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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文革」風月 孟德之死

11、「文革」風月

孟德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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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初人在人民公園也遇到過孟德,發現他人瘦了很多,他告訴初人他近來心臟不好。
不光是開會跑題,孟德上課也跑題。他上一堂課有半堂課評論交通天氣或者早餐,有時宣布提前下課,理由是街上汽車喇叭聲音太吵,影響了他上課情緒。這樣一來學生有意見了。接到投訴,教研組長去聽課了,對孟德也提出了整改建議,但孟德置若罔聞,依然我行我素。搞得學生告到校長那裡,教研組不得不把孟德換了下來,調別的教師去上課。本來要讓孟德去實驗室帶物理實驗課,遭拒絕後只得讓他好好備課,之後再安排講課。誰也沒想到孟德這課一備就是幾年,再也沒有上過講台。
在回家途中,孟德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眼前浮現。40年前在安大最後一次舞會上,我看著他在舞池裡和漂亮女生翩翩起舞大出風頭,當一曲終了時他走到我身邊神秘兮兮地說:儂放心!我隨便請啥人跳舞就是不會得請小妹子跳!君子不奪人所愛,迪格阿拉懂額。
孟德的「宅男」生涯維持了20年,始終是光棍一條。
參加追悼會的人除了孟德的親屬之外只有我們read.99csw.com幾個老同學:初人、阿鮑、輕舟、長河和我,還有人事處代表和前物理教研室主任。從孟德姐姐們的哭訴中得知:孟德生前最後幾年變得很怪,和姐姐們都不來往。她們深悔對他不夠關心。
1970年代末,教學恢復正常,我們都回到了物理教研組,在各個分校上物理課,又和孟德成了同事。
學校定期派人去探望(因為孟德鄰居來學校投訴,要求我們單位送孟德去精神病院),孟德只是在門口會見學校來人,若是來送工資則把錢收下,從來不叫人進屋,和人說話不超過兩分鐘。後來工資入銀行卡了,學校就不派人去了。人事處認定孟德是有些古怪,但還不是精神病人。
起初兩年,孟德天天來學校「上班」。上午坐在辦公室里看看書看看報紙雜誌,在學校食堂吃午飯,飯後在辦公室打過盹,然後回家。也參加學校的大小會議和教研活動,會上仍然積極發言(多數發言和主題無關)。此時我發現他愛和人爭論,常常和人爭得面紅耳赤。他和人辯論有一個特點,他只顧自己長篇大論地說,從來不聽對方的論點。久而久之人們不願意和他爭辯,說和他討論問題是和聾子對https://read•99csw.com話。
如果時光倒退30年,有人預言孟德一輩子娶不到老婆,沒人會信!孟德不僅人長得帥,身體結實,而且其他方面都遠比我們優越。在住房緊缺的1960年代,他在永嘉路一套新式里弄房中有自己的單間(姐姐們擠在另一間內);7個姐姐統統出嫁后,孟德擁有2間,他老母親住一間;1980年代母親去世,孟德有了一套房子,當時在上海依舊屬條件好的。大學畢業后孟德工資一直一個人花,從來不知道經濟拮据的滋味,穿的用的正如某同事語「都很高級」。記得「文革」前上海市面上剛剛出現電動剃鬚刀時,他就買了。而且竭力向我推薦,說最大的好處是在赴緊急約會前用一用,十分省時。我一打聽,價格不菲,只得謝絕他的好意。孟德還有一個長處:他見了漂亮女孩絕對不可能怯場,相反更能侃侃而談,妙語連珠,逗得姑娘們喜笑顏開。他這樣的人會打光棍?!
