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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福利之友

第四章 福利之友

第二把條紋沙灘椅已成魁梧男子的桌邊的固定擺設了,我再走近一點后,我們經常扯著嗓子喊上幾句寒暄之詞。這種結識新友的辦法堪稱古怪,但很讓人愉悅。帕姆發來電郵——表面是關心,潛台詞卻深埋不露(你本該和我父親一樣病重在床,埃迪,搞不好更慘)——的第二天,沙灘那頭的夥計高聲喊道:「你到這兒還要多久,你覺得呢?」
「不再偷看了,」我說,「今晚啟動最新指令。不許再偷看,不能再實驗了。」
埃德加
他晒黑的臉雖已有點贅肉,卻依然堪稱英俊。現在呢,還有白色的牙齒在閃亮,咧嘴一笑時雙下巴就不見了。「等你到這兒了就告訴你!那你叫啥?」
至於她的擔憂,可能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做次MRI(核磁共振成像)會是個好主意。你在那裡有醫生嗎?你該做次體檢了——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我的朋友。
帕姆
「你知道就好,朋友!」他隨手假裝敬了個禮。「趁這功夫,成全每一天,也讓每天成全你。」

5

親愛的帕姆:
「難道你還打算走個來回?」
「四天!」我喊著作答,「說不定三天就夠了!」
卡曼:很高興收到你的信。如果你想稱我為藝術家(或甚而是「手藝人」),我還能和誰去爭呢?目前在佛羅里達,我沒有聯繫過外科醫生。你能否推薦一位?還是說,我得通過陶德·賈米春去找?——賈米森醫生的手指頭最近基本上只在我腦袋裡泡。
諾科米斯有家二十四小時超市。我決定練練駕駛技術,去買一兩包六罐裝的啤酒,然後喝個大醉。明天在宿醉的暈眩中醒來,一切就會好起來,我不覺得宿醉會讓我顯得更糟。我伸手去摸手杖,我的腳——左腳,好的那隻腳,上帝啊——卻還繞在椅腿下。我就這麼絆倒了。右腿的力量不夠大,沒法撐住我,整個人就要跌出去的時候,我伸出右臂撐住了。
「要平靜也太晚了,」我說,看著我的殘肢斷臂,「我再也沒法天堂(heaven)了。」
她坐在床上,床單揉得亂七八糟,除了一條藍色內褲,周身上下一|絲|不|掛。配套的藍色胸罩肩帶掛在一條腿上。她的頭微傾,但毫無疑問能看出她的五官,雖只有寥寥數筆,我竟能用粗獷寫意、如同中國象形文字般的幾筆黑色傳神地刻畫出她的神色。畫面上惟一的、真正的亮點落在凸起的前胸上:一朵玫瑰文飾。我在想,她什麼時候去文的?又是為什麼呢?有文身的帕姆對我來說非常奇怪,就和她去米遜山參加自行車比賽一樣難以置信,但我絲毫沒有懷疑這不是真的;畫上所言就是真相,就和穿著托瑞·亨特球衣的卡森·瓊斯一樣。
我順著沙灘往南,開始翻找貝殼,只有我的影子陪著我,還有三兩群小鳥永不停歇地在水岸邊覓食——伊瑟管它們叫「小鷸鳥」。遠處,有幾隻鵜鶘列隊滑翔,又收起翅膀,像石頭一樣落在水面。那天下午我沒想著鍛煉,沒去監管臀部的疼痛,也沒有數步子。事實上,我什麼也沒想;思緒就如還未在身下永不消逝的翡翠湯里找大餐的滑翔鵜鶘。其結果便不難想象,當我最終找到心儀的那種海貝,再回頭看到濃粉屋變成了那麼—個小點兒時,我是多麼震驚。
頭頂上,有隻蒼鷺從漸沉漸黑的天空里滑翔而過,長頸悄無聲息地劃出拋物線。
所以,我有—個選擇。我可以在回程時依然那樣照顧自己,每走幾步就停下來,做—套卡迪·格林推薦的體側伸展動作,那能疼得嚇死人,然後就沒心思干別的了;也可以光走路,不做操,像所有沒有受傷的正常人那樣。
又及,我父親的病況有所好轉,手術后恢復得還不錯(醫生們說大概把腫塊都「拿乾淨了」,但我肯定那只是他們的口頭禪罷了)。他好像也適應化療了,現在在家休養,已經能下床走路了。
「屁股注意,實驗開始。」我說,任海水在我身邊涌動,我不能靠殘腿站穩,便伸出左臂以求平衡。「該死的屁股。」
EFree19致 Pamorama667
E回復是當天晚上來的,也就是回到聖保羅家中的帕姆寄來的。
「我得忘記這事兒。」我說著,把血管怦怦直跳的額頭抵在玻璃上。在我身後,火紅夕陽在墨西哥灣里燃亮。「我真的需要忘記。」
從—個角度看,說不定只是一時風起的小錯罷了。

