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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若刻

時光若刻

「你喜歡過女生么?」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神里有很複雜的情緒在涌動,讓人很想認真從中讀出更多的故事來。
「那要是有想要忘記的事情呢?」
然而成人的世界終歸是功利的,當我在鄰居面前把《三字經》、《弟子規》像倒豆子一樣倒背如流的時候,我看到了父母得意的眼神,儘管這隻花了我總共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而已。而他們打電話的時候,也只要喊一聲「七大舅」或者「八大姑」,我就能把號碼完完整整地報出來,比查電話簿要方便快捷多了。甚至連我奶奶也會問我「縫衣針放在哪裡了」、「昨天午飯吃的是什麼」、「早晨我說要去誰家串門來著」之類的問題,從此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討論過我腦子的結構,只誇我是個聰明的孩子。
後來事情的發展就沒有什麼懸念了,她們驚奇地發現我是一個不正常的孩子,我能清晰地記得從自己記事開始的每一件事的每一個細節,細緻到每天的每一頓飯吃的是什麼東西,電視播了什麼節目什麼新聞,天氣是好是壞颳風還是下雨,甚至誰在什麼地方和我說了什麼話,每一個畫面都歷歷在目,只要我去回憶,它們就像過電影一樣清晰。而且除了睡覺的時間,沒有任何的空白之處。
「如冰。」
我時常想,或許她比起我來,要幸運得多,因為她至少和所有人一樣,都在時間的洪流中,不停地被沖刷著,總有一天會淡忘關於我的一切,而我卻只能站在岸邊,在一個所有情感都被凝固成一堵大堤的港口,直到生命的終結。

「如果有一個機會讓你詢問死神自己死亡的具體時間,你會不會去問他?」
而我也從那一刻才開始明白,原來人是種會「遺忘」的動物,他們會把眼前這如此清晰、真實而不停流動著的畫面在轉瞬間忘得一乾二淨,甚至連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聽過的歌、讀過的文字都能夠在一段時間后無情地拋之腦後,而且遺忘的比率和效率都是如此的高,就好像西瓜經過榨汁機后留下的那些少得可憐的殘渣一般,我甚至有些擔心他們會不會有一天連自己是誰都忘掉呢。
後來的十天里,我又見了如冰七次,一起吃了五頓飯,去過一次圖書館。
「別貧嘴,我只是很好奇。」
「可以是可以,不過我似乎沒有這麼做的必要吧,這將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就算你把圖書館里的書全拿去列印店列印一遍,不也得很久很久么,更何況我必須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過,才能記下來,而且我讀書不是為了背下來,我對文字本身還是很依賴的。」
「怎麼說?」
今年九九藏書我二十七歲,現在是一名作家,我的書賣得很好,卻沒有人記得我是一個超憶症患者。
每次牽我的手,她都會問我這是我們第幾次牽手了,我總能一次一次地把數字報給她聽,從十到一百再到一千,而我也會在她耳邊告訴她,她一共說過幾次愛我,每一次分別在哪一天,哪個時刻,哪個地點,她穿著怎樣的衣服。我們之間從來都不需要什麼承諾,她也從來不要我給她承諾,因為她知道我都記得,而且一輩子也忘不了。
但每當閉上眼睛回想起那些日子的時候,我卻又真切地感到它們是如此的特別,我發現自己第一次開始從某段特定的回憶里感到一絲溫暖和感動。
「如果你非要這麼理解的話。」她「噗嗤」一聲笑了,她笑起來很好看,就像七歲那年我路過自家樓底時,俯身在牆角看見的那枝鳶尾花。
「嗯,我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我在感情上的確很遲鈍,或許思維的速度太快了,在情感上反而變得笨拙起來,上天是很公平的吧,我終歸不是個善於表達自己的人。」
