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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難忘的大學生活 從同學到朋友

06、難忘的大學生活

從同學到朋友

那時候誰也沒有料到,若干年後我們要為這樣討論、聊天付出沉重的代價。
田振義看起來儒雅、清秀,說話老帶著微笑,那時的他已經讀過現代哲學的不少東西,如維根特斯坦和其他邏輯實證主義的作品。我印象中振義兄對我們在一起談談講講很重視,說維也納學派就是這樣討論、聊天而形成的。
同年級的上海同學都走得很近,因為大家有一個共同的心結:懷念上海。在我們幾個比較親密的上海同學中,屠利水無疑是我們心目中的大哥。這不光是由於他的年齡比我們大,重要的原因是他比我們有見識。
我和朝誠一年級不在一個班,但已經知道他了。那時的他留一頭長發,架一副當年很新潮的「秀郎架」眼鏡,冬天穿皮夾克(1960年代很少見),雖然是本省的中學畢業生,說的卻是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這在本地同學中絕無僅有。有一次夜自修,朝誠和兩個上海同學坐在教室的前排,(我坐在旁邊「看閑書」)不知怎麼他們幾個議論起朝誠的祖籍來。上海同學說朝誠籍貫鎮江,而鎮江人在上海人眼裡「和江北人差不多」!我看見朝誠站起來,嘴角微微顫抖,突然走了。後來我和他熟了,知道他是一個很敏感、敏感到有點神經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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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通過朝誠結識了一位剛畢業留校的哲學教師田振義,他是從物理系畢業的,聽說是畢業前發表了一篇有關自然辯證法的論文而被學校留了下來,至於朝誠如何認得他的,我始終沒搞清楚。只知道朝誠稱他為老田(叫田老師叫不出口、畢竟只比我們高一屆https://read.99csw.com)。有天晚上朝誠嚴肅地告訴我,他今晚要看些東西準備準備,因為明天要和老田討論。
修「淠史杭」水利工程我沒有輪到,和幾個同學留下來種菜。「大部隊」回來以後,帶回來許多不能公開的「新聞」。屠利水和馬廷年住的草屋沒有主人,牆上貼著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他們估計這位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房主是為人類最壯麗的共產主義事業獻出生命了,不過用的是餓死的方式。在工地上幹活的大都是婦女,問她們男的呢?她們直言:餓死了!
二年級分專業以後,我和王朝誠同在一個班,自然就熟了,但讓我們走得很近的真正原因是俄羅斯文學藝術。朝誠對萊蒙托夫喜歡到了入迷的程度,其次是普希金、屠格涅夫。我們熱烈地討論《當代英雄》中的皮巧林、《葉甫蓋尼·奧涅金》中勇敢美麗的達吉雅娜。後來參加議論還有一位上海同學汪初人。我們總是一道散步、一道去看電影——主要是蘇聯電影等外國電影,我和他們只有一點不同:他們沒忘記自己還是學物理的,我忘記了。
當年學生中無形分成3個等級:第一等為黨員和學生幹部(團支委以上);第二等是團員;第三等是沒入團的「老百姓」同學。在我們幾個老百姓中間,屠利水是唯一的團員,然而他一直被團組織視為另類——因為他有「海外關係」,父親在巴西。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初人和朝誠都讀起大部頭的哲學著作來,這可能和物理專業有點關係。朋友之間是會互相影響的,我也讀了康德、黑格爾等人的著作,深感自己抽象思維能力不行,如黑格爾的著作,我從頭看到底的只有《美學》。倒是古希臘的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蘇格拉底、德謨克利特九-九-藏-書、柏拉圖的著作通俗易懂,此外我還喜歡法國哲學家狄德羅、愛爾維修及伏爾泰、盧梭的著作,比較近代的哲學家我欣賞柏格森,認為他的「直覺」說很有道理,儘管他的學說被認為是唯心的神秘主義。
總算雨過天晴了,初人兄從心事重重的樣子變得神清氣爽起來,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朝誠把自己的書又放到初人那兒(表示友誼依舊)。只是老胡不大高興,他對我說(我們同一寢室):「我們又沒有把他怎麼樣,他倒跑到黨委去告狀了!」我從那時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幹部都恨屬下越級告狀或上訪!到今天仍然如此!
汪初人自去「淠史杭」水利工程回來以後,情緒一直很激動,對餓死人一事到處發表感想。王朝誠擔心地對我說:這小子遲早要闖禍!
不久以前,我們幾個大學同學作小範圍的聚會。王朝誠也來了,我們聊起了朝誠兄當年拉琴、繪畫的往事,他說早就放棄了。我特地問他:還會翻翻萊蒙托夫的詩作嗎?他只是淡淡的一笑,搖搖頭,對我們提及當年他在同學們中是最有藝術氣質的話題、表現得很冷漠。朝誠這些年搞音響設備、搞大屏幕顯像裝置或者小區智能化等方面卓有成效,也賺了一些錢,至今退而不休,「仍在為房地產老闆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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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誠比誰都緊張。我注意到他說話時嘴唇經常神經質地顫抖(詩人、藝術家大都如此),他把借給初人的書要了回來,又把向初人借的書還給他,弄得像情人分手彼此交還信物一樣,挺滑稽的。和朝誠一樣,其他幾個上海同學(包括我)都和初人拉開了距離,怕受到牽連,顯得不夠朋友。
