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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布朗糖果

第九章 布朗糖果

「發點小脾氣?」
「懷爾曼,這未免太怪異了。」
「跟他說,她睡前上完廁所了,」傑克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更多需要。」
「還有傳聞?」
我餓壞了。
我想到自己如何扼緊帕姆的脖子,如何用力地想要掐死她。
「不知道,但自殺或自然死亡都有可能,他這一死,可給佛羅里達省了一大筆錢,那對可憐的父母也不用痛不欲生地忍受庭審過程了。過來吧,陪我熱鬧熱鬧。怎樣?」
「你怎麼知道。」
「是。」
足有一兩分鐘,他沒吭聲。這條路上現在已經沒別的車了,我們的前燈照出一片空曠。他說,「很快,眼盲就會成為最不起眼的小問題。」

11

「我想,這次我可以說了。」懷爾曼說。「你值得我掏心掏肺。因為你一直對我很好,而且很多事也能為我著想。」
回憶中,那年冬天我自己的一些事都很清晰,二月里我們回到殺手宮的那晚也同樣如在眼前。兩扇鐵門大開著。坐在大門中央輪椅里的正是伊麗莎白本人,與那天我和伊瑟南行探險中途撤回時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樣。那晚,她沒有帶箭槍,但又一次穿上了兩件套毛衣(還披了件老式高中生夾克模樣的外衣),大號球鞋照樣伸在不鏽鋼踏腳板外,在雪佛蘭前燈的照耀下,藍色球面近乎黑色。放在她身邊的是助步器,站在助步器旁邊的是傑克·坎托里,手裡擎著一支大手電筒。
「後來的三天,我是歡快的小鳥,我是神速的飛機,我是超級大律師。同事們從擔憂我到害怕我,怕我把他們嚇壞——越來越神智不清,還把西班牙語和某種法國教士用語混雜—氣地用,但有目共睹的是:那些天里我把成堆的文件處理掉了,只有極少數報告又返回了公司。我查過。藏在隱蔽的大辦公室的公司合伙人和戰壕里的律師們攜手同盟,一致認為我精神崩潰了,從某種角度說,他們沒錯。是我的某個器官精神崩潰了。好些人千方百計勸我回家,但都沒成功。戴恩·奈特利是我在公司里最鐵的哥們,那時候也百般無奈地懇請我讓他帶我去看醫生。知道我是怎麼跟他說的嗎?」
「我們都很好,」她說,「你可以回家休息了,埃德加。」

5

「我在聽呢,朋友。」
「你憤怒嗎?」
「上帝啊!懷爾曼,我真難過!」
我從床上翻滾下來,剛好是殘肢所在的右側著地。我痛得大叫,翻身坐起來,聽著屋外的海浪聲聲,聽著地板下溫柔的海貝低語。它們告訴我身在何處,卻無法慰藉我。我贏,它們說,我贏。你贏。你贏。我贏。槍,我贏。水果,你贏。我贏。你贏。
「呃……我認為該是紅海。還有什麼葯能吃嗎?有沒有藥力更強的?」
「我也贏了頭彩。只不過,不是褒義的用法。事實上,我要說那是全天下最惡劣的—份霉運。上輩子,我在奧馬哈是從業律師。為一家名叫『法爾漢姆和杜林和瓦倫』的律師行打工。機靈鬼們——我猜我也是一分子——常常給公司起綽號:『干你老母再干你再忘掉』。那其實是家很不錯的企業,正大光明的。我們做正經生意,我的職位也不低,那時候,我是個單身漢,三十七歲,那是我人生中的幸運時段。後來,馬戲團到鎮上來了,埃德加,我說是貨真價實的馬戲團,有大貓表演和高空雜技。大多數表演者都是外籍人,一向如此。高空雜技團演員和家人都是墨西哥人。馬戲團有個會計,叫朱莉亞·塔福勒斯,也從墨西哥來。除了管賬目,她還兼任空中飛人們的翻譯。」
「然後我就上床去,打算睡覺。好像身在銅管樂隊里,勉強自己去睡,整整四天,我沒睡著。我覺得自己大概再也睡不著了。我的思緒好像以每小時四千公里的時速飛轉。和那感覺一比,可卡因簡直就像贊安諾。我甚至沒法安穩地躺一會兒。試了二十分鐘,然後跳起來,放一張墨西哥流浪樂隊的專輯聽。那已經是早上五點半了。我在健身腳踏車上又花了三十分鐘——朱莉亞和埃斯去世后,我還是第一次騎那玩意兒,然後沖個澡,去上班。
「埃斯梅拉達,」懷爾曼說,「我的另一半心肝兒。」
「到這裏,是的。」
—艘小划艇飄浮在四十碼外。有個女孩坐在上面,背對著我。她的頭髮是紅色的,但頭髮是假的——沒有哪個活生生的女孩會有那樣糾結如麻的紗線頭髮。泄露她身份的其實是那條裙子。格子圖案,印著「我贏,你贏」的字樣,一遍一遍重複著。伊瑟四五歲的時候就有一條這樣的裙子……大約正是我在殺手宮二層樓梯口見到的全家照里雙胞胎女孩的年紀。
喬治·「糖果」,布朗顯然是在睡夢中死去的。一名警察在接受採訪時說,「我們從沒碰到那麼能打呼嚕的人,也老開玩笑說,獄友們光是為了這就能把他殺掉。」一位醫生說,看情況有點像睡眠窒息症,其併發症會導致布朗死亡。他說這種死因在成年人身上很稀罕,但也不是絕無僅有。
「畫畫?」
我自己的視力好幾周來都沒出問題。車禍造成部分間接視力喪失,以往向前一瞥就能看清的東西,現在會需要把頭偏轉向右才能看清,好在視力並未減退。爬上租來的雪佛蘭車座時,我在想,假如血紅色又開始潛入視野……或是我有一天醒來時發現什麼都看不見,我的世界化為一個黑洞,那我該怎麼辦?這也讓我思忖,懷爾曼怎麼能笑得出來。哪怕只是一聲輕笑。
「這是薩拉索塔的罪行,而不是喬治·布朗個人犯下的罪。我為加里波第的夭折痛心疾首,也為加里波第的家人流淚。」——他把毫無淚痕的面孔對準攝像機,好像要證明這個矛盾——「但將喬治·布朗的餘生囚禁在斯達克城監獄無法挽回媞娜·加里波第的生命,更無法杜絕精神崩潰的病人因體制的漏洞而得以在公眾場合自由行動、無人監管的狀況。以上就是我的陳述,感謝您收看,現在,請允許我——」
「說得對,」他一點兒不驚訝地說,「我聽得到冰箱……電動機聲,還有製冰器的響動。我伸出手,摸到了蘋果。」
「你想看看是不是和你的情況相符,對嗎?」
「好。嘭!小車飛出去三十碼,撞到了朱莉亞,撞斷了她的腿。車子從她視野的死角躥出來,她連閃躲的機會都沒有。剛巧,有個警察在旁邊停車,聽到了她的慘叫。他叫來了一輛救護車,還給卡車司機做了一次呼吸測試,他呼出的指標是l/7。」
「普林西比醫生想收我做病人,只是因為我是一宗有趣的案例。」

