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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畫展

第十三章 畫展

「我從沒想過要刻意傷你,我很抱歉——」
「我很好。」
「就看一會兒,甜心——別出聲。」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她們,一行人穿過抻長脖子傻看畫的痴情藝術粉絲群。在膚色棕褐的人群里,你一眼就能瞧出她們來自北方,並且與此地格格不入。湯姆·賴利和威廉·博茲曼三世——不朽的布仔——穿著黑西裝跟在她們身後。她們停下腳步看了看早期的三幅速寫,達瑞奧將這三幅聯排擺放在近門口。第一個看到我的,是伊瑟,她高呼「爹地」,像艘魚雷快艇斬穿人群飛奔過來,把她姐姐也拉在身後。琳則拖著—個瘦高青年作為護衛。帕姆招招手,也朝我走來。
「上車,」瑪莉·愛爾說,「是去薩拉索塔醫院的話,我可以捎你一程。」她看我面露猶疑,又烏鴉般地笑起來,「瑪莉今夜只喝了幾口,我向你保證,無論如何,晚上十點過後,薩拉索塔的出行車輛便幾乎降到零點——老傢伙們把威士忌和百憂解一起吞下肚,然後蜷在沙發上打開數字電視看比爾·奧雷利的脫口秀。」
「如果我對你說,《說吧,記憶》,你就會想起作者,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就是寫《洛麗塔》的那個,對嗎?」
真相必須見天光,那就是藝術的基石。但那倒不是說,全世界都必須看到。
「怎麼了?」懷爾曼問,語調里分明是在說,又怎麼了?
達瑞奧打斷了他,聲音卻很低緩,「埃德加·畫展賣空了。」
懷爾曼坐在我的右手邊——假如我還有右手的話,我在第三遍看這份模糊的複印件時,基恩·海德勞克推門而人。他穿的仍是參加畫展時的粉色襯衫和黑領帶,但領帶已經拉松,衣領也解開了。他依然穿著淡綠長褲,鞋裡露出綠襪子。頭垂得很低。當他抬起頭時,我看到一張大獵犬般的臉孔,拉得長長的悲傷的臉。
「我覺得不太可能。她非常虛弱,氣都喘不上來,就連助步器也沒法用了。」
雅克布·羅森布拉特會計則說道:「三十幅油畫和十四張速寫。聞所未聞的奇迹啊。」
「為你幹活的那個小夥子。我讓他一有消息就給我打電話。我很遺憾。」
「我想,八九不離十吧。」我說。
懷爾曼在喂她喝水,又好像是巴黎之花香檳,此時,羅森布拉特在她身邊手足無措地絞著手指。辦公室里擠滿了人。這兒比畫廊里更燥熱,而且會越來越熱。
主廳——也就是《女孩和船》系列的展出地——恰是在通往辦公室的路上,伊麗莎白可以進去喝一杯,再走貨運通道離開畫廊,也更適宜推輪椅走動。海德勞克可以陪護她出去,如果他真的不放心。但我一想到要陪著她走過船系列,便不由自主地心慌,而此刻,讓我畏懼的顯然已不再是她的苛責。
「猜也好,說中也好,或許都來自同一個地方。」我說,「你願意交換嗎?用視力去換偶爾的腦電波震蕩?」
他朝她一笑,調皮地敬了個禮。「不會的,夫人,我肯定不會忘。」
「或許這樣最好,」瑪莉說,「她是播曳不定的。如果你在她盛年時就認識她,埃德加,你肯定會明白,她絕不是心甘情願相夫教子的傳統女人。」
「多謝。」我剛一邁步,又轉回身問,「海德勞克醫生也是手術醫生嗎?」
懷爾曼似乎沒在聽我說,「我們都在同一條小船里。」
我清了清嗓子,「你能幫她拿杯水來嗎?」
「怎麼?」
「當然。」我只能在心裏期待,他和我分享的內容里不包括帕姆高潮來臨時經常壓著嗓子悶笑。
我把她扳向我,身邊有一大群人,我猜想他們會以為我們在擁抱。說起來,也是部分屬實。我注意到她圓睜的大眼,便湊到她耳畔輕聲說。
等她把自助餐飲廳里的油畫和速寫都看完了,她似乎自言自語地說:「當然,我早就知道有人會來,但我真沒想到,會是畫出如此強有力、又如此甜蜜作品的人。」
「瞧瞧那條船后的波紋!」伊麗莎白沖我大喊一聲,那便是她在眾人面前的最後一次亮相。「看在上帝的分上,難道你看不到自己畫了什麼嗎?」
「但……」我突然變得笨嘴拙舌了,只能幹瞪著達瑞奧轉過身,從身後的書桌上端起擺著酒杯的托盤。酒杯和酒瓶一樣,都是花開不敗的造型。「但你們給《女孩和船№7》的標價是四萬美金!」
「你最近怎樣,湯姆?」
里克則笑了,「哎呀,開心點,我們在酒吧不也是——」
「你的專機專供我這樣的身材飛行。」他一說話,人們都扭頭來看,他那低沉的嗓音酷似影星詹姆斯·厄爾·瓊斯,就算念一則超市通告也會有以賽亞福音書的效應。「我的旅行舒服至極,埃德加。」
「是的。坐在小船里的是伊瑟。我不是故意把她畫在那裡,因為我從來也沒什麼企圖。在動筆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會畫這些。只畫出了背面,旁人不會知道是誰的,除非你說,我是不會說的,但——」我往後退了一步,她的眼睛仍瞪得大大的,雙唇微啟,好像在等待一個吻。「伊瑟怎麼說的?」
我還沒能回答上來,基恩·海德勞克撥開人群,懷爾曼跟在後面,伊瑟又跟在他後面,手裡握著一杯水。
帕姆把聲音壓到最低。「你沒去了解什麼不該知道的事吧,關於伊瑟的,有沒有?就像你知道我——」
達瑞奧和傑米·吉田都在辦公室里,還有位素不相識的男士。達瑞奧介紹說,那是雅各布·羅森布拉特先生,專為斯高圖管賬的會計。和他握手時,我的心往下一沉,因為我不得不反轉手去扭他的右手,他和許多人一樣伸錯了手。唉,但這畢竟是個右撇子的世界啊。
「你能看到的部分呢?」
「新畫的船上空無一人?」
「我看不太清楚,只有上頭一小部分。伊麗莎白舉著她的畫,擋住了一大半。」
傑米·吉田走過時,我對他提及此事,他點點頭,似乎既不怒也不火,反倒有點茫茫然。「這兒好多人我都不認得,要麼是沒有在藝術展上打過照面,要麼就是根本不認識。」他說,「如此規模的觀展,我這輩子都沒遇到過。」
我回頭瞥了一眼懷爾曼,看到他正和我上輩子里的另一位律師竊竊私語。他們似乎一見如故。我只希望懷爾曼別說漏嘴,把「布仔」的綽號喊出來。我轉身再看伊麗莎白,她仍在端詳《海貝上長出的玫瑰》,一邊抹著眼淚。
「非得干一杯不可,埃德加。」達瑞奧又補了一句。
「我還有東西給你,在儀錶盤下的抽屜里。馬尼拉信封,看到沒?我本打算留作下次採訪的誘餌引你上鉤,不過,去他媽的吧。」
「當然打過。」達瑞奧說,「沒人接,轉到錄音了。」
「你可以蹲下來點嗎?這樣我們才能面對面。」
「是的,而且看著她的表情,你會不由自主地覺得是在和自己對話,埃德加。我可能會去找你的朋友卡曼,約他和我聊聊。我先不打擾你了。」
「不是。只是太……太他媽的……」他抬眼看著我,眼睛瞪得大大的,還依然揉著太陽穴。「她從該死的馬車上掉下來,腦袋砸在了石頭上,這篇文章里是這麼說的。就在他們要把她轉移到聖彼得的大醫院時,她卻在醫生的診療室里醒來了。從此以後就有了痙攣癥狀。文章里說。『痙攣在小伊麗莎白身上持續發生,儘管並不嚴重,似乎也沒有留下永久性的傷害。』然後她就開始畫畫了!」
前方的黑暗裡,醫院的燈光愈加分明,醫院旁邊就有一家華夫糕點屋。或許能為心臟科帶去好生意吧。
「賬面上有盈餘,但你不在公司就是不一樣,我到這兒來,還想著說服你回去呢。可我一進畫廊,知道你現在在幹什麼,就徹底明白了,讓你再去造房子恐怕是沒戲了。」
「我只想摸一下畫出這些偉大傑作的手。」她說,「太震撼了,怪誕之極,上帝啊,您太了不起了。」她舉起我的手,親吻了一下,然後又擺放到她的酥|胸上,隔著薄紗綢緞,我的掌心分明感到小硬石般的乳|頭。然後,她便消失在人群中了。
「把船的畫留在最後看。看完那些,我會真的需要喝一杯,或許能在辦公室里喝,只要一杯,但要比可口可樂勁兒大點。」
「瞧瞧你,雅克。」她說著將他的禿頭攏在胸前。看起來就像懷抱一顆巨蛋。「跟博加特一樣帥!」她看到了我……眨眨眼。我也擠了一下眼睛,但很難掛住歡笑的表情。她是那麼憔悴,儘管一直在笑,卻彷彿累得不成人形。
不過,開幕式后的慶功宴我沒參加,我找了些借口,又讓帕姆和兩個女兒,以及卡曼、卡迪和明尼蘇達州的親朋好友們全都按計劃赴宴,望著他們走遠,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有訂去醫院的車。就當我站在畫廊門口琢磨愛麗絲·奧克走沒走時,一輛老掉牙的梅賽德斯在我身邊停下,副駕座的窗搖下來。
我瞪著他說:「你說什麼?」
伊瑟興奮地兩眼放光,「穿大號藍色跑鞋的老太太!」
「好的。」我推動輪椅,向主廳走去。
「打開!打開!」觀望我們的人群有節奏地喊起來。
「我摁住她了!」懷爾曼說,「撥911,醫生,看在上帝的分上!」
「留下。」這一聲很輕微,卻擲地有聲。
但我沒能轉達。我已經見過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最後一面了。

