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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為了藝術而藝術

第七章 為了藝術而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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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打工的小夥子呢?」
帕姆那頭傳來了一陣沉默。大概持續了十秒。就在那十秒鐘里,海波上的金光稍稍變暗了。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記得她讀過的艾米麗·迪金森的詩句,而我在琢磨,她是否也記得維切爾·林賽
他沉默了片刻,接著說:「我只知道這個牌子。你能不能繼續上樓啊,還是說,要我幫個忙,踢踢你的屁股?」
南努茲微笑地看著我,然後轉向為藝術掏錢的潛在主顧們,他們仍圍著我的畫在看,「女士們先生們,弗里曼特先生今天不是來出售作品的,只是來聽聽專業意見。請尊重他的隱私權和我的專業地位。」不管那些術語說的是什麼,我心想,都讓人頭大。「我提個小建議吧,我們到辦事區商談片刻,諸位能否繼續觀賞正在展覽的作品?奧柯意先生和卡斯特拉諾先生將非常願意解答諸位的疑問。」
我口乾舌燥,舌頭都潤不濕雙唇。於是,我啜了一口水再說,「那不是顛三倒四了嘛,」我頓住了。給自己幾秒鐘緩一下。又喝了一口水。「對不起,我的意思是,本末倒置了。我來這裡是想聽取您的意見,南努茲閣下,您是專家。」
雷聲漸漸稀落,閃電在海灣上空結結巴巴地道別,這時候,我一直坐著觀看這幅畫。畫里有懷爾曼,坐在桌邊。我絕不懷疑,坐在那裡的他,也是坐在他上輩子的終點。桌上放著水果碗和一把手槍,槍既不是用來練習打靶的(那時候他的眼睛還沒問題),也不是為了保家自衛,二者都不是槍的用途。我用簡筆勾勒出那把槍,為了增添險惡的凶兆,又輕輕描出汗膩的痕迹。畫中的那間屋空空蕩蕩的。不知何處,有一台鍾發出滴答的聲音。不知何處,也在那間屋裡,還有一台冰箱在嘶嘶作響。空氣里,花香凝重,那種濃香很可怕,那種聲響則更駭人。行軍般的鍾的步伐。引擎聲持續不斷,冰箱在沒有妻兒的世界里持續製造冰塊。很快,桌邊的男子就會閉上雙眼,伸出手,從碗里摸出一樣水果。如果是橙子,他就上床睡覺。如果是蘋果,他就要把槍口對準右太陽穴,扣動扳機,讓劇痛不已的腦子四迸五裂。
明天再說吧,我想,—個潛藏在我的精神機制里(或許是新生的)、我從不認識的懦弱的聲音還想要進一步逃避,攛掇我把留言一刪為快,聽也別聽。
懷爾曼點著頭,「佛羅里達西海岸的藝術品市場很繁榮。瑪莉·愛爾深諳其道,也願意推波助瀾。所以,如果街那頭的幸福藝廊可以出售貓王埃爾維斯在天鵝絨上用通心粉完成的畫,標價一萬美元,瑪莉就會——」
「別客氣,如果你真的決定辦畫展,埃德加,請優先考慮斯高圖畫廊。在棕櫚大道所有畫廊中,我會給你最高價,這是我的承諾。」
這群人哄堂大笑。達里奧·南努茲沒笑。他朝我招招手。
「呃……沒有吧,」我說。我的臉又漲得通紅,「事實上……我都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也沒有。」
很難懷疑他的真誠;以前,他從沒叫過我老大。我又攀上兩級台階,用拐杖頭戳戳他的屁股,「讓讓路。」
「南努茲先生,」我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我的手臂癢,截去的那條手臂,有時候想畫畫的那條胳膊。那它是又想畫了嗎。我想,它準是想把懷爾曼畫下來。懷爾曼和一碗水果。懷爾曼和一把槍。
懷爾曼坐起身,伸展了一下,「這天夠累也夠值,睡前沒遺憾啊,孩子們。我大概是老了。嗯?」
「我的專業意見是,你應該趕快把這個人簽下來。」說話的是一位面容冷峻的女士,灰發朝後梳成髻,顯得飽經滄桑卻風韻猶存。這下子,當真有人鼓起掌來,我只覺夢魘又深重了幾分。
「是的。但以前,我讓他吃藥也沒用。」
腿雖然僵直難忍,我還是爬下了貨車,站在他身邊,看著他打開大門旁的小鐵盒,露出裏面頗具藝術性的安全密碼鍵。
「你還真會安慰自己。」我說。
沒有回答。但也沒有掛斷電話。我可以聽到她的喘息聲。
「但你必須非常小心,埃德加。杜馬島這地方對……某種類型的人非常有影響力。它會放大某種人的能量,像你這樣的人。」
「這麼說很傷人啊。」我說。
「我沒法不緊張。如果這是一棟大樓,而你是房屋質量檢測員,我都不至於緊張成這樣,但——」
「別見外,」他說,「你要再謝我,朋友,我就要對準你的大牙來一拳。抱歉,只有這招兒了。」
「你開玩笑吧?當然,我是先來這裏的。」
歸程中又有一次,也更嚴重。但傑克沒看到——他忙著在凱西島路上開車呢,我甚至也能百分百肯定,連懷爾曼自己也沒發覺。我問過傑克,能不能不走塔米亞米觀光道——那是佛羅里達西海岸最聞名、也最俗氣的一條主街,換一條更窄的近道,穿街走巷就更好。我說,我想看看海面上的月亮。
「不是伊瑟跟我說的。」
我擺出了自認為最佳的十六幅畫……儘管在我眼裡它們都好像很蹩腳,擺在寒冷的一月午後那明爽的陽光下。卡森·瓊斯的速寫仍在我卧室壁櫥的最上格。我把它取下來,夾在一張纖維板上,擺在了畫列之初。和別的油畫作品相比,彩色鉛筆看上去很寒酸,很單薄,也毫無疑問比別的畫都要小,但我依然認為它擁有別的畫所缺乏的某種特質。
「事實上,我也有。」懷爾曼說,此時,他不再笑了。
「我們不是在法庭上,帕姆。」我說。
「啊,收到,休斯敦,」我聽到自己說。「埃德加收到呼叫。」
至少我對她不再有相同的願望了。感謝上帝。
「那你怎麼說,朋友?我撒謊了嗎,還是說了實話準備等死?你畫這些的時候,有、還是沒有——感到它們是出色的傑作?」
懷爾曼在耐心等待。
「湯姆怎麼了?」帕姆到底還是問了,語氣泄露出警惕,很慎重的警惕心。現在我非常確定,她和髮型師的約會正式泡湯了。
「瑪莉和我們一樣,對新星藝術家很感興趣。弗里曼特先生,以後,你或許也會有興趣和她談一次。這麼說吧,不妨就在您的畫展之前。」
「你決定吧,小熊貓。如果他已經不在乎你了,說不定這一切也只是徒勞,但——」
「但大多數是吧。」懷爾曼說。
「去你媽的,埃德加,因為你毀了我美好的今天。」
「好極了,現在我們的難題解決了,」懷爾曼說,「讓我們去看藝術品吧。」
我明白了,在給明尼蘇達打電話前,還有一件事情需要做。
南努茲也以笑容回應他,「你應該這麼做,我也歡迎你的指正。你會發現,要把關的內容挺多呢:斯高圖畫廊為首席藝術家預備的標準合同有一頁半。」
剎那間,我恍然大悟,或是自以為如此,彷彿我飛越萬水千山,俯瞰到了一切。也許,就因為我曾經試圖自殺,一直提醒自己要把這事兒策劃得天衣無縫,好像一次事故。倒不是圖巨額保險費,而是怕我的寶貝女兒們頂著眾所周知的惡名度過餘生——
「我的意思是,我剛入這行,不知道有怎樣的程序。」
等他走近畫列最後的彩色鉛筆畫時,懷爾曼蹲坐下來,小臂擱在大腿上,雙手垂在兩腿間,他盯著它看足有三十秒。
聽起來有模有樣,其實假得離譜,我接著走樓梯時,心裏在說。我認為你在撒謊,可你猜怎麼著?我認為你知道我知道。
「我只想讓你去安慰安慰他,等他回來——」
「老大,這些畫太棒啦!」
「開始有藝術家的怪癖了,朋友。」懷爾曼在後座上說,他把腿在座椅上伸直平放。看來,他不是那種在安全帶問題上較真兒的人。「我猜,下一步你就該戴貝雷帽啦。」他故意誇張地發音,聽來就像芭蕾貓。
她哭出聲來。低低一聲,但已足夠了。接下來又是一段沉默,彷彿黑色在涌動,然後,她的喊叫衝出了口:「小婊子!她看到了,然後去跟你說!你只可能從她那裡聽說!好吧,那說明不了什麼!什麼也證明不了!」
