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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利托牧場的衛生學

索利托牧場的衛生學

「大夫,那間屋子裡有個小夥子,大概害著很嚴重的肺病。我希望你去給他檢查一下,看他病到什麼程度,有沒有辦法治治。」
那晚,雷德勒接到阿拉巴馬老家捎來的信。他家裡死了人;要分一宗產業,叫他回去一次。第二天,他坐著四輪馬車,穿過草原,直奔車站。他在阿拉巴馬待了兩個月才回來。回到牧場時,他發現除了伊拉里奧以外,莊院里的人幾乎都不在。伊拉里奧在他離家期間,權且充當了總管。這個小夥子點點滴滴地把這段時間里的工作向他作了彙報。他得悉打烙印的營地還在幹活。由於多次嚴重的風暴,牛群分散得很遠,因此工作進行得很慢。營地現在扎在二十英裡外的瓜達盧佩山谷。
「但是,那個孩子彷彿不想活了,晚上他溜出營帳,躺在草地里,那時候還下著細雨。『走啦,』他說,『讓我稱自己的心意死吧。他說我撒謊,說我是騙子,說我詐病。別來理睬我。』
麥圭爾咒罵,踉蹌,哆嗦,同時用吃驚的亮眼睛盯著激怒的牧場主那嚇人的模樣,終於拖泥帶水地穿上了衣服。雷德勒揪住他的衣領,走出房間,穿過院子,把他一直推到拴在門口的那匹另備的小馬旁邊。牧童們張著嘴,懶洋洋地坐在馬鞍上。
「一分鐘之前,我對你說過我已經破產了。在這期間,你沒有看見我撈進籌碼,也沒有發現我時來運轉,是不是?朋友,你自己趕快上車吧。」
「喂,朋友,」麥圭爾狂叫說,「你瘋了嗎?我有病——明白嗎?我多動就會送命。我什麼地方跟你過不去?」——他又搬出他那套牢騷來了——「我從沒有求你——」
「說起來,」雷德勒突然想到說,「我讓他們帶去的那個傢伙——麥圭爾——他還在幹活嗎?」
牧場主這麼早出來,是趕南行的火車回牧場去的。他在這個倒霉的拳擊迷身邊站停,用拖長的本地口音和善地問道:「病得很厲害嗎,老弟?」
「你到我的牧場去,」牧場主說,「一直呆到恢復。不出六個月,準保你換一個人。」他一把抓起麥圭爾,拖他朝火車走去。
「他就這麼躺了兩個星期,」廚師說,「連人都認不清,於是——」
「醫師進來的時候,」那小夥子平靜地說,「麥圭爾正好到外面去取水喝了。醫師拖住我,用手指在我這兒亂敲,」——他把手放在胸口——「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把耳朵貼在這兒,這兒,這兒,聽了聽——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把一支小玻璃棒插在我嘴裏。他按我手臂這個地方。他叫我輕輕地這樣數——二十、三十、四十。誰知道,」伊拉里奧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結束道,「那個醫師幹嗎要做這許多滑稽的事情?」
「還有五馬路旅館,沃爾多夫·阿斯托里亞旅館。」麥圭爾揶揄地學著說。「我對你講過,我已經破產啦。我現在跟叫化子差不多。我只剩下一毛錢。也許到歐洲去旅行一次,或者乘了私人遊艇去航行航行,對我的身體有好處——喂,報紙!」
「噢——算了吧!」麥圭爾以前那種粗魯的態度又冒出來一會兒,「誰也唬不了我。你從來沒有問過我。你既然話已出口,把我趕了出去,我也就認了。喂,朋友,趕牛的玩意兒真夠意思。我生平交的朋友當中,要算營地上的這批人最好了。你會讓我呆下去的,是嗎,老兄?」