11

他皺起鼻頭,「這下沾上你的細菌了,真噁心。」
「我當然會——」
伊麗莎自的手搭上我的手腕,那手簡直冰涼刺骨。「這最後一幅畫上沒有子彈。」
「當然。」帕姆說。
「弗里曼特先生?」
「唉,這是事實嘛,」梅琳達說,「對不對?」
她用—個吻回答了我,氣息溫暖,留有香檳甜香。有那麼一瞬間,我忘卻了伊麗莎白和懷爾曼、野餐籃和杜馬島,剎那間,世界只剩下我和她,就像過去那樣,有兩條手臂的過去。片刻之後,我就睡著了——直到第一線晨光滑進來。遺落的記憶不會總成問題,有時候——甚或經常——那就是答案。
她不理睬我的問題。我覺得她不是沒聽見。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壓在《女孩和船№8》上了。「你打算幹什麼?拿回去嗎?你真打算把它帶回杜馬島?」她的聲音在寂靜的畫廊里彷彿縈繞不去。
他問我是從哪兒弄來的,我便告知原委,他說,那倒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我聳聳肩。我倒是記起伊麗莎白曾經對我說的——現在的水流更急了,很快會有激流。好吧,激流已經到眼前了。直覺告訴我,這不過是巨浪的開端罷了。
「我有超強免疫系統。她怎麼樣?」
「我愛這幅畫。」她說,「但我們得往前走了。」
而那種眼神,不止能從銀行職員那裡看到,還有女人們……天啊。只要我和她們目光交接,就能發現一種柔媚並思索的眼光,彷彿她們都在琢磨,我能不能用獨臂挽住她們。這麼想恐怕是有點瘋狂,但——
女孩們和里克都站在《懷爾曼目視西方》前仰頭觀看,一邊興緻勃勃地聊著。但帕姆卻已走到一整排酷似電影海報的《女孩和船》系列畫當中,而且,似乎很不安,準確地說,不是惱怒,只是心煩、困惑。她招呼我過去,等我走到她眼前,她一秒都沒耽誤。
我在輪椅和吧台間勉強擠到輪椅前,為此,吧台侍應生不得不把牢桌子,以免被我撞翻。
「你會很想,但千萬別。」
海德勞克趕忙繞到桌前,抓起電話,撥號,聽著,又大罵起來:「操!怎麼還是撥號音!」
馬車事故后的三個月內,她基本上都在卧床休息,卻實打實地畫出了幾百幅水彩畫,其頻率讓約翰·伊斯特雷克和另外幾個女兒都有點恐慌,(「南·梅爾達」是否有什麼想法,報道里沒有提及。)伊斯特雷克很想讓她慢點畫——遵循醫囑——卻適得其反。不讓她畫畫,她就會煩躁、哭喊、失眠、高燒驟起。小伊麗莎白說,她沒法畫畫時,「頭會很痛」。她父親則說,她一旦畫起來,「就像她喜歡畫的馬駒一樣吃個不停」。報道作者名叫M.里克特,似乎覺得這一點很能讓人憐愛。而這喚起了我自己狼吞虎咽的記憶,實在太熟悉了。
她笑了,臉也紅了,曾經朝夕共眠,如今卻好像面對陌生人,「化妝品萬歲,遮掩千罪萬孽。」
「她到底是誰,爹地?」伊瑟悄悄地問,「我是說,除了住在你家巷尾的鄰居,她還是誰?」
「我相信你是在誇我。」我說。事實是,和湯姆說話才有點鬼森森的,畢竟我最清楚自己對他做了什麼。read.99csw.com
朋友,我們走了一次好運而已。
「多謝,夥計們,你們太有心了,我也很樂意和你們共飲一杯,但我的家人還在外頭等,我想陪著她們把所有畫看完。可以嗎?」
「結果呢?」
「如果她是黑人家的窮小孩,也就根本不會從馬車上摔下來,更找不到紙筆來畫畫。」
有人從我身邊蹭出人群。原來是雅各布·羅森布拉特,會計先生早已熱淚盈眶,鼻頭髮紅。達瑞奧和傑米跟在他後面。羅森布拉特蹲跪在她輪椅前,骨頭突出的膝蓋像手槍扳機一般嘎啦一響,他哭喊道:「伊斯特雷克小姐!哦,伊斯特雷克小姐,我們有多久沒見到您了啊,現在……哦,這驚喜實在太妙了!」
我笑了。我自己都意外,笑一笑竟還可以這麼容易。看起來,震驚自有其目的。「謝謝,但不用了。她的醫生正陪著她呢。」
我照做了。了不起的沙灘漫步果然卓有成效,壞腿也有了用武之地。她一手攫住煙嘴——有點傻氣,卻又很華貴,懷爾曼的手帕抓在另一手裡。她的眼睛濕濕的。
「我不知道你說——」
「上帝啊,」他說。「我早知道不該帶她來,我就知道……但她死活要來。」
「我太為你自豪了,爸爸。」伊瑟說著,上來擁抱我。
伊麗莎白突然喊道,「停!」
懷爾曼伸手去推輪椅的把手,可她搖搖頭。「不——讓埃德加推我,懷爾曼,讓他做我的嚮導。」她把抽到一半的香煙拔出煙嘴,再碾滅在盒子里,令人驚嘆的是,蒼老的手指竟可以那麼熟練而老道。「年輕小姐說得對…我們都受夠了這烏煙瘴氣嘍。」
「她死了。誰跟你說伊麗莎白的事兒的?」
這兒有一幅小莉比的照片,手指豎在唇間。她在說,噓——。她在說,如果你說話,她就會聽見的,所以,噓——。她在說,壞事情會發生,頭衝下飛、會說話的鳥群只是最先到來、也最不可怕的東西,所以,噓——。如果你想跑,柏樹林和裂欖木叢里就會跳出怪物,跳到路上把你抓住。甚至還有更壞的事情會在黑影灘下的海水裡出現——比大男孩更壞,比躥得特別快的查理更壞。它們都在水裡,等著把你淹死。淹死還不夠,不,不光是淹死。所以,噓——。
帕姆伸出雙臂,一輪滿月在落地大窗之外,而我在銀色光影中見到她隆起的胸前那朵玫瑰紋身。新鮮而陌生……但那酥|胸還是我熟悉的,我太了解它了。「過來。」她說。
可經常比那更糟。就像那,穿著亮藍褲子的查理。
「她還喊我的名字,喊了好幾遍。她認得我。也喊你了,埃德加。」
「但你現在好多了。」
「我的上帝啊,」伊麗莎白喃喃自語,「她長得這麼強壯了。」血色一度閃現在她臉龐上,卻又轉瞬即逝。她不再是八十五歲,看來已足有兩百歲。
帕姆觀望著,都看呆了,好半天才轉向我,「她認為你的畫作如何?」
「兩倍都不止吧。」傑米說。
賣了它們,伊麗莎白的觀點一直很明確,不管有多少幅,你必須全賣出去。
達瑞奧在傑米的辦公桌上放了只銀色的香檳冰桶,厚厚的碎冰上斜插著一瓶「巴黎之花」。他們在畫廓大廳里上的酒就夠好的了,但再好也沒這瓶上等貨好。軟木塞剛剛被拔出,綠色瓶口還泛著飄渺的冰氣,「看這架勢,還像是有麻煩嗎?」他問,「我本想讓愛麗絲把你的家人也都叫進來的,但辦公室實在太小了,還應該站在這裏的兩個人是懷爾曼和傑克·坎托里,他們到底去哪兒了?我以為他們會一起來的。」
「報紙上說,她曾是薩拉索塔藝術界的一道風景線。」
我走過去。傷臀撞到一台手推餐桌,我含糊地呻|吟一聲,最後兩步是跌跌撞撞地裁進她懷裡,心想,這真是美妙的重逢啊,我倆都摔倒在地毯上了。而且,我壓在她身上,或許還會壓斷她一兩根肋骨吧。顯然是可能的;住上杜馬島后,我足足長了二十磅。
「起重機。」
羅森布拉特從樸素的黑西裝口袋裡掏出一捲紙,顯然是從計數器上撕下來的,「油畫售價總計四十八萬七千美元,速寫總計一萬九千。總數已逾五十萬。這是有史以來斯高圖畫廊舉辦的個人畫展的最高紀錄。驚人的壯舉啊,恭喜您!」
我要等他說完。
我再次謝過她,便上樓去找懷爾曼。我看到他坐在餐廳盡頭的角落裡,面前放著一隻大號紙杯,簡直跟二戰時的迫擊炮彈一個尺寸。除了幾個護士和勤雜工散坐各處,只有神情緊張的一家人佔據另一個角落,我們周圍無人打擾,大多數座椅都倒放在桌上,穿著紅色人造纖維工作服的清潔工疲乏地拖著地板,胸前吊著iPod的耳機線。
那些尖叫著、溺亡中的臉孔,在如血夕陽籠罩的船后水波中。
莉比說,她叫珀西。
他沉默了。
一張名片出現在他的指間。我就像觀賞街頭魔術師耍把戲。要是街頭大師也能穿上阿瑪尼西服,那就更像了。「任何事,只要在下可以效勞……我已經把電話號碼全部寫在背面了——家裡的、辦公室的,還有手機。」
可莉比說,我又沒辦法。她就叫珀西,這是真的。她又說,珀西是條船。看起來挺漂亮,但其實不是,它是很壞的。南妮,我們該怎麼辦?
他狠狠端詳了一陣。「真希望手邊有個放大鏡啊。」
「百分百是誇獎,」他說,「瞧,你去找你的家人,但我要走了。」說完真的轉身要走,但我抓住了他的手肘。
「這是愚弄大眾,肯定是。她那時候才兩歲啊!兩歲的小娃娃甚至畫不好木棍兒式的小人兒、再喊它們爸爸媽媽,可她能畫成這樣?」
我立刻就停下來。「伊麗莎白,你沒事兒吧?」
我轉過身,帕姆正站在卧室門邊,一身藍色睡袍,我不記得以前曾看到過。她的頭髮披在肩上。自從伊瑟上中學后,她就沒留過這麼長的頭髮。一直到肩膀了。
我記起他說去他媽的禁煙規章,伊斯特雷克小姐!又不禁去想他在床上是怎麼喚她的。顯然不會是「伊斯特雷克小姐」。但我的遐想只是徒勞傷懷。
我知道他們在笑什麼——埃德加晉陞貓王埃爾維斯的光輝時刻——但我真的只覺古怪,斯高圖的每一個房間都像海底溶洞,我意識到,自己可以按照這種思路畫張畫:在海底的小房間里,牆上掛滿了畫,看畫的莘莘學子都是魚男魚女,海神尼普頓的三重唱樂隊汩汩流出《章魚花園》的高潮樂章。
「不,爹地,」梅琳達說,「漂亮還不夠。我們只希望你戴著合適。」
「欣然從命。」我說的是心裡話,但也緊張極了,該死的。心裏有另一個我害怕接受她的評價,害怕她會搖搖頭,倚老賣老地拋出生硬的決斷:不夠深刻……色彩倒很豐富……顯然充滿能量……但或許還不夠強烈。到此為止吧。
「什麼不是玩笑?」懷爾曼問。