懷爾曼歡快的喊聲從樓下傳來,「叮咚——叮咚!我來報名參加旅行考察團。我們還走不走啊?誰拿了我的名卡?我是不是該帶個午餐便當?」
好像我喜歡似的。「湯姆。你剛才說,基本上是因為他太什麼,然後就不說了。」
「沒有新留言,」電話里的機器聲開始說話,「錄音磁帶已滿。」
但,確實有過一瞬間,我的畫讓他兩眼放光。
「埃德加,我們能不能晚點再聊?我得去做頭髮了,已經遲到了。我會在六點前回家的。」
「傑克,斯高圖的那傢伙真的不賴嗎?你知道不?」
南努茲從第一幅一直看到最後一幅,然後再從頭來一遍。我不知道那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認,在此之前,我這輩子從未進過哪家藝術畫廊。我扭頭想去問問懷爾曼的意見,可他已經退後,正在和傑克悄悄地說著話,他們倆的目光都聚焦在研究我的畫作的南努茲身上。
我抓起無繩電話,在她眼前晃幾下。「我辦得到!」我說。
「瑪莉說得對。你就是美國初民,這麼說沒什麼不好,梅西奶奶曾是美國初民,傑克遜·波洛克也是。關鍵是,埃德加,你有天賦read.99csw.com。」
南努茲爽朗大笑,「你已經學到這種損人術語啦!打哪兒學來的?讀了《紐約時報》的藝術評論版?聽了比爾·奧瑞利的脫口秀?還是兩者兼有?」他指了指天花板,「電燈泡?就是小花招!」又指了指他的胸口,「心臟起搏器?也是小花招!」雙手往半空—揮,走運的魔鬼都有雙臂可以揮舞。「拋掉那些陰險的詞彙吧,弗里曼特先生。藝術該是希望之地,而非懷疑。你對自己的懷疑來自經驗不足,這並非什麼可恥的事。聽我說。你願意聽嗎?」
「很高興聽到預警,」我說,「謝謝你實話實說。」
他揚起一隻手,讓我打住,此刻已沒了笑容,「夠了,埃德加。今晚就說到這兒,好嗎?」
我覺得,南努茲剛剛為平庸之作下了一個絕妙的定義——同樣的原則,我也在成百上千的建築設計作品中見識過;但我依然保持緘默。
「很棒嗎?」我問。我從沒覺得這麼缺乏自信。「你說真的嗎?」
我考慮過,要不要把紅袍人的畫也拿出來,但終是沒有。我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只是因為它讓我不寒而慄。就像是用來代替它似的,我擺出了《hello》——鉛筆速寫的油輪。
「可要是他看不上這些畫,」傑克的話還沒說完。「那他就是個大傻瓜。」
瑞芭一言不發,但我覺得她的眼神透露著懷疑。在我們身下,海貝在風中持續喧嘩:你辦到了,我辦不到,哦是的,你行。
別再自欺欺人了,埃德加。你知道他們感興趣的重點是什麼。不是你的畫,而是你空蕩蕩的袖管。你是獨臂英雄藝術家。幹嗎說那麼多廢話?直接叫他們滾蛋不好嗎?
「雪莉·傑克森。」我接上了這個歌名,「管它什麼年代的作品。」
好半天,她才說,「好吧,好的,是的。我知道你從哪兒聽來的。戲劇女王小姐,對吧?我估計伊瑟也跟你提到了馬科斯·斯坦頓,在棕櫚灘那會兒。哦,埃德加,你明明知道她是個大嘴巴!」
就在我留意月影在海面上如幽冥飄動,兀自胡思亂想(說不定馬上就要瞌睡了)時,懷爾曼的反應卻讓我一驚。剎那間,一個瘋狂的念頭閃現在我腦海里,我認為他在後座打手槍,因為他的大腿顯然一開一合,臀部上下起落。我偷偷瞥一眼傑克,凱西島路左—個大彎、右一個急轉,他正全神貫注地開車呢。何況,懷爾曼正在傑克的正後方,即便在後視鏡里也看不到。
「你不是在打盹。你……我不知道你怎麼了。」
「不用問也知道,你從沒讓她看到你畫了她的男朋——」
「如果算藝術品的話,」我說道,撐著拐杖帶頭走上樓梯。上到一半,突然想到什麼,我停下腳步,「懷爾曼,」我沒有回頭看,「你怎麼知道我的健身自行車是賽貝斯克牌的?」
「對我來說,埃德加,真相等同於一切藝術的終極意義,也是惟一可堪評定的標準。」
他用一根粗鈍的手指肚拍拍我的面頰。「地球呼叫埃德加。請回話,埃德加。」
「發什麼神經!」她幾乎開始尖叫,「你需要幫助,埃德加!要麼給卡曼醫生打電話,要麼就在佛羅里達找個大夫,馬上就去!」
最後,他走回我的面前。正對著我,「聽著,過去的一年裡,世界把你折騰得夠慘,我知道那會耗去不少精氣神兒,自我形象的老氣囊快被擠扁了。但你別跟我說,你一點兒沒覺出好來。」
「出什麼事兒了?」
「謝謝您。」我說。
如果畫廊里的人沒有站在我周圍,我很可能就失控了。本來在沙查特小姐的花卉攝影前駐足的人們都被單純的好奇心吸引來了。這群人看來很眼熟:我在數百個建築工地上見過相同神色的路人湊在防護牆的洞眼旁。
「約翰·濟慈,」懷爾曼說,「《希臘古瓮頌》。眾所周知,別無他求。老派頭,卻仍是金玉良言。」
「假如他沒有吃藥的話。」我幫她說完了。
他點點頭,「這就是最簡單明了的藝術真諦——優秀的藝術品總能讓藝術家本人感覺良好。至於觀賞者,賣力的觀賞者,真正能看出深意的人——」
「好,但別讓我等太久,因為——」
「說我說得夠多啦,埃德加,我打電話來是要問你個問題。你是為了掙錢而創造藝術的人嗎?換言之,你信仰為了藝術而藝術的觀點嗎?我確信上次見面時我問過你一次——差不多能肯定——但我不記得你的回答了。我相信,一定是為了藝術而藝術,要不然杜馬也不會召喚你的。但如果你在這兒久留……」
「不行,」他說,「現在還不能說。但如果你想畫我,那沒問題。盡情畫吧。」
「我受夠了心理醫生那套狗屎屁話了,埃德加。只要一次,一次就好,我想遇到—個真正的男人,而不是每天吞服八顆魔力藥丸的主兒。『現在不行,等我感覺不那麼火大了你再大來問我吧。』」
電閃雷鳴猶如狂歡派對,我在氣氛鼎沸到最高潮時走上二樓——自覺有點像弗蘭肯斯坦博士在高塔里創造魔鬼生物——我把懷爾曼畫了下來,用的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維納斯牌黑色鉛筆,直把筆畫禿為止。再用紅色和橙色畫出了豌里的水果。背景里,我畫上了一扇門,並把瑞芭畫在門口,她站著望他,我猜想,卡曼肯定會說,瑞芭代表我在這幅畫的世界里的存在。或許是,或許不。最後一筆,我撿起維納斯牌天空藍,為她獃滯的眼睛上色。這便完成了。弗里曼特的新傑作橫空問世。
我的作品靠著小粉紅的北牆而列,下午的陽光明媚,提供了充沛的自然光。懷爾曼慢慢地邊走邊看,我在他身後審視它們,他會時不時停下來,甚至朝後退幾步,反覆研究某幅畫,我只覺得,這些畫不值得被這麼重視。伊瑟和傑克都讚許過,但—個是我的親生女兒,另—個是我花錢雇來的幫手。
懷爾曼開著嗡嗡叫、繪著黃色動感細條紋的閃亮小車來了。他不用摁門鈴。我就在門口迎接他。
「他幹嗎信我的話?」
「什麼意思?我聽不懂了。」
「是我。」我囁嚅地答道,臉騰地紅起來。就算讓我坦白花了整整一周去下載林賽·羅翰的照片也不至讓我這麼面紅耳赤。
那麼做就太荒唐了,當然了,可是——
傑克·坎托里和迪恩、弗蘭克混在一起,聯想到的這畫面讓我困惑——這一天里,已經困惑太多回了——這一切是否真的發生過?我也在想,我怎麼會記得丹尼斯·德揚和湯米·肖恩是六十年代的歌手呢?何況肖恩寫的歌正在貨車的喇叭里大聲播放。要知道,我連前妻的名字都常常想不起來。
「但絕大部分畫的只是夕陽啊!我加進去的那些……」我抬起手,又垂下來,「只是些小花招罷了。」
「你還真會安慰自己。」我說,「算和你討論一個事實;你顯然是通過某種詭異的殘肢幻視心靈感應,畫下了你女兒的男朋友。我真的希望我能看到有網球的那幅畫。但可惜啊,沒了就沒了吧。」
「如果你確信會聽到她半夜的鈴聲,我想喝一杯是沒問題。」說著,我希望自己的語氣沒有異樣。
「瑪莉每看一場新展覽,都會寫點評論文章,她差不多把所有畫展都跑遍了,請相信我,不是所有評論都是胡亂吹捧的。」
南努茲說,「在他心裏,我相信他也有所臣服。我認為他們都有。」

