割得亂七八糟,因為他們想知道裏面有沒有夾層。但這帆布袋很薄,根本連藏東西的可能性都沒有,他們也懶得割了。我把三本書放了進去,從床上和地板上的衣物堆里撿了幾件乾淨的衣服,又拿了接下來幾天夠用的襪子、襯衫和內衣,一股腦兒塞了進去,拉上拉鏈——接下來幾天的換洗就全靠它們了。然後,我脫掉身上所有的衣服,往地板上的衣服堆里一扔,進浴室沖個澡。
「他說弗蘭克斯福德發現了你,你慌亂中失手殺了人。但是,羅登巴爾先生,我覺得你不管多驚惶失措也不會殺人。人不是你殺的吧?」
「簡直不能再好了。」
我所有的東西都堆在房間的地板上。椅墊也被割開,裏面的棉花全都露出來了。書不在書架上,被拿下來抖得七零八落,他們想看看裏面有沒有東西,然後全部扔在了地板上。鋪在地板上的單色地毯也被人移動過,大概是掀起來看看裏面有沒有夾層、地板和地毯之間有沒有藏九_九_藏_書著什麼。
「知道就好了。你沒看見他們嗎?」
「你知道他們是誰?」
我洗完澡,踢了踢滿地的衣物,找了兩條幹凈的毛巾擦身體,然後穿上乾淨的衣服,再把腳套進最舒服的休閑鞋裡。我又往帆布袋裡裝了些東西:刮鬍刀、盥洗用具、一瓶抗花粉過敏的藥丸——雖然現在根本不是花粉季節——還有一個我從來沒用過、上面沒有任何鑰匙的兔腳鑰匙圈。這玩意兒之前不知道縮在抽屜的哪個角落,闖進屋子裡的人把抽屜里的東西全倒了出來,使得我跟它久別重逢。我對自己說,對別人沒好處的事,不見得對我沒好處。我暫時放下手上的事情,把它從帆布袋中拿出來,放進口袋裡,想了想又把我身上的幾把鑰匙和開鎖工具掛在上面。對被砍了腿的兔子來說,這個鑰匙圈當然不是什麼護身符,卻可能為我帶來好運。在這當口兒,任何捕風捉影的安慰都聊勝於無。離開之前,我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次,但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想要找什麼東西。我拿起電話,琢磨著是否有人在竊聽,想想又覺得不可能,但我要打電話給誰呢?我掛上電話,找到電話簿,它當然也免不了和公寓里的其他書籍一樣被狂抖一陣扔在地上。我把它撿起來,想査伊萊恩·克利斯多佛的電話號碼,卻找不到。有好幾個克利斯多佛,都不住在貝克街。她究竟有沒有登記,坦白說,對此我也懶得想,最近懶得想的事越來越多。
卧室當然不可能逃過這一劫。我儘可能不去注意屋內的慘狀,迂迴來到衣櫥前。我在櫥子裏面做了一個夾層,大約有三英尺高、五英尺寬、十五英寸深。除非你很清楚衣櫥里有這道機關,否則連建築師親自來查看,也不會發覺。我行竊得來的贓物在脫手之前,就放在這裏。夾層裏面的東西都待不久,但也很少有空的時候。可是,在我出門的時候,裏面沒有贓物,只有一本護照、一些別人會收進保險柜的證件。我只想知道侵人的訪客搜査得那麼徹底,究竟有沒有發現這個夾層。
自始至終,我都在喊她的假名。常騙人的人卻被人騙了,這就是我難過的原因吧?對女人撒了這麼多年的謊,一旦情勢逆轉,內心的難堪可想而知。
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看,想琢磨出他們到底要找什麼。我最討厭去的小廚房,現在也是滿目瘡痍。連義大利食品罐頭都算上,這個小房間里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他們沒有理由浪費時間在這裏翻箱倒櫃。他們連冰九_九_藏_書箱里的東西都翻出來了,一塌糊塗是最恰當的形容詞。
但我還是沒準備好,不知屋裡究竟是何景象。我閃身進屋,又關上門、打開電燈。我定睛一看,彷彿看到了轟炸過後的德累斯頓,整個屋子被翻過來,又被翻了回去。經過這翻折騰,我真不知道房東為什麼要在門上加道新鎖,就算再進來幾個人也不會弄得更糟糕。
沒有帘子照樣能洗澡,只是水會把地板濺得濕透。外面有很多衣服,只要鋪在地上,就可以把水吸干。但我用不著理會地板、衣服甚至整套公寓,因為我不會再和它們有什麼瓜葛了。就算我還想,也不能再住在這裏了,更何況我根本不想,所以管他呢。
我坐著。
「再坐一會兒吧,你急著上哪兒去嗎?再喝一杯咖啡,用不著這麼急。再喝一杯咖啡會把你喝死嗎?坐著!」
我遲疑了一會兒,低頭看看我的手,那隻拿鑰匙開門的手的指頭在發抖。我對自己說太沒用了,就叫它別動,它就真的不動了。我不再看我的手,而是看著門鎖,確切地說,是看它和我離家之前究竟有何不同。
那些警察當然會來搜我的房間,但也只是想確定我有沒有躲在這裏,為的是圖個心安。他們最多想找一本通訊錄,看看我有哪些朋友、常和誰聯絡。就算我讓他們出了很大的丑,他們也不會拿我的公寓出氣。顯然不知道是誰又進來過,才會把我家翻成這副德行。
「我沒看見他們,」她說,「但他們走的時候把門敞開著。一直到昨下午,喬治才加了一道新鎖在上面。簡直像群野獸似的,羅登巴爾先生。除了野獸哪有人會這麼野蠻?他們是誰?警察吧?」
這些角色我都能扮演得很自如。我也總是對自己說,遊戲就得這麼玩,因為讓對方知道我到底是幹什麼的,風險實在太大了,但如今,這話卻面臨了考驗。我越是回想跟我交往的女性,越相信她們在知道我是個賊之後,反應會和艾莉一樣。大家都以為小偷的日子很刺|激,至於道德嘛,大部分女性對此的看法很有彈性。
「我真的有急事,海奇太太。」
我不能說出自己的行業,是因為干這行得行事隱秘,我不想讓別人看穿我。
有人在找什麼東西。如果來的是精力無處發泄的青少年,現場應該更慘不忍睹,他們也應該會用別的方法凸顯「創意」。我非常想相信進來的這批人是以破壞為樂,但仔細一看,卻不得不認為他們是來找東西的。
「我想不是吧。」
「我沒有殺人,海奇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