13

「別啊,最好還是別。」他用公事化的腔調說道,「律師們把我扭送出了他的辦公室,那兒一片狼藉。之後我就發作了,最厲害的一次。要不是現場有個律師助理以前受過醫療培訓,我大概會當場暴斃。事實上,之後我昏睡了三天。嘿,我需要睡眠。所以現在……」
「我的故事就像……」他看向我,轉瞬變得興奮起來。左眼依舊充血充淚,但至少現在能和右眼—樣對準我了。「朋友,你看過那種喜氣洋洋的大新聞嗎,說哪個傢伙買彩票贏了兩三百萬美元勁球彩?」
我從冰箱里拿了罐啤酒,打開電視機,想著上床前也許還能在HBO頻道找部好電影看看。屋下的海貝發出的聲響讓人心神安寧,今晚,它們的交談頗為文雅,細聲細語。
「要買什麼?GAP的外套?拳擊手喬的內衣?還是來兩件帶口袋的T恤衫?」
「我的左眼好像失明了,朋友。」
「在結局發生之前,趁我還有一隻眼管用,我想多看看你的畫,伊斯特雷克小姐也想看看。她讓我來徵求你的同意。你可以用車把一些畫拉到殺手宮——你開車技術還挺贊的。」
十字街商場後面的碼頭區安裝了閉路攝像頭,我估計是為了監視偷竊案。但他們看到的卻是—個孩子的生命被竊走了。她自右到左進人鏡頭,穿著牛仔褲的苗條女孩,背著—個小包。大概,她打算回家前先在商場里貓一會兒。這盤錄影帶在電視節目里反覆播放,讓人心神難安,你可以反覆看到他從一個坡道上現身,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小臉看著他,顯然問了他什麼。布朗點頭以示回答,便拉著她走。一開始她沒有反抗,但接著——就在他們即將在鄧普斯爾特店門口消失前——她試圖甩開他的手。但他依然緊緊抓著她,然後消失在攝像頭的視野里。根據地方警察的屍檢報告,那之後不到六個小時,他就把她殺了。從她屍體上可怕的痕迹來看,那幾個小時對一個小女孩來說一定太過漫長,可她沒有傷害過任何人。那幾個小時,一定感覺像無窮無盡。
那種癢,霎那如閃電刺痛我的右臂,而且,那是紅色的。
「他們把她送到醫院的時候她還活著。幼稚園的女老師給我和朱莉亞都打了電話,話都說不利索,快瘋了。朱莉亞在工作室里就淚流滿面,衝上車,瘋了一樣開車。距醫院三個街區時,她和一輛奧馬哈公共事業部的卡車迎面撞上。立刻身亡。而我們的女兒在二十分鐘前咽了氣。你替我拿著的那個瑪莉獎章……是朱莉亞的。」

8

「朋友,快起來,過來吃早餐!」,懷爾曼興高采烈地嚷嚷著,「牛排加雞蛋!慶典大餐!」,停了停,又說,「至少有我在慶祝。伊斯特雷克小姐又在雲里霧裡了。」
他的眼睛一亮,「說得太對了!只不過腦漿的質地比水要稠,更像牛肝。」
「你幹嗎不接著開車呢?這地方開始讓我心驚肉跳了。我剛反應過來,那個變態就是在這兒拐走小女孩的。」
「哦,親愛的,」懷爾曼說,「瞧瞧,不止是我被別人問煩了,你知道嗎,每年冬天,塔米亞米觀光道上四分之一的常客都會遇上一次交read.99csw.com通事故?當真如此。按照我那天在廣播里聽到的新聞,休斯敦天文館大小的小行星撞地球的概率也沒——」
但它卻是好得沒話說。畫中有媞娜,穿著牛仔褲和潔凈的粉色襯衫,背著小包。畫中也有布朗糖果。也穿著牛仔褲,手抓著她的手腕。她仰臉看他,嘴巴微微開啟,彷彿真的在問——你想要什麼,先生?他低頭看著她,純黑色的雙眼裡惡意盡顯無遺,但他的臉上別無他物,因為別的五官都不存在。我沒有畫上他的嘴和鼻。
「就算藏在你心裏也一樣。」他打了個哈欠,「上帝啊,我累死了。」
「只不過是勁球彩票的另一種版本。五個基礎號,加上那些至關重要的附加號。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然後,咣當一聲,恭喜發財。我想過這種事會落在我身上嗎?沒有,朋友,想都從沒想過,上帝為了我們無法想象的事情而懲罰我們。我的父母雙親央求我去看心理醫生,有一陣子我還真去了,在兩場葬禮后的八個月里。像只被線拖住的氣球飄蕩在這個世界上,飄在我自己的頭頂上,我厭倦了那種感覺。」
他掉頭就走,不管記者們吵吵嚷嚷的提問,如果我這就關掉電視、或立刻換個頻道,事情可能就到此為止了——至少,會有所不同。可惜我沒有那麼做,我看著第六頻道切換到演播廳畫面,主持人說到,「羅耶·波尼爾是法律改革的先驅人士,曾經打贏近十場理論上絕無勝算的無償公益官司,波尼爾說他將不遺餘力在庭審時反對播放以下畫面,由碧歐百貨後方的保安攝像頭所拍攝。」
她看到車過來了,便掙扎著要站起來。傑克先是湊上前扶她坐回去,後來見她是當真的,便把手電筒放在石子地上,攙著她站起來。此時,我已把車停靠在了門邊,懷爾曼打開了車門。雪佛蘭的頭燈把伊麗莎白和傑克照得恍如舞台上的演員。「不,伊斯特雷克小姐!」懷爾曼喊道,「別站起來!我會把你推進屋的!」
「太損人啦。」
「懷爾曼,我能問點別的嗎?」
「他誠實袒露了自己的諸多癮症,」律師說,「他的母親和繼父都嗑藥成癮。童年時代就飽受家庭 勰力,被無數次毒打、乃至性|虐待。他曾數度進入精神疾病診療所。他的妻子是個好心腸的女人,但她自己也有精神方面的困擾。他本來就不該在街頭出現。」
那個夢並不算是噩夢,但太逼真了,我無法用語言描述,但我總算能在畫布上捕捉到幾分神似。不是全部,只是一些畫面罷了。或許也足夠了。那是夕照時分,那個夢、以及隨之而來的那些夢境,總是夕照時分。遼遠的紅光充溢西方,向上漸次轉為橙色,再褪成詭譎的綠色,直入雲霄直至天國。海灣近乎死寂般沉靜,只有最微小、最滑潤的卷浪如輕微的呼吸拂過海面。在夕陽炫目的反光下,那看起來就像是個巨大的眼窩,貯滿了鮮血。
敞開的窗戶外面,清晨空氣都被天使清洗一新。理查德·威爾伯在《愛將我們帶到世界萬物面前》中這樣寫道。可是,不是這樣啊,理查德,不是的。
船系列面都很棒。大概能稱得上傑作。我畫完那些畫時確實有這種感覺。同樣,它們也是強力的苦藥。我想我畫第一張時就很清楚了——就在情人節的閑暇時分,就在媞娜·加里波第生命的最後一夜。
「你愛上了這座島,但你也認為這座島有問題。這地方到底怎麼了?」
「對啊。」
我本可以說,傑克也是個可心人兒,他也會擔心我們的,但這些都沒有說出口,我只是讓他繼續講。

