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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回憶

引子 回憶

我注意到男人的肩膀在微微地動。
在這個深夜的車廂里,我將把那些故事講給一個陌生的少女聽,也許這不是故事,而是一段回憶。然而,回憶往事並不總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如果可以,我寧願它們沒有發生。也許,吳涵、孫普、楊錦程、肖望、江亞,以及那些牢牢佔據著我的記憶的人,你們都希望它們沒有發生。
我看著她,突然覺得她的眼睛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人,單純、懵懂、清澈見底。
此時列車已經駛入車站。男人飛快地擠進急著下車的人群,直至走到站台上,才回頭給我怨恨的一瞥。
「反正也睡不著,」女孩手握著杯子,雙眼緊緊地盯著我,「你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
現在探討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了。我不情願地睜開眼睛,立刻感到鼻腔里充滿了各種可疑的氣味。我吸吸鼻子,分辨出康師傅紅燒牛肉麵、大蔥、肯德基新奧爾良烤翅、劣質白酒、豆瓣醬以及一些剛剛脫掉的鞋子的味道。
我猶豫了一下,轉身走到那個男人身邊。那傢伙正低著頭閉目養神。我俯下身,輕聲說道:「你到站了,下車吧。」
可是,該從哪裡講起呢?
女孩放鬆下來,好奇心也被重新點燃。
「我只是……很好奇。」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你不願意說的話……」
男人似乎嚇了一跳,本能地答道:「沒有啊,我去A市。」
男人害怕了。因為脖九_九_藏_書子還被我卡著,他說不出話來,只能連連點頭。
「等會兒吧,沒看見現在這麼忙么?」長著寬闊臉龐的女乘務員不耐煩地說道,「真煩人,春運都過去了,還這麼多人。」她看著車廂里攢動的人頭,眉頭緊鎖。
「過去。」我向身後擺擺頭,「現在。」
我皺皺眉頭,開始感到身上發熱。
故事?我拿出一根煙,卻沒有急著點燃。好吧。
「沒什麼。」我垂下眼皮。
我抬起頭,是白天那個女孩。
女孩儘力躲避著,同時不住地向四處張望,似乎期盼能有人前來解圍。然而,周圍的乘客只是掃了一眼就別過頭去,沒有人回應女孩的目光,更沒有人出手阻止男人的動作。大家都沉默著,好像保守著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拿起我的背包。
——尼采
我又睡著了,直到有一個人粗暴地把我搖醒。我費力地睜開眼睛,是那個乘務員。
男人的雙眼圓睜,因為窒息而微微充血。旁邊的旅客紛紛起立避讓,很快,在我和他的周圍空出一片不小的空間。
「哦,怪不得。」女孩興奮起來,上身向我傾斜,「那你一定……」
幾秒鐘后,他站了起來,我注意到他比我高點,大概180cm的樣子。我把背包扔在桌子上,坐了下去。
我鬆開手,撤九九藏書下壓在他腿上的膝蓋。男人癱軟下來,連連咳嗽。隨即,他看也不敢看我,勉強站起來,一邊揉著喉嚨,一邊伸手從行李架上拽下一個拉杆箱。
我站起來,走到那個男人身邊。馬上就有人坐到我的位置上,還舒服地吁了口氣。
「你在看什麼?」女孩向窗外望了望,扭頭問我。
「對不起,」我拉住一個費力地穿過人群的乘務員,「什麼時候能補卧鋪票?」
她在自己的右手和臉上比畫了幾下,隨即就覺得不妥,略顯窘迫地看著我。
那是與我無關的情緒,儘管我很想投身其中。
男人的臉由紅變白,終於被徹底激怒了。他跳起來,伸手去拽我的衣領。
坐在對面的,是一個表情麻木的中年男人。他穿著厚實的大衣,手裡緊緊抓著一隻黑色革制皮包(雙手布滿皺紋,粗糙不堪)。腳上的皮鞋布滿灰塵,且裂了口子,而它的主人,正用一種近乎獃滯的目光,茫然地盯著行李架上的包裹。他旁邊是一個年輕的女孩,穿著普通,長相平平,閉著眼睛聽MP3(國產貨,用了很久了)。我左邊是一個和我一樣伏案入睡的老婦,一絲涎水順著嘴角流下,在桌子上留下閃閃發光的一攤。這一切很快讓我興味索然。我收回目光,扭頭看著窗外。
女孩從我腳下的保溫瓶里倒了杯水,拉下座椅,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沒關係。」