7

謝謝你的關心。
一月下旬的一天,我走得更遠了,我們之間的距離頂多不足兩百米https://read.99csw.com,沙灘上出現了第二把條紋椅。桌上還有一隻玻璃杯,是空的(高腳杯亭亭玉立,著實有誘惑力)。等我揮手時,他先是揮手回應我,接著指了指空椅子。
我以為他會認真回復,而我也說不定就此和醫生約定時間,但那時候,幾個錯詞之類的語言學偏異還不具有優先權。散步是需優先考慮的事之一,走到條紋沙灘椅便是既定目標,也有某種被優先考慮的地位,但趨近一月下旬時,我的主要任務是互聯網搜索和畫畫。前一天晚上我剛剛畫到《海貝和夕陽№16》。
伴著一聲嘆息—一或許其中有點釋懷的口吻,我記不清了,但很可能是——我把它們放在我擺放模特物件的桌上,從松節油罐里取出一支筆,用抹布擦乾淨,用清水涮一涮,然後瞪著空白畫布發獃。難道,我真打算畫一副手套嗎?為什麼,憑他媽的什麼理由呢?為什麼?
元旦那天的下午,我從午睡中醒來,睡的時間很短,卻讓人精神抖擻,醒來便一直在想某種海貝——近乎橙色的貝殼上夾雜小斑點。是不是在夢中見到的,我不知道,但我想要一枚。我已準備好上樓去練畫,還想讓那種橙色斑貝落在墨西哥海灣夕陽圖的正中央,再恰當不過了。
伊瑟說她在那兒度了個好假。我希望她給你寄了感謝卡、而不是一封電郵,可我太了解她了。
我看著他赤身棵體站在門道上,看著我妻子在床上,我記起他曾幫我從法倫湖裡搬出來。也記得他說「你不能就這麼放棄豪宅呀。你怎麼能在主場獲利的決勝局裡棄權呢?」