「有種東西叫做『天賦』,就拿畫畫來說,有的人即使看著畫臨摹,不也畫得很差勁嘛,彈琴這種東西,更是需要情感和技巧啦,光記得譜子有什麼用。」
我和如冰在一起總共不過一年零七個月十八天,那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日子,儘管我似乎並沒有資格這麼說,畢竟所有的日子在我的腦海里都是如此的平等。
據我所知,全世界得這個病的也就那麼幾個,而能夠病到我這個程度的,估計應該不會有第二個了。

「唔,就像我的腦子一樣,冷冰冰的。」
「像冰一樣的意思嗎?」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名叫如冰的姑娘。
我開始變得鬱鬱寡歡,也不再願意與人接觸,在大學里我開始翹課,躲在宿舍里打一天遊戲,或是在圖書館看一下午書,甚至僅僅只是坐在湖邊發獃,什麼也不去想,因為這些都是除了睡覺之外減少回憶的最有效的方式。只要我不去創造回憶,那我就不會有回憶了吧,我默默地想著,看著湛藍的天空中雲捲雲舒,看著樹葉從樹上掉落到草地上再滾落到林蔭小道上,看著年輕的人們匆匆的腳步,以及隨著時光流逝的青春。
「害怕?害怕什麼?」
「然後呢?」
「貌似不用刻意去忘記吧,畢竟沒有什麼事情是永遠忘不了的,在當時看起來再了不得的一件事情,總有一天你都會什麼也不記得了不是嗎,人的記憶力是這個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一個東西了。」
我笑笑說:「給幾隻猴子幾台印表機,https://read•99csw.com它們在無限的時間里也能打出莎士比亞全集呢。」
「時間這東西,留著不用,也不能省下來以後再用,不是嗎?」我笑道。
「但你知道嗎,遺忘也未嘗是我們的選擇呀,有時候在不經意間就把曾經刻骨銘心的東西就這樣忘掉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迹,就連後悔的餘地也沒有,畢竟你怎麼會去惋惜某個你已經忘掉的東西呢。」
「從來沒有?」
如冰走後,我又回歸了自己一個人的日子,每天發獃,看書,打遊戲,睡覺,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里,與世隔絕。朋友們都來勸我,試圖給我點安慰,但他們最後都無奈地走了,畢竟他們也知道,「時間會治愈一切」這句話對我並不管用,我不是一個會自動痊癒的人,我的傷口會不停地流血,直到流乾的那一天為止,只因為我沒有一種叫做「遺忘」的能力。
「話說你竟然把你自己寫的東西給背下來了,你真是太有時間了。」他的表情像極了二十二年前幼兒園裡孫老師的模樣。
我開始發現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是在五歲那年,準確地說是在1990年的11月2日。
「這聽起來似乎有那麼點道理,但是談戀愛這種事情用養寵物來打比方,似乎有點奇怪。」我笑著搖了搖頭道。
不過其實我並不是個聰明的孩子,只是我的頭腦像影印機那般清晰而高效,又像電腦一樣冰冷而精確。
「從來沒有,我的記憶力太好了,我覺得如果我喜歡上誰,也許永遠也不會忘掉了。」
「就像有的人永遠不會養寵物一樣,大多數寵物的生命必然比主人要短,這註定了未來將要有一場生離死別,有的人覺得自己既然承受不了這種既定的悲傷,索性選擇永遠不養寵物。」
「沒有。」
也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我開始羡慕他們,羡慕他們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種東西。我從來無法理解他們對於回憶的眷戀,他們總會很懷舊地拿起一個多年前的明信片,圍在一起回味一張泛黃的舊照片,甚至看一部很久之前看過的電影,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畢竟在我的腦海里它們清晰到觸手可及:明信片上的每一個字我都能默寫下來,照片上發生的事情我一眼就知道是哪一天的哪個時刻,而舊電影的每一段劇情每一句台詞,我都能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完整地放映一遍。