4

我留意著這一切,恍如身在夢中。
「是,好吧,我又不是他的心理醫生。」她的語氣里沒有哪怕一絲急躁;我很確定,那是膳食補充劑「藍天使」的功勞。上帝啊。每當需要她堅強的時候,我的結髮妻子總能堅強面對,但我覺得那種未加批准上市的藥品卻意味著改變,因為我的車禍對她也造成了傷害。我心想,帕姆的傷殘就在於此。
「達里奧,你經手的這位是典型的美國初民,」冷艷的女士說道,「如果他畫畫的時間超過三年,我就請你到佐利亞吃頓大餐,外加一瓶好酒。」她轉過那張備受摧殘卻依然高貴美麗的臉,看著我。
「沒有。這四張是她走了之後畫的。」
「你真這麼想嗎,嗯?」
「我沒法告訴你為什麼會那樣,但事實就是如此,」她繼續說……而我突然產生一番直覺,覺得她在扯謊。「當然,如果你相信藝術只是為了藝術本身的利益,畫畫就是人生重要的一部分,不是嗎?」現在,她的聲音近乎哄騙。「就算你不需要賣畫維生,那就當是分享……把它們奉獻給世界……藝術家理應關心這類事情,是不是?奉獻?」
「我得去看醫生,做個檢查。」我說。「MRI什麼的。我對卡曼保證過的。要不要一起去?買一送一。」
「太情緒化了。他悲喜無常、說變就變。今兒高興,明兒鬱悶,再過一天又高興又沉悶,特別是,假如他沒有——」
我還發現,不只是他們在看,一月底是佛羅里達西海岸精品店的旺季。大約有十幾個漫無目的的客人在這家規模甚大的斯高圖畫廊里閑逛(後來,南努茲使用了更為尊敬的術語來稱呼他們:「潛在藝術贊助人」),看著沙查特拍攝的大麗花和威廉·貝拉筆下盛美有餘、卻也有點像旅遊明信片的歐洲風情畫,還有幾尊狂熱的凸目人形雕像,剛才拆封畫作時我太緊張了,都沒注意到還有這樣的雕塑在身邊,其創作者名叫戴維·格斯特。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
「我來告訴你所謂的程序。」密歇根晒傷妝旁的另一位男士說道。他有個大大的啤酒肚,鼻頭上有一叢酒糟花兒盛放,穿著一件長長的熱帶風情花襯衫,長得都快垂到膝頭了。他的白鞋倒是很配梳得一絲不亂的白髮。「很簡單。只有兩個步驟,第一步,你告訴我那幅畫想賣多少錢。」他指的是《海鷗和夕陽》,「第二步,我開支票。」
九_九_藏_書不太多,」他說,「朋友,你的運氣比較好而已。」
傑克開了廣播,播放的是背教徒樂隊的歌。他把音量扭小,我便說,「不用,沒事兒的,大聲放吧。」
以前有過幾次,我很想殺死她,往事就不說了,但如果現在她就在佛羅里達屋,和我在一起,我恐怕還會試一把。
但南努茲沒搭他的話。他傾身向前,正視著我。「對我來說,弗里曼特先生——」
「埃德加,我肯定你會有非常好的鄰居。這我不懷疑,但你必須有所預警。我想,你有個女兒吧,我相信她來拜訪過你。來過吧?我好像記得她朝我招過手。是個漂亮的金髮姑娘吧?我可能把她和我姐姐漢娜搞混了——我會的,我知道——但就這件事而言,我相信我沒記錯。如果你要待下去,埃德加,你絕對不能再邀請你女兒上島。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以。對小女孩來說,杜馬島不是安全之地。」
「老好人埃德加啊,還在掌管一切,」她無力地說道,「甚至遠在小島王國也能發號施令。埃德加你這個老傢伙。怪物埃德加。」
等侍應生過來問我們是否需要咖啡時,傑克差不多在唱獨角戲了。酒勁上頭的我清醒而亢奮,一望便知,我不是這張桌上惟一想換地方的人。餐館幽暗的燈光照在懷爾曼晒成紅褐色的皮膚上,很難分辨出他失了多少血色,但我認為,失色不少。而且,他的左眼又開始流水了。
他笑著拍拍我的肩頭,「我喜歡你,埃德加。你有型有款,還喜歡討好我。」
「真實,」他說,「閃現在筆觸所及的每一處。」
「我已經為伊斯特雷克小姐效力十六個月了,當中還遇到弗蘭克颶風來襲,我們去聖彼得斯堡住了幾天,短短几日,卻彆扭極了。不管怎麼說吧,鮭魚角——請原諒我,濃粉屋——的前—個租客只住了兩周就拍拍屁股走了,其實他們的租約有八周呢。要麼是他們不喜歡這棟屋,要麼是這棟屋不喜歡他們。」懷爾曼抬臂裝殭屍,又假裝飄飄蕩蕩地走在起居室亮藍色的地毯上。幽靈特效不錯,但被他的襯衫折損了不少,那件衣服上繪滿了熱帶小鳥和鮮花。「那之後,不管誰走在濃粉屋裡……都是獨自行走!」
憤怒——並駕齊驅的另一種直覺是:我馬上就要語無倫次了——突然消失了,我放鬆了抓住瑞芭芭的手。
起居室電話答錄機上的兩盞小紅燈都在閃:一個說明我有留言,另一個說明錄音磁帶已滿。但「新留言」窗口顯示只有一條。我覺得那似乎是個預兆,與此同時,頭痛的位置朝前額滾動了一點。會給我打電話、並喋喋不休用光磁帶的人無外乎兩個,我能想到的只有帕姆和伊瑟,不管是誰,只要我摁下播放鍵就不太會有好消息傳來。要說「我很好,沒事兒給你打個電話」用不了五分鐘。
「你有興趣在斯高圖辦個畫展嗎。」懷爾曼問我。
慢慢來,我辦得到。
「噓——」他說,我便又忍受了三十秒的沉寂。最後,他站起來。褲子的膝部鼓起來。他轉身面對我,雙眼看起來非常巨大,左眼彷彿被點燃了。水——不是眼淚——正從內眼角流出來,他從牛仔褲后袋裡掏出手帕,抹去那痕迹,那姿態自然得就像你每天十幾二十次會做的小動作。
「那你為什麼不畫建築呢?」
「那就是俗稱:要睡著了的時候,朋友。」他又回到了慣常的模樣,露出懷爾曼專利所有的嘲笑:頭—揚,眉毛一挑,嘴角漾出圈圈笑紋。但我認為,他很清楚我在說什麼。
「說出真心話了?」懷爾曼發問時沒什麼笑容。
「天哪。」說著,他走向窗前,把手帕塞回了褲袋。
「有,」我說,「我感到自己很了不起,名垂青史。」
「不,我能脫身。我這就掛。」
他——手搭在我肩膀上,引我走向樓梯。「對此,我不予置評。同樣,我也不打算和你討論—個事實。你顯然是通過某種詭異的殘肢幻視心靈感應,畫下了你女兒的男朋友。我真的希望我能看到有網球的那幅畫,但可惜啊,沒了就沒了吧。」
「你好,埃德加,」她說,「我希望你今日下午大有收穫,又和懷爾曼度過愉快的晚上,就像我和……唉,我忘了她的名字了,但她很討人喜歡……我們今晚也過得很愉快。我也希望你注意到了,我還記得你的名字哦。我很鍾愛自己清醒的那部分記憶。我把它們當寶貝般愛護,但那也令我很悲傷。就像身在滑翔機上,隨風而起,飛上天空,俯瞰大地的迷霧。有那麼一會兒,你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可與此同時,你也知道風會止,滑翔機又會沉到迷霧裡去。你明白嗎?」
癲癇大約持續了二十秒,然後就消失了。他眨眨眼,眼珠子回到各自的正常位置。如此,他安靜地待了—分鐘。大概有兩分鐘。然後,他看到我在看他,說,「我會再幹掉一杯酒,或是花生蛋糕,我猜喝一杯應該沒問題吧,嗯?」
我等了二十秒,然後二十秒。我剛要斷定她忘了掛好電話而預備摁停止鍵時,她又說起話來。這次只說了七個字,和桌子漏水之說一樣毫無緣由,卻也一樣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后脖頸毛髮倒豎。
「我不知道會不會站出來。展出,我是說。」我感到熱血滾滾不斷地湧上臉頰。增加的,是源於羞愧的熱血,那不是好事兒,憤怒的血,則會更糟。但凡怒火四溢,我只會對自己下狠招兒,但這些人都將一無所知。
「她會把他們攻擊得毫無招架之力,」南努茲說,「我們和那些假充內行的藝術專家不同——他們穿黑衣服、用小手機,你一眼就能認出來——我們不會為了錢出賣一切。」
「問也不用問嘛。」傑克在—旁說,可想而知,他是對的。我已經在每幅油畫的左下角簽上了名字,就像我在上輩子中的所有支票、發票和合同上籤的名一樣,清晰,整潔。埃德加·弗里曼特。
「一種防腐劑。我建議你先學著用紙巾浸好,再鋪到完成好的畫作上去,只需薄薄一層就行,乾燥二十四小時后,再鋪上第二層,那樣,你的夕陽會在幾個世紀里保持明亮新鮮。」他莊重地看著我,令我只覺心要跳到嗓子跟里。「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保持那麼久,但說不定真的有效,誰知道?大概會吧。」