3

當然,只是本能反應……但它確實撐住了。撐住了,我沒有看到它——我的雙眼死死緊閉,只有當你決定犧牲自己時才會那樣死死緊閉——但如果毫無支撐地跌倒,我幾乎不可避免地會受重傷。不管有沒有地毯墊著,可能會扭傷脖子,甚至可能折斷頸骨。
沒用的東西,天殺的廢物。
EFree19致 KamenDoc
這個故事匪夷所思,但另外兩則更讓我感興趣,尤其當我想到自己是如何在女兒的手袋裡翻找東西時。
我朝他一揮手,他也朝我—揮手,用西班牙語高喊「早上見」!然後轉頭,又去望海面和巡遊的海鳥。
終於走到干沙地,我翻身仰躺在地,望著天空,一輪飽滿的新月懸浮在黑絲絨般的天幕,就在濃粉屋屋脊上。遠遠望去,月亮如此平靜。而在它之下,卻有個男人絲毫無法平靜:他渾身顫抖,又悲又憤。我扭頭去看自己的斷肢,再仰頭看月亮。
我把思緒從斷臂轉向我妻子的手套:手……拿開,說得沒錯。
又及:如果你不想寄手套給我,也完全沒問題。我不過是一時風起。
冬天里,弗里曼特還在畫畫,就像鷸鳥和鵜鶘泡在水裡那樣,我也泡在畫里。一周后,我便後悔自己在彩色鉛筆畫里浪費了太多時間。我給伊瑟寫了電郵,感謝她的威逼利誘,她給我的回信中則說,她在那方面無師自通,幾乎無需慫恿,她還告訴我,蜂鳥福音團在羅德島的鮑爾塔克教堂里完成了一次首演——有點像巡迴佈道前的熱身賽,信徒們都樂瘋了,又是拍手又是高喊,哈利路亞。「教堂走道里有好多人搖搖擺擺,」她寫道,「那是浸信會教友們代替跳舞的方式。」
畫中還有兩個男人,都是赤|裸的。一個站在窗前,半轉身去,他的身材屬於典型的五十歲中產階級白人男性,我猜想,你隨便挑家黃金健身房就能在更衣室里見到一兩個:小肚腩,扁屁股,松垮的胸肌。他像文化人,挺有教養,但現在的神態卻悲傷之極,恍如大勢已去,伊人不再。一副聽天由命、無可補救的神情。那就是棕櫚灘的馬科斯。好像他臉上也有名字似的。去年喪父的馬科斯,先給帕姆送咖啡,又送別的。她接受了他的咖啡,別的也笑納,但不會強求得到他的所有。這些都明擺在他臉上呢。你不能一眼洞穿,但能看到的也絕不止光屁股那麼簡單。
我很關心你。
福利之友。
把因此而來的小脾氣發泄之後(如果你要刨根問底,那我就告訴你,發泄的意思是對著空無一人的房子說話,用很大的吼聲),我確實把發給她的電郵又看了一遍,是的,我有點擔心,但也只有一點。
我用右手打了個響指,也聽到了聲音——清脆短促的一聲響。「好,幹完了就完了!」我興緻高昂地對自己說。但當我再次閉上雙眼,卻又看到帕姆坐在床上——某些床——只穿著內褲,胸罩的肩帶搭在—條腿上,像條死蛇。

1

1月24日5:00pm
我決定光走路,但起步前,我朝身後瞥了一眼,往南更遠處有一張條紋沙灘椅。旁邊還支著一把遮陽傘,把椅子完全遮在陰影里,傘和椅子有一樣的條紋花樣。椅子上坐著—個人。從濃粉屋望過來時,那只是一個小黑點,現在則變成了—read.99csw•com個高大魁梧的男人,穿著牛仔褲和白襯衫,袖管卷到胳膊肘,他的頭髮很長,在海風中微揚。我看不清他的五官;我們還離得太遠。他看到我在看他,便揮臂招呼。我也揚揚手,再轉身沿著自己的足印開始漫長的歸家跋涉。這就是我初遇懷爾曼的情景。
我沒用拐杖。跛足走到窗前。夕陽還有幾個小時才會沉落,但陽光已然大幅西斜,由西向東地在海面上投下紅影。我強迫自己直視那耀眼的光跡,幾次三番抹去眼角的濕潤。
如我所言,互聯網搜索出的這些奇聞異事,我對偶然看到的幾宗特別離譜的案例或許有所懷疑,但我從沒懷疑過自身:我必定經歷了某種異象。就算沒有卡森·瓊斯的那幅畫,我想我也會相信的。很可能,是因為這裏萬簸俱寂。除了傑克的短暫造訪,或是懷爾曼——他是更近的鄰居——揮手高呼「日安,朋友」!我看不到任何人,也不會和任何人說話,除了自言自語。外部世界幾乎完全撤退遠離,這種情況下,你會開始清楚地聽見自己,不同的自我之間有清晰的交流——表面的自我和深層的自我,我是說,那就是自我懷疑的勁敵,那能置迷惑于死地。