她把我和高恆揪到角落,問我們為什麼打架,高恆一臉茫然地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他今天一進來就打我,說要找我算賬。」於是她轉而問我要跟他算什麼賬,我義正詞嚴地告訴她:「三天前下午放學回家的時候他read.99csw•com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他說有本事三天後找他報仇,所以我今天就打他了。」孫老師笑著摸了我的頭一下,說:「你這孩子可真是記仇呢,小朋友之間要相互友愛。」我說:「他才沒跟我友愛呢,他從認識我到今天總共踢過我七次屁股,揪過我五次耳朵,還捏過我兩個八次臉。」
我無端想起了如冰說的那句話:「發生的事情終歸是發生了,你既然無法改變,不如把它賦予屬於你的意義。」
我看著她的眼睛,陷入了久久的沉思,那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空中有五隻鳥飛過,一對情侶從湖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不遠處還開過一輛黑色的汽車。
那天晚上從圖書館出來后,我們在操場上坐了一整夜,南方的九月依然燥熱,但夜晚的微風總能消散許多白天積累的煩悶與不安。
「什麼問題?」
得這種病的患者記憶力會異於常人,能夠記得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且過目不忘,這就是我之所以能夠毫不費力地考入名牌大學的原因,我從小學開始就基本沒有認真學過什麼,只要是我看過的書,上過的課,做過的題,到考試時就能像放電影一般在腦海里回放,簡直就像作弊一樣。由於我的邏輯思維能力並沒有那麼出眾,只是單純記得原有的題目而已,所以我的理科一直都不好。但自從我報了文科,我的高中生活便再也沒有學習二字了,歷史地理政治三年所有的課本,我一周就全看完了,從此以後大小考試都和開卷考無異,需要引用書上的論點時,我的答案從來都是一字不差,連標點符號都一模一樣。
「我會提前一年零七個月十八天躺在床上。」
我輕輕閉上眼睛,聆聽著耳畔的蟲鳴聲,還有如冰均勻的呼吸聲,這時她將手偷偷搭在了我的手上。那時我自己的心跳聲,至今依然有迴響。
「我還有個問題,你有想過未來自己要做什麼嗎,我覺得你很有成為畫家或者音樂家的潛質,只要你看過的畫或者樂譜,馬上都能牢牢記在腦子裡不是嗎?」如冰忽然轉過頭問我道。
「不用,說一遍就夠了,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她道。
可我自己卻完全沒法體會這種「遺忘」的感覺,就好像活著的人永遠無法領悟「死亡」的虛無感一般,我只能無助地坐在那裡,看著家人因我將前一天晚上的《新聞聯播》一字不差地背出來后那驚奇而又驚恐的眼神,然後憂愁地交談著這究竟是一種什麼病,會不會對大腦的發育有影響之類的話題。
「所以其實你是一台有感情的機器,並不像你形容的那麼冷冰冰。」她笑道。
但事九_九_藏_書實上我卻比他們想象中都要來得堅強,我只要一直在做事,不給自己留下時間空間去回憶,自然也不會感覺到悲傷。於是我開始嘗試寫文章,把自己二十年的記憶改編成小說,有如此清晰的回憶,加上自己曾經看過那麼多的書,這是一個並不困難的過程。而且我發現,寫文字的速度要遠遠慢于自己思考的速度,因此只要我的筆在動,我的思維就會跟著一起慢下來,它讓我不再沉浸在那些冰冷的回憶中,讓我對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認識和思考。
那是2006年9月14日,她穿著一襲碎花連衣裙走到我的身旁,問我是不是那個什麼事情都知道的人。我笑著對她說:「我並不是什麼都知道,我只是什麼都記得。」然後她就跟我聊了起來,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我發現她其實懂得並不比我少,而且我僅僅只是記得發生過什麼而已,她卻能對發生過的事情有著自己的看法。
