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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萬世

一瞬萬世

這件事雖然被大家議論了兩天,但後來在大多數同學心裏都沒有留下什麼過多的印象,畢竟就算老大接尺子特別厲害又能說明什麼問題呢,作為一個存在感一直很低的人,他終歸不會在別人的目光中停留太久。
我這才忽然明白老大在高中時候經常發獃的原因了,他只是將自己的意識速度放得很慢,這樣周圍發生的一切才會顯得快起來,一節漫長而無聊的課對他來說也會短一些。而這也是為什麼老師每次點他名字他半天才反應過來,並不是因為他真的遲鈍,而是等他用一秒鐘時間反應過來,現實中可能已經過去二十多秒了。
當我合上相冊的那一瞬間,好像也過了一萬年。
老大給珊珊拍了很多照片,都被他很仔細地修過,列印出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放進一本本相冊中。那段日子珊珊是他攝影唯一的主題,他們在一起很幸福,這能從那一張張照片上如花的笑靨中讀出來。我一度以為他們會永遠在一起,會結婚生子,組成幸福的家庭,但這一切都只是我個人的美好願望罷了。兩年後珊珊離開了老大,去了另外一個城市,其中的原因作為旁觀者,我不得而知,但就像每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一般,很多事情並不需要什麼理由。
我表示很羡慕老大的這個能力,老大卻說這個能力並不能給他的生活帶來什麼好處,除了讀書時能夠把一堂課以這樣一種方式快進掉以外。但他這些年漸漸感到放慢意識是一種罪惡,因為不知不覺就把一段很長的時間給瞬間揮霍掉了,所以現在他都不怎麼去用他的能力了。
「其實我有這樣特殊的能力,我能將自己意識的速度加快或者放慢。」
一切都是個謎,包括他為什麼會突然離開這個世界。
我問他,可是加速意識並沒有什麼問題啊,還能給你很多額外的時間不是嗎?他笑著搖了搖頭,說除了抓尺子之外,至今還沒想到什麼實際的用途呢。
「你這樣可不行,你是在揮霍自己的生命。」我勸他。
當他最後叫到老大的名字時,我們紛紛回過頭看他。他果然又是盯著課本在愣神九_九_藏_書,過了好一會兒才被電擊似的猛地站起來,引得全班一陣鬨笑。當他走上講台的時候,我們都有一種莫名的期待,像是等著看他出醜似的,畢竟老大這麼遲鈍的一個人,能接得住尺子才怪呢。
「嗯,高中的事情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偏偏那件事情給我很深的印象,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這是一個很溫暖的午後,我坐在他的書桌前看著他拍的相片,心想如果他還在的話,我們可以像往常一樣一起喝杯茶,然後聊聊天,不知不覺就能度過這個漫長的午後,然而現在,所有美好都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之前他並不怎麼引人注目,我和他也素無交集。由於個子高,他總被安排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平時不怎麼說話,成績也一般,每次被老師點名總是要過個半分鐘才慢吞吞地反應過來,讓人感覺是個遲鈍異常的人。
我轉頭望了望窗外晴朗得有些冷漠的天空,一幕幕往事開始浮上心頭。
我不知該如何去安慰老大,畢竟我無法想象和自己愛的人相處了幾個世紀后,感情會發展到怎樣的一個程度,我只知道這對於老大來說是個無可比擬的創傷,他以自己的方式付出了太多太多,以至於最終耗盡了自己,然而對方卻無法和自己同步。
「不是吧?你開玩笑的吧。」我表示難以置信。
那天晚上他關店回家的時候,忽然聽到了求救聲,他發現原來是旁邊的小巷裡一個女孩被搶劫了,他循聲過去,發現兩個歹徒都各自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小刀。