2

「覺得——」我開口了。
「不,當然沒有,那張畫蘊含力量,而且很顯然還是急促草就的。至於其餘那些畫……」他笑了。我突然意識到,他興奮起來了,於是我的情緒也高漲起來。不過,也要提高警惕。要記住,他曾經是個律師,我對自己說,他不是藝術評論家。
我摁下播放鍵。每當我們明知會發生什麼時,往往會抽到一張意想不到的百搭牌,此時我也一樣。來電者既不是帕姆也不是伊瑟。答錄機里傳來顫顫巍巍、喘聲如雷的嗓音,顯然是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
電話里又停歇了一會兒,接著:「我想我該打住了。我已經把我那份兒說完了。如果你還要待下去,埃德加,還望你三思吾言而後行。我也期盼你能來為我念詩。很多很多詩,我盼著呢。那是我的精神盛宴哪,好了,該說再見了。謝謝你聽我這個老太婆叨嘮。」停了一拍,她說,「桌子在滲水。一定是,我很抱歉。」
我扭過頭去看,懷爾曼不是在手|淫。懷爾曼不是在睡覺,也沒有在夢中生龍活虎。懷爾曼在發癲癇。無聲無息的,或許不是什麼大病,但那就是癲癇無疑;弗里曼特建築公司的頭十年裡,我僱用過—個癲瘸症患者當繪圖員,見過這種病症,也能一眼認出來。懷爾曼的軀體上下顛動約有五英寸,臀部一會兒繃緊—會兒鬆弛。雙手擱在腹部戰慄不停。就連雙唇也在上下拍打,彷彿在咂吧什麼絕世好味。雙眼的動靜就跟剛才在車庫外時一個樣。在時隱時現的星光下,一隻眼翻上、一隻眼下垂的詭異姿態是我根本不能用語言描繪的。唾沫順著左側的嘴角流濺出來;左眼也像泉眼一般淚流不止,全都流進他那紛亂的鬢角里。
我站在那兒,低頭盯著答錄機看。不安全。上一次。她說的是噩運,至少我記得是,兩種說法一樣嗎?不一樣?
「還有你的藝術創作,要談談你的畫。」她聽來有點歉意,還有點喘不上氣來,「我一般不喜歡跟藝術家說該做什麼;真的,誰也不能夠對藝術家指手畫腳,不過……親愛的……」她突然咳嗽起來,老煙槍慢條斯理卻咯咯不斷的咳法,「我不喜歡直說這些事……甚至也不知道該如何直言不諱……但或許,我可以對你提個建議,埃德加?作為一介只讚賞藝術創造者的老婦?可以允許我說嗎?」
「差不多吧,」他說,「我要說的是,瑪莉理解我們的處境。我們出售好貨,大多數畫廊都是,也經常有傑作出手。我們盡全力發掘並栽培新晉藝術家,但有些顧客太有錢了,那未必是好事。我可以舉幾個典型的例子,諸如考斯坦澤先生,總是到處揮舞支票簿;還有那些牽著寵物犬來看畫展的女士們,那些狗的染色都得匹配她們的時髦新衣。」南努茲笑開了花,露出了牙,我願意和你打賭,那些富有的顧客們從沒看過他這麼純粹的笑容。
懷爾曼還靠在瓷磚柱上,這時卻直起身來。「嘿,傑克的車來了。好快啊,埃德加,快快快——去杜馬島的最後一班公車發車啦。」
我等著。答錄機里靜悄悄的。我以為磁帶到頭了。海貝在我腳下喃喃輕語,彷彿在分享各自的秘密,槍,水果,水果,槍。接著,她繼續說。
「什麼天哪?」我問,「為什麼說天哪?」
「你知道湯姆的精神狀況如何?」
她又煞住了車。
「朋友,你的面色可不太好。」他說著進了屋。「放鬆點,我不是醫生,這兒也不是診療室。」