3

「我不但當了她的代理人,還當了她的新郎官。她贏了那官司,得了一大筆賠償金。隨後,馬戲團離開了那個城鎮,他們總是這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但這次,他們的一名女會計沒有一起走。我需要告訴你,我們有多麼相愛嗎?」
「我沒去看馬戲表演。懷爾曼偶爾看場搖滾秀而已;他可不看馬戲。但彩票概率又出現了。每隔幾天,馬戲團里的文職人員都要伸手探入一隻高帽子,抽籤,看誰去買零食:薯片配醬汁,咖啡和蘇打水之類的。有一天,就在奧馬哈,朱莉亞抽中了那張有記號的小紙片。當她買完東西,穿過超市的停車場去取小篷車時,—輛載貨卡車高速闖入停車坪,撞上了一排購物車——你知道那些車都是疊成一溜兒吧?」
「她不是惟一一個,根據我聽到的傳聞。」
那一刻我還沒反應過來,然後才想起最近剛剛離島的靴子戶。我調到本地區播放的最吵人、最死磕的搖滾電台,它自稱「骨頭頻道」。拿撒勒樂隊正聲嘶力竭地吼著那首《狗毛》。
我大叫起來——既出於驚訝,也因為劇痛——滾到地板上,把遙控器和盛著三明治的盤子都掀翻到地毯上,死命狂抓那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或者說,是我無法抓撓到的東西。我聽見自己沖它嘶吼,讓它停止,求它別癢了。但顯然,只有一種辦法能讓它消停。撐著膝蓋跪起來,我連爬帶抓地向樓梯而去,膝蓋一使勁,剛好磕壞了遙控器,但也把畫面轉到了鄉村音樂頻道。阿蘭·傑克遜在唱音樂巷的謀殺犯。第二次抓著扶手爬上樓梯時,我感到右手存現。我真的可以感覺到汗津津的手掌抓在木頭上,而沒有如煙霧鬼影般飄過去。
「誰都見過。」
電話鈴把我吵醒,我摸了兩次才摁對了答話鍵。含含糊糊地發出像是「你好」的咕噥聲。
「好主意,」他說,「但不要該死的鄉村音樂。」
那天真夠漫長的。你躺倒在履帶式現代醫療器械上的任何一天都會顯得漫長,尤其是在一家人滿為患的城市中心醫院里,老年人、時常病懨懨的冬季遊客到處排隊。我們做完檢查已是傍晚六點了。院方確實想讓懷爾曼住院觀察。他拒絕了。
轉向杜馬島的岔路口就在前頭了。我打開了信號燈。
他沉默下來,並繼續沉默下去。我不能打破那種沉默;聽完這種故事,什麼話也講不出。到頭來,還是他先開口了。
「我還沒醒過來呢。總體來說,我不得不說,我很高興他死了。」
他說,布朗先生有葯癮和性癮,對色情雜誌欲罷不能,是個精神分裂患者。在冰淇淋和《這才是地道音樂》合輯面前毫無抵抗力,但是,當然,陪審團名單還沒有最終定下來。除了本地第六頻道,我還看到掛有NBC、CBS、FOX和CNN的話筒。媞娜·加里波第就算贏了拼寫比賽或科學競賽,也不會引起這麼廣泛的報道效應,但被先奸后殺呢?你可就是全國上下無人不知的大人物嘍,多了不起。每個人都知道謀殺你的男人把你的內褲藏在他的衣櫃抽屜里。
「自殺的念頭一直都在,轉啊轉啊,離我越來越近。最初誘惑我的是,或許朱莉亞、埃斯梅拉達都在彼岸,等著我緊追其後……但她們不會永遠等下去。我不是虔誠的教徒,但我覺得會有死後的生活,起碼有這個可能性,我們在死後繼續存活……你知道,就像……我們自己,當然……」一絲冷漠的微笑浮現在他唇邊。「大多數日子里,我只是極其抑鬱,我的保險箱里有把槍。A22。埃斯梅拉達出生后,我買下它是為了保護家人。有天晚上,我帶著槍坐在廚房餐桌旁,然後……我相信你已經知道這部分內容了,朋友。」
我搖搖頭,釋懷吧。「那,接下去會怎樣?」
我給自己做了臘腸乳酪三明治(在杜馬島上三個月了,我始終沒吃膩大臘腸),然後上樓去。看著《女孩和船》系列,實際上是《伊瑟和船》。想著懷爾曼問起我這些天在畫什麼。想起伊麗莎白在答錄機上給我的漫長留言。她聲音中的緊張情緒。她說過,我必須提高警惕。
我記起他說過,自己要外出的話,有時會拜託安妮瑪莉·惠瑟爾照看伊麗莎白,而她今天剛好有約外出,這時候,我的手剛搭上馬利布衝浪板式的車把手。我又急忙返回屋內,打通傑克的手機,祈禱他一定要來接電話,而且能到島上來。他接了,也說能來。主隊又加盟了一員幹將。
「我們都會沒事兒的。」用她一節一節鼓起的手指撫摩著他的後背,用無盡的溫存撫摩著,「懷爾曼會把我放在輪椅上推進屋的。一眨眼就進屋了。對不對,懷爾曼?」
「因為你還有工作。」
有漢堡肉,但還沒解凍,傑克上周從莫頓商店裡挑來的烤豬肉也凍得結結實實。目前僅剩的臘腸儲備剛剛已經做成了晚餐。不過,還有一盒配有水果酸奶的特K麥片沒開封。我在麥片碗里倒了一些,但以眼下的飢餓程度來看,那一碗不過是杯水車薪。我沒好氣地把它撥到一邊去,力道大得令它從麵包盒裡彈出去,再從煤氣爐上方的碗櫃里取出一隻攪拌色拉用的大碗,把整包麥片都倒進去。將半夸脫牛奶衝下去,麥片浮了起來,再加人七八勺滿得冒尖兒的糖,然後就埋頭大啖,只停下—次,為了添加牛奶,我把那一整碗都吃光后,拖著疲憊的身軀往卧室走去,半途發現電視機里還在播放鄉村牛仔音樂,便把它關掉。我攤手攤腳一頭栽倒在床罩上,卻發現自己和瑞芭眼對眼互看著,而海貝,正在濃粉屋底下低沉輕語。
「這麼說吧:如果我想填滿一本剪貼簿……」
他把雙手摁在眼窩上,深深地吸氣、重重地呼出。然後任由手掌砰地跌落在文件夾上。
我跟他說了,懷爾曼很高興聽到這一條。而病歷傳送帶仍在緩慢推進。
我朝他們走去,有一點猶疑。她的雙眼轉向了我,清亮極了。那不是追問火車幾點到的女人,不是說自己他媽的困惑極了的那個女人。腦體中的所有電路都扳回到了「正常運轉」的開關。至少,暫時正常。
「不,狂揍帕米拉·安德森。」
「說下去,懷爾曼。」
「我尖叫起來。還朝他撲九_九_藏_書過去。他桌上有緊急按鈴,我都不知道妄想危險成癖的怪老頭有這麼一手,但要不是有那玩意兒,我可能就把他殺了。而且,他也跑得很快,真讓人刮目相看,我是說,他在辦公室里就能加速跑,埃德加。準是多年網球和高爾夫的鍛煉成果,」他默默回想當時的情景,又說,「不過,我年輕又瘋狂,仍然佔上風。等臨時湊成的那伙救兵衝進來時,我的手已經扼住他了。十來個律師齊心合力才把我從他身上拽走,而我已經把他那件保羅·斯圖爾特的外衣撕成了兩半,從上到下。」他緩緩地搖著頭,「真該讓你聽聽那婊子養的是怎麼鬼哭狼嚎的,你也該聽聽我的吼聲。你能想象出來的最瘋狂的吼聲,包括譴責——用盡吃奶的勁道喊出來的——譴責他對女士內衣的變態愛好。就像對保安說父親的事兒一樣,我認為那也是—針見血的。有趣嗎,不?不管真瘋假瘋,不管有沒有法律意識。反正,那就是我在『干你老母再干你再忘掉』律師行的職業生涯的句號。」
她點點頭。「是的,晚安,埃德加。」
「出事時,我在堪薩斯州出差。朱莉亞每周一到周四去上班。埃斯去幼稚園。美滿的一家。我本可以把那家幼稚園告到破產——讓老闆娘上街討飯去——但我沒那麼做。因為即使在悲慟中我也能理解,發生在埃斯梅拉達身上的事也可能落在別的孩子頭上。那都是中頭彩的概率,明白嗎?我們曾經和一家凡尼斯公司打過官司,我本人也參与了那次起訴,原告方的小寶寶躺在嬰兒床里,抓住了拉繩,吞了下去,窒息而死。父母告贏了商家,得到了賠償,但他們的寶寶已經死了,就算沒有那根繩子,也會有別的什麼東西出現。迷你玩具車。狗牌上的名卡。玻璃彈珠。」懷爾曼聳聳肩。「埃斯吞下去的就是玻璃珠。她在做遊戲的時候把它塞進了嘴,窒息而死。」
睡眠窒息症,在我聽來那是個好理由,但我認為,我才是那致命的併發症。把顏料洗得差不多了,我就上樓去小粉紅,看一眼半夜挑燈夜戰而出的「巨作」。我想,總不會真像我蹣跚下樓吃掉一整盒麥片前所以為的那麼無與倫比吧——怎麼可能?畢竟是倉促而畫。
他本無意讓「伊斯特雷克小姐」知道他出了問題,但她剛好拄著助步器走進廚房,聽到了他和我的通話。而且,她對懷爾曼的小秘密有所了解。這事兒在我們之間從未提過,但那是明擺著的。
大約三點半時,我重新倒回床上,一直睡到九點。醒來后覺得一身輕快,好像蕩滌了一番,煥然一新,天氣也很好。萬里無雲,比上星期暖和多了。包伽廷一家正準備回北方,但臨走前兩個男孩還和我痛快地玩了一把飛盤。食慾高漲,疼痛指標降低了不少。我感到自己又活在了正常人中間,真是太美好了,哪怕只有一小時也好。
「你有嗎?我不記得了。」
「是的。」這時我想到一個問題。挺重要的一個問題,或許。「懷爾曼,以前你有過這種突發性的心靈感應……接收到怪異的訊息……不管你想怎麼命名定性吧……在你上杜馬島之前?我在想莫妮卡·格爾斯坦的狗,甘道夫,想到自己似乎用被截去的手臂掐死了它。」