4

我感到自己的牙齒在肘窩下留下新月形的咬痕,深深陷進皮肉里,那種疼啊。
「要我屈尊低頭看信箱,那得等我死翹翹的那天!」
我撐起身子,再次坐上椅子。臀部如有萬般糾結,但那種疼痛似乎深埋在體內,我用左手抓起剛剛清洗過的畫筆,夾在左耳上,再洗了一支,放進畫架下的筆槽里。接著洗了第三支,也放在筆槽里。本想洗出第四支,但我決定不再耗時間了。飢餓感,那種高燒般的熱浪又將我捲走了。就像我暴烈的怒火那樣倏忽即至、又兇猛異常。如果此刻樓下的煙探測器轟鳴而起,宣布房子著了火,我也不會去管的。我撕去一支嶄新畫筆上的塑料紙,蘸滿黑色顏料,開始作畫。
1月25日3:58pm
那就打個響指,心裏的我說。
還有一人在內布拉斯加州,能預言龍捲風的到來,因為他失去的腳會告訴他——腳趾間會有穀物屑。英格蘭的某位無腿航海家被同伴當作「人工尋魚雷達」來用。一個日本人做了兩次截肢手術后,變成了一位備受推崇的詩人——在火車事故中失去雙臂時,他還是文盲呢,這天賦來得真不賴。
和《遊戲結束》那幅畫一樣,我不記得《福利之友》的真正作畫過程。我只知道,那是在一番暴力衝動中完成的,和夕陽一點兒關係也沒有。畫面上主要是黑色和籃色,瘀傷的顏色,畫完后,我的左臂累到酸痛。手上濺滿了顏料,手腕上也是。
1月24日9:15am
埃迪
我該事先聲明,任憑Google讓這些故事令我浮想聯翩時,就算再離奇、再瘋狂,我都沒有抗拒心,因為我一直相信自己的奇特經歷和車禍有關——布羅卡區所受的損傷,截去的右臂,或二者加起來。我想什麼時候看穿著托瑞·亨特球衣的卡森·瓊斯的速寫就什麼時候看,我也很肯定瓊斯先生是在贊莉斯珠寶店裡給伊瑟買的訂婚戒指。超現實的繪畫在我筆下越來越多,雖不能給出確切的涵義,但同樣能讓我信服,過去在電話隨記本上的塗鴉根本不能解釋我如今畫出的夕陽為何總有神出鬼沒的味道。
懷爾曼說的話我都記得,但我相信是這句話最能讓我和他維繫在一起,也許是因為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也還沒和他握過手就聽到了這句話。成全每一天,也讓每天成全你。
卡曼
所以,第二天下午我自然又去散步了。不設目標;沒有新年計劃,也不玩數數遊戲。只是一個人慢慢走在沙灘上,有時,我和溫和捲來的浪花走得太近,便會驚得一群鷸鳥飛上天,活像一團臟雲。有時,我會撿起一枚貝殼,放進口袋裡(一星期之內,我就會自帶塑科袋,以便攢下更多寶貝)。等我走到足以看清魁梧男子身容細節時——今天穿了藍襯衫,卡其褲,幾乎是赤腳——我便再掉頭往濃粉屋走。掉頭前沒忘朝他揮揮手,他也回了禮。
我要給你一個建議,你回頭轉告給她。那是我親口說的,他也轉告了。只不過,他做的事情可能不止是口頭轉告。
那便是「了不起的沙灘漫步」的真正開始。每天下午,走得更遠一點,我就能把條紋沙灘椅里的魁梧男子看得更清楚些。在我看來,他顯然有一套例行規律;早上他陪著老婦人,推著她的輪椅從木棧道走到沙灘,但我從濃粉屋看不見那條棧道。下午,他就獨自出來。他從沒脫去襯衫,但手臂和臉孔都晒黑了,黑得像上等人家裡的老傢具。在他身旁的小桌上,有一隻高腳玻璃杯和大水罐,裏面恐怕是裝著冰塊、檸檬或是杜松子酒、奎寧水。他總是揮揮手;我也總是照樣回應。
我說的是真心話。但恰如我先前說的(在我之前,懷爾曼也說過),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愚弄自己,簡直能以此為生了。
等我走回濃粉屋,我的電腦信箱上九*九*藏*書標誌新到郵件的小旗正在飄揚,我看到的是:

6

伊瑟當然跟我說過你在畫畫。它們確實是與眾不同。希望這種癖好能比你車禍后的康復期維持得更久些。要不是給了eBay,我想,那輛野馬車依然停在我們房子後頭的。你說得對,要求有點古怪,但看了你的圖后,我似乎能明白你的用意(匯總截然不同的物事,以便讓人們用嶄新的角度審視它們,對極了),反正我可以有一副新手套了,那就讓你心滿意足吧。我會用UPS快遞給你,只要求一點:但凡有「成品」,要給我寄一張JPG小圖看看:)