6

「前頭就是去杜馬島的橋啦,」傑克對我們說,「就快到家啦,夥計們。」
別胡思亂想了!我心裏說。
「真的?https://read.99csw.com」他又把音量調大,調頭上路,「了不起的樂隊啊,你以前聽過?」
我想繼續和我的制怒娃娃糾纏,但事實恰好相反,我摁下了號碼,那代表我昔日的家。記住號碼是一點兒問題也沒有。我真希望是帕姆的答錄機來接電話。但是,未能如願,竟是她本人接的,聽來氣喘吁吁的。「嘿,瓊尼,感謝老天爺你打回來了。我要遲到了,還指望我們三點一刻的——」
「那你呢?」我問,他沒有馬上回答,所以我指了指他的臉,「你這隻眼睛又水汪汪的了。」
懷爾曼放聲大笑,把雙手伸到頭頂,「是的,上帝!我不知道外面那傢伙是不是揪著心臣服藝術,但他顯然時刻揪住支票簿不放!」
「傑克,」我說,「這是六十年代的樂隊啊。丹尼斯·德揚?湯米·肖恩?你這輩子在哪兒過的?山洞里嗎?」
「想不想跟我說說,你經歷了什麼事?」我問,「為什麼你不能讀書?為什麼看畫久一點會讓你變得很古怪?」
「沒有的事,而且現在我也不會這麼干!」她聽起來膽戰心驚的,「你以為我想讓聖保羅所有人都知道我和湯姆·賴利睡了嗎?知道我和他有染?」
現在,他們都把目光對準了我。那感覺……就像被觀瞻的新品種河豚,任人揣測壽司筵上會不會加上這種新食材。當然,我說的是河豚的感受。
「說得對極了,」我說,「不管是誰,下次再打來時,我可以跟她說,啊,是我的狗吞了答錄機。」
聽到這裏,憤怒如回火湧來,眼看著要爆發。我伸出手,一把抓住瑞芭軟綿綿的肚子。我在心裏說:我辦得到。這也和伊瑟無關。帕坶?帕姆只是害怕了,因為我突然問到這些事,她認定我精神失常了。她又害怕又光火,但我可以控制情緒。我必須穩住。
那就是答案,不是嗎?
我搖搖頭。我本可以跟他講,我從未有過畫建築的念頭,但那可能會涉及真相,亦即我失去的右臂從未有過畫建築的衝動。
「我應該上樓把它畫下來,」我對她說,「為該死的藝術創造該死的藝術。」
我低頭盯著答錄機,想要擦去這段錄音,又改了主意,決定保存下來,以後放給懷爾曼聽。我脫了衣服,刷了牙,上了床。然後躺在黑暗裡,感受腦袋裡悸動的疼痛,此刻,在我身下的海貝們將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悄悄重述,一遍又一遍:我父親是潛遊人。
我怎麼知道什麼事對藝術家才最重要?我今天才剛知道:畫完畫要刷一層什麼保護物質。我只是……南努茲和瑪莉·愛爾是怎麼叫我來著?美國初民。
她沉默著。
「太好了。」

11

南努茲聳聳肩,說,「瑪莉人不壞。她幫過很多藝術家。一直在這個圈子裡忙活。在我們居住的這個小鎮,她因此而成了重要人物——在很大程度上——尤其在藝術品交易市場里。」
「你發夠瘋了吧,我要掛了——」
「這些都是新作嗎?一定是吧。」
「謝謝你和我一起去,懷爾曼。」
「我么?沒事兒。我很好。」
「那我猜談得還不賴嘍,寶貝兒,一九九五年的歌。」現在,他已經走進屋,好奇地東張西望。「我喜歡你打理這地兒的風格。」
「我會考慮的。」他說,「想好了就跟你說。」
「對不起。小熊貓,我不相信你。」
「多感人啊。我都快哭了。聽著,懷爾曼……」
我們在佐利亞吃了晚餐,正是瑪莉·愛爾提到的那家餐廳。我讓懷爾曼給我要了瓶波旁酒,在餐前上。這是我車禍后第一次正經喝酒,酒勁上來倒是很滑稽。世界萬物好像都變得更亮、更銳利,最後好像全然浸在日光和色彩之中。門、窗,乃至穿行的侍應生的肘尖……一切物件的邊邊角角都變得犀利無比,足以把空氣割出口子,任憑某種更黑更厚的氣氛像黏稠的糖漿那樣從傷口湧出。我點的旗魚美味極了,綠豆嵌在牙縫裡,香醇的脆皮布丁有厚厚的奶油,簡直吃不完(不吃完又太可惜)。席間,我們三人聊得興高采烈,笑聲此起彼伏。縱是如此,我還是希望晚餐能儘快結束。我的頭仍在痛,跳動的感覺已滑到了後腦勺(活像在酒吧間玩的保齡球,一球擊出),但主街上水泄不通的交通堵塞已有所緩解,堵在車流中的人摁響車喇叭,氣勢洶洶的,每一聲聽來都沒好氣。我想回杜馬。我想看到海灣黑沉沉的遠流,聆聽海貝在我身下低語,而我能躺在床上,讓瑞芭靠在另一隻枕頭上。
「如果我們離開杜馬島,你還能讀出我的想法嗎?比方說,如果我們在坦帕市的哪家咖啡店裡?」
這一次她更大聲地尖叫起來,我不得不把話筒挪遠一點。「我不用對他的生命負責!我們玩完兒了!你沒有聽漏重點吧?」隨後的一句聲音輕了點(也輕不到哪兒去),「他甚至不在聖保羅。他在遊艇上呢,和他媽媽、還有快樂的兄弟在一起。」
「到時候,如果有什麼需要你寫,瑪莉,」南努茲說道,「我會親自給你打電話的。」
「我東操操西操操,」懷爾曼用傷感回憶的語調說,「要說操得好,還是你媽最棒。」說完,他便陷人了沉默。
第二天,傑克開著一輛借來的帶篷貨車出現在門前,還帶來了很多軟布,用來包裹畫布。我告訴他,我在沙灘那頭的大房子里交到了新朋友,他也會跟我們一起去畫廊。「沒問題。」傑克興緻勃勃地說著,正提著一輛便利手推車走上二樓的小粉紅,「車足夠大——哇哦!」走上樓梯頂,他突然叫起來,停下了腳步。
我本該告訴他,剛才他出了什麼狀況。話到嘴邊,結果,還是決定緘口不言。我不知道那個決定是對還是錯,但我確實知道,他可能還有漫漫長夜要熬,要陪伊斯特雷克小姐折騰。而且,我後腦勺的頭痛也絲毫未減。我決定改變策略,再次讓他考慮就診之事,反正我已經答應醫生了,一人去和兩人去都一樣。
「誰太怎樣?」她哭了,「上帝啊,我真是恨死了!你這種審問!」
摸到的是蘋果。
南努茲繼續把視線聚在我臉上,「別提花招什麼的了。在這些西中,你所追求的意境已得到率真而完美的呈現:你在尋求一種途徑,對最司空見慣、最陳腐無趣的佛羅里達主題進行再創造,尤其是那熱帶風情的夕照。你一直在為自己另闢蹊徑,以免落入窠臼。」
傑克心虛地一笑,「我喜歡鄉村樂、甚至更老的品種。跟你說實話吧,我是鼠幫那派的。」
「弗里曼特先生,您太抬舉我了,但在我們家,只有父親才被稱為奧古斯丁閣下大人。我更喜歡您稱我先生。至於您的畫,是的,它們很棒。鑒於您入行的時間,實際上,這些畫算得上非常出色。甚至比出色還要好。」
「瑪莉·愛爾。」南努茲答。「她是夕陽海岸藝術界的重要角色。她出版一本免費投放的藝術報紙,叫作《林萌大道》。旅遊旺季出雙周刊,淡季出月刊。根據圈子裡某些自作聰明的人的說法,她住在坦帕——睡在棺材里。本地藝術新星一向是她的最愛。」
「冷靜,帕姆,這事兒不是關於你,也不是我。是湯姆的事兒。你有沒有看到他抑鬱的徵兆?你一定看到過吧。」
瑞芭沒有回應我。
「她看起來相當強勢。」懷爾曼說。
「媒介劑是什麼東西?」我問。
我張開嘴。閉上。只是想不出該說什麼。懷爾曼又幫了我。
「告訴他,你知道了。他一回來就告訴他,你知道他在計劃自殺。」
沒有回答。瑞芭的大眼睛通常都是在向全世界宣布:她被美國最噁心的死男人纏上了。
「這些剩下的畫嘛……」話還沒完,他又忍不住咯咯笑起來。他在大房間里繞了一圈,邁上了自行車。下意識顯露出神氣自如的身手,那讓我艷羡又嫉妒。他把雙手插|進灰色長發,抓了—把又拉起來,好像在給大腦做伸展運動。
進了辦公室,南努茲問我們要不要咖啡,我們婉言謝絕了,他再問我們要不要水,我們要了。我還順便要了兩片泰諾膠囊。