4

「懷爾曼,如果你瞎得跟蝙蝠似的,對伊麗莎白也沒好處啊。」
「接下去,前景不會燦爛。我吃夠了多慮平和佐格靈,多得都能噎死一匹馬,那些抗癲癇藥物很管用,但那天晚上在佐利亞,我知道自己有麻煩了。我想矢口否認,但你也知道人們怎麼說的:否認事實讓法老淹死,卻讓摩西解放了以色列之子。」
「我也不記得了。但我肯定是那時候。紅色是我啟動記憶的秘訣口令。一觸即發。從瑞芭·麥克英泰爾的歌名到各種各樣的事情。我幾乎是無意中發現這個機關的。或許也是別的什麼的開關。每當我忘記什麼時,我會……你知道的……」
「我試圖洗清傷口上的焦黑粉屑,但用洗臉毛巾去擦實在太疼了,就像用壞牙齒去咬東西。」
我不像懷爾曼那樣隨身帶著鼓鼓囊囊的巴克斯頓老錢包,通常,我把信用卡、駕駛證和幾張鈔票放在前胸口袋裡。這就算完事了。錢包鎖在起居室書桌抽屜里,我把它取出來,在一摞名片里找到「斯高圖畫廊」的那張,五個小金字作成了浮雕效果。現在打電話過去肯定不是工作時間,倒也正中下懷。等達瑞奧·南努茲說完一長串介紹語,「嗶」一聲響起,我說:「您好,南努茲先生,我是杜馬島的埃德加·弗里曼特,在夕陽里畫人海貝、花草的那個……」稍作停頓,我本想說「傢伙」,又覺得在他聽來會不妥,「那個藝術家。您說起過可以幫我舉辦畫展。如果您還有興趣,可否給我打個電話?」報上號碼后我掛了電話,這才感覺好一點。至少,感覺自己似乎辦了件正事。
懷爾曼笑了,「問得好。如果你是說我有沒有偷看,答案是否。如果你是說我記住了碗里水果的擺放位置……」他聳聳肩,「天知道?不管怎樣,我摸到的是蘋果:亞當的墮落,我們的原罪。我不用咬一口或是去聞,手一碰到表皮我就知道了,所以,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給自己機會去三思——我拿起槍,對準了太陽穴。」他用我已沒有的那隻手模仿那個鏡頭,拇指彎曲,食指對準長長的灰發時刻遮掩的圓形疤痕。「我最後的念頭是,『至少我不用再聽冰箱的動靜了,也不用再把裏面的佳肴領頭人牌的派吃完。』我不記得有槍聲,無論如何,整個世界變白了,那就是懷爾曼上輩子的終結點。現在……你喜歡聽幻覺幻聽的屁話嗎?」
我搖搖頭。
「精神病醫生……是個好人,但我沒法和他談。有他在,我就語無倫次,有他在,我總會發現自己在咧著嘴傻笑。我一直指望有個漂亮妞兒穿著泳裝抱著給我的大紙板支票跑出來。觀眾們看到了都會鼓掌。最後,一張大支票就真來了。我們結婚時,我辦了份人壽險。埃斯出生后,我又加了保金。所以我當真是中了頭彩哦。特別是,還得加上朱莉亞在超市停車場里被撞傷時獲得的賠償金。就是它讓我們走到了今天。」
「他們讓他走上舞台,給他一張大支票,紙板做的假支票,然後他會說些語無倫次的傻話,但那還挺好的,在那種場合里語無倫次最應景了,因為那麼多數字竟然都對得上,巧得實在令人他媽的髮指,巧得離譜。在那種情況下,你能說的最通情達理的話莫過於『我要乾死迪斯尼樂園』。說到這裏,你能聽懂嗎?」
懷爾曼把兩張照片都拿回去,親吻每一張,那匆忙而誠摯的神情令人不忍卒睹。再放回透明夾層里,他費了些工夫才對準,因為雙手抖個不停。而且,我猜想,他在視力方面依然有問題。「其實你根本不用去看小滾珠上的數字,朋友,如果閉上你的眼睛,你可以聽到它們一個一個滾到位:咔嗒、咔嗒、咔嗒。有些人就是夠走運,哦耶!」他用舌頭彈了一下上牙膛,在車廂里,那聲響大得嚇人。
「很遺憾,你的美夢幻想權巳被正式判奪,埃德加。昨晚我也把維納斯女神狂揍了一頓,她現在有兩條胳膊啦。別耽擱太久,你的蛋想怎麼燒?」
我瞄準一盞路燈停下車,熄了火。即便停車場里的車半滿,這兒還是有點讓我毛骨悚然,布朗糖果就是在另一邊的卸貨碼頭區劫走了媞娜·加里波第。
「我為你難過。」我說。
開車讓我緊張,獨處良久后突然在人群中過了一天,二者都讓我精疲力盡,但倒頭就睡也不太可能。我查了電子郵件,兩個女兒都發來了當日公報。梅琳達在巴黎染上了咽喉炎,病倒時還不忘自我安慰。伊瑟發來一個鏈接地址,指向北卡羅來納州阿什維爾城的《市民時報》。我點擊進去,看到有關蜂鳥團的一篇絕妙評論,他們在第一浸信會教堂露了臉,虔誠演繹了哈利路亞大合唱。還有一張照片,卡森和—個非常俊俏的金髮姑娘在合唱團最前列,嘴巴大張,彼此凝視。標題如是說:「卡森·瓊斯和布里奇特·安德森聯袂獻唱《您的藝術多麼偉大》」。嗯哼。我的「如果如此」女孩寫道,「我一點兒也不嫉妒。」嗯哼,嗯哼。
「不用了,」我說,「每次你提到她的名字,我就能聽出來。」
「埃斯梅拉達。」我心想,從這張相片里望出來的眼睛和那張新聞照片里仰頭看向布朗糖果的眼睛幾乎一模一樣。但或許所有小孩的眼睛都差不多。我的手臂癢起來了。早就扔進醫院焚燒爐里燒成灰的那條手臂。我去抓,抓到了肋骨。一如往常。

12

我大笑起來。實在忍不住,懷爾曼也微笑著點頭。
「你經常覺得置身於一片紅色,朋友,」懷爾曼說,「我不認為那是一種先兆,準確地說,那也不完全是一種想法……只有當它帶出什麼想法時才是。有過三四次,我從你那兒接收到的既是一個詞,也是一種顏色。至於你的問題,是的,離開杜馬島時也有過一次。就是我們在斯高圖的時候。」
我點點頭,很激動。我也有過類似的經歷,不止一次,而是多得數也數不清,都是我從昏迷中醒來后發生的。坐在焦黑上,坐在朋友上。
「那就讓他們動手術,懷爾曼,把子彈取出來。傑克和我可以保證伊麗莎白的安康,一直等到你回……」他卻在那兒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要?幹嗎不要?」
「確實是。」