2

「這就是偷窺,純粹就是窺探私事,而我也付出了代價。」
1月25日2:49 pm
還有別的感覺。我感到前臂的肌肉抵在我的唇間。我退回身,喘著粗氣。「上帝!上帝啊!發生了什麼事!這到底算什麼?」
KamenDoc致EFreel9
說錯了。總是說錯字錯句,而且還會天殺的永遠這樣下去。我真想一掌揮去愚蠢的該死的玩具桌上的零碎,全他螞的擼到地上去。
我有一項不同尋常的遺囑要對你說。我一直在畫畫,畫的主題都有點怪,但挺有趣的(至少我這麼認為)。眼見為實,更容易讓你明白,所以我在附件里貼了一兩張JPGJ的圖。我一直在想你以前用的那些團藝手套,一面寫著「手」、另一面寫著「拿開」的那種。我很想把它們畫在一幅夕陽畫上。別問我為什麼,這些念頭只是憑空而至。你還有那種手套嗎?要是有,可以寄給我嗎?我會很樂意用完后寄還給你,只要你需要。
我不是第—個失去肢體、卻別有所得的人。在美國紐約州弗雷東尼亞的森林里,伐木機砍掉了—個男人的手,又燒焦了噴血不止的手腕,因而保住了他的命。他把那隻手帶回家,浸在—罐酒精里,收進了地窖,三年後,那隻手雖然已不在他手腕下了,他卻感覺到寒冷。他走下地窖,發現有扇窗戶破了,冬季的寒風徑直吹在那個罐子上,那隻手還完好無缺地浮在裏面。前伐木工把罐子挪到靠近壁爐的地方,寒冷的感覺便消失了。
還有件事情要告訴你,埃迪,雖然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我把你的電郵和JPG附件轉寄給了贊大·卡曼,你肯定還記得他是誰吧。我想他可能想看看這些畫,更重要的是,我想讓他讀讀你的信,看看有什麼需要留意的,因為你在信里把「要求」拼寫成了「遺囑」,又把「大笑一通」拼成了「大笑一筒」。最後你寫「一時風起」,我看不明白,但卡曼醫生說或許是「一時興起」的意思。
那天晚上我沒在小粉紅賞夕照。我把拐杖靠在屋角,一瘸一拐地走下沙灘,徑直走向海水,直到膝頭被浸沒,水很冷,颶風季節已過去幾個月,海的熱量也漸漸退去,但我幾乎沒注意到那究竟有多冷。現在,水波中躍動的光帶已成了酷烈的橘色,那便是我盯著看的對象。
我站在那裡,貝殼拋起又落在手掌里,猛然間感到臀部猶如碎玻璃扎似的疼。疼痛始於胯骨,又如脈衝跳動著向下延伸到大腿。但回首來途,通往住所的腳步幾乎都看不見了。我恍然意識到,這麼久以來我一直在照顧自己——或少或多。我和我那愚蠢的數步子小把戲。今天,我忘了要讓自己每五分鐘就保持一次緊張的小型體能訓練。我只是……出來散了次步。像所有正常人那樣。
西伯利亞深處的圖拉有一個俄羅斯農夫,從手到肘都被農機吞噬后,餘生便以探物為職。當他站在曾經有水源的某個地方,左手和小臂——也就是不存在的那部分肢體——會有冰涼感,還伴有濕漉漉的水感。根據我讀到的這些文章(共有三則),他的探物技能屢試不爽。
太神經質了。我起身離座,巴不得更快點。突然間我不想逗留在此,不想在小粉紅,也不想在濃粉屋。不想在杜馬島,更不想留戀在我愚蠢無用、瘸腿又白痴的退休生活中。我說了多少謊話?說我是個藝術家?荒唐!卡曼可以用他專有的電郵文體里的粗體字高呼口號,「大為震驚!」、「不能停筆!」但卡曼最擅長拿惡性|事故受害者開玩笑,讓他們相信自己過的蒼白黯淡、儘力模仿生活的生活就像真實生活—樣美好。要說積極鼓舞廢人,卡曼和康復中心女王卡迪·格林是旗鼓相當,聯袂出手便所向披靡。他們實在太他媽聰明了,他們用來高呼「不能停筆!堅持到底就是勝利」的無盡耐心讓人多麼感恩戴德啊。我還自說自話,說自己有特異功能?擁有—條幻覺中的臂膀就能看到不可知的神秘事物?那不算荒唐,而是可悲可憐又瘋癲。