10

「我怎麼……我怎麼……」她好像被打悶了,也喘不上氣來,「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怎麼會……」她攢下了一點力氣,逮住機會就表示憤慨。我猜想,在這種情況下這還算容易辦到的。「大好的日子,你打個電話來就為了讓我跟你說湯姆·賴利的精神狀況?我以為你已經有所好轉了,但看來無非是美好的願望——」
「說得真他媽對。既然扯到了上輩子,你有沒有給你太太打電話?把你和我討論過的事兒說了嗎?」
「因為他確實在計劃。因為你了解他。因為他有心理痼疾,或許還認為他後背貼著『圖謀自殺』的標語到處溜達呢。告訴他,你知道他一向不愛按時服抗抑鬱藥物。你確實知道,對吧?陳述事實而已。」
「你能看透多少?懷爾曼?我腦子裡想的事?」
「你是把它們按照創作順序擺放的嗎?」他問我,但仍看著海灣。我所熟悉的滿嘴戲謔的懷爾曼彷彿消失了。我不禁想到,我剛剛聽到的這個聲音或許和某個陪審團曾經聽到的更相似……令人不得不相信他是法庭上的律師。「是這個順序,對嗎?我是說,最後那兩張明顯要比別的更早些。」
「小熊貓,」是個古老的昵稱,我已經很多年沒用了,我也不知道它突然從哪兒冒出來的,但這又讓她崩潰了。她又開始哭。這次的哭聲里已沒有憤慨了。「你為什麼非得是這麼個混蛋呢?為什麼你不能讓我—個人清凈些?」
明顯的焦慮潛入她的話音。
許久,他都一言不發。貝殼在濃粉屋下卻有千言萬語。一陣浪推來,它們說:read•99csw.com水果。下一陣浪推來,它們又說:槍。來來回回一直如此,水果,槍,槍,水果。
「伊瑟確實懷疑那個叫馬科斯的傢伙,但她對湯姆的事兒一無所知。如果你跟她說,會傷透她的心,」我停了停,又說,「而那,會讓我心碎。」
「那當然,因為大多數展出本身就很優秀。她看到了哪些傑作,不大會寫在文章里,因為這算是旅遊區不成文的規則,但好畫呢?她會介紹。那種畫任何人都可以買下,掛在家裡,而且不帶一絲膽戰心驚的尷尬就能指著它說『這是我買的』。」
「我父親是潛遊人。」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說道。每個字都說得無比清晰。然後,電話清脆地咔噠一聲掛斷了。
「怎麼?」我問。
「如果他自殺成功,我不確定你餘生是否能擺脫良心的譴責……但我肯定你會有一年寢食難安的苦日子,兩年,說不定。」
「瞪著太陽看太久,你會瞎的,」我說,「當然啦,這才是有趣之處。朋友,這是布魯斯·史賓斯汀一九七三年左右的歌。」
有個男人膚色通紅,佛羅里達當地人會稱之為「密歇根曬后妝」:要麼是說膚色死灰近白,要麼就是指這種熟龍蝦的紅色,他騰出手來拍拍我的肩,另一隻手則和他太太十指交纏。他問我:「你知道這些畫是出自哪位藝術家之手嗎?」
我把電話擱在沙發的厚軟墊上,拖著腳步走進卧室(現在得用拐杖了;上床睡覺前,我和我的拐杖必須形影不離),取來了瑞芭。只要往她碧藍的雙眼裡看一眼,帕姆的名字就乖乖重現了,我狂跳的心終於慢下來了。我又走回佛羅里達屋,斷臂下夾著我心愛的小女孩,她那無骨的粉紅小腿來回擺動。我再次坐定。瑞芭鬆鬆垮垮地坐在我的膝蓋上,我調轉她的方向,讓她的屁股嘭一聲再次落下,這時,她的臉正對西邊的陽光。
「是啊。」斯高圖畫廊的南努茲先生吩咐說要精選出六七幅作品,不超過十幅,所以我取了中間值,挑出了八張畫。其中四張就是昨晚讓懷爾曼震動的那一組。「你覺得怎樣?」
我明白,很好。現在,我的情況已有好轉,因為我已認清了自己身處的新世界:無意間會犯荒唐的口誤,記憶會四散破敗,如同暴風過後花園裡東倒西歪的傢具。在這個世界里,我曾用拳打他人來企圖溝通,我真正擁有的兩種情感似乎就是恐懼和暴怒。這種障礙可以短暫逾越(恰如伊麗莎白所言),但之後,你很難再鞏固信念,因為現實薄如蟬翼,虛無縹緲。世界的蛛網背後?只是混沌。瘋狂。或許,這才是真正的真相,真正的真相是紅色的。
「我有理由相信,他可能企圖自殺。」我把電話塞在耳朵和肩膀當中,騰出手來撫摸瑞芭的頭髮。「你知道什麼情況嗎?」
「是關於湯姆·賴利的。」
「謝謝他,埃德加。」他說。
「那是瑞芭,憤怒自控女王。我的心理醫生朋友克爾瑪給我的。」不對,名字不對,我那條消失的胳膊突然瘋狂地癢起來,我打算去撓,結果撓在了仍未康復的肋骨上,這種差錯起碼有一萬次了吧!「等一等,」我說著向瑞芭看去,她正瞪著海灣美景。我辦得到,我心裏說。就像你想把錢藏起來不給政府時,會找一個可靠的地方。
「直接買單吧。」懷爾曼說著,勉強地笑了笑,「抱歉,我打斷了慶祝餐會,但我想回去,看看女主人情況如何,如果你們沒意見的話。」
「不知道。另外,更正你的資訊:現在我和他沒有不軌關係。要說有,也是過去了,總共持續了三周時間。已經完了。我從棕櫚灘回來后就跟他說清楚了。原因很複雜,但基本上是因為他太……」她猛地煞住話頭,唐突地改了口,「一定是她跟你說的。梅琳達不會,就算她知道也不會說。」又突然怨毒地說下去,「因為她知道你都對我幹了什麼!」
「哦,我大概會覺得被什麼刺痛了一下。」他笑了,「尤其是在這兒待了一年多之後,吸收了……你知道,光線。」
南努茲在畫的右上角貼好了NFS貼紙,那儼然是文檔標號的位置。接著,他讓我和懷爾曼進他的辦公室詳談。他讓傑克也一起去,可他想留在展廳里看畫。
「我只懂建築。」我說。
她在我的耳畔狠狠吸鼻子,而我等待雁叫般的哽咽聲。果然,她一如往常地哭;畢竟,有些事是不會改變的。
「上帝啊,當然沒有!你開什麼玩笑?」
「你得信我。等斯高圖的那傢伙看到這些畫時,我敢說他也感受得到。事實上,我敢為此打賭。」
「就是你,」我說,「你的定語加得夠長啦。」
「我沒問題。」傑克說,「吃完免費午餐,然後及時趕回家看《體育中心》直播,再美妙不過。」
「那個女人是誰?」懷爾曼問。
「好在哪裡呢?」我問,「如果它們算是好畫,究竟好在哪裡呢?」
海面上炙熱紅銅般的反照越來越深重了。現在,橙色也悄然混跡其中。
「懂了,」懷爾曼說。我很高興有人比我聽得明白。「她是個掮客。」
「那就好。」
他甩了一下頭,又看看我。兩眼都直勾勾看著我。只不過,左眼盈盈閃淚,布滿血絲。他掏出手帕,抹了把臉。然後大笑起來,「我以前聽說過瞎說幾句就把別人催眠了的事,可是把自己說暈呢?這可是頭一回,真好笑。」
我答,「解鈴還須繫鈴人,或許你對他還有影響力。包括——也許吧——包括救他命的能力。我知道這很讓人驚慌,但你脫不了身。」
「卡曼,」我說,「我的醫生叫卡曼,卡曼把瑞芭給了我。贊大·卡曼。」
起居室的酒櫃里有一瓶純麥威士忌。我很想灌一杯,但沒有。我想等,或許先吃一塊雞蛋沙拉三明治,順便盤算一下,該對她說什麼,但我也沒有那麼做。自古華山一條路,要上就上吧。我把無繩電話從佛羅里達屋裡拿出來。玻璃門百葉窗都關緊了,可還是冷得要命,但那種冷也不錯。我心想,冷空氣或許能幫我保持冷靜。或許,看夕陽沉下海平線、映出金光閃閃的波瀾也會讓我冷靜下來。因為那時我很不冷靜。我的心怦怦直跳,雙頰滾燙,傷臂痛得無以復加,我突然在真正的恐懼中意識到,我太太的名字出溜了一下,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每次我在腦海中挖掘線索,跳出來的詞兒總是peligro,那是西班牙語里的「危險」。
「好。」說著,我看著他走進去,再回到貨車上。
「當我說到真實,我真正所指便是美。」
「我做不到!不行!」她聽來是如此絕望。
「哦,他在乎的。」她聽起來比先前更無助了。
「你真棒啊!」他太太熱情洋溢地插了一句,「你會辦個展嗎?」
「我不想就藝術思考過多,你看得出來。我不想妄加批判,我不想去參加研討會,聽人念講稿,或在雞尾酒會上討論講稿——儘管,在我的工作日程中經常被迫去完成這些事。我想做的無非是在目睹藝術的瞬間揪心跪拜。」
傑克幫了我大忙。我很感動。