「不太好。」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她更用力地抓住我,「你知道。你非常清楚我在說什麼。畫展大賣,埃德加,你以為我瞎了嗎?我們見過的每一幅畫的畫框上都有紅彈痕——包括第六號,我姐姐阿黛坐在小船里的那幅——可這幅上沒有!」
瑪莉聳聳肩,「說不清,如果你非要我猜,我會說她更喜歡當自己的情人,不管和誰在一起都沒法天長日久,但雅克從未忘懷。」
「達瑞奧,有什麼麻煩嗎?」我問。
「我么……老實說……抑鬱症。」他擺擺手,好像要揮走憐憫,哪怕我並未施捨,「這種病很操蛋,化學元素失衡,然後你就得乖乖吃藥,那種葯會擾亂你的思想——反正,會把我搞糊塗,我停了一陣子,但現在又吃上了。生活也改觀了,要麼是人造內啡肽對我起作用了,要麼就是比利湖區的春天太迷人。」
「晚上好,恭喜您,弗里曼特先生。」里克用夾帶著法語的英語說道。他捧著一隻沒有包裝的白盒子,現在遞過來了。「琳內和我給您的un cadeau——小禮物!」
「不,」他說,「不是瞎扯淡,但那也徹底消失了呀。想聽答案嗎,朋友?」
我剛想問他此話怎講,卻又恍然明了,不必再問了。「是啊,先生。」
「是壞事?」
「這是瞎扯……」他的話不了了之。
「我不喜歡這幾幅,埃德加,它們和別的畫不一樣,我就是不喜歡。」
「你面色很不好,哪裡不對勁嗎?」
如何作畫(八)
我問前台要鑰匙,他把鑰匙連同一疊信封交給我,我一封一封打開看。大多是祝賀辭。但伊瑟的留言不一樣:你還好嗎?要是我早上八點沒看到你,我會去找你的,嚴肅警告!
畫展開幕式繼續進行,我也打算堅持到底,因為達瑞奧、傑米和愛麗絲為之付出了心血,更因為伊麗莎白。我想這應該就是她希望的。她會說,那是我如日中天的時刻。
她只敢和一個人談,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她說——只有在蒼鷺棲屋的那個角落裡,她的操控才會失效。她讓南·梅爾達跟她去,並努力解釋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解釋天賦如何需要真相,可真相卻從她手邊溜走了。她嘗試去解釋,畫畫怎麼會操控了她的生活,而她又怎麼痛恨起爹地找到的那個小瓷入——和別的財寶一起找到的,小小的瓷偶女人,那就是獎給莉比的戰利品。她想說清楚心底里最深的恐懼:要是她們不採取措施,那將死的就不止是雙胞胎,她們只是先走一步。死亡,在杜馬島上不會有盡頭。
梅琳達心知肚明,臉漲得通紅:伊麗莎白把小錫盒遞給羅森布拉特,他微笑頷首地收下。從那以後,我一直在想:如果她當時能知道那是她人生中的最後一根煙,是否會願意多吸幾口?我知道這有點病態,但沒辦法,我真的想知道。
她攙扶我走向卧室。這間房的窗戶小一點,月光也單薄些,但窗子敞開著,我能聽到海水嘆息不寧。
傑米說:「很理解你急迫的心情,但是——」
「好。至於伊麗莎白……就不太好了。對吧?」
「瞧瞧這個。」我把馬尼拉信封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羅森布拉特在克制自己的激動。連脖頸都紅了。我覺得他都快爆炸了。他終於說出了口:「去他媽的禁煙規章,伊斯特雷克小姐!」
「我的天哪。」懷爾曼說。
我笑了,「其實共有十六幅,一開始是用彩色鉛筆畫的素描。有一些陳列在外面,在門口,我挑了最好的幾幅油畫放在這裏。我知道,都很超現實,但——」
「藝術從來都不是易事,年輕女士。」伊麗莎白說。
「布朗糖果的事兒也是愚弄大眾嗎?那你腦袋裡那顆子彈呢?已經沒有了吧?」
「他不是。」她說,「但他也在手術室里觀測。」
「過獎了,」我又用法語說。「多謝。」
南·梅爾達說,她叫什麼?
愛麗絲·奧克在達瑞奧耳邊說了幾句,達瑞奧就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口香糖小錫盒。他把薄荷糖都倒在手心裏,再把盒子遞給愛麗絲,愛麗絲又拿去給伊麗莎白,她謝過愛麗絲,然後把煙灰撣在裏面。
海德勞克抓到了一隻把手,輪椅沒有直接後仰倒地,而是偏轉方向溜滑起來,撞向了傑米·古田的辦公桌。此刻,伊麗莎白分明是在癲癇中抽搐,像具木偶一樣在椅子里激烈地前後上下顛抽。束髮珠網震鬆了,如連枷般抽打著頭髮,又在熒光燈照射下閃閃發光。她的雙腳也在痙攣,一隻深紅色的無帶鞋被踢飛。天使們要穿我的紅鞋呢,我的心裏冒出這種念頭,而此時,鮮血就像台詞一行行浮現,從她的口鼻里噴涌而出。
「誰?伊麗莎白。誰醒了?珀爾塞?」
伊麗莎白朝我招招手。「埃德加,可以跟我介紹一下你的家人嗎?」
他揮揮手,顯然是覺得這沒什麼區別。那隻手放下來,又攥緊了我惟一的手腕,手指很涼,「我有一肚子的問題,朋友。比方說,她怎麼突然不畫了呢?我為什麼從來不畫畫呢?」
「我打算把你的畫展吹捧到天上去,埃德加。這或許對今晚的你意義不大,但或許日後會有用的。那些畫都太離奇了,非同尋常。」
「到閣樓里去找那隻野餐籃,」她說。「樓梯口的照片里,南·梅爾達抱著的野餐籃。」她又責怪般地看了我一眼。
「來,埃迪,你累壞了。上床去。」
「上帝啊,我不!」他譏諷而絕望地苦笑著環顧餐廳內外,還不住地點頭,「我真不能相信我們正在談這些,你知道,我一直在想,我會從夢裡醒來,一切都會回到老樣子,https://read•99csw.com私人護理懷爾曼,各就各位。」
其中之一或許就是橘色頭髮、穿著老式樣連體泳衣的女孩:伊麗莎白的大姐,阿德里安娜。
「我們聊得很好。」我說。
「不用,」我說。「我這輩子都沒像現在這麼清醒過,只是——」
「多謝。」我說,心想他大概還要一口氣說出堅持到底就是勝利吧!「太客氣了。」
「我們都很為他自豪。」梅琳達說著,幫她正了正項鏈。
「如果您在找懷爾曼先生,我相信他是去餐廳喝咖啡了。」護士說,「餐廳在四層樓。」
「啊哈,可在我看來,您又年輕又美貌。」伊麗莎白說……難道她就是幾天前陷在輪椅里扁著嘴嚼乳酪的那個老太太嗎?看今晚,絕對很難相信,她是很疲憊,但仍然讓人無法相信。「但沒您的女兒們年輕美貌。姑娘們,你們的父親——無論從哪個方面說——都是天才藝術家。」
傷臀感覺好了一點,深夜裡慣常有的抽搐疼痛緩解成鈍痛。世人常說,狗是人的最佳伴侶,但我會把好友票投給阿司匹林。我把椅子挪到懷爾曼身邊,這樣便能看到標題:杜馬島孩童墜馬後畫藝勃發——她是神童嗎?照片就在標題下面,我已經很熟悉那人、也熟悉那件黑色連體泳衣了:苗條版的約翰·伊斯特雷克微笑著,懷裡抱著—個微笑的小孩,那就是伊麗莎白,和全家照中的那個她年紀差不多,只不過,這張照片里的她對著鏡頭雙手舉起一幅畫,頭上還裹著白紗繃帶。照片里還有—個女孩,比她大得多,沒錯,就是阿德里安娜,或許頭髮就是橘紅色的——但一開始,我和懷爾曼都沒注意到她。我們都在盯著約翰·伊斯特雷克看,確切說,也是盯著頭上纏著繃帶的小娃娃。
她扭頭又去看畫,我靜悄悄站在她身邊,任由她去看。
「我懂黑暗,」他說,「你只想小心點,你猜黑暗裡不會長出獠牙,因為真的會有。當你伸手去摸電燈開關,想把怪物趕跑時,又經常發現斷電了。」
他用大拇指指向房間另一頭面色凝重的一家人。他們又開始激烈討論了。當爸的對著當媽的頻頻搖手,也可能是當姐姐的。「幾個月前,我還能告訴你他們在爭論什麼。現在呢,我只能靠經驗推斷。」
或是,她的褲子。
而我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當聚集在門口閑聊、透透新鮮空氣的鐵杆藝術迷們接二連三鼓起掌來時,我終於頓悟了:為什麼傑克和懷爾曼來得這麼遲。
「十分鐘。」懷爾曼在我耳邊輕聲說。「不能再久了,我想在基恩·海德勞克到場前送她出去。要是他看到她,準會嚇得拉出磚頭屎,而你也知道,磚頭會朝誰扔來。」
我想到湯姆·賴利剛剛說過,您的前妻富有洞見力,卻不太友善。
他點點頭,「如果你決定售出《女孩和船№8》,我相信光是那一幅就能賣出十萬美元。」
斯高圖的主展廳很大,對那天晚上而言顯然是好事情。儘管小房間里有食物、酒水和音樂,但人們似乎都更偏愛到大廳來。《女孩和船》系列陳列在大廳的中心地帶,用幾乎隱形的細索懸挂在牆上。《懷爾曼目視西方》則在大廳最裡頭的牆上,整個畫展里只有它和《女孩和船№8》這兩幅被我貼上了NFS標記;一幅是給懷爾曼的,另一副,我就是不想賣。
「明白了。」我說,起身回到輪椅后。
誰?我想問的,卻沒能發出聲。
我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回不去了。」
我便從帕姆開始,一直說到里克。傑克和懷爾曼也和他們握了手。
喊我的,是位迷人的紅髮女子,雀斑點點的酥|胸在薄如蟬翼的粉色抹胸連衣裙里呼之欲出,甚至有擠破緊衫的危險。她還有一雙綠色的大眼睛,和梅琳達年紀相仿,我還沒能開口應答,她就伸出手,輕柔地拉住我的手指。
「說了。」
「懷爾曼不能看字時,你給我讀過詩。還記得嗎?」