確實。如果我又想把她掐死,那隻能怪罪于自己,不可能再是別人的罪過。別湊到鎖眼前偷看,免得讓你心煩意亂,我親愛的老媽以前就這麼說過。我偷看了,也心煩意亂了,故事講完了。現在,那是她自己read.99csw.com的生活,她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都是她的事。我的事則是放手,不要去管人家。問題是,我能不能做到。那比打個響指難多了,甚至比用不存在的那隻手打響指都要難。
畫完后的畫布讓我想起小時候讀的平裝本通俗小說,盡說些沒頭腦的浪蕩夫人們是如何沉淪的。在那些封面上,這些少婦總是一頭金髮,青春貌美。但在我的畫里,她一頭黑髮,足有四十多歲,這位夫人分明就是我的前妻。
一月二十七日,從羞答答等待我的沙灘椅前不足兩百多米的終點折回濃粉屋后,我看到一隻UPS包裹放在門前。裏面是兩雙園藝手套,手背上印著「手」的紅字已經褪色,掌心裏的「拿開」也褪色不少。多年園藝勞作讓它們吃盡了苦頭,但依然很乾凈——我早就猜到,她會把它們清洗過再給我。事實上,我也希望如此。我感興趣的並非是在我們漫長的婚姻里戴著這副手套的帕姆,甚至不是去年秋天在夢多塔高地的家中戴著這副手套的帕坶——那時候我已經搬到法倫湖去了。那個帕姆是已知的恆量。但是……我跟你說點別的事,既成事實的事,我的「如果如此女孩」曾說過,並壓根兒沒意識到她那麼說話時和她母親是多麼相像,像得近乎詭譎,她已經出街無數次,只為了見那個傢伙。
我在那兒躺了—會兒,確定自己還活著,然後跪起來,臀部疼得火燒火燎,並將悸動的右臂平舉到眼前。沒有手臂。我把椅子立好,再用左前臂撐住椅子……然後將頭猛地衝上前去,咬了一口我的右臂。
那個帕姆才是我感興趣的——和那個傢伙出街無數次的帕姆。那傢伙叫馬科斯。那個帕姆的手曾戴過這副手套,再撿起來放進UPS的白盒子里。
「謝謝,但還不行!」我喊道。
我是在《美國北部超心理學季刊》的一篇文章找到這兩個故事的,文章標題為《他們能用失去的肢體探明真相》。文章用編年史的方法記載了兩位特異功能者的故事,—位是來自鳳凰城的女士,另一位是阿根廷里奧加耶戈斯市的男子。女子失去了右手;男子失去了整條右臂。兩人都數次成功協助警方找到了失蹤者(或許也有失敗的記錄,但這篇文章沒有提及)。
「沒錯!」我說,「你叫什麼?」
那年冬天,弗里曼特並非只顧著散步;弗里曼特是重新開始了生活。那感覺太他媽棒了。在一個狂風大作的夜裡,大浪重重落下,海貝們不再是悄聲細語,而是狂躁爭論,就在那時,我作出了一個決定:等我確定這種嶄新的感覺真實無誤時,我就要帶上制怒娃娃瑞芭去沙灘,把她浸在炭火燃料里,然後付之一炬。用地道的維京葬禮葬送我的上輩子。媽的,為什麼不呢?
根據這篇論文,兩位截肢特異功能者用的是同—種能力。失蹤者的片縷衣衫或手寫字跡都能激發這種能力。他們可以閉起雙眼,憑藉被截去的那隻手(此處附有一段密密麻麻的註腳,稱之為「榮光之手」,亦即魔咒之手)觸摸那些物件,完成視覺化的超能力。鳳凰城女士會「看到一幀影像」,繼而轉述給與她對談的人。但是,阿根廷人是用剩餘的那隻手自動塗寫出一堆簡短、粗暴的符號,來記錄這種溝通,在我看來,這個過程和我的繪畫有類似之處。