7

「伊喲……真美妙。」

10

「這就對了,所以你的左眼才完蛋了。就像……」一瞬間的工夫,那個詞兒又溜得沒影了,我攥緊了拳頭,追上了,「就像對沖傷。」
「太深了,沒法動手術,朋友。所以我才不讓他們收我人院。你以為我不住院是因為我有萬寶路男子漢情結嗎?才不是。我想求死的日子已經結束了。我依然懷念妻子和女兒九-九-藏-書,但現在我有伊斯特雷克小姐要照顧,我也開始愛上了這個島。還有你,埃德加。我想知道你的故事會有怎樣的結局。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遺憾過嗎?有時是,有時不。後悔時,我就提醒自己去想,我那時和現在不一樣,是兩個人,我必須切斷和舊我的藕斷絲連。那個人太傷心、太迷失了,他真的不能為所有悲劇負責。現在是嶄新的人生,我嘗試把這些問題視為……好吧……先天不足。」
「這時,我才聽到最後一個滾珠落定的咔嗒聲,埃德加,勁球號碼的小滾珠!我也明白了,我好歹是要去迪斯尼樂園了。」
「普林西比確實擺弄過處方單,但他想給我鈕若汀,我頭都沒回就走了。」
「我就是知道!」懷爾曼壓抑著激動,「自從我對自己下手之後,起碼遇到過四個普林西比這樣的醫生。他們相似得令人驚恐:聰明絕頂但無法與人溝通,無法設身處地投入情感,真的很像約翰·麥克唐納寫過的反社會典型,頂多隻差一兩個級別。普林西比沒法在我身上動刀,也一樣沒法給同樣位置長了惡性腦瘤的病人動手術。要是腫瘤,他們起碼還能試試射線。但一顆推進中的子彈才不會聽從射線的擺布。普林西比知道這一點,但他鬼迷心竅。讓我住進病房,給我點偽善的希望之光,看起來也沒啥錯,他可以到病房問我……如果這樣做……利弊何在。然後,等我死了,或許還能湊份學術報告出來,掛著他的名銜。然後,他就能去坎昆,躺在沙灘上喝冰鎮紅酒了。」
「『玉米在田裡,交易馬上就定。』我記得一字不差啊!說完,我掉頭就走。確切地說,我幾乎是蹦著走了。走路對懷爾曼來說太慢啦。我熬了兩個通宵。第三天晚上,保安要護送我離開,我從他的氣勢推斷出,他是鐵了心要趕我走。我告訴他,剛硬的陰|莖擁有成千上萬毛細血管,小雞|巴上卻啥也沒有。我還告訴他,他是肉凍里的花|花|公|子,而他老爸很恨他。」懷爾曼垂眼看著文件夾,沉思了幾秒,「關於他父親的那句話—針見血,我認為。事實上,我知道那句話能讓他啞口無言。」他拍了拍太陽穴上的傷疤,「詭異電台,朋友,我有詭異電台。
他點點頭,依然靠在她的胸前,沒有抬頭,也沒有發出聲音。

9

「是啊。」我說,「你可以這麼說。」
但海貝的聲音立刻被一個男人的說話聲完全淹沒了,他站在灌木叢中,手握麥克風,第六頻道。當下的明星人物是法庭指派給布朗糖果的辯護律師。這段講話大概是在懷爾曼拍攝腦部照片的時候攝錄的。律師看起來有五十歲,頭髮往後攏成馬尾,但沒有裝腔作勢的感覺。他看上去、聽上去就像是被收買了。他對記者說,他的當事人將向法官供呈精神失常的證據以懇請法官判其無罪。
他打開文件袋,遞給我三張X光照片。不如MRI拍出來的大腦切片照那麼清晰,但就算我是個外行,怎麼說也是久病成醫,大致能看懂眼前的圖片。
當然有用。
「我不知道毛病出在哪兒,但確有隱情,你不也這樣想嗎?」
「現在還提那個做什麼。」
不行,這幅不行。
「他們怎麼說的?」我聽見自己在問,「自殺?」
「晚安,年輕人。你是個沒耐性的巴棋戲玩家,但有前途。埃德加?」她冷靜的目光越過懷爾曼的腦袋和拱起的背,直視我,「現在的水流更急了。很快會有激流。你感覺到了嗎?」
「恐怕沒那麼好,但確實有好消息。這事兒值得整個薩拉索塔普天同慶啦。是布朗糖果,朋友,早班警察發現他在獄中死了。」
他的雙手擺在一隻薄薄的灰色文件夾里,那是他從醫院帶出來的。他的名字寫在標籤上。他翹起一根手指讓我住嘴,但沒有看我—-目光筆直向前,對著商場最靠近我們這邊的碧歐百貨商店。「我只想講一次。你同意嗎?」
我猛然間想通了,為什麼他們不給他做MRI,而是X光。子彈還在他的腦袋裡。
我突然做了—個決定,飛快地下樓去,只要不摔倒,那就再快點。
「哦。炒。我半小時就到。」
我的時間大都耗在煉獄般的等候室里,那兒的雜誌都是過刊,椅墊薄得硌屁股,電視永遠高高地釘在角落裡。我坐在那兒,聽著人們憂心忡忡的交談和電視里的廢話,好像在比誰更無聊;隔一會兒就走出等候室,到可以打手機的區域,用懷爾曼的手機給傑克打電話。她還好嗎?好極了。他們先玩巴棋戲。再重新擺設瓷娃娃城。第三次電話里,他說他們吃著三明治在看奧普拉。第四次通話,她已經睡覺了。
於是,那天殺的玩意兒又開始了。孩子自右到左進入鏡頭,布朗從一個坡道上現身,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小臉看著他,顯然問了他什麼。就是這時侯,我消失的殘肢驟然狂癢起來,彷彿有一群蜜蜂蜇了上來。
我的畫幾乎是那張照片的精準翻版,二月十五日之後,每份佛羅里達報紙都起碼登過一次,說不定全美國的大部分報紙上也都登過。但有所不同,關鍵性的不同。我肯定,達瑞奧·南努茲將視之為里程碑式的傑作——美國初民埃德加·弗里曼特不屈不撓衝破陳腐窠臼,奮力改造布朗和媞娜,鬼斧神工終成正果——但南努茲也永遠看不到這幅畫。
無須多言我就明白了,當下的意識又從她眼前溜走了。但懷爾曼會把她帶進屋的。懷爾曼會照顧她。到他無能為力時,她也會照顧他們兩個。我看著他們站在拱門下的石子路上,站在助步器和輪椅中間,她用手臂攬住他,他把頭依偎在她胸前。這個記憶,清晰無比。
他面對鏡頭。
「衝擊波?」
「看到了。你準是這麼握槍的……」我舉起手,指尖向下傾斜,形成很低的角度。
我想了。我曾經扼住妻子的喉嚨,然後全部忘掉,渾然不覺。我現在和一個洋娃娃同床共枕。我決定對自己持保留意見。
「人的視覺神經是不是……我不知道怎麼說……和雙眼反位?」
那天早上,我膽戰心驚地頭一回驅車離島,臍身於塔米亞米觀光道上北行的車水馬龍。我們要趕去薩拉索塔紀念醫院。今天懷爾曼的抵抗不堪一擊,被我頂了回去,然後我給伊麗莎白的醫生打了電話,醫生推薦我們去那兒診療。現在,懷爾曼倒是—個勁兒地問我好不好,問我是不是能開車,要不然,最好等傑克來,讓他帶他去看病,而留我陪護伊麗莎白。
「是的,有過兩三次,」他說,「我可以抓緊時間告訴你,埃德加,但我不想讓傑克陪伊斯特雷克小姐到這麼晚。別的因素暫且不考慮,她也會開始擔心我的。她是個可心人兒。」
「我們開進來的時候我就該告訴你的。」
「殘來告訴你,我經常在想什麼,」他說,「曾有過的絕世好運已經轉向掉頭了。沒有什麼概率數據能幫你確定這種事,但有些預感你就是甩不掉。你明白?」
「唔。」
「是壓力大,不是乏。」我前後看了看路,倒車又上了塔米亞米觀光道。我還是沒法相信我竟然在開車,但有點喜歡上這種感覺了。
「我早知道這一天會來,但它真來了倒也挺震驚。我猜我們醒來時都會有這種感覺——」他發出戰慄似的喘息,「你能過來嗎?我想叫海港私人護理中心的安妮瑪莉來,但她有約外出了,那麼……你能來嗎,埃德加?求你了?」
「我知道你懂。我們搭了不同的班車,你和我,但都到地獄里報過到,也都逃過了一劫。我想是吧,儘管我的腳後跟還在冒煙。你呢?」
「我的朱莉亞,」他說道。我想接過照片,他卻搖搖頭,又挑中另一張,我真怕看到那張。但當他遞給我時,我還是接住了。
「我明白那種感受。」我說。
「我很好。」我說。
我不認為那無休無止循環播放的畫面能將其後發生的一切解釋清楚,但或許起到了什麼作用?沒錯。
「得了吧,你嚇得要死。我看得出來。」他的右眼轉向我的方位,左眼也想跟上來,無奈沒成功。充滿血絲的眼睛有點朝上翻,淚水無緣無故地溢滿眼眶。「朋友,你會嚇得尿褲子吧?」
他咧嘴壞笑,「可誰想有這麼一本槍擊事件X光照片剪貼簿?你看到圓頭子彈了嗎?」
我伸手打開廣播,說,「我們幹嗎不聽點音樂呢?」
「啊,『嘔在你鞋上』,瘋狂搖滾。」懷爾曼,「老兄,現在總算有人說人話了。」
我抬起一隻手擺了擺,做出或許是,或許不是的手勢。
「我猜是吧,我擊中了自己愚蠢的右半腦,但毀的是我的左眼。我在傷口上貼了邦迪。吃了幾片阿司匹林。」
「領取號碼,到餐廳排隊。」說完,他就掛了。
「你作弊了嗎?」
「謝謝你,埃德加,謝謝,」他坐在那兒,不斷點著頭,雙手擱在文件夾上。然後,他從后袋裡拽出一隻鼓鼓囊囊的舊皮夾。我不明白他怎麼能在這麼一塊岩石上坐得安穩。他翻到皮夾里放照片和重要證件的夾層,抽出一張相片,那女子黑髮、黑眼,穿著白色無袖上衣。看似三十歲上下。她是個美女,讓人屏息凝神、心跳驟停—拍的那種。
「嗯,我覺得紅色肯定泄露出來,污染了我的……精神外衣?可以這麼說嗎?」
「我頭痛得要死,但等我從蘋果或地獄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時,我就感覺挺好了。那是凌晨四點,過去了六個小時。我躺在一攤已經凝結的血泊里。血像果凍一樣凝結在我的右臉頰上。我記得自己坐起來說『我是肉凍里的花|花|公|子』,並使勁去想,肉凍算不算果凍。我說,『水果碗里沒有果凍』。說得那麼有理智,好像要通過一場心智健全測試。我開始懷疑有沒有朝自己開槍。似乎更像是我在餐桌旁睡了一覺,只不過是以為朝自己開了一槍,然後跌落椅子,砸傷了腦袋。血是從頭上冒出來的。事實上,考慮到我好端端走來走去、自言自語,這種推斷幾乎是肯定的。我讓自己說點別的。說出母親的名字。結果我說出口的是,『鈔票種地,地主快回』。」
我冒險扭頭瞥了他一眼,「你是說,這顆子彈會讓你死?」
https://read.99csw•com「可是——」
「我會記住的。」
「好咧。我得說,你聽上去對我的號外新聞可不怎麼興奮喲。」