日子一天天過去,孟德永遠在備課,教研組永遠不安排他上課,他安之若素,也不要求上課或做其他工作。記不清從哪一天起,他不來學校了,只是有時會去圖書館翻翻報紙雜誌。教研組長說孟德已不歸物read.99csw.com理組管,他直屬學校人事處了。儘管孟德什麼事不做,工資照拿、一分不少!據領導解釋:雖然孟德在「文革」中沒有受過處分,沒有什麼書面結論,「無反可平」,但他畢竟挨過打、「受過迫害」,所以學校對他要照顧一些。另一個理由領導不說我們卻很清楚:孟德有7個姐姐(他是家裡唯一的男孩),不知哪一個姐夫是市教衛辦領導,正是學校頭頭的頂頭上司,後來還官居市委常委。你說校領導會讓頂頭上司唯一的小舅子受委屈嗎?
1990年代初,我在大光明電影院旁巧遇孟德,我們聊了一會。他說他一切還可以,講話思路也很清楚,他還奇怪學校怎麼還有政治學習?老早該取消了!我說過幾天我們大學老同學聚會,問他去不去?他笑笑回答:不去!沒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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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研組來了幾個剛從大學畢業的青年,有男有女。有個女青年教師總是到辦公室里備課,而孟德總要凝視她很長時間,但不開口搭話,過了幾天女青年告訴我們她感到害怕——孟德老師是否精神不正常?會不會動手打人?(有句話她不好意思說:會不會對她非禮九_九_藏_書?)我們向她保證:孟德沒有精神病,對人尤其對女性很有禮貌,看人時間長是因為他是個不戴眼鏡的近視眼,這才讓她安心下來。其實孟德只有對女青年才會凝視良久,對男青年倒是有說有笑,表現絕對正常,所以幾個男青年和孟德關係挺融洽,還一道去飯店聚餐。
2002年,終於聽到噩耗:孟德病故!經過是這樣的。鄰居們注意到孟德家信箱塞滿水電煤賬單和物業通知,估計孟德很久不開信箱,又想起很久沒見到他了(樓下鄰居也反映很久沒聽到乒乒乓乓響聲),都知道孟德從不旅遊,所以就報告了派出所。居委會、派出所、物業聯合撞開了門,發現孟德已成了乾屍。已經死了好些日子了。
阿鮑也是孟德的老同學老同事,比我們年長几歲,閱歷比我們豐富。他認為孟德父母和姐姐把他寵壞了,所以孟德一輩子不懂如何寵別人。而孟德看得上眼的女孩都是要男人寵男人疼的美女,結果必然是沒有結果。加上在那個講究政治講究家庭出身的年代,孟德又是出身較好的,姐夫中革命幹部共產黨員不少。他住的新式里弄里,「文革」時期多數被抄家,他家安然無恙,因此孟德更不懂「夾緊尾巴做人」的滋味。他看上的女學員竟https://read•99csw.com然會看不上他!還把信交上去讓他吃了苦頭。這是他萬萬想不到的!研究過心理學的初人兄說這是孟德受到的一次嚴重心理挫折!比挨打的心理傷害更大。
從表面上看,孟德風采依舊,仍然愛說話。有次小組會上他大談小吃油墩子:「油墩子是蘿蔔絲加麵粉放在模子里放入熱油里滾一滾,吃得多了總是這個味道,不想吃了。這幾天做油墩子的攤主出新花頭,在油墩子上頭加一隻蝦!變油爆蝦墩子,看了胃口立刻吊起來,馬上掏鈔票買2隻嘗嘗。儂講這幫擺攤頭的人聰敏伐?」他這麼一帶頭,大家紛紛發表意見:有的說炸油墩子的油其實摻了水;有的講她那裡的油墩子比別的地方便宜。會議主持人哭笑不得,沒人回到討論主題上來了。
有消息傳來:孟德和鄰居的關係變得很糟。他懷疑鄰居要害他,因此他把居住多年的永嘉路住宅換了南京西路附近的公寓房,仍一個人住一套。但他和新鄰居仍然處不好。起因是孟德為了減肥在家裡練舉重,而且是晚上。當他把鐵啞鈴扔到地板上時震動很大,引起了樓下住戶不滿,和他吵架了。後來又不知道為什麼和同一樓層的鄰居也有了糾紛,還打過「110」報警。最後,孟德和所有鄰居都成了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