10

「在救護車裡她有沒有緩過神?說了什麼沒?」
那是孩子的畫,但其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高超稟賦,那匹馬面得活靈活現,嘴角那抹笑顯得十分狡黠,你可以把一打藝術系學生聚集在一間屋裡,讓他們畫一匹快樂的馬,我願意和你打賭,沒有一個能畫得像這幅那麼傳神。那隻大得離譜的胡蘿蔔也感覺不像是筆誤,而是快樂的一部分,一份增強劑,一份美妙的類固醇。
「我會的。」
莉比說,在我自己的寶貝盒裡呢,我的心盒。
「好吧……他們有什麼事兒?」

9

我把卡曼、卡迪和斯勞卜尼克夫婦晾在一旁,香檳酒杯還在安齊兒手裡。有人剛開口說,「打擾一下,弗里曼特先生,我想問問——」但我根本沒去聽。在那個瞬間,我只看到伊瑟生氣勃勃的臉龐和歡欣滿溢的雙眼。
「桌子在漏水。」
她左右看看,笑意滿滿。瑪莉衝到輪椅前,懷爾曼耐心地停下來,讓相對年輕的老婦盡情親吻伊麗莎白的臉頰,又在她耳畔輕聲密語,伊麗莎白邊聽邊點頭,也湊到她耳邊悄悄回話。瑪莉像只老烏鴉似的嘎嘎大笑,又環抱住伊麗莎白的胳膊。
「安齊兒,住嘴!」海倫·斯勞卜尼克喊出聲來,並伸手去搶他手裡的香檳。他卻安然地把酒杯伸到她夠不到的地方。
我不確定臨時搭建的吧台和牆壁之間是否夠輪椅通行,走了才知恰好夠寬。我小心翼翼地把輪椅推下窄窄的過道,慶幸至少能因此把大隊人馬隔在身後。
好吧,你看到了,我記得骨折事件是去教堂回來后發生的。那只是記憶的集體舞里跳錯的一小步。總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譬如說,在評論家稱為藝術傑作的這些煙霧彈面前,帕姆是惟一能看穿現實的人,她的立場是別人無法企及的,至少在我這個個案里是。從這方面說——也或許還有很多值得一說的方面——她依然是我的妻子。說到底,似乎只有時間才能宣布離婚判決。能判決的,只能是部分。

3

「她和雅克·羅森布拉特有過一段。還挺認真的呢。」
擁抱過後,我和卡曼握了手。他的大手簡直能把我的吞沒。
我搖搖頭,不確定該說什麼。街上幾乎沒有別的車,果然如她所言。人行道上更是人影也沒有。

4

我覺得南·梅爾達相信她,因為她見過大男孩?因為她也見到了查理?

2

懷爾曼!我醒得很早,和我的小瓷人們玩得好開心啊!
她把車停靠在醫院門前,就著一盞「上下客不超過五分鐘」指示燈的燈光,瑪莉說:「準備好大吃一驚吧。我反正是驚過了。我有個老朋友是審稿編輯,是她幫我追查到的——她比莉比年紀大,但至今眼明耳聰。」
「不是。」我答道,也為自己平靜的語調深感震驚。「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她灌輸到你腦海中的。你們可以原諒我離開一會兒嗎?」
「謝謝你,伊麗莎白。」
他指了指主廳里的那些畫,「那些到底是什麼,說真的?我是說,真不是蓋的啊,因為——我不會對太多人承認——它們讓我想起我沒有吃藥時腦子裡的動靜。」
「對不起,」我說,「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但我只是……我畫畫,然後就……」
「太客氣了。」我重複—遍,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什麼,說真的,維斯迪克先生指望我做什麼呢?給他家裡打電話,再謝他一次?向他借筆貸款,用我的畫做擔保?
「這是中風了嗎?」懷爾曼問,「我從不知道中風會這樣劇烈。」
「她摔傷了腦部,我開槍射中了腦部。你的腦袋是被挖土機撞傷的。」
我只是搖搖頭。我們現在走到主廳了。所有的畫都掛在六英尺的高度,整個展廳顯得近乎遼闊。牆上覆蓋著粗紋的棕色裝飾布,貌似粗麻質地,惟獨《懷爾曼目視西方》那幅畫的背景牆是空白的。我推著伊麗莎白一路走。輪子在淡藍色地毯上悄無聲息地滑動。身後的人群或許停止竊竊私語了,要不就是我的聽覺自動屏蔽了雜音,我好像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些畫,如從一卷電影膠片里截取的連續靜幀畫面,看起來古怪異常。每一幅都比前一幅更清晰一點,聚焦更明確一點,但畫面在本質上都保持一致,始終是我在夢裡驚鴻一瞥初見的那艘船。也總是夕陽照耀,注滿西面的光線永遠是一攤劇烈的鮮紅,如經錘打,血色濺穿海水,又染上了天空。船,是三桅木船的屍骸,恍如死人堆中飄出的某物似有若無漫浮其上。帆,毋寧說是破布。甲板荒蕪。每一個角度都有恐怖之感,儘管無法用言語描述究竟是何物如此恐怖。你就是為孤零零坐在平板小船里的女孩擔憂——穿著格子裙首度出現的小女孩,飄浮在深酒紅色海灣里的小女孩。
我沒有現成的答案給她,但愛麗絲·奧克救了我,「埃德加,達瑞奧問你能不能到傑米的辦公室去?就幾分鐘?我願意陪您的家人去主廳參觀,您可在那兒跟她們會合。」
我給她定了個套間,起居室很大,顯然,這兒辦過一場展前派對,因為有兩張客房服務餐桌還在,盤子里還有剁余的夾魚子麵包片,我還看到兩隻——不,三隻香檳酒冰桶。兩隻酒瓶底兒朝天插在桶里,已然壯烈犧牲,第三瓶似乎還活著,但也是苟延殘喘。
「親愛的,」我說,「我從懷爾曼那兒學來的。他娶過一個墨西哥女人。」
「你看到木馬了嗎,埃德加?」她伸手去指,手抖得像篩子一樣,指甲塗成了珊瑚紅,大概是安妮瑪莉塗的吧。「那是我姐姐的,苔絲和勞拉。她們最愛它了。不管走到哪兒都拖著那該死的玩意兒。她們淹死以後,那東西就放在輪波波外面,就是側面草坪上的孩童遊戲屋,我父親不忍心再看到它。葬禮上,他把它扔進海里了,連同一隻花環,當然了,掛在馬脖子上的花環。」
「在《女孩和船》系列里,只有—個女孩我一直不能確認身份,就是第六號作品里小船上的那個姑娘,橘色頭髮。穿著藍色連體泳衣,黃條紋的肩帶環在脖子上。」我指了指瑪莉·愛爾給我的照片複印件中的阿德里安娜。「就是這個姑娘。就是這件泳衣。我很肯定。伊麗莎白也是一眼認出來的。」
「爹地,這是里克·杜索。」梅琳達說。
他搖搖頭。「只有答錄機。」
是她乾的,我在心裏冷漠地說,珀爾塞,管她是誰。
「讓你坐五十個仰卧起坐唄。」說著,她喜笑顏開,眼裡也噙滿淚花。「電話里不是跟你說了嘛,瞧瞧你呀,曬得好黑,真是個帥小伙!」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她熱烈地擁抱我。
「放大鏡只會幫倒忙。」
「這種美事經常發生嗎?」卡曼問到,與此同時卡迪也在發問:「離婚對你有好處吧,埃德加?」說完,他倆對視一眼,爆發出朗朗大笑。
他的手就垂在她面前,她一把抓住,緊緊捏著,看起來很用勁,因為海德勞克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自此往後,它們都不在杜馬島上了。
「是的,」他說,「和帕姆很有關係。我可以跟你說嗎?或許你已經知道了?」
她用兩隻手指封住我的唇,「我不想聽你道歉。」
我相信,每個了不起的藝術家都有一隻紅色野餐籃。
「太漂亮了。」我說。
「伊麗莎白,我們該走了。」海德勞克說。
她們站在那個安全的角落,南·梅爾達想了又想。我相信她知道必須做什麼。她或許沒有藝術鑒賞力——瑪莉·愛爾也沒有——但我想她是真的知道。勇敢不是用來顯擺的,勇敢只需要實際行動。如果真相太可怕,不該被全世界看到,那也可以再次把真相隱埋起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我肯定,這種事屢見不鮮。
帕姆翻了翻白眼,在那個瞬間,我本可以滿足地回她一眼,但我只是把伊瑟攬在雙臂里,親吻她的頭頂心,就在這時,瑪莉·愛爾煙熏多年的破嗓突然從斯高圖的門口傳來,她用震驚、不可置信的語調高呼道:「莉比·伊斯特雷克!我真不敢相信自己該死的眼眼啊!」
我知道un cadeau是什麼,當然;他的異域腔調還給了我女兒一個新的昵稱,這才是大發現,這比別的事情更能讓我明白:她現在更像是他的,而不再是我的了。
「我肯定情況會有好轉的,」傑米說https://read.99csw.com,「現在呢,我們該舉杯了。」
「我們為什麼不快速把其他畫瀏覽—遍,然後給你拿杯冷飲?」我問她,現在懷爾曼滿意地點點頭,給我作了個OK的手勢,「這兒很熱,就算開著空調也沒多少用。」
「很好。看上去,她們都挺好的。也都非常善解人意。」
「夫人……伊斯特雷克小姐……您不能太累著自己。」帕姆說。
據《周鳴報》報道,小伊麗莎白在回家康復的第一天就開始埋頭作畫。她很快就上手了,「在她驚奇不已的父親看來,她的畫藝和高超技能每分每秒不斷遞增。」她先從彩色鉛筆畫起(「聽來很熟悉吧?」懷爾曼問我),之後,迷惑不解的約翰·伊斯特雷克又從凡尼斯小鎮上給她買了—盒水彩顏料。
「去吧,埃德加。」帕姆說完,又對愛麗絲說,「我早就習慣他被別人叫走了。我們結婚時,這就是生活的模式。」