但是,不出一英里,他慢慢地落後了。當他們馳過牧馬地,來到那片高櫟樹林時,他是最後的一個。他在幾株櫟樹後面勒住馬,把手帕按在嘴上。手帕拿下來時,已經浸透了鮮紅的動脈血。他小心地把它扔在一簇仙人掌裏面。接著,他又揚起鞭子,嘶啞地對那匹吃驚的小馬說「走吧」,快跑著向隊伍趕去。
「你叫我接近土地,」麥圭爾響亮地說,他那鋼鉗一般的手幾乎把雷德勒的指頭都捏碎了,「我就在那兒找到了健康和力量,並且領悟到我過去是多麼卑鄙。多謝你把我趕出去,老兄。還有——喂!這個笑話是那大夫鬧的,是嗎?我在窗外看見他在那個南歐人的太陽神經叢上亂敲。」
他又劇烈地咳了一陣,軟弱無力地往近便的一隻衣箱上一靠。雷德勒耐心地等著,打量著月台上周圍那些白禮帽、短大衣和粗雪茄。「你是從北方來的,是嗎,老弟?」等對方緩過氣來時,他問道。「是來看拳賽的嗎?」
「嘿,」彼得雙手各拿著一隻玉米麵包站了起來,打斷了他的話,「太丟人啦,把那個可憐的、害病的小夥子派到牧牛營來。看不出他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里的醫師,真應該用馬肚帶的扣子剝他的皮。他也真是那麼倔強九_九_藏_書——說來真丟人——讓我告訴你他幹了些什麼。第一晚,營地里的弟兄們著手教他牧童的規矩。羅斯·哈吉斯抽了他一下屁股,你知道那可憐的孩子怎麼啦?那小子站起來,揍了羅斯。揍了羅斯·哈吉斯。狠狠地揍了他。揍得他又凶又狠,渾身都揍遍了。羅斯只不過是爬起來,換個地方又躺下罷了。
「聽著,這位小先生是我的朋友。他病得很厲害。你待在他身邊。隨時伺候他。耐心照顧他。等他好了,或者——唔,等他好了,我就讓你當多石牧場的總管,比牧童更強,好嗎?」
「老弟,老弟,你怎麼啦?」他只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雷德勒從藥品櫃里取出一夸特容量的威士忌酒瓶。「把這給他。」他說。
說來奇怪,他所進入的這個新環境對他毫無影響。他是個徹頭徹尾,頑固不化的自私的人。他覺得自己彷彿暫時退居到一個空間,這個空間里只有聽他回憶往事的人。無論是草原上白天的無邊自由也好,還是夜晚的星光燦爛、莊嚴肅穆也好,都不能觸動他。曙光的色彩並不能把他的注意力從粉紅色的運動報刊上轉移過來。「不勞而獲」是他畢生的目標;第三十七號街上的咖啡館是他奮鬥的方向。
「你以為我說沒錢是撒謊嗎?你高興的話,不妨搜我口袋。那是庫房裡最後一枚錢幣啦。誰來付錢呀?」
「把這個人帶走,」雷德勒對羅斯·哈吉斯說,「叫他幹活。叫他多干,多睡,多吃。你們知道我已經儘力照顧了他,並且是真心實意的。昨天,聖安東尼奧最好的醫師替他檢查身體,說他的肺跟驢子一樣健全,體質跟公牛一樣結實。你知道該怎麼對付他,羅斯。」
「講講清楚。」雷德勒命令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索利托牧場上的恐怖統治就是這樣開始的。最初幾個星期,各處的牧童騎著馬趕了好幾英里路來看雷德勒新弄來的客人;麥圭爾則在他們面前吆喝,吹牛,大擺架子。在他們眼裡,他完全是個新奇的人物。他把拳斗的錯綜複雜的奧妙和騰挪閃躲的訣竅解釋給他們聽。他讓他們了解到靠運動吃飯的人的不規矩的生活方式。他的切口和俚語老是引起他們發笑和詫異。他的手勢,特別的姿態,赤|裸裸的下流話和下流想法,把他們迷住了。他好象是從一個新世界來的人物。