利水兄有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對事物的觀察力極為敏銳!他到實驗室只要看一read.99csw.com眼實驗桌上放置的儀錶、部件,馬上就知道今天做什麼實驗、應該怎樣做。難怪他後來到巴西最負盛名的聖保羅大學實驗室大顯身手,以至於到了70歲大學當局還不肯放他退休。他對人的評價總是一語中的。比如我們班的女生曹奇珍,到底哪一點不好看?我們七嘴八舌,利水只有兩個字的評語:「腿短」。(希望澳門特區立法議會曹主席別生氣,現在你腿很長)
有一期《蘇聯畫報》(中文版)刊登了一條招生通告:莫斯科盧蒙巴大學對亞洲、非洲地區招生,可以通過寄自傳去報名,學校會根據自傳酌情錄取。朝誠和初人非常起勁地寫起自傳來,還互相交流如何寫,是否要俄文簡歷,等等,我對此不以為然,給他們潑冷水:即使人家肯要,我們這裏肯放嗎?當年派出去留蘇的人是「組織上」重點培養的「接班人」,輪得上我們嗎?再說此時的中蘇關係雖未公開破裂,但已大不如以往。後來他們兩位也停止了努力。
在學校的東南角有幾幢獨立的西式小樓,在上海則被稱作小洋房或者叫別墅,在四季常綠的冬青樹叢的環抱中顯得十分雅緻,由於少有人走動,也很幽靜。此地就是學校領導的住處,相當於學校的「中南海」,龔書記就住這裏的某一幢小樓,一幢樓只住一家。和所有的地方一樣,學校住房是根據級別、職務來分配的,你從一個人的衣著不一定能判斷他的官大官小,但完全可以根據他的住房大小來確定他社會地位的高低。方書記搬走以後,按理說,新提拔的黨委副書記雷書記可遷入「中南海」,可他仍舊住「教授樓」一套四居室。為何?級別不夠(把雷書記氣得)!後來從北京調來了韓校長(副校長),是9級幹部,所以理所當然地住進了那幢空關的小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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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初人個子不高、有一頭濃密的鬈髮,動作靈活,有著用不完的精力,他和阿鮑都是學校棒球隊的成員。順便說一句,在進大學以前,我根本不知棒球為何物。他和朝誠對打乒乓,用的是左推右攻,攻勢凌厲;而朝誠手握橫板打守球,姿勢極佳,卻老輸球。本來是玩,但朝誠會老大的不高興。
後來汪初人告訴我們,他在龔書記的小樓附近徘徊了好久,還把自己要說的話一遍又一遍地背了多遍。雖然初人兄自學過形式邏輯,但說話卻不太有邏輯,被屠利水評為「糊裡糊塗、不曉得伊講啥末事」。因此在利水兄的敦促下,初人做了充分的準備。我猜,當他鼓足勇氣走進龔書記的住處后,一定把事情的經過很有邏輯地交代清楚了,龔書記對他的來意也完全明白了。讓初人料想不到的是:龔書記並沒有嚴厲批評他,而是和顏悅色地肯定了他來找黨委「交心」的舉動,還說他有這種認識不奇怪,農村工作確有問題,而黨是會解決這些問題的,要相信黨等等。那天龔書記和汪初人談了很長時間,當汪告辭時,龔書記還叫他以後常來。
只有利水兄表現出大哥風範,他反而和初人更接近了,惶惶不可終日的初人算是找到了主心骨,他和利水商量來商量去,決定去找學校領導,找龔書記去談心。不是有句話嗎:小鬼難纏,閻王好見。
當然這些話都是私下裡說的,誰也不會在公開場合講,只有汪初人毫無顧忌。有天下午他和一個同學在寢室里公開爭辯起來,聲音響得隔壁房間也聽得見。據說:汪初人大發「謬論」,以餓死人的事實攻擊三面紅旗、從而否定黨的方針政策;而那個同學(也是上海人)不同意他的看法,說安徽一塌糊塗是事實,但不能歸罪於黨中央,比如上海九九藏書在柯老的領導下就搞得不錯,說明黨的方針還是對的。兩個人沒爭出結果,汪初人一怒之下走了,那個同學就去找老胡彙報了爭辯的事。應該講這個同學平時不是一個愛打小報告的人,對整人的學生幹部也很有看法,他之所以去彙報是因為有人聽見了他們的爭論,也由於自己講話有點「豁邊」(對安徽的領導大不敬),所以就來了個先發制人。
學校女子籃球隊的3名主力是大家景仰的「明星」,她們的雅號:「白馬」、「黑馬」、「野馬」更是如雷貫耳。汪初人是「野馬」的鐵杆粉絲,憑著自己也是學校運動隊(棒球)成員,一來二去和3位都熟了。一次聊天中初人問她們:你們3個是不是平時鞋彼此換著穿?三馬大吃一驚,初人告訴她們這是他的同學屠利水發現的。三馬一定要初人引見這位明察秋毫的「觀察家」,於是3位籃球美女在棒球小伙的陪同下來到男生宿舍,同利水兄會談了半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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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屠利水,就不能不提馬廷年,馬廷年總是和屠利水形影不離。廷年兄出身書香門第,父親為知名科學家,早已去世;其父的同學朋友皆為學者,所以誰是不是學部委員(即當今稱為院士者)、誰是不是一級教授?儘管去問他,保證給你滿意答覆。廷年兄很有正義感,對幾個愛整人的學生幹部深惡痛絕。
如果這事發生在1959年1960年老蔡「當政」時期,立即就會召集全班大會「幫助」汪初人了,而現在是1961年底,馬上就要跨入1962年;而年級的學生「最高領導」老胡初來乍到,似乎不怎麼著急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因此沒有動靜。但是差不多全年級都知道了初人亂講話被彙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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