無論是蒼蠅還是古樹,生命的價值也僅限於他們自己而已,我們所有人,都只是個旁觀者,就像老大一樣,我不知道當他獨立於這個世界外很久后,還有沒有人會記得他,但他對於這個世界的所有感悟與體會,儘管已經無從考證,卻可以是永存的。
怎料老師一放手,老大穩穩地接住了尺子的最底端,頓時引得全班一陣驚呼,就連老師都在一旁愣住了。他不信邪地又幫老大測了幾次,結果老大每次都穩穩接住了尺子的最底端,我們在底下九九藏書紛紛驚得目瞪口呆。
老大是我的高中同學,之所以會叫他老大,並不是因為他在我們這個圈子裡是個大哥級別的人物,僅僅因為他個子很高,190cm的個頭讓他看起來鶴立雞群,又難免顯出幾分笨拙,所以才有了這麼一個頗有些戲謔的稱呼。
我第一次對他有些印象是在一次物理課上,老師無意說起初中的一個物理實驗:一個人抓住一根長尺的一頭,隨時放手,讓另一個人在底下接,接到的刻度可以表明一個人的反應速度有多快。我們當時在底下起鬨說想玩玩看,老師眼看快下課了,課也講得差不多了,於是就答應了我們。他先後喊了幾個同學上來測,結果他們中反應最快的也都只抓住了尺子的中段。
「你為什麼忽然說起這些?」
「是的,只要我把意識加速二十倍,無論你什麼時候放手,尺子落下來就和棉絮一樣,接任何刻度也是一個道理,意識越快尺子落得越慢。只不過加速太多的話我主觀上要熬過的時間就太長了,所以我一般不表演這個,很累的。」他有些靦腆地笑道。
之後我一直擔心老大會想不開,直到上周老大被發現在影樓里失去了意識。儘管送去醫院的時候顯示他還有生命跡象,但是幾天後醫生告訴我,他的腦部功能已經永久喪失了,最終還是無法逃離死亡的命運。
於是我終於知道,老大在那天無限地把自己的意識放慢了,就像他曾經提到過的那棵樹一般,當他的一小時,甚至一分鐘結束前,他可能早已在某個時刻老去了。
可是老大後來每次說起這件事情卻都心有餘悸,他告訴我,儘管他的意識可以加速,但他的身體卻不能,因此他看到歹徒刺過來的時候,需要提前很多並用儘力氣去躲才能躲過,他這麼做其實還是很冒險的。
「這個……我真不知該從何說起。」老大嘆了口氣。
失戀后的老大顯得很痛苦,那幾個月都是我陪他度過的,他的影樓不再營業,而他每天就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有時一躺就是一整天。
「事實上我可以做得更好,我不僅能接住尺子https://read.99csw•com的最底端,還能按要求接住任何一個刻度,精確到毫米。」
有了女朋友后的老大開始變得開朗起來,我經常能從他的臉上看到笑容,也再沒看見他發獃了。我想他終於像自己承諾的那樣不再放慢自己的意識了,畢竟沒有人願意快進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的時間。
老大說他當時沒有想太多,上去就和歹徒搏鬥,兩個歹徒無論怎麼努力都刺不中身形如此高大的老大,反而被打得滿地找牙。那個姑娘得救后十分感謝老大,說自己名叫珊珊,沒想到老大身手如此敏捷,是不是學過武術跆拳道什麼的。

但我卻始終找不到什麼機會去接近這個成天總是在發獃的同學,有時候看他在走廊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看風景,便想過去和他說一說話,但是一時也想不到什麼可以問的,而且最主要的是他每次這般發獃的時候,神情總是特別地專註,讓人甚至都有些不忍心去打擾他。於是日子一天天地過著,一轉眼高中就畢業了,高考後我們都去了各自的城市,就這樣失去了聯繫。
「不,對我而言,我和她已經在一起好幾個世紀了。」
他的樣子這些年來並沒有多少的變化,尤其是他那190cm的顯著身高,得以讓我一眼就認出他來。他告訴我他高考失利后便獨自來這個城市闖蕩,由於喜歡攝影,他幫別人打工的同時也自學攝影技術,幾年後終於有錢開起了自己的這家影樓。
珊珊是老大救下的一個女孩,就在他影樓旁邊。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這急速向前飛奔的世界為你停下時間。
作為老大在這個城市唯一的好朋友,我自然義不容辭地擔當起了這個工作。在他被宣布腦死亡后的第三天,我便到他家裡開始把他的私人物品全都分門別類,然後分箱裝好,準備寄給他的家人。但剛忙到一半,這本放在床頭的相冊卻吸引了我的注意,而當我打開它,一頁頁地將它翻看時,一種遲滯的悲傷才漸漸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我知道,但是你不懂我的痛苦。」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會故意把意read.99csw.com識加速得很快很快,這樣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才會變得很長很長。我時常會看著她凝固的笑容,就那樣久久地凝視著,以至於徹底忘記了真實的時間,那時候每一天真的都像一年那麼長,但是卻很開心。」
「你有沒有想過,對於時間的概念都是由人的主觀意識決定的,一秒鐘究竟有多長,說到底都是人的主觀感受,但也許對於一隻蒼蠅來說,一秒鐘能有人眼中的一天那麼長,而對於一棵樹來說,一年卻可能只有我們眼中的一秒鐘那麼長……」
「沒想到這位同學的反應還是蠻快的嘛。」老師沉默了半天,最後才冒出了這麼一句話,然後他聽見下課鈴響了,便讓我們下課了。
「說說吧,咱們是朋友對不對?」他這樣一來反而更激起了我埋藏多年的好奇心。
一天我忽然和他提起高中物理課上發生的那件事情,老大很驚訝地說沒想到我還記得那件事情。
其實老大生前是個非常熱愛攝影的人,因此他有著很多很多的相冊,然而這本相冊卻是最特別的一本,因為裏面沒有任何一張與珊珊有關的照片,只有一張張光怪陸離的長曝光照片,有線條狀的鬧市人流、光暈模糊的街景、色彩斑駁交融的花草,還有旋轉的午夜星空。
「不不,我也看過那個片子,我和他不太一樣,我能主動控制這種感受,就像相機能自由決定變焦倍數一樣。」