「當然問了,為什麼不問?」我很乾脆地回答。
那天傍晚在圖書館里,她忽然問我,如果給我足夠多的時間,我是不是能夠把圖書館里所有的書都裝進腦子裡呢。
「我時常覺得它很無情,總是把一切無論好的壞的快樂的悲傷的都這樣一絲不苟地記錄下來,絲毫沒有經過我的同意,也沒有給過我任何選擇的權利。」
「所以看來還真是沒什麼用啊,真替你的未來感到擔心吶。」她沖我調皮地笑笑,月色下她的笑容很美,我清晰地記得,那時候的空氣里,摻雜著她洗髮水的香味,操場上塑膠的怪味,還有那屬於夏夜特有的氣息。

「可以啊,我發給你?」
那是一個起風的星期五,天氣有些陰霾,早晨起床時媽媽讓我多穿點,因為今天開始要降溫。那天早上一進幼兒園,我就因為和一個名叫高恆的小胖子打架,被我們的孫老師給抓住了。孫老師是一個很溫柔的女老師,那年她二十三歲,剛從大學畢業不久,那天她穿著一件暖黃色的線衣,梳著一個很好看的馬尾辮。
我們之間也會有鬧矛盾的時候,比如我翻她的舊賬,說她在幾時曾經無理取鬧過,或者否認她翻我的舊賬,反駁她某天我其實應該是怎麼怎麼樣的,這些都讓她出離地憤怒,儘管她知道我不是有意要記她的不好。不過無論怎麼生氣,事後她總能原諒我,從不會跟我大吵大鬧,畢竟她知道對我而言,事情無論好壞都是會深深刻在腦海里的,她不想等到幾十年後我再把這事提起來。
很多年後,當我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一所全國知名的大學后,我才知道原來我的病叫「超憶症」。
她很羞澀地看了我九-九-藏-書一眼,但我卻沒有告訴她這其實並不是什麼虛情假意的肉麻,而是一句真真切切的實話。
「我可以知道你的電話號碼嗎?」我弱弱地問她。

從小到大我都過得很開心,因為父母從來沒有擔心過我的學習,而我也因為我的特殊能力交到了很多朋友,我會跟他們講各種各樣的笑話,說千奇百怪的故事,甚至可以告訴他們在某年某月某一天,他們穿什麼衣服,在什麼地方說了一句什麼話。而他們也會聽得津津有味,瞪大眼睛如痴如醉般出神地望著我,就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
「對了,我這段時間在做一個讀者調查,也想把這個問題問問你,看你怎麼回答。」他說道。
「那你知道了以後呢,要做什麼?」他似乎很驚訝。
合上自己寫完的稿子,閉著眼睛想象她第一次吻我時嘴唇的溫度,我的嘴角竟然開始微微上揚。
前天跟出版社的編輯一起吃飯,他問我現在新書寫得怎麼樣了,讓我說一下大致的劇情,然後我就把最近一章的內容完完整整背出來給他聽了一遍,他怔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時候我只學到十以內的算術,所以只能用這種方式來描述十六。聽我這麼說完,原本微笑著的孫老師頓時表情凝固了,她把高恆打發走,然後就拎著我到園長辦公室給我媽打了個電話。
這是一種痛苦的羡慕之情,甚至漸漸演變成了一種嫉妒,我感覺自己是一個沒有回憶的人,只因為我的腦海里滿滿都是所謂的「回憶」。
「所以你只是害怕。」
未曾想過,這個「像冰一樣」的姑娘,讓我二十年冰冷的回憶,頓時變得溫暖了起來。
「你雖然什麼都記得,可是『記得』本身又有什麼用呢,發生過的事情終歸是發生了,你又不能改變什麼,如果你不能將它們賦予屬於自己的意義,只是像個放映機一樣放著那些東西,那它們終究也將成為虛妄不是嗎?」
「回憶我的整個人生。」
但很遺憾的是,她最終還是沒能等到幾十年後的那一天。她最終選擇離開了我,原因是她無法接受一個我這樣的人,我會給她太大的壓力,畢竟在我這裏她必須小心翼翼,不能犯錯,不然這樣一個殘缺的她就會永遠留在我的回憶里,無法抹去。
「背東西不是很浪費時間嗎,我從小到大記憶力都超級差的,前一天晚上背的課文,第二天老師一抽背就忘了,那時候經常抄課本,就總琢磨著,要是真有那種記憶麵包該多好啊,想要記住的東西,吃下去就馬上記住了,而且永遠都忘不了。」他搖頭晃腦地說著,像是陶醉在了自己的幻想中。
我喝掉杯里的咖啡,笑著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