6

「就是這個,埃德加,很多人不承認律師有大腦,但這玩意兒存在。你自己有沒有這種照片?」
「如果他們要你住院——」我開始勸。
三間等候室,一間在住院部外面,懷爾曼就是在那兒拒絕醫生的,甚至連張表格都不願填——大概是因為他沒法看(我把必需選項都填上了);另一間在神經科外面,我在那兒碰到了赫伯特·普林西比,伊麗莎白的醫生哈德洛克聲稱他是薩拉索塔城裡最好的神經科大夫,普林西比沒有否認這一點,也沒說不好意思。最後一間等候室在二樓,那是大型奇妙設備之家。但懷爾曼在此做的檢查並非我特別熟悉的磁共振,他走到緊裡頭的X光室拍了照,在我的想象里,那間屋子準是積滿灰塵,是這個時髦年代里被人遺忘的角落。懷爾曼把他的瑪莉獎章交給我,留下我獨自納悶。為什麼薩拉索塔最出色的神經科大夫會求助於如此過時的科技呢?誰也沒空來點撥我。
「埃斯三歲時,朱莉亞簽了一份兼職工,那個團體名叫『找工作,解決移民問題』,辦公室設在奧馬哈的市中心。她幫助西班牙語移民找工作,不管他們有沒有綠卡,也幫助想獲得戶籍的非法移民者走上正道。只是一間小店面的辦公室,低成本運作,但他們做了許多實打實的工作,比那些遊行啦、標語啦更實際。這當然是懷爾曼謙卑的看法。」
「明白。」我說,「還有,懷爾曼?」
開始時,我將其命名為《女孩和船》,然後改成《女孩和船№l》,其實這都不是真正的名字,畫的真名該是《伊瑟和船№1》。相比于發生在「布朗糖果」身上的事,船系列甚至更能讓我在要不要展出畫作的問題上鐵了心。只要南努茲想辦畫展,我就辦。不是因為我在謀求莎士比亞所謂的「泡沫聲譽」(這句,我是欠懷爾曼的),而是因為我開始理解,伊麗莎白所言是正確的:最好不要讓作品堆積在杜馬島上。
「差不多,每次我感到紅色包圍了你,是在你裏面,我就想到把一顆子彈打入自己腦袋后醒來時看到的情景,整個世界都是深紅色。我以為自己在地獄里,地獄不就該是那副模樣嗎,永恆的最深最暗的猩紅色。」他停了停,「然後我意識到,那只是蘋果。就在我眼前,距離瞳孔大概一英寸。蘋果在地板上,我也在地板上。」
「不會的。況且,你聽到伊麗莎白怎麼說了——要是你沒法把自己搞定,她準會抄起笤帚把你掃地出門。」
洗凈的只有床單而已。
「我被詛咒到地獄了。」我說。
「是的。」
「哦,他們肯定會提,那他媽是他們的本能反應,但我是不會住院的。如果他們治得好,那就另當別論。我去醫院只是為了聽哈德洛克對我說:這不是持久性的血栓,而只是暫時現象。」他微笑,但面無血色。
我想說,沒什麼,但詞兒還沒出口,我就睡著了。況且,我知道得更多。
懷爾曼又扭頭去看進出碧歐百貨的顧客,那兒就是布朗糖果偶遇媞娜·加里波第的地點的正後方,然後他用痛苦和悲傷毀滅了她。
伊麗莎白的病症也消失殆盡。她擺弄小瓷人時,我給她念了好幾首詩。懷爾曼也在家,進過瓷亭一次,氣色好得很。那天,全世界的感覺都好極了。後來我才突然想到,當我念到理查德·威爾伯關於洗衣婦的詩《愛將我們帶到世界萬物面前》時,喬治·糖果·布朗大概就在同時誘拐了十二歲女孩媞娜·加里波第。我挑中這首詩是因為偶爾在那天的報紙上看到:這首詩有望成為今年情人節最受歡迎的禮物。加里波第被誘拐的過程剛好被錄了下來。根據錄影帶的記錄,案發的準確時間是下午三時十六分,那當口,我差不多剛好抿了一口懷爾曼的特製綠茶、並攤開戚爾伯的詩——我是從互聯網上拷貝下來的。
那雙眼睛下面,我的布朗糖果是一片完美的空白。
「當然。」
遙控器壞了,我只能手動操控電視機,真是古老的技術啊,好在我還沒忘。第六頻道。永遠圍繞媞娜的畫面已被新秀布朗取代,現在的新聞全部圍著他的照片轉,我把音量調到震耳欲聾的地步,—邊在洗手間刮掉皮膚上的顏料,一邊收聽。
「行啊。」
「我們慶祝什——」說到一半我就恍然大悟,還能有什麼值得慶祝呢?我一下子坐起身,把瑞芭都顛到了地板上。「你的視力恢復了?」
喊她的名字時,那人用的是西班牙語發音,聽來就成了——胡莉亞。
助步器上附有—個小架子,傑克把手電筒擱在上面,瞄了一眼懷爾曼——依然站在那裡,頭埋在老太太的胸前,然後繞進打開的車門,坐上了我的車。「晚安,夫人。」
「噢,有。海灘還行,但內陸……」他搖了搖頭,「我覺得,那可能是某種地下水污染。那也讓花卉草木像混賬一樣瘋長,哪怕這兒的氣候根本不適宜植物,就連養塊草坪也得每天灌溉,否則養不活。我不明白,但最好是離那兒遠點。我認為,尤其是對年輕女士,她們以後還得生孩子呢。要生就得生好寶寶,沒有先天不足。」
「你聽得到冰箱的電動機聲。」我說。
我把畫筆全部摜入洗筆筒。油彩蹭到我的手臂上,直到手肘都是(還蹭上了我的左臉頰),但清洗自己決不是當務之急。
「是的。」我說。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我明白她在說什麼。
包伽廷一家走了。戈弗雷家的數條惡犬對他們吼叫,以示道別。幾個「開心女僕」工作人員進了包伽廷一家待過的房屋,里裡外外打掃了一番。戈弗雷家的惡犬對她們吼叫,以示問好(以及道別)。媞娜·加里波第的屍體在威爾克小聯盟球場后的溝渠里被發現,腰部以下赤|裸,像袋垃圾一樣被丟棄。她母親在第六頻道露面時哭得撕心裂肺。包伽廷一家被金特納一家取代。托萊特的小夥子們撤離了39號,三個歡快的老太太從密歇根來,搬了進去。老太太們笑口常開,每次見到我或懷爾曼路過時,當真說「喲一哦!」我不知道她們怎麼會開啟剛裝好的無線寬頻,但我第一次用無線信號玩在線拼字遊戲時,可把我爽死了。老太太們下午散步時,戈弗雷家的惡犬總是叫個不停,好像它們永遠不嫌累。一個在薩拉索塔EZ汽車美容店打工的男人給警方打電話,說媞娜·加里波第誘拐案錄影帶中的男子很像和他搭檔洗車的工人,那傢伙叫喬治·布朗,每個人都叫他「糖果兒」。那人說,布朗糖果在情人節那天下午二時三十分下班,第二天早上沒返工,聲稱自己身體不適,EZ汽車美容店和十字路商場只隔一個街區。