3

他的身後有一堵瓷磚牆。他搖搖晃晃地往後倒。要不是有那堵牆,我敢說他一定會跌倒在地。波旁酒的後勁消退了一點,但我依然高度興奮,看得到當他失去平衡時雙眼的動靜。右眼朝下看,好像要檢閱鞋子,而充滿血絲、水汪汪的左眼卻翻上去,只見眼白,不見瞳孔。我沒時間去想所見是否可能發生——雙眼不可能同時向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轉動。或許對健康的人來說,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的。懷爾曼似乎要滑倒了。
「這些畫真的不算什麼。等你回過神再看,會覺得只是把達利回鍋炒了炒罷了。」
我記得我倆如何從瘋笑中平息下來,陽光透過破傘布在小桌上灑下些許光斑。那時,懷爾曼曾說,我明白你熬了怎樣一段苦。而我回答說,對此我嚴重懷疑。我現在一點兒也不懷疑了。他真的明白。隨著前天的這段記憶而來的,是一陣赤|裸裸的慾望——不是飢,而是癢——我想把懷爾曼畫下來。肖像和景物的組合,水果、槍支和律師。
有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從後排擠上來。大概是南努茲喚他來的,但我真的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只見他們輕聲快語了幾句,那年輕人便取出一大卷標籤紙,銀色的NFS字樣浮凸在紙帶上。南努茲揭起一張,在第一幅畫前彎下腰,又猶豫了一下,略帶責備地看了我一眼,「這些畫未經任何形式的保護。」
「懷爾曼好得跟畫兒一樣,」他說,「但是,伊斯特雷克小姐這幾晚鬧騰得不得了。要她的姐姐們陪她玩,要她的爹地抱抱她,要這要那沒完沒了。據說那是滿月時犯的病。毫無邏輯可言,但確實如此。月神黛安娜放射出特定波長,只有飽受折磨的腦瓜才能調準頻道。既然已是下弦月了,她馬上就能消停地睡幾夜。那意味著我也能睡安穩覺了。但願如此。」
他微笑了——略有自衛意識的—抹微笑,我覺得是。
他指的是最後四張畫——我已經把它們歸入「夕陽復景」系列。其一,我在夕陽上加畫了鸚鵡螺,其二我加畫了一張CD,封套上印著「美瑞思,」(夕陽的紅光從盒中央的圓孔射出來),其三加畫的是一隻我在沙灘上找到的死海鷗,只不過,被泡得如翼龍般龐大。最後一張,加畫在夕陽上的是濃粉屋下的海貝,取材於一張數碼相片。畫這張時,我感到很有必要、也頗為衝動地又加上了幾朵玫瑰。濃粉屋周圍並無玫瑰,但我的新朋友Google送了我好多圖片。
我忍不住笑起來。我甚至沒把「禁止吸煙」的標籤從電視機上撕下來。「我讓傑克給我弄了台健身自行車,擱在二樓了,那是新的。你以前來過這兒吧,我想?」
一開始,我以為是那些爵士音樂家、瘋狂游水者、喧囂都市景象的雕塑吸引了午後休閑的觀九九藏書眾。有些人會瞥上一眼。但更多人連看也不看,他們注視的只是我的畫。
「我沒胡扯,你的眼睛剛剛很滑稽。」
說真的。這真讓人驚訝,因為我沒興趣和她糾纏那件事。我的興趣全都在別的事情上。「他太怎樣?」
「如果斯高圖或阿凡尼達的經營者有意展出你的畫,我要建議、強烈建議你答應下來。這樣,別人也能欣賞到,當然,最主要的是,讓它們離開杜馬,盡你所能,越快越好。」她深吸一口氣,我能聽得一清二楚,聽來就像婦人準備一鼓作氣幹完累人的家務活。而且,她聽來也似乎徹頭徹尾地失去了理智,迷失在彼時彼刻,「別讓畫積攢下來。這就是我給你的建議,純屬好意,絕無任何……任何私人目的?沒錯,這就是我要說的。讓藝術作品在這裏積壓,就好像放任電力積蓄在電池裡。如果你那麼做,電池就會爆炸。」
「我老媽說他人很不錯,對我來說,有這句話就足夠了。」也就是說,我心想,對我也該足夠說明問題了。恐怕也只能如此了。「她沒跟我說其他的合作者——我猜應該還有兩個合伙人吧,但她說南努茲先生很好。」
「你只想!對!你整個一生都基於你只想怎樣怎樣!跟你這麼說吧,埃迪,如果這事兒對你來說真是頭等大事,那你自己去面對他!」尖聲利嗓再次爆發,但這一次,還有些許恐懼隱藏其後。
我抓牢他,「懷爾曼?懷爾曼!」
「不止是掮客,」南努茲說,「她算得上是某種藝術普及講師。我們樂於恭維她。當然,如果我們辦得到的話。」
南努茲揮揮手。「外面的那些畫根本不像達利的。埃德加,我也不想和你探討藝術學派的問題,也不想言必稱什麼主義。你不屬於任何一種藝術派別,因為你對那些一無所知。」
他讓到一邊,拖上小推車,這才讓我走完通往小粉紅的最後幾步路。他仍在盯著畫看。