8

我們並排坐在床邊,坐在月光下,「那你想要什麼?」
「不是中風,有什麼東西封住了她的口舌。帶她去醫院——」
海德勞克也彎下腰,把她的頭顱往後放正,想減緩她那嘶嘶作痛的呼吸,沒多久,我們就聽到救護車警鈴聲由遠至近而來。
我回頭去看第六號,小船里的女孩是橘黃髮色,「那是你姐姐?」
「沒有。」我答,但《女孩和船》系列比先前任何時候都更令我不安。部分原因是它們一字排開張揚懸挂,詭異彷彿在疊加中變得更為劇烈。
要勇敢。別害怕畫下隱秘的物事。沒人說藝術總是微風和煦,有時候它會是颶風暴雨。縱是如此,你也決不能有半點猶疑,也不能改變路徑。因為,如果你對自己撒大謊、犯下藝術大忌—一確實是由你說了算——就會錯過獲取真相的良機。真相不總是美妙的。有時候,真相就是大男孩。
「上帝啊,當然不是!可是,多年慘淡經營后,看到這種火爆場面真的蠻奇特的。」
「埃德加?」帕姆輕聲叫我,「我們還是朋友嗎?」
「嚴格地說,並不是我的專機,但一樣多謝你,」我說,「你們倆——」
「是的。我只是不知道為什麼。」
「記得,夫人。」我當然記得,那是多麼甜蜜的插曲啊。
「她昏過去了嗎?」我看到她癱在椅子里,雙目圓睜,但眼神空洞,獃滯地望著遠處角落。「伊麗莎白?」沒有反應。
「我在島上最好的朋友們,」接著又對伊瑟說,「其中之一,就是路盡頭的那位老太太,記得嗎?事實證明,她不是教父的新娘,而是女兒,她叫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她非常可愛。」
伊麗莎白沖她笑了笑,又對我說道。「我想看看畫,自己做個判斷。埃德加,你可以縱容我嗎?」
「寶貝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愛之極,便成痛。這是懷爾曼的至理名言。
「親愛的,那就是已售出的意思。」愛麗絲答。
「有什麼事需要我為您的家人效勞嗎?」
「到這兒來,埃德加,」她說,「讓我看看你。」

6

他笑起來,老湯姆看起來還不錯,自我們最後一次在法倫湖見面,他胖了幾磅,我以前讀過一篇文章,說抗抑鬱葯會有增重的副作用,男性患者尤其會,在他身上,多幾磅肉是沒問題的,眼睛下的空洞已經填上了。
第一幅畫中,死亡船的角度不對,因而看不到船身上的名字,第二號作品中,角度略有調整,但小女孩(仍然披著帶人造感的紅髮,穿著瑞芭的波爾卡圓點小裙)卻擋住了船身,只露出一個P字。第三號,P變成了PER,瑞芭已顯然變成了伊瑟,即使背對著觀眾也依然明顯。約翰·伊斯特雷克的箭槍平放在小船里。
懷爾曼把臉埋進雙手裡。
懷爾曼艱難地吸氣,渾身顫抖,又艱難地長長呼氣,再點點頭,跪倒在她身旁,開始梳理她的散發。伊麗莎白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還有浮腫,彷彿剛剛經歷一次嚴重的過敏反應。
「不久前,她和我聊了一小會兒,談到要把自己的人生照顧好,可謂是一針見血。」
我帶著她們四處觀看,湯姆、布仔和明尼蘇達來的眾人跟在後面。到場的很多人肯定是頭一回參加畫廊活動,但都頗有禮儀,給我們騰出足夠的空間獨處。
「什麼事?」帕姆問,「出什麼事了?」我走向門口時,一邊攬著伊瑟,一邊挨著帕姆,琳內和里克也跟著如夢方醒的我,掌聲漸起,人們都湧向門口,伸長脖子看。「誰來了,埃德加?」
「把她浸回水裡,讓她沉睡。」