情人節后第二天,我走進殺手宮的廚房,發現懷爾曼坐在桌邊,後仰著腦袋,渾身抖得像篩子,當他平息下來時,他對我說感覺很好。我告訴他他看上去並不好,他卻讓我把鬼點子都留給自己耍,那種粗暴的語氣一點兒也不像他。我伸出三根手指,問他看到多少,他說三,我伸出兩根,他說二。我決定放棄,但也不是沒猶疑。我再次放棄。說到底,我不是懷爾曼的看護人。我畫了《女孩和船№2》和《女孩和船№3》。第二號作品里,小船上的孩子穿著瑞芭的波爾卡圓點藍裙子,但我依然非常肯定,那還是伊瑟。而在第三號作品里,更是毋庸置疑,她的頭髮變回了玉米穗的金黃色,那是我記得最清楚的顏色,她穿了件海軍領的寬鬆上衣,領口有藍色花邊,我也記得相當清楚:有天周六,她在我們家後院里從蘋果樹上掉下來,摔斷了臂骨,那天穿的就是這件襯衣。在第三號作品里,船體有些傾斜,我能看到寫在船頭的船名,但只是褪色的前面幾個字母。PER。我猜不透後面的字母會是哪幾個。那也是約翰·伊斯特雷克的弩箭手槍出現的第一張畫。箭槍擱在小船的座位上。二月十八日,傑克的一個朋友過來幫我修好了幾件出了毛病的租賃傢具。戈弗雷家的惡犬聚成一團朝他猛吼,好像在說:假如包在嘻哈風格大褲子里的屁股蛋痒痒得想被誰咬一口,那就歡迎他隨時過來玩兒。警察提訊了布朗糖果的妻子(她也叫他糖果,每個人都叫他糖果,在他折磨並殺害媞娜·加里波第前,或許還讓她叫他糖果),問他情人節下午的去向。她說他可能病了,但他不是在家裡病的,他直到那晚八點前後才回家。她說他給她帶了一盒巧克力。她說他最懂得哄人高興。二月二十一日,聽鄉村音樂的那一對兒開著跑車走了,要回到踏著靴子跳舞的北方去。沒人搬進他們住過的房子。懷爾曼說那是候鳥不再南飛的標誌信號。他說這種信號在杜馬島總比在別處來得更早些,這兒沒有一家餐館,沒有一處旅遊景點(甚至連座唬人的鱷魚園都沒有!)。戈弗雷家的惡犬永不休止地吼,彷彿在叫囂,冬季度假游高峰或許會重現,但事情顯然不像它們想的那樣。踏靴子開跑車的人離島的同一天,薩拉索塔的警察帶著搜查令出現在布朗糖果家門口。根據第六頻道的報道,他們獲得了一些證物。一天後,39號的三位老太太再一次讓我佔到了便宜,能夠邊吃午餐邊玩字謎遊戲;我玩「三詞連分」時從未那樣絞盡腦汁,但好歹長了見識:原來qiviut也是一個詞。等我到家打開電視時,第六頻道打著「特別新聞」的橫幅,循環反覆地播報著:布朗糖果已被逮捕,根據「知情人士」所言,在布朗家搜到的物證中有兩件內衣,其一已被證實沾有血跡,DNA測試報告將於次日公布。布朗糖果卻沒有等待,第二天,所有報紙都引用了他對警方說的原話,「我喝多了,幹了蠢事。」這就是我清晨喝橙汁時讀到的內容。報道上附有那張眾所周知的圖片,在我眼裡,它就像肯尼迪在達拉斯遇刺現場照片一樣眼熟。照片上,糖果緊緊拽著媞娜·加里波第的手腕,她仰頭看他,面帶疑問。電話鈴響了。我沒看是哪裡的號碼就接起來,說了聲哈羅,我的九*九*藏*書心思牽挂著媞娜·加里波第。是懷爾曼打來的。他問我能不能去莊園待一會兒,我說,當然可以,便準備說再見,然後恍然意識到,我聽到了別的聲音,不是他的語氣有異樣,而是語氣之外、更深層的異樣。我問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我想要喊,提醒她別靠近棄船,但我做不到,我很無助,無論如何,那似乎也不要緊。她只是坐在可愛的小船里,蕩漾在溫和的紅色波浪上,穿著伊瑟的格子裙,目視前方。
我又想了想,最終決定如她所願。「那好吧。晚安,伊麗莎白。晚安,懷爾曼。走吧,傑克。」
「我知道。懷爾曼口才呱呱叫,他承認。子彈造成了向下的衝擊波,那引發了浮腫並壓迫了視神經。那兒,就是視覺神經轉換系統在大腦中的位置。你看出這事兒荒唐在哪兒了嗎?我對自己的太陽穴開槍,不但活了下來,還讓子彈導致安裝於此的設備失靈。」他指了指右耳上方的骨緣。「而且問題越來越惡化,因為子彈仍在移動。起碼比兩年前深入了四分之一英寸。說不定更深。我不需要哈德勞克或普林西比通知我;我自己就能從這些片子里看出來。」
她不理他說什麼。傑克幫她撐在了助步器上,她便踏著沉重緩慢的腳步朝我們走來。這時候,我已經從駕駛座里費勁地爬下來了,一如往常,要把右邊的傷臀拖下來伸展一下。當她甩開助步器,朝他伸出雙臂時,我正站在引擎蓋旁。她臂彎上的皮肉軟綿綿的毫無生氣,車燈強光照得那份蒼白活像一團生面,但她的雙腳卻大大撐開,動作明白無誤。飽含夜晚芬芳的輕風吹起她的白髮,我看到她的疤,很老的一塊疤——就在她右腦邊,凹下去的一小塊,可我竟然絲毫不驚訝。那和我自己的疤幾乎如出一轍。
你幹了什麼?瑞芭問。這次又幹了什麼壞事,死男人?
三間等候室里的電視都調到了第六頻道,讓我反覆看到那幅畫面:布朗糖果的手鎖定媞娜·加里波第的手腕,她抬起小臉看他,表情外的潛台詞凝固在鏡頭裡,不管是誰,但凡有起碼半拉正直感,都清楚那意味著什麼。你告訴你的孩子們,遇到陌生人時—定要非常非常小心,陌生人可能意味著危險,他們或許相信你的話,但好人家出來的孩子也同樣打小就相信,他們生來就是安全的。所以,那雙眼睛是在說,當然,先生,告訴我該怎麼做。媞娜的眼神在說,你是大人,我是小孩,所以你該告訴我你想要什麼,大人們教過我,要尊重長輩,而那雙眼睛說得最明白的台詞卻是,我從沒受到過傷害,那麼—想,你準會心疼死的。
終於把車開出車庫、向南開上觀光道時,天都黑了,我們徑直返回杜馬島。一開始我幾乎沒去想懷爾曼的事,只是一門心思開車,不知怎的,我老覺得這次會把運氣用完,那我們就會出車禍。直到過了通向西埃斯塔島的岔路,路上的車少了,我才放鬆下來,當我們開到十字路商場時,懷爾曼說:「停車。」
「我當然這麼想。你知道我的想法。那天,伊瑟和我打算開車沿著島路開到頭,結果我倆都病了。她的情況比我還嚴重。」
「是的。」話語中沒了戲劇性,反倒更讓人信服。「埃德加?」
「什麼東西,伊麗莎白?」