7

我受夠了。只想吞兩片止痛藥。或許還該爬上床,痛哭一場,我不知道。「告訴他,你知道了。告訴他,去看心理醫生,還要按時服藥。聽著,最重要的是——告訴他,如果他自殺了,你就會告訴每—個人,頭一個就告訴他母親和兄弟。讓他明白,不管他湯姆看起來多精神,大家都會知道,那實際上是自殺。」
「埃德加。」
他沒笑。「只要藝術品是傑作,觀賞者也願意敞開心扉去看,就會有情感的共振爆發。我感受到了那股爆發,埃德加。」
「我等著。」她說,「我甚至都不打算問他的名字——瞧見沒,我可是個乖女孩。」她朝我嫵媚地擺擺手指,轉身擠出人群。
她沒回答,但我可以聽到她的喘息。
「那你有沒有跟他說,如果他不能正常服藥,你就會告發他?暗中告訴每個人?」
「對!管他呢,懷爾曼贏了—分,或者該說,我們半斤八兩。那麼,濃粉屋!」他展開雙臂,做了個環抱四周的動作,「瞧瞧。家居裝潢被譽為二十一世紀租屋的典範,符合佛羅里達的流行式樣!外加二樓嶄新的賽貝斯克健身自行車,還有……」他斜斜地瞥了一眼,「我是不是偵察到一個露西芭比小娃娃坐在佛羅里達屋的沙發上呀?」
本來以為會見到一個禿頂瘦高、棕色瞳孔、眼神銳利、一副專家派頭的男人——就像義大利演員本·金斯利,結果,四十多歲的達里奧·南努茲卻是胖乎乎的,他彬彬有禮,而且頭髮茂密。不過,我對眼神的猜測倒是八九不離十。那雙眼睛絕對有百里挑一的犀利勁道。當懷爾曼小心翼翼地解開我帶去的最後一幅畫《海貝上長出的玫瑰》時,我看到這雙眼睛瞪圓了——雖然一閃而過,但你可以看出來。八幅畫靠在畫廊后牆上一字排開,那堵牆已奉獻給了斯黛芬妮·沙查特的攝影和威廉·貝拉的油畫的展覽。我心想,我再修鍊一個世紀也達不到人家的水平啊。
「但那是你的上半輩子。」懷爾曼說,「這兒,一切都是新的,還沒跌跟斗的新生活。」
翌日,剛過午後,懷爾曼就打來電話,問我是不是還想邀請他看畫。想起他承諾(毋寧說是威脅)會實話實說,我便有所疑慮,但還是讓他今天下午就來。
她在哭。「去你媽的心。去你媽的。我真希望你死了,你知道嗎?你是個撒謊、偷窺的混蛋,我希望你已經死了!」
傑克去取租車時,我和懷爾曼在停車庫門口等候。這兒的光線亮堂多了,但照亮的情形卻讓我不得不擔心這位新朋友:車庫燈光下,他的面色幾乎都發黃了。我問他是不是還好。
「你已經謝過啦,」他說,「我捫心自問——剩下的那半拉心臟——已臣服於你的藝術。你們走之前,我還有件事要交代。」他從書桌上找出一摞便條紙,寫了點什麼,撕下來交給我,酷似醫生給病人開處方。傾斜的手寫體也活脫脫像是處方上才能看到的字眼:力克媒介劑。

8

他點點頭。
「自打我在醫院醒來后,我和帕姆的談話就沒一次舒坦過。但我很肯定,她會和湯姆談的。」
「那得視跟頭的大小而定。」
「我不會有犯罪感。我問心無愧,安睡到天亮。」
「是的,大致如此。所以我模仿了達利——」
「那麼,讓聖保羅所有人知道你關心他的病狀。聽來是不是好一點?難道這他媽的有什麼難堪嗎?」
我望著月亮的倒影在右邊的黑水面里逡遊盪漾。那真是一種催眠。我暗忖,可能畫下這景緻嗎,坐在貨車裡望出去,月亮在動,像顆銀子彈浮在水面上。

1

「別傻了,小鬼頭。」懷爾曼說。
我只覺得神魂顛倒,好像飛到了外星球。
「當然,我也會給合同把關的。」懷爾曼露出唱詩班男童的微笑。
我辦得到。我心裏說。
他站在那兒,遠眺窗外,「你不知道它們有多棒,對嗎?我是說,你當真是一無所知。」
「不是瓊尼。」我說。我伸手摸到瑞芭,不假思索地把她拽回我的膝頭。「是埃德加。你大慨得取消三點一刻的約會了。我們有些事需要好好談談,非常重要。」
「價碼見漲啊,我的朋友。」有個人對酒糟鼻說道,笑聲又起,酒糟鼻也跟著笑。但看起來只是皮笑肉不笑。
「當然,」我說,「我來這兒就是為了聽取意見。」
「真逗。」她說完便掛了。我在沙發上又坐了—會兒,看著夕陽更通明鮮艷,而佛羅里達屋裡的空氣變得更涼了,以為佛羅里達沒有冬天的人都大錯特錯了。一九七七年薩拉索塔曾下過一英寸深的雪。我猜想,無論何地都有寒冷之時。我和你打賭吧,地獄里也會下雪,不過我不保證雪花會凝結。

5

他的雙手握在胸前,現在則伸向我。他的座椅發出吱吱咯咯的響聲,在小房間里聽來十分嘈雜。但他微笑著,笑得那麼溫暖人心,笑意也點亮了他的雙眸,令眼神越發令人信服。我看得出來,在賣畫方面他是把好手,但我不認為此刻他是在推銷。他探身越過書桌,握住我的手——用來畫畫的那隻手,我僅剩的那隻左手。
「不用啦。我只想知道,你們談得是否盡興舒坦?」
我想不通自己的畫怎麼可能有「更早些」之說,畢竟我來這畫畫才不到兩個月;但當我扭頭再次審視時,發現他說得很對。我沒有刻意把畫作按照時間順序擺放,完全是下意識的,但時間前後一目了然。
「你願意陪我去畫廊嗎?斯高圖?」
「操你媽,懷爾曼。」我說。
「和他上過床應該讓你頗有洞見。」我的手沒進瑞芭的人造橘色頭髮里,手指攫住髮絲,好像要把靴子眼裡的繩帶抽出來似的。「難道,我這句話也說錯了?」
那一夜,暴風雨降臨,傾盆大雨狂下了兩個小時。閃電頻頻照亮海面,勁浪衝擊著屋下樁木。濃粉屋痛苦呻|吟,但穩穩矗立。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當波濤有點瘋狂、大浪滾滾而來時,海貝就消聲了,海波把它們全部高高托起,令它們無法交頭接耳。
我不知道那是真還是假,但我聽懂了她的意思。
「最後這組畫,」他說,「有誰見過嗎?你女兒?」
我思忖片刻,下定決心要把湯姆·賴利的命完全交付給她——只需順著電話線交代她就行。在埃德加·弗里曼特的職業生涯里,從沒有放手之說,但埃德加·弗里曼特也顯然沒想過,自己會花那麼多時間畫夕陽,或是和娃娃玩扮家家。
你把錢藏在海外銀行,這樣政府就拿不到了,我心裏在想。拿騷。巴哈馬。鱷魚島。對了,想起來了。
我張開嘴,想滔滔不絕,再緊閉雙唇。慢慢來,我在心裏說,早知道如此,該把瑞芭帶著。看到一個折磨洋娃娃的藝術家,大概這些人反而會覺得我很正常吧。好歹,他們經歷了安迪·沃霍爾的年代。
「對不起。」我對白髮男人說。
「是的,」我說,「從最早的,到最近的。」
「朋友,就算你用全中國的好茶來換,我都不願錯失這個良機。」
「我惟一不知道的事就是:他們兩人之中,誰說動你在胸前刺了一朵玫瑰。小小的玫瑰。」
「說了。你想巨細無靡地聽我複述嗎?」
「如果我是你,埃德加,我會好好考慮畫廊這事,多想幾天更好。也得繼續畫。你一直是勤勞的小蜜蜂,但我懷疑你還有沒有足夠的畫要——」
他沖我神秘一笑。「我們都來過這兒,朋友——這兒比職業足球場大不了多少,彼得·斯陶伯,大約一九八五年的歌。」
「那就告訴他,他必須重新開始生活,不管喜不喜歡,都要重振旗鼓。」
「我不介意你和誰上床,」我說,「我們離婚了。我只想挽救湯姆·賴利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