再想起他熱淚盈眶,「老闆,看到你這樣,我真不習慣。」
那個冬天,我還頻繁利用互聯網,尤其和Google成了密友,哪怕只能用一隻手敲擊鍵盤。查杜馬島的資料時,我搜到的無非是一張地圖。我本可以再深入挖掘一點,再使點兒勁,但心中似有某種暗示,告訴我可以暫時放下此事。我真正感興趣的是:有何關於失去部分肢體后的奇聞異事,於是,我挖到了一座寶藏的母礦。
他媽的朋友,有他媽的福利。
我試圖勸自己相信,這幅面可能只是臆造之景,畢竟我的神智仍在努力自愈。但這種勸說只是徒勞,心中的兩個自我對峙不下,字字句句都擲地有聲、條理分明,我明白自己知悉了什麼。帕姆在棕櫚灘和馬科斯上床,當他提出要更長久深入地交往時,她拒絕了他。帕姆也和我最老的老朋友、也是生意上的拍檔有染,或許和他的性關係仍未結束。惟一缺失答案的問題就是:在這兩人之中,是誰說服她在乳|房上文了一朵玫瑰。
我只希望你沒把這些圖片給任何「老朋友」看。尤其是博茲,如果他真的看到這些東西,恐怕會大笑一筒。
別發火,保持平靜,我心想。接著又想到:太晚了,我已經火了。對這雙手套和使用它們的女人先火了,還要保持平靜?
突然之間,想到我一直在畫畫,我竟自覺荒謬之極。不知為何,這想法似乎能贏來滿堂喝彩。如果我把這支筆蘸上黑色,在禁區般的白色空間里落筆,搞不好就能妙筆生花,接連不斷繪出乾巴巴的小人:十個印第安小小人,為了吃飯出門去,一個自己淹死了,那就只剩九個啦。九個印第安小小人,深夜不寐——
那個帕姆就是我的實驗對象……不過我同時也告誡自己,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愚弄自己,簡直能以此為生了。那是懷爾曼說的,他經常一言中的。或許不止是經常,甚至現在也是。
我把手套搭在膝頭,閉上眼睛九_九_藏_書,假裝我正在用右手觸摸它們。什麼感覺也沒有。沒有疼痛,沒有奇癢,也沒有手指在撫摩粗糙的舊織物的幻覺。我枯坐那裡,希望會有感覺——且不管會是怎樣的感覺,但一無所獲。好像不需要的時候我卻偏偏命令身體去拉屎撒尿。過了漫長的五分鐘,我再睜開眼,低頭去看膝頭的手套:手……拿開。
我沒有等夕陽西下,因為我起碼不想自欺欺人地以為真的對畫一幅畫感興趣,我的興趣點在於畫出信息。我把我太太特意清洗過的園藝手套(她準是在漂白劑里狠搓了一把)拿到小粉紅,在畫架前坐下。面前有一張雪白無痕的畫布,靜靜等待著。左手邊有兩張桌子。一張用來鋪陳我的數碼相片和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另一張桌子下墊了一小塊綠色防水油布,布上擺放著二十來罐顏料,幾罐半滿的松節油,還有幾瓶微風牌礦泉水,是我用來洗筆的。雜亂得很,倒有點忙忙碌碌的藝術工作室味道。
整封信就是一組怒氣交響曲,先提及我一直沒時間幫她修好的野馬,再以關心的口吻一一列舉我拼錯的詞,對我如此關懷備至的女人卻以為亞歷山大名叫贊大。
另—個男人靠在門口,腳踝交叉地站立著,那令他的兩條大腿壓疊起來,陰囊也就自然而然地前凸而露。他似乎要比窗前的男子年長十歲,但身材保持得更好,沒有肚腩,沒有救生圈,大腿肌修長緊實。雙臂抱合在胸脯下。他正帶著一絲微笑看著帕姆。我很熟稔這種微笑,因為湯姆·賴利當我的會計——也是朋友——已有三十五年了。要不是我們家有邀請父親當伴郎的傳統,我肯定會問湯姆願不願意。