1

「走吧,」她說,手上的紫水晶戒指在輪椅扶手上敲出清脆的響聲。「讓我們去看船吧。別猶豫了。」
「還有這些……怎麼回事?《海螺貝的夕陽》從第一號跳到了四號?」
「當然願意。」
「摁住她!」侮德勞克喊著,懷爾曼縱身撲過來,壓在輪椅扶手上。
人們陸陸續續往外走。我聽到達瑞奧在對外面的人群說,一切都沒問題,伊斯特雷克小姐有點暈,但她的醫生已經趕到她身邊,她正在恢復。傑克就快出門時,伊麗莎白叫住他,「年輕人!」他一轉身。
「別說話。」
五分鐘后我站在了847號房門外,手裡拿著門卡。我把卡片湊近狹縫,又把手指朝門把挪,然後回頭望向電梯,我在那兒傻站了足有五分多鍾,精疲力竭乃至無法做出決定,如果不是聽到電梯門打開、一群喝得醉醺醺的人大笑著魚貫而出,我或許還會站更久。我擔心那會是熟人——湯姆或布仔,大塊頭安齊兒夫婦,甚至可能是琳和里克。雖然我沒有包下整個樓層,但訂下了這一層的大多數房間。
「向埃德加·弗里曼特致敬,祝光輝偉業前程無量!」羅森布拉特說著,舉起杯。我們碰杯,一飲而盡,卻根本不知道:所謂的光輝偉業在實效層面已然走到盡頭。
伊麗莎白仍目不轉睛地凝視《女孩和船№8》。「那些……那些戰利品……你能認出多少來?」她問。
「你確定——」
傑克拍了拍我的肩,傾身向前湊在我耳邊說,「海德勞克醫生已經進樓了。懷爾曼想讓你加快速度,如果可以的話。」
「好。」她說,「我是有點累。但是,埃德加?」
「天呀,卡迪!」我喊道,「要是你把我推倒在地,看你怎麼辦?」
過了—會兒,梅琳達和身後的小夥子才走到我們身邊。他比她高出一大截,活像佔領高空的直升機。我沒有第二條手臂再去攬她人懷,但她可以,便一把抱緊我,親吻我的臉頰,「晚上好,爸爸,恭喜你畫展成功!」
「真希望我能在她盛年時就認識她。」
「能幫我向莉比轉達慰問嗎,如果她還能聽得了這些的話。」
「全部?」我耳語般怯怯地問了一聲,連自己都聽不清說了什麼,卻見達瑞奧把香檳酒杯放在我手裡。
「當然。」
他有一條手帕,抖開遞給她。
「我不知道,」我說,「她還沒看過。」
伊麗莎白用手腕推開水杯,「埃德加,」她用沙啞的嗓音說道:「埃德加留下。」
「信任他做什麼?」懷爾曼問。
「如果她說了什麼,你要仔細聽。」
「是嗎?」
「我也一樣。」帕姆一邊回應一邊上下打量。她肯定挺喜歡他的,因為她笑了——讓她容光煥發的真誠笑容。「我們成功了,是不是?在他那兒並非易事,但我們辦成了。」
三行字都陰森詭譎的,但最後—行讓我的皮膚上頓起戰慄。
即便那些不知道約翰·伊斯特雷克惟一在世的愛女離群索居多年的人也都明白,名人到場了,當我推著輪椅走進掛著夕陽系列的小廳時,被瑪莉·愛爾情感豐沛的驚呼吸引來的人群也全體轉向。懷爾曼和帕姆走在我左邊;伊瑟和傑克在我右邊,伊瑟幫我穩住輪椅右側扶手,確保它能照直前進。梅琳達和里克在我們後頭,卡曼、湯姆·賴利和布仔在他們身後。我們三組人後頭,便是浩浩蕩蕩的全畫廊的觀眾。
「裏面藏著這麼大的天賦,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她窮追不捨。
「我不知……我的想象……」我啞口無言了。第八號作品小船里的女孩不是戰利品,但她是伊瑟。綠裙子,露背,交叉背帶,對小女孩來說未免太性感了,但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了:那是伊瑟最近剛買的新裙子,從郵購目錄上訂的,伊瑟不再是小女孩了,可是,網球仍然是我心頭的謎團,鏡子不能說明什麼,頭飾也一樣,事實上我不知道倚在前桅上的自行車是媞娜·加里波第的,但恐怕是……不知為何,我的心裏就是能肯定。
我環視大廳,似乎大多數人都聚攏過來,要看我拆開禮盒,湯姆·賴利都快蹭到帕姆的肩膀上了,布仔緊挨著他。就在他們身後,瑪格麗特·博茲曼攤開手掌,給了我一個飛吻。在她身邊的是陶德·賈米森,救我命的好醫生……還有兩對叔叔阿姨……我以前的秘書,魯迪·路德尼克……還有卡曼。當然,決不能漏掉他……還有他身邊的卡迪。他們都到齊了,除了懷爾曼和傑克,我的親朋好友都到了,我不禁費神去想:是什麼事拖了他們的後腿?但眼下,那似乎是次要的。回想過去,自己從醫院病床上醒來,糊裡糊塗,只有無盡的痛楚清晰地陪伴我,而我現在環顧身邊,驚訝一切竟可以如此天翻地覆地改變!所有這些人都在這一夜重返我的生活,我不想哭,但我肯定會哭的;我感到自己已經像張綿綿紙巾,就要在豪雨中消融。
回到大廳,我穿過人群向家人走去,想盡我所能地笑談山海經,一路上,湯姆·賴利在我身邊,「老闆,這太不可思議啦,」他說,「但也有點鬼森森的。」
寂靜中,只有啜泣隨著她的呼吸起伏。瑪莉·愛爾目瞪口呆,停不住手的筆記算是記到頭了,拍紙簿在垂下的手裡已被忘卻,另一隻手抬起來,捂住了嘴巴。懷爾曼則指向一扇隱蔽的門,非常巧妙地藏在棕色亞麻布裝飾牆裡。海德勞克點頭應允。突然,傑克出現了,事實上,正是傑克操控了局面。「伊斯特雷克小姐,你馬上就要出去了哦,」他說,「別擔心。」他一把抓住輪椅把手。
「如果你想明白了,能不能告訴我?」
「什麼也沒有啊,」梅琳達說。她猶疑地望著辦公室,那扇門在傑克和伊麗莎白背後合上了。「她的精神不太穩定,還是別的問題?」
我看到懷爾曼的無聲唇語:別把她累壞了!
「多謝您。」
我覺得她都見識過了。
「哦,好吧?」懷爾曼問,「這算什麼意思?哦,好吧?」
「這可不是開玩笑啊。」我喃喃自語,把腰彎得更低、湊得更近去看……可惜,效果反而不好。我只能看到照片起碼經過了四層干擾:照片本身不夠清晰,新聞報紙對相片像素的折損,複印件對報紙原件的折損……還有時間對一切的消磨。如果我沒算錯,這張照片該有八十歲了。
梅琳達,我心裏說,當然會是梅琳達——
重症監護病房的當班護士告訴我,伊麗莎白還在手術室里。我再追問詳情,她答說不太清楚,我只能環顧等候室。
「藝術就是記憶,埃德加。沒有比這更簡單的說法了,記憶越清晰,藝術就越傑出,也越純凈,這些畫——傷透了我的心,又令它重生如新。知道它們都是在鮭魚角完成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啊,無論如何都高興啊。」愛撫我頭髮的那隻手略微抬起,「告訴我,你給那幅取了什麼名字?」
我把話筒從他手裡奪過來,「打外線要先撥9,」夾在耳朵和肩膀間的電話果然撥通了,話音沉穩的女士問我有何緊急狀況,我答得上來。而問到地址時,我傻眼了。我甚至連畫廊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就算伊麗莎白認出了箭槍,她也沒言語,我推著她慢慢沿著這排畫走,船也彷彿在推進,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近,黑色桅杆如手指一樣慢慢迫近,帆布如死肉一般垂盪。天上的熔爐透過畫面中的余白處熾烈閃耀。現在,船樑上的名字已是PERSE了。或許後面還有幾個字母——空間足夠了——但即便有,也隱沒在黑影中了。在《女孩和船№6》中,船身已迫向小船,小女孩穿的像是藍色汗衫,有黃色肩帶環繞脖頸,頭髮變成了黃色偏橙;這也是一系九-九-藏-書列小船女孩中我惟一不能確定身份的一位,或許是伊瑟,因為其餘幾個都……但我很沒把握。也是在第六號作品中,第一批玫瑰花瓣出現在海面上(還有一隻鮮黃綠色的網球,上面有DUNL幾個字母),船板上也突然多出許多奇奇怪怪、又虛浮無用的玩意兒:一面全身鏡(映照出夕陽,結果卻像注滿了鮮血),一匹孩子玩的木馬搖椅,輪船衣箱,還有一堆鞋子。這些物什同樣出現在第七號和第八號作品里,並且又有新的玩意兒圍在它們周圍。前桅上靠著一輛小女孩的自行車,船尾堆著一些頭飾,船身中部則立著一隻大沙漏——同樣映照出夕陽,也同樣如注滿鮮血,而非黃沙。《女孩和船№8》里,珀爾塞號和小船之間的海面上,飄浮著更多玫瑰花瓣,網球也更多了,至少有六七隻。還有一隻腐敗的花環懸在木馬搖椅的長頸上。我幾乎都能聞到殘花敗葉的腐臭彌留在靜謐的空中。
「別忘了。」她對他說。
伊瑟踮著腳尖,想再看一眼。「爹地,」她吞吞吐吐地對我說,「那些是臉孔嗎?在水裡的臉?」
那些臉孔。
那幅畫,畫的是一匹馬越過馬廄柵欄往外張望。它好像還在笑(笑得也不像馬)。前景中有—個背對著我們的小女孩,金色髮捲一綹一綹,正舉著一隻鳥槍大的胡蘿蔔,要餵給微笑的馬吃。畫面兩邊都有棕櫚樹,就像攏在舞台兩邊的幕簾。還有輕盈的白雲朵朵飄在天空,一輪艷陽四射喜氣洋洋的光芒。
最後一封是帕姆寫的,只有一行字。我知道她去世了。此外的萬語千言盡在信封之中,那是她的房間門卡。
「我沒有動筆——」或許我有?記憶又開始耍我了,每當有壓力就時常會這樣。如果此刻有人問我大女兒的法國男友叫什麼名字,我說不定會說他叫雷內。畫家馬哥利特的名字。夢已傾頹。這兒就有一場噩夢,蓄勢待發。
「還有首詩。我不記得作者是誰,但開頭是這樣寫的。『說吧,記憶,我或許沒有忘記玫瑰的香氣,也不曾忘懷微風揚塵的聲響,也或許能再次淺嘗海水碧綠。』感動你了嗎?是的,我看到了。」
「這兒和那兒怎麼能比!」她打斷他,眉頭鎖得更緊了,我心想,里克呀,你是個法國人,可要徹底摸透這位獨一無二的英國小姐,你還有得好學哩。
我什麼也沒說……但並非因為認為他說錯了。
「跟她說,老闆,我說的是事實。」
「伊麗莎白,夠了。」海德勞克說,「我要帶你去醫院做些測試。我親自監督給你輸液。陪你休息——」
「她富有洞見力,卻不太友善,」湯姆說,「怪異而殘酷的組合。」
這又讓我想起了伊麗莎白,我看到她坐在瓷偶鎮的後面,就像《時代女人》里的凱瑟琳·赫本,而她說的是:瞧,我把孩子們都放在學校大樓的外頭了!快來看啊!

