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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拒絕遺忘 阿娘闖禍

12、拒絕遺忘

阿娘闖禍

我扶阿爺回到家。臉色慘白的阿爺連聲講:老太婆闖禍了、老太婆闖禍了!對其講莫瞎講莫瞎講,其就是不聽。東西被人拿了就拿了,又不值幾個錢。硬是和別人吵。原來1930年代阿爺當中央銀行九江辦事處主任時還兼廬山辦事處主任,每年夏天待在山上。因為南京政府各大員夏天都上廬山辦公,中央銀行等於政府金庫,作為金庫的頭阿爺幾乎天天和財政部長孔祥熙打交道,當然也和中央銀行的頂頭上司宋子文有往來。孔祥熙舉行酒會,阿爺帶阿娘一道參加,自然見到宋靄齡甚至宋美齡蔣介石和許多要員。這段日子阿娘自認為很風光,因此我從小就聽阿娘常常把孔夫人蔣夫人孔部長宋部長委員長掛在嘴裏。經過大家勸說,委員長孔部長不提了,看來不提蔣夫人孔夫人阿娘很難做到,阿娘總說這兩位夫人對她「交關客氣」。
阿爺在寧波農村洪塘有一處祖屋,阿娘每年去住一兩個月(阿爺基本上不去),回九-九-藏-書上海時阿娘會帶一點寧波土產給阿爺,解解鄉愁。據阿娘講她要是不回老家,家裡東西早就被人偷光了。禍就闖在這裏。
當天深夜,一幫人來敲門抄家了。他們一來就聲明他們是金星筆廠工人階級革命派,受居委會之託代寧波貧下中農抄家。抄家也有代的,真是匪夷所思。接著就叫阿爺站著接受批鬥,稱阿爺是「吸血鬼」,要他把手槍和「變天賬」交出來。嚇壞了的阿爺講,手槍他這一生一世不曾碰過。幾個人翻箱倒櫃找金銀首飾和「四舊」。我問他們:我們並非地主資本家,為什麼要抄我們家?革命工人說我態度不好,命令我也站著陪斗,有人罵我是「狗崽子」。我高聲說,我是業餘工大的教師,你們廠的李金梅還是我的學生呢。(李是黨員團幹部)這一招果然有效,他們對我的態度變得和善了,讓我進了自己房間坐下,還扯了幾句要正確對待文化革命的套話。這支抄家隊伍是黨委領九*九*藏*書導下的左派,不是之後的造反派,所以吃黨員團幹部這一套。有個傢伙眼尖,看見我書桌上放著一本《大戲考》,立刻嚴肅地說:
你們算了。阿娘卻不肯算了!阿娘到拿她家裡東西的人家,一家挨一家地去討回,你不還她坐在你家不走,還在你家燒夜飯吃。據阿娘講,他們繞她不過只得還她,不然阿娘「賊坯」、「搶犯」罵到天亮。阿娘永遠不懂什麼叫貧下中農革命社員。
1966年8月上門打劫的大抄家開始之時,阿娘的小兄弟我稱之為小舅公的,神色緊張地來我家,告訴我們要有被抄家的思想準備。他聽說銀行的革命派奉黨委指示要對解放前當過舊銀行高管的人家統一採取「革命行動」。阿爺先是頗為害怕,後來卻對小舅公說大概不會有事。一來自己當中央銀行高管如九江辦事處主任桂林支行經理是1930年代的往事了,後來脫離中央銀行回滬,抗戰勝利后再進中央銀行只是清閑差九-九-藏-書使,又在解放初退職了,恐怕銀行不會想到他;國慶他爸當過農行襄理不假,但人死了好幾年,不至於再來算舊賬吧?
我被拿走了《大戲考》,放到今天是一份珍貴的京劇資料。大概他們看在我是業餘工大教師的份上,沒有抄我房間的家(只是看了一下),但是阿爺房間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走了,還開了一份清單叫阿爺簽字,清單卻沒留給阿爺。第二天阿爺發現一件上衣口袋裡有阿娘不知什麼時候塞進去的幾百美元,他認為是抄家隊伍故意留下考驗他是否老實?!嚇破膽的阿爺去交給了居委會換了一張收據。為此阿爺懊悔了好幾年。
果不其然,阿爺話音剛落,鄰居敲門進來說樓下後門對面有一張批判阿娘的大字報。阿爺和我立刻下樓去看,大字報上阿娘的姓名赫然在目,還打上了叉叉。大字報稱阿娘是反動派四大家族成員,是宋美齡結拜姐妹,常在一起吃酒,在鄉下一貫反動,專和貧下中農作對。辱九*九*藏*書罵貧下中農是「搶犯」、是「賊骨頭」等等。署名是寧波洪塘公社貧下中農紅衛兵,但大字報是居委會受他們委託貼上的。
寧波人把祖父祖母稱作阿爺阿娘。阿爺阿娘住在前廂房,母親和我住后廂房,父親去世后阿爺阿娘和我們仍住在一起。
「你是個人民教師,怎麼還保存『四舊』?我們代你掃了!」
半年之後,阿娘大包小包從寧波凱旋而歸,還捎來咸帶魚黃魚鯗龍頭烤臭冬瓜之類的寧波土產。兩個貧下中農送她上了輪船,東西太多了。
叔叔姑姑來我家勸慰阿爺、埋怨阿娘,不免也為去了寧波的阿娘擔心,然而無人敢去寧波。不久有親戚從鄉下來告訴了我們阿娘的遭遇,讓人啼笑皆非。原來,鄉下「貧下中農」開會批鬥阿娘,不料阿娘和批鬥她的人對罵,堅持拿她東西的人是賊。氣憤的「群眾」給她戴上高帽子遊街,她是小腳走得很慢,人們只得陪著走。到了一家點心店,阿娘宣布她肚子餓了要吃點心,「殺頭還要read.99csw•com讓人吃飽再殺呢」,人們只得讓她進店,阿娘戴著高帽子慢條斯理地吃了兩碗湯圓。再走時貧下中農們沒有鬥志了,遊街結束。沒人敢打阿娘。據說因為阿娘畢竟是長輩,又有其他本家說她不是地主富農本不該挨斗,再說70歲的老人萬一打出人性命來怎麼辦?所以後來不了了之。
阿娘一輩子當家庭婦女,小腳老太,略識幾個字、永遠不懂政治,偏偏是她闖了禍!
那天從學校回到家裡,阿爺坐在沙發上緊皺雙眉一言不發,母親告訴我寧波鄉下來了兩個「貧下中農紅衛兵」(兩個中年人),聲稱阿爺老家被人翻得一塌糊塗!阿娘一聽急煞了,立刻收拾衣物就跟他們走了,去寧波了。阿爺終於開口說話:他覺得蹊蹺。這兩個人是本家晚輩,為啥見到他老人家伯伯叔叔也不叫一聲?恐怕來者不善。
誰也想不到,阿娘會引來了抄家。
阿爺在惶惶不安中等了一些日子,什麼事沒有。他放心了,一如既往地讀起了宋詞和《閱微草堂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