「自個兒到信箱上瞧吧!」我又喊。
我幾乎在期待,期待能親眼看到一條胳膊在漩渦中浮現。但它沒有,但它就在那兒,好吧,我探起身,把它伸到椅子對面去夠一支畫筆。我能感覺到五指在抓取,但畫筆紋絲未動。我心想:就是說,它像幽靈一樣。
那天夜裡我上床前的最後一個念頭便是:新年第二天恐怕要蹣跚慢步了,臀腿肯定會酸得沒法走。但結果沒那麼糟,我開心極了,一場熱水浴似乎就把肌肉里殘留的僵硬感都解決了。
所有這些軼聞中,最離奇的大概當屬新澤西州的卡尼·賈佛茲,他出生時就沒有雙臂,十三歲生日過後不久,這個打小就適應殘疾人生活的孩子突然變得歇斯底里,死活對他的父母堅稱:他的雙臂「在疼,埋在一個農場里」。他說他可以把方位指點給他們看。他們開車上路兩天,終於開到了愛荷華州的一條土路,東西南北都是無名之地。那孩子把他們帶到一片玉米地,附近有一座穀倉,他看到穀倉屋頂上著「郵袋」香煙的廣告畫,便硬要他們挖地。父母挖起來,倒不是因為他們指望能找到什麼,只是想要平息孩子的身心困擾。挖到三英尺下,他們發現了兩具骸骨。—個是小女孩,年齡在十二歲到十五歲之間。另一具是男性,年齡無法判定。阿代爾郡的驗屍官估計這兩具屍體埋在這兒差不多有十二年了……當然,也可能是十三年,也就是卡尼·賈佛茲此生的年紀。兩具屍體的身份都無法追查。小女孩屍骸中的臂骨都斷了。那些骨頭都和身份未知的男性的骸骨混在了一起。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我決意把我對自己說的這些視為一種實驗。
從這段「又及」,可以見得我前妻不討人喜歡的那一面:歇著……歇著……歇著……然後咬你一口,「閃身撤退」。但她說得對。我應該告訴她,請在電話里代表民主黨人士向病榻上的老人家致以慰問和祝福。該死的癌症就是臭婊子。
那時候他已經和她上床了嗎?我想,還沒有吧。但是——
—個浪頭湧來,力道大到足以將我拍倒。頃刻間,海水淹過我的頭頂,只能在水裡呼吸。我挺起身,手忙腳亂。波浪撤回時,又想把我從沙地和貝殼間拖出去。我用那條好腿把自己往岸邊拽,就連壞腿也在虛弱無力地踢水,總算沒讓自己隨波逐流。或許在某些事情上我很困擾,但絕對不想自溺於墨西哥灣。對此決不含糊。頭髮濕濕的搭在眼前,我一邊吐出混著海水的唾沫一邊咳嗽,連爬帶走地趟出海水,拖著我的右腿就像拖著一隻浸飽水的行李箱。
聽了這話,我笑了。伊瑟一直鍾情于高爾夫小車,那能讓我在沙灘上盡情馳騁,把小鷸鳥們一次次驚飛。「不能打破遊戲規則,」我喊道,「但我會如期走到那裡的!不管水桶里有什麼貨色——記得要為我冰鎮!」
Pamorama667致 EFree19
「得了吧,快過來!」他也喊過來,「我會用高爾夫車送你回去。」
「平靜(even)。」我說,故意壓低聲音,故意細語慢聲。「我再也不能平——靜了。我是怪怪的獨臂人。」那一點兒也不滑稽(甚至也不太理性),但怒火終究開始消退了。聽到自己把話說對是很有幫助的。通常都有用。
埃德加:帕姆把你的最近一封信轉蛤我了,還有你的畫。請允許我先挑重點說:你如此迅速地成長為藝術家,實在令我大為震驚!我知道你會用特有的插科打諢迴避讚賞之詞,那就廢話少說,只有一句:萬萬不可停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