5

我上了車,車門關上時一陣悶響,我緊張地發現,自己的屁股好像在不停往下陷,大概會當真落在棕櫚大道的路面上吧。好歹,陷到一定程度就止住了,「聽著,埃德加,」她說著,又遲疑了一下,「我還能叫你埃德加嗎?」
我把門卡插|進了卡槽,電子鎖,你甚至不需要扭動把手。綠燈亮了,就在那群人的笑聲順著走廊逼近時,我溜進了門內。
「對極了,」里克說,「我真這麼想,我還打算過來……裝得很有禮貌,可結果呢,卻搜腸刮肚想不出更適合的讚譽美詞,我只能說,太神奇了!」
我們站在那兒,看著牆上的畫。過了一會兒,她嘆了一聲,說,「懷爾曼,你帶紙巾了嗎?」
我打開了盒蓋,拉出些白花花的包裝紙,果然,看到的東西不出我所料……儘管我知道那出自一句玩笑,可現在已不再是玩笑了,梅琳達和里克從法國買給我的貝雷帽是猩紅絲絨質地,摸上去光滑如綢。一定不便宜。
「amada是什麼意思?」
最親近的人們曾坐在那裡又說又笑、為我的勤勉和好運乾杯豪飲——我肯定她們會這樣做,但我想繞開那些椅子。看到最後那瓶香檳插在冰水裡,我將它取出,對著映出薩拉索塔海灣的與牆齊寬的落地觀景玻璃窗,獨自說道:「向您敬酒,伊麗莎白。Hasta la vista,mi amada。」
我看了。我的家人也看了。
「馬的尺寸被誇大了。胡蘿蔔也是。甚至陽光也被強調了。這就是孩子眼裡的快樂啊,懷爾曼!」
但她也很強壯,我忘了這一點。她撐住了我的重量,先靠在卧室門框上,再雙臂攬著我站起來。我把自己那條胳膊環在她腰間,臉頰搭在她肩頭,只想嗅聞她的芳香。
「不是超現實,它們都是經典之作。任何傻瓜都看得出來。畫里包含了各種元素:土地……空氣……水……火。」
懷爾曼從亞麻襯衫的衣兜里拿出畫展請柬,封面上印有《杜馬視界》的主題語。他翻到背面,露出潦草記下的三行字,筆跡上下顛抖——準是在疾駛的救護車裡寫的,但我看得出來寫了什麼:
我開始往壞處想,譬如薩拉索塔紀念醫院。「我真不喜歡這個答案。」
伊麗莎白鬆弛的面孔上,只有雙眼熠熠閃光。她的指甲深深摳進我腕上薄薄的皮肉。「然後想怎樣?放在另一幅你已經動筆的新畫旁嗎?」
「抓牢椅子!別讓它翻倒!」懷爾曼怒吼,而我做不到——我只有一隻手,還被伊麗莎白死死攥住,動彈不得。
「你氣色真好,」帕姆在我耳邊悄悄說,「哦不,該說太棒了,我都不知道在大街上遇到,我還能不能認出你。」
我搗鼓不好老爺車儀錶盤下的按鈕,擺弄了一會兒,那扇小門兒才掉下來,活像死屍的下巴。除了馬尼拉信封,裏面還有好多玩意兒——地質考古學家完全能以此為基地,獲取回溯至一九六五年的美國人生存樣本。但信封是擺在最前面的,上面還有我的名字,列印的。
「以前你給這些傢伙建造銀行分行時,得拼著老命和他們糾纏才能讓他們付清超支部分。」安齊兒說。他今天穿了藍色西裝,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快撐爆那件衣服了。活像不可思議的綠巨人,「那時候,他只把你當個笨蛋,以為你要攪和他的好日子。現在他那樣子看著你。好像你能拉出金屎條。」
伊麗莎白仔細看過《我看到了月亮》和杜馬島路系列,但她看到《海貝上長出的玫瑰》時敞開雙臂,好像要擁抱那幅畫,那姿態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放下手臂后,她扭頭看著我說,「那是精華所在。杜馬的精華。在島上住過的人永遠無法徹底離開,這就是原因所在。」她又看向畫。點著頭,「《海貝上長出的玫瑰》。很正確。」
小傢伙們說,這是莉比的青蛙,長牙齒的青蛙。
「娶過?」
我肯定聽過你的名字,但可惜,我想不起來了,現在老這樣。
我笑了。我想把香檳放回酒桶,卻失手了。該死的,我沒看清桌子。酒瓶落在地毯上,滾了出去。曾經,教父的女兒是個小女孩,雙手抓著一幅微笑的馬駒的畫衝著鏡頭笑,攝影師大概是個戴草帽、系袖帶的歡快小伙,接著,她就變成耄耋老婦,生命的最後一程是在輪椅里痙攣,抽搐得髮網散落,在一間畫廊辦公室的日光燈下,眼看著最後一隻髮夾也跳飛。其間的歲月呢?白駒過隙,頷首揮手間已隔滄海桑田。到最後,我們都會墜向地板。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誰,但我還是點點頭。
他拉住她的雙臂。伊麗莎白掙脫開他的手。其後勁又把伊瑟送過去的水杯撞飛了,砸在一而空牆上。杯子碎了。有人尖叫一聲,不可思議的是,還有個女人大笑起來。
有朝一日,如果你活得夠長、腦體零部件也都能正常運轉,你就能牢記著此生最後一件妙事而活下去。這麼說不是消極,只是符合邏輯罷了,我希望我的妙事額度還沒有用完——如果我相信已用完,那活著也沒什麼好追求了——但美妙的事總要隔很久才能有。我清楚地記得最後一次,那發生在四年多以前,四月十五日的晚上,在斯高圖畫廊,具體時間是在七時四十五分到八點之間,棕櫚大道夜色初上,微藍暗染。我知道時間,因為我一直在看表。斯高圖裡已人滿為患,甚至比法定限制人數還要多一點,但我的家人都還沒到。當日白天,我已見過帕姆和伊瑟一次,懷爾曼也為我確認過梅琳達的航班會按時到達,但已經到夜裡了,她們卻都沒出現。也沒電話來。
我翻下扣鉤,抽出兩張老報紙的複印件。「那個,」瑪莉說,「是從一九二五年六月夏洛特港的《周鳴報》上找到的。應該就是我朋友安吉看到的那篇報道,我以前沒搜到它,是因為我從沒想過要到那麼遠的南方城市夏洛特港去找。況且,《周鳴報》在一九三一年就停辦了。」
但搶盡風頭的是伊麗莎白,伊麗莎白引爆了如雷掌聲,甚至那些根本不知道她是何方神聖的新一代觀眾也拚命鼓掌,她穿了一套黑色棉質套裝,寬鬆有餘,卻極其優雅,頭髮挽在腦後的紗網裡,網上的珠釘在畫廊的射燈照射下如鑽石般熠熠閃光。頸項間掛著—條金鏈,垂著—顆象牙雕刻的墜子。腳上也不再是弗蘭肯斯坦式的大號球鞋,而是高雅迷人的深紅色無帶輕舞鞋。節瘤鼓凸的左手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支鑲金雕銀的煙嘴,插著一根還沒點燃的香煙。
帕姆低頭看她,仍然掛著宜人的笑容——我最初就是因為這種笑才愛上她的。「您知道有多久沒人稱呼我年輕女士了嗎?」
「我也這麼想。你有沒有打過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家的電話?蒼鷺棲屋?」
「我們來給你提提神,老闆?」安齊兒·斯勞卜尼克在我左側,像以前一樣,臂彎里攬著愛妻。
我也能理解,她為何如此堅持,我不喜歡看到酷似自己女兒的人物坐在那條腐敗的立桅船里,哪怕偽裝在很久以前的孩童身形里。而且,帕姆只覺得迷惑憂慮,也令我相當驚訝,當然,這些畫找不到機會對她施加作用力了。
「當然。」
「我們估計你還沒來得及走一圈,那樣,你會發現所有畫上都有紅點了,」傑米笑著說道,臉紅紅的,準是興奮極了。「每一幅畫、連同速寫——只要是能出售的——已全都售出了。」
南·梅爾達說,你的新娃娃現在在哪裡?那個瓷娃娃?
「打了那麼多通電話,終於見得廬山真面目,我很高興。」懷爾曼對帕姆說。
梅琳達在《槐米的夕陽》前駐足,足有一分鐘,再轉向我,用近乎責難的口吻問:「如果你一直以來都能這樣畫,爸爸,那以上帝之名,你為什麼荒廢整整三十年大好光陰去蓋城郊擴建大樓?」