周圍的人也活動起來,大家好read.99csw.com像都鬆了口氣。男人則氣哼哼地抱著肩膀,不時惡狠狠地瞪我一眼。有人好奇地打量著那個女孩,也有人盯著我。我對那些目光沒有興趣,低下頭,向後靠坐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
男人的表情迅速由狼狽變為兇狠。他捲起嘴唇,低聲說道:「別管閑事。」
我知道,此刻的我一定面目猙獰。臉上縱橫交錯的傷疤扭曲起來,讓我宛若幾欲食人的惡鬼。
我懶得再說,沖他揮揮手:「到了,下車吧。」
男人的肩膀抖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女孩的眼裡開始有淚光閃爍。
夜深了。
「我曾經是警察,曾經。」
右手的中指又有些癢痛,這也許意味著列車經過的地方春雨將至。我輕輕撫摸著僅剩半截的手指,能清晰地感覺到斷指末端虯結的傷疤。它似乎是一個印記,將我和過去分割開來。
我擰開一瓶礦泉水,一口氣喝了小半瓶,然後慢慢地從口袋裡拿出眼鏡戴上——眼前的事物也清晰起來。
中國的火車永遠是這樣,像一個營業到很晚的食堂。而這個食堂出售的總是隔夜的食物,不管你是否喜歡或者接受,都不得不咽下去。在悶熱、潮濕的車廂里,那味道就像有質感的霧一樣,厚厚的,黏黏的,蒙住你的眼睛。
他沉淪,他跌倒。你們一再嘲笑,須知,他跌倒在高於你們的上方。他樂極生悲,可他的強光緊接你們的黑暗。read•99csw.com
「要麼自己下車,」我盯著他的眼睛,「要麼我把你扔下去。」
那些人擠在一起,都帶著嫉妒與怨恨的表情看著那些安坐在座椅上的人。在更多的時候,他們會像鷹隼尋找獵物一樣四處尋找著,試圖找到一個即將下車的旅客,然後迅速擠過去,把那幾十厘米寬的空間據為己有。
「九號車廂補卧鋪,快點。」
「我說換個位置。」我平靜地看著他。
我笑笑,算是回答,重新閉上眼睛。
那是一男一女。女的坐在靠窗的位置,男的坐在她身邊,趴在桌子上,似乎在睡覺。女的年紀不大,看樣子像是個在校學生,臉上帶著惶恐和羞憤的表情,不時輕推一下身邊的男人。那男人每每被推開一點,又頑固地重新貼過去。
那女孩看著我,恐懼似乎又回到了她的眼睛里。
我應了一句,同時感覺到車速在減慢,應該快到下一站了。
這是一個初春的日子,天氣陰霾。火車剛剛經過的地方是一片荒涼的土地,沒有想象中的勤勞的農民在春播,連頭牛都看不見。窗外偶爾晃過幾間低矮的平房,能看見一些穿著厚厚的棉襖的孩子在門前玩耍。我無從知曉他們的遊戲,卻能感受到在春日里蓬勃迸發的快樂。
我無聲地笑了笑。
「對不起,」良久,女孩又開口了,聲音低緩,「能問問你的職業么?」
我睡不著。整個卧鋪車廂的人都在此起彼伏地打著鼾,而我獨自九九藏書坐在車窗邊,看著漆黑一片的窗外。列車平穩而快速地前行,不時有規律地震動。車廂里暗暗的,只有車廂連接處還亮著一盞昏黃的燈。窗外的夜色濃黑如墨,似乎隱藏著未知的命運,只是它對我的誘惑已不在。此時此刻,我最不願意去想的,就是未來。
「你為什麼想知道這個?」我抬起頭。女孩的臉隱藏在昏暗的光線中,只能看見她的雙眼閃閃發光。
男人立刻抬起頭來,臉上是狼狽的表情:「什麼?」
我擋開他的手,另一隻手徑直卡住他的脖子,把他牢牢地按在座椅上。
「哎,哥們兒,」我拍拍那個男人的肩膀,「換個位置。」
男人怔怔地看著我,周圍的人也看著我。我微笑著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感覺有人在輕輕拉我的胳膊。我睜開眼睛,身邊的女孩沖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遞過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謝謝。
我指指我的座位。
列車門開了,兩個模糊的身影走了進來,一個是列車員,另一個看不清,但能分辨出是個女孩——大概是剛剛補票的乘客。列車員把那女孩帶進一個包廂,囑咐了幾句就打著哈欠離開了。那女孩窸窸窣窣地把行李安置在鋪上,拿著一個杯子,走出來張望了一下,就向我走了過來。
「哦。」我不想說話,隨口應付道。
我的目光落在我斜前方的兩個人身上。
長時間的沉默。但是我知道,女孩一直在盯著我。
我睡了多久?
「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