1

「什麼?」
「去找南·梅爾達的野餐籃。在閣樓上,我很肯定。是紅色的。你會找到的。東西在裏面。」
_別耍小聰明,只管靠邊停,停在路燈下。」
消失的右臂火燒火燎。如果不讓那疼痛停止,我會瘋掉,辦法是有,但只有一種。我走上二樓,像個瘋子一樣畫了整整三個小時,我的桌上沒有可供描摹之物,窗外見不到任何物事,我一樣也不需要,全都在我腦子裡。畫畫時,我突然覺察到:所有的畫都奮力指向那裡。不是小船上的女孩,她不是必需的;她或許只是增添吸引力的配角,好比勾連現實的切入點。我一路要追尋的是那艘船,船和夕陽。回想起來,我意識到這真是諷刺極了:《Hello》——我來到這裏的第一天就畫的鉛筆畫——竟然最接近答案。
「我馬上就到,掛了吧,懷爾曼。待在原地別動,掛了吧。」
「我坐在空蕩蕩的家中,空蕩蕩的餐桌旁。有隻碗里盛著水果。我閉上眼睛,把水果碗轉了兩三圈。我對自己說,如果摸到蘋果,我就要把槍舉起來,對準太陽穴,結束我的生命。如果是橘子,那就……我就拿著自己的頭彩大獎去迪斯尼樂園。」
「我得換衣服,」我說,「還得洗洗。」我看看自己的左臂,各種顏色都塗抹在上面。「我昨晚兒熬夜了。」
「第二天,我被王國里的最高統帥傑克·法爾漢姆召見。他命令我休一次長假。不是要求,而是命令。傑克認為『我不幸的家庭劇變』發生沒多久,而我回公司上班未免太快了。我對他說,那麼說傻透了,我已經沒有家庭可以劇變了。『你就說我老婆孩子吞了爛蘋果吧,』我對他說,『說呀,你個白頭髮老董事,早晚都要被蟲子從裡到外吃掉。』蟑螂就是這時候開始從他眼睛鼻子里爬出來的。還有兩隻從他的舌頭底下鑽出來,爬過他的下嘴唇時濺出一堆白沫順著下巴流。
「是的,朋友。在內布拉斯加州,1/7的意思是:你不用攢夠兩百美元罰款,直接被判醉酒駕駛。朱莉亞聽從了給她治療的急診室大夫的建議,找到了我們。當時在『干你老母再干你再忘掉』公司總共有三十五名律師,朱莉亞的個人傷害案可能落在任何人手裡,只用十五分鐘就能解決。結果落到我手裡。你看出來了嗎,滾球上的數字—個接—個對上了。」
「算醉嗎?」
「懷爾曼,你他媽的是不是有毛病啊?」
「怪異?那就想想你自個兒吧。」
他大笑一聲,那很怪,像是麻木的人。
「留下來,請留在島上,不管發生了什麼。我們需要你。我需要你,杜馬島需要你,等我又要意識不清的時候,你要記住我說過的話。」
「不,很平靜!撞到腦袋了,我想迷糊一陣子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緊接著,我看到了地板上的手槍。我把它撿起來,聞了聞槍口。那味道是毫無疑問的,剛剛開過火。那味道辛辣又刺鼻。但是,我仍然堅信自己是睡著了、倒地撞到頭,直到我走進洗手間,看到太陽穴上的傷洞。邊緣焦黑的小圓洞。」他又笑了,就像別人突然想到自己干過的蠢事——比方說,忘了打開車庫門,卻徑直倒車,撞了上去。
也不知怎麼爬到了樓梯頂。我蹣跚地站起來,揮動前臂,把所有燈都打開,跌跌撞撞幾乎是小跑到畫架前,畫架上有好多張已完成的《女孩和船》系列。我看也不看就把它們全撥到一邊,砰的一聲放下空白的新畫布。我的呼吸混著高熱般的呻|吟。汗珠順著發尖往下墜。我抓過一塊擦布,倒搭在肩頭,就像女兒小時候在肩頭搭塊毛巾給她們拍出飽嗝時那樣。我抓了一支畫筆咬在嘴裏,抓了第二支夾在耳後,再抓過第三支,但又放下它,改成一支彩色鉛筆。從筆尖落在畫布上的那一霎那開始,右臂的奇癢便開始緩泄。直到午夜前才畫完,痛癢也徹底消失。只不過,那並非只是一幅畫,這次是一幅巨作,畫得真棒,我敢拍著胸脯自誇。真的太棒了。我真是他媽的天才畫家。畫面上,布朗糖果的手環鎖在媞娜·加里波第的手腕上。畫面上,媞娜用那雙黑色大眼睛抬頭看著他,天真無邪,甚至能讓人恐慌。我把她的五官神色刻畫得如此逼真,她的父母若瞥上一眼,肯定想去自殺。但他們永遠看不到這幅畫。
「一樣。」
「是的,請講。」
從如許背景里突顯出的輪廓是三桅棄船。腐爛的船帆歪斜懸挂,火紅的光芒便從破洞和損縫中透射出來。船上無人存活。你只需看一眼就會知道。船上瀰漫著某種不可言明的危險感,彷彿這船曾攜帶瘟疫,船員全部感染致死,空留這具由巨木、麻繩和帆布拼成的腐敗屍體。如果有一隻海鷗或鵜鶘飛越其上,肯定會墜落在甲板上,羽翼燃燒——我記得當時有過這種感觸。
他拿起薄薄的灰色文件夾。
「別著急上火,朋友。這幾天你畫了什麼啦?」
「八九不離十。而且那肯定該算是一發啞彈。開火的力道足以讓子彈打穿我的腦殼、並導致彈道的角度更銳利。它埋入我的大腦後就在那兒紮根了。但在紮根之前,子彈已經造成了某種……我不知道該怎麼……」
「沒錯,一開始我就是這麼想的,但那不是詛咒,只是個蘋果。『亞當的墮落,我們的原罪』,我大聲地喊出這句話,然後又說,『水果碗』。我記得每一件事,也記得據說是之後九十六小時里發生的每—件事。每一個細節都清清楚楚。」他大笑一聲,「我當然知道,我記住的某些事並不屬實,但我照樣記得毫釐不差。那一天,沒有辦法用交互訊問法來驗證我的話,更沒人關心我看到老傑克·法爾漢姆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里鑽出渾身是膿血的蟑螂。」
「不是和那些普林西比眼神里的潛台詞一樣嘛——他們那才叫損人。我只要瞅一眼就想扭頭逃跑,趁我還跑得動。我就是這麼乾的。」
「或者—個類似的仙境,」我說。「天啊,懷爾曼。」
「我被一個詞兒卡住的時候。」
那是個縮小版的朱莉亞·懷爾曼。同樣的黑髮,攏住一張蒼白、完美的小臉蛋。同樣的深黑色眼眸。
清晰無比。
過了兩夜,我第一次畫了船。

2

懷爾曼繞過打開的車門,在原地站了一兩秒。我想,他是在做決定,該接受安慰、還是與此同時給予慰問?接著,他用熊一樣的姿勢走近她,搖搖擺擺,把頭放低,長發遮住雙耳,垂盪在面頰前。她抱住了他,拉低他的腦袋,擱在她那乾癟的胸前。不管那是不是個擁抱,她左右搖擺了一陣,我警覺起來,但很快她就站直了,我看到節瘤鼓凸、被關節炎扭曲的雙手開始撫摩他的後背,而他也拱起了背脊。
我沒有什麼刁鑽問題要問了。後來的一路上我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