7

我把帽子取出盒子,高高舉起。圍觀的人們發出「哦——」的讚歎聲。梅琳達和里克快樂地對視一笑,帕姆以前老覺得琳得不到我足夠的關愛和肯定(可能她沒錯),此時卻神采奕奕,滿意地看了我一眼,帽子戴上了頭頂,非常合適。梅琳達抬起手,幫我調整了一下角度,再面向觀眾,雙手指向我,用法語說道:「大家瞧啊,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人們熱烈鼓掌,高呼萬歲!伊瑟親吻我,她又哭又笑的。我記得她白皙頸項的柔軟,也記得她嘴唇的觸感,親吻落在我的下巴上。
我的左邊有—個隱蔽的小間,吧台和八幅夕陽畫都吸引了一大群人,本地音樂學校的三重唱正在喪樂版本的《我好笑的情人節》奏聲中引吭高歌。瑪莉·愛爾(手握香檳,目前還很清醒)正在對一小群聚精會神的觀眾詳細解說某個藝術問題,我的右邊則是一間大堂,安排了自助餐飲,一面牆上掛著《海貝上長出的玫瑰》和另一幅《我看到了月亮》;另一面牆上的是三幅杜馬路的風景,我注意到,好些人用手機偷|拍照片,儘管門邊就有—枚三角架標識,警示諸位:嚴禁拍攝。
「那就是說,如果這樣的事註定要發生,」海德勞克說,「你認為她想置身何處?在家裡、躺在床上?還是在充滿最美好回憶的畫廊里?」
「你好,我的朋友,」懷爾曼招呼我,送出乏力的苦笑,他和伊麗莎白、傑克一起進畫廊時向後梳平的頭髮頹敗地掉落在耳胖,眼圈黑得很。「你幹嗎不給自己拿杯咖啡?喝起來像工廠廢九*九*藏*書料,但保證能頂住眼皮不掉下來。」
「說不定他們仨正往這邊趕呢。」羅森布拉特說。
「你當然要相信這一點。」我說。我匆匆吻了她一下,卻盡了獨臂人的全力給她一個滿懷的擁抱。伊瑟依偎在我—側,梅琳達在另一邊使勁擠,都快把我的肋骨壓疼了,但我不在乎。我聽到大廳里的觀眾不約而同鼓起掌來,掌聲卻彷彿很遙遠。
海德勞克的電話打完了。「醫院那頭已經準備好了。救護車馬上就到。」他目光炯炯地瞪著懷爾曼,接著。又鬆弛下來,「哦,好吧。」
我把電話遞給海德勞克,繞著辦公桌回到懷爾曼身邊。
「不對,埃德加——應該謝謝你。」
「她為什麼停筆,我不能確定。或許她忘了——不想再提了——也可能故意撒謊,徹底否認。至於你,你的天賦在於感應力,在杜馬島上,感應力會升級為讀心術。」
「好的。」我說,「瑪莉,你大概都不會信。但……這是你絕不會發表的一個故事。謝謝你送我來。也謝謝你光臨我的畫展。」
「不了,謝謝,讓我蹭一口你的就夠了。」我的褲兜里有三片阿司匹林,我把它們全倒出來,用懷爾曼杯里的咖啡送下肚。
「我一開始就該信任你,」她說,看著傑克出去,又用更虛弱的聲音道,「他是個好孩子。」彷彿力量正從她體內消逝。
「不,埃德加也要走,」海德勞克說,「你已經興奮過——」
「當然可以。」我說完,他一轉身就不見了。
但對真正的藝術家來說,真相會堅持到底。莉比·伊斯特雷克可以捂住她的嘴,但不會停下手裡的畫。
「我可以充當助手嗎,埃德加?」卡曼的男低音響起。
「弗里曼特公司怎麼樣了?」
「你沒事兒吧,埃迪?」帕姆低聲問我。
「我沒有怪罪你,」她的雙眼深深陷入眼窩,「我早就該知道的,這就是她的力量。也是從一開始讓你畫畫的那種能量。」她又看向懷爾曼。「還有你。」
這時候,羅森布拉特正在口袋裡使勁掏。最後取出一盒癟癟的火柴,盒子都快壓扁了,好像剛從埃利斯島上岸、偷渡美利堅合眾國成功。他打開盒子。取出一根火柴。
接著,帕姆也來到我面前,就是這個女人,不久前我還痛罵她是臭婊子,她一身藏青褲裝配天藍絲綢上衣,戴了一串珍珠項鏈。還有耳環,很襯她,漂亮的低跟鞋,同樣很襯她,如果我能細看標籤,會證實那全都是明尼蘇達品牌貨。她顯然被人山人海的場面以及全然陌生的環境嚇壞了,但臉上依然掛著鼓舞人的微笑,一如往昔。在我們的婚姻里,帕姆表現出很多特質,但從來都沒有無望的表情。
「我不明白,為什麼她就有權利讓她的香煙來污染我們的肺。」琳說道,眉間已皺出一道縱紋。
「不用了,」我說,「他們和達瑞奧、傑米還有明尼蘇達州全體人士共進晚宴呢。如果來得及,我自己也會去——趕得上甜品就好,我也為他們定好了麗茲的客房。要是沒變動,我會在明早和他們見面的。」
「十分鐘。」我答應了,又推著輪椅走進有自助餐飲吧的大廳,人們仍跟在我們後面。瑪莉·愛爾記起了筆記。伊瑟騰出一隻手來塞進我的臂彎,又朝我一笑,我也對她笑,但又有了在夢遊的錯覺,那種隨時都會讓你陷人夢魘的噩夢。
我抬眼,剛好和懷爾曼對視,他儘可能不讓人注意地輕聳雙肩,彷彿在說:是她堅持要來的。我轉而去看傑克,他的表情也一樣。
南·梅爾達說,珀西是男孩的名字。
「別擔心,他倆都是笑吟吟的。」她說著,自己也笑了。
「這些畫里的小女孩是伊瑟嗎?」她舉手指著第一號作品。「一開始,我以為紅頭髮小姑娘該是照著卡曼醫生在車禍后給你的洋娃娃畫的,但伊瑟很小的時候有過這種格子裙,是我在連褲童裝部買的,還有這幅——」她又指向第三號。「我發誓,這條裙子是她剛上一年級時穿的,而且,她在賽車后那晚折斷手臂時,也穿著這條裙子。」
「天啊,梅琳達!」帕姆想打斷她的提問,自己卻出神地望著主廳,那兒掛著的是《女孩和船》系列。
「她的泳衣。你覺得跟熟嗎?」
她鼓足所有勇氣(比嬰兒大不了多少的小女孩啊,她一定有驚人充沛的勇氣),說出了所有真相,哪怕聽來如此瘋狂。先從她製造了颶風暴雨說起,但那不是她想出來的——那是她的主意。
「挺有意義的吧,對你?」她問。
「馬上就好,我的話就要講完了。」說完,她露齒而笑,但笑得太厲害,毋寧說露出的是面目可憎的假牙箍。她調回目光,又看著我說,「妖精怪獸魔鬼,對她來說,只不過是遊戲。我們所有的悲慘往事啊。而她現在又醒了。」她的手陰寒之極,擱住了我前臂上,「埃德加,她醒了!」
我是全場焦點,親朋好友圍繞身旁,那兒有燈光、香檳和音樂。那是發生在四年前四月十五日的夜晚,在七時四十五分到八點之間,棕櫚大道,夜色初上,微藍暗染。這就是我的回憶。
「《槐米的夕陽》。」
「夫人……伊斯特雷克小姐……你真的不能這麼激動。」帕姆說。
「好吧,朋友,確實好像有點眼熟……但或許是因為你說了,我才這麼覺得。」
「那她——」我突然住嘴,眼光被模糊的照片再次攫住。現在,我看到了那個大女兒,阿德里安娜。
她渾身戰粟,倒向椅背,彷彿一陣電流剛剛穿透她身,我前臂上的那隻手也攫緊了。珊瑚紅色的指甲剌入我的皮膚,留下一排半月形的鮮紅印痕。她張著嘴,這一次暴露出牙箍是因為咆哮、而不再是微笑。她的頭猛然朝後一甩,我聽到有什麼東西斷裂的脆響。
我轉身離去時瞄了一眼那幅《槐米的夕陽》……一眼就足夠了,畫框右上方確實有個紅圈,這可是好事情啊——很高興能確認:到場的人群不只是被獨臂畫匠的離奇人生吸引來的看客——但我仍感到心頭一震,也不知道這種感覺算不算正常,我沒法說清楚,我不認識別的可諮詢的藝術家。
「伊麗莎白的護士也不在?安妮瑪莉?」
「沒別的了?」我問,把請柬遞迴給他。
年輕人聚攏過來,里克和梅琳達手挽著手,「爹地,你真是個天才,」梅琳達說,「里克也這麼說,對嗎,里克?」
「稍後,我可以帶內人過來介紹一下嗎?他問道,我在他眼裡看到某種熟悉的神色。懷爾曼意識到我用畫結束布朗糖果的生命時,就是這種神情,雖不完全像,但也差不多,維斯迫克好像對我有所畏懼。
街燈昏暗,不足以讓我看清第一份複印件。但光是標題和照片就讓我看了很久。
「什麼?」
可是,我卻要和這間酒店大堂打交道:人太多,音樂太吵(都這個鐘點了雞尾酒吧仍有鋼琴演奏),更要命的是,燈光太亮。可我的家人都在這兒。慶功宴我就沒去,早餐聚會我就不能再錯過了。
「我們這說的……是哪兒跟哪兒啊?」懷爾曼問道。他把複印件撇在桌上,還揉了揉太陽穴。我問他,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攥緊煙嘴的手鬆開了。又慢慢伸出,撫上我的頭髮。驟然一念閃現,我驚覺(日後也將反覆覺悟)只需這位老婦的親手撫摸,就足以補償我死裡逃生時所有奮力掙扎之苦。被蒼老消磨得不再柔順的掌心,被疾病折磨得不再修長的手指。
「最怪的是這幅。」她拉著我的袖子,把我拖到第七號和第八號作品前。在那兩幅畫里,船上的女孩穿著弔帶綠裙,交叉的背帶映襯在裸背上。「她說你肯定有讀心術,能猜透她腦子裡的事,因為她在新港新聞郵購目錄上訂的裙子跟這條一模一樣,而且就是今年春天。」
苔絲和勞拉就在那裡,幾乎可以肯定,但還有其他人,就在她們身下,就在紅色褪成綠色、綠色又凝成黑色的海水裡。
我快步走向辦公室門,克制住回頭看的衝動。梅琳達沒有發現;但伊瑟覺察到了。我猜想,那不是很多人能發現的,就算指給他們看也未必看得出來……大多人只會覺得是巧合、或是藝術家的神經質吧。
有個男人向我伸出手,他穿的那套西服大概得花兩千美元吧。「您好,弗里曼特先生,我是亨利·維斯迪克,薩拉索塔第一銀行信貸私人理財顧問。這些作品令人嘆為現止,目眩神迷,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點點頭。「可愛的人。我記不清楚上回告別時我們都說了些什麼。有時候,我喝高了就會……」她聳了聳瘦骨嶙峋的肩膀。
「我還以為現在不允許在公共場所抽煙了呢。」伊麗莎白說。
實在太古怪了,我想念懷爾曼和傑克——他們仍沒到場——但更迫切地想見到我的家人。尤其是伊瑟。如果他們在我身邊,或許這個世界會更真實些。我忍不住瞥向門口。

12

「那都是不真實的幻象。」我說,「黑暗。」
有人從後面拍了我—把,差點兒把我推倒,要不是安齊兒眼明手快悄悄幫我穩住了手中的酒杯,香檳準會潑出去。我轉身去看,原來是卡迪·格林,笑眯眯地看著我。她把康復中心拋擲腦後了,至少今晚是,竟然穿著一條綠瑩瑩閃光的超短小禮服,襯得曲線身材越發凹凸有致,而且穿著高跟鞋,幾乎到我前額那麼高,站在她身旁,如塔樓般高高在上的,正是卡曼。那雙巨形大眼在玳瑁鏡架后寬厚慈愛地望著我。
「大棒了!」瑪莉用義大利語高喊一聲,大笑著高舉雙臂,於是,又有掌聲響起。而掌聲到達高潮時,是羅森布拉特終於用顫巍巍的手擦燃了火柴,伸向伊麗莎白,而她也已經準備好了,煙嘴已經擱在了唇間。
「我也這麼想,真的。」
「快打開看呀,爹地!」伊瑟說。我聞得到她的香水味,香甜而清新。
人群為我們讓開路,很多人仍在不停地鼓掌,我便看到了那三人,在兩張接待用的桌子以及桌上盛潘趣酒的大酒杯中間。我眼睛一酸,喉頭一緊。傑克穿著泛藍的灰西服,總是蓬亂不羈的頭髮理得服服帖帖的,那模樣真像美國銀行的小經理,要不就是職業介紹日活動上鶴立雞群的七年級學生。懷爾曼推著伊麗莎白的輪椅,牛仔褲洗得泛白,沒系皮帶,上身是一件圓領白亞麻汗衫,襯得他曬過的皮膚更顯黑,他的頭髮全部往後梳,我竟然第一次發現,他的五官如此俊朗,頗有哈里森·福特四十多歲時的風範。
我退回一點,看著她,「你也非常精神啊。」
「跟著我,」我說,「我們在一起,就能擋住所有陌生人來搭訕,要是我一個人,走到帕姆和女兒那兒大概就得九點鐘了。」
「我請你們都出去!」海德勞克說,「除了懷爾曼留下,別的人都請出去!不要耽擱!馬上就走!」
一點差一刻,我到了麗茲酒店,心力交瘁地一瘸一拐,並壓根兒不想到那裡去。我想回濃粉屋,回到自己的卧房。我想躺在床中央,把裝飾枕推到地上時順便把新娃娃也甩掉,只留下瑞芭,我想抱著她,我想躺在那裡,瞪著慢悠悠旋轉的風扇。更重要的是,我想伴著屋下海貝的輕語聲入眠。
「這兩件事我都很樂意做。記得對莉比說我愛她。」
帕姆確實比離婚前顯得更加善解人意。當然,現在我蝸居在此專事繪畫,也沒再沖她大喊大叫,更不會揮舞黃油刀刺她了。
我指了指神童這個詞兒。「瞧,他們甚至找對了術語。假如她是黑人家的窮小孩,你認為他們會怎麼叫她?怪異的土著小孩,然後塞進雜耍馬戲團,我也許就會那麼做。」
「事故肯定就是在拍完全家照之後發生的,因為她看上去幾乎和那張照片里—模一樣,可這時候的小孩長得飛快。」我說。
「爸爸,畫框最上端的紅圈圈是什麼意思?」伊瑟問。
「如果你是在找帕姆和女兒,我估計她們馬上就會到了。」卡曼說,「梅琳達的禮服有點問題,出發前—分鐘決定上樓去換一套。」
「我去,爹地。」伊瑟說。
我們在「斯高圖面廊隆重奉獻《杜馬之景》——埃德加·弗里曼特的油畫和速寫個人畫展」的標語前碰頭了。我注意到,她身上的那條淺灰藍的裙予是我從沒見過的,她把頭髮盤起,好像天鵝在炫耀曼妙長頸,成熟|女子的氣息撲面而來,令我驚嘆不已。我也發現,自己突然對她湧起一股難以克制、無邊無盡的愛,也感激她同樣深切地愛著我。所有的愛盡在她眼眸。再然後,我就在擁抱她了。
「十一時十九分。」他說,「真的沒有生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