「你們倆不是才在一起兩年么?我見過太多一起七八年了還分手的情侶呢,他們最後不也都好好的。」
在整理老大遺物的時候,無意發現了一本相冊。
再轉頭望望窗外已經是傍晚時分了,這個靜謐而美好的午後是如此的倉促,不知為何我竟絲毫沒有察覺到。
老大的這句話把我給鎮住了,我猛然意識到老大所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了。
大學畢業后我來到這個城市工作,因為入職需要證件照,我便來到了公司旁邊的一家小影樓,沒想到我在這裏竟遇到了老大,此時他已經是這家影樓的老闆。
「所以你接尺子的時候,是把自己的意識加速了?」
當我漸漸發現老大又開始發九_九_藏_書獃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一定是他又重新開始放慢自己的意識來熬過每一天的時間,不免替他感到擔心。
可我卻在那時對老大產生了強烈的好奇,我隱隱覺得在老大身上一定有著什麼故事,或許孤僻的外表只是他的一個假象,甚至僅僅只是一種暫時無法逃離的狀態罷了。
「啊,差時症?我在《李獻計歷險記》里看到過這種癥狀。」
我知道這些相片都是有情緒的,就像梵高的畫作一般,是一個孤獨的人一生精神世界的寫照。然而老大並非梵高一般的天才,也絕非是個瘋子,我知道他雖然不普通,但他的特殊並沒有給他帶來過什麼現實意義上的幸福或是痛楚,於是他內心的複雜究竟從何而來,我便不得而知了。
翻到相冊的最後一頁,我發現上面寫著這麼一句話:「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台壞掉的收音機,我的意識像一卷磁帶一樣被快進或慢放,然而無論怎樣,快進過的時間我無法再倒帶,轉瞬即逝的東西最終還是變成了虛無,再也無法被重溫。」
不過珊珊並不知道這件事情背後的秘密,她出於感激後來經常來影樓找老大拍寫|真,這麼一來二去便漸漸和老大好上了,成為了老大的女朋友。
然而那時的他,究竟在想著什麼,我們這些被時間拖著走的凡人們,也許永遠都無法參透,這本相冊或許正是他臨死前所看到的所有壯觀景象的部分寫照,但那些畫面究竟是怎樣的,我卻已經無從知曉了。我只能偶爾閉上眼睛,去想象他腦海里,這個正在急速變化的世界,這個宛若煙花一般絢爛的,繽紛旋舞的,卻又轉瞬即逝的世界。
但其實他只是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遇到珊珊。
從聊天的過程中我發現老大其實挺渴望交流的,只是比較羞澀而已,不太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因為在這個城市沒有什麼熟人,我和老大便漸漸成了好朋友,工作之餘我經常來影樓找老大,看老大拍照修片。
但其實只有我知道,老大那天晚上只是把意識加速了罷了,歹徒拿刀捅他在他眼裡不過是慢動作,就像人為什麼用手永遠打不死蒼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