雷德勒鼓起勇氣問道:
不出十分鐘,醫師大踏步走了出來。「你那個病人,」他馬上說,「跟一枚新鑄的錢幣那麼健全。他的肺比我的還好。呼吸、體溫和脈搏都正常。胸圍擴張有四英寸。渾身找不到衰弱的跡象。當然啦,我沒有檢驗結核桿菌,不過不可能有。這個診斷,我完全負責。即使拚命抽煙,關緊窗子,把屋子裡的空氣弄得污濁不堪,對他也沒有妨礙。有點咳嗽,是嗎?你告訴他完全沒有必要。你剛才問有沒有辦法替他治治。唔,我勸你讓他去打木樁,或者去馴服野馬。我們要上路啦。再見,先生。」醫師象一股清新的勁風那樣,飛也似地走了。
假如你很熟悉拳擊界的紀錄,你大概記得九十年代初期有過這麼一件事:在一條國境河流的彼岸,一個拳擊冠軍同一個想當冠軍的選手對峙了短短的一分零幾秒鐘。觀眾指望多少看到一點貨真價實的玩意兒,萬萬沒料到這次交鋒竟然這麼短暫。新聞記者們賣足力氣,可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們報道的消息仍舊乾巴得可憐。冠軍輕易地擊倒了對手,回過身說:「我知道我一拳已經夠那傢伙受用了。」接著便把胳臂伸得象船桅似的,讓助手替他脫掉手套。
「召喚傭人拿東西的鈴。我可不能——喂,」他突然軟弱無力地發起火來,「我根本沒請你把我帶來。我根本沒有攔住你,向你要過一分錢。我根本沒有先開口把我的不幸告訴你,你問了我才說的。現在我落到這裏,離侍者和雞尾酒有五十英里遠。我有病,不能動。喲!可是我一個錢也沒有!」麥圭爾撲到床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他象鳥一樣輕快地飛身上馬,從鞍頭取下鞭子,往小馬身上一抽。曾在霍索恩騎著「好孩子」跑了第一名(當時的賭注是十對一)的「蟋蟀」麥圭爾,現在又踩上了馬鐙。
但是雷德勒只注意到一件事。一個矮小的,棕色臉盤,笑嘻嘻的傢伙翻下馬鞍,站在火光前面。他樣子不象麥圭爾,可是——
麥圭爾生性就喜歡挖苦人。
「穿好衣服。」雷德勒的嗓音https://read.99csw•com越來越響了。
「不錯,這個地方很荒涼。」雷德勒不好意思地道歉說。「我們這兒很豐饒,但是很簡樸。你想要什麼,弟兄們可以騎馬到外面去替你弄來。」
「起來穿好衣服。我可以容忍一條響尾蛇,可是我討厭騙子。還要我再對你說一遍嗎?」他揪住麥圭爾的脖子,把他拖到地上。
「來吧,老弟。」他說。「再過三分鐘,火車就要開了。」
羅斯·哈吉斯沒有回答,只是陰沉地笑了笑。
最叫人納悶的是麥圭爾同他恩人之間的關係。這個病人對牧場主的態度,正如一個倔強乖張的小孩兒對待溺愛的父母。雷德勒離開牧場的時候,麥圭爾就不懷好意地悶聲不響,發著脾氣。雷德勒一回來,麥圭爾就激烈地、刻毒地把他罵得狗血噴頭。雷德勒對他客人的態度也相當費解。牧場主彷彿真的承認並且覺得自己正是麥圭爾所猛烈攻擊的人物——專制暴君和萬惡的壓迫者。他彷彿認為那傢伙的情況應該由他負責,不管對方怎樣謾罵,他總是心平氣和,甚至覺得抱歉。
麥圭爾打量著陌生的環境。這個牧場的莊院是當地最好的。砌房的磚是從一百英里以外運來的。不過房子只有一層,四間屋子外面圍著一道泥地的迴廊。雜亂的馬具、狗具、馬鞍、大車、槍枝、以及牧童的裝備,叫那個過慣城市生活,如今落魄的運動家看了怪不順眼。
雷德勒走到門口喊了一聲。一個二十來歲,身材瘦長,面色紅潤的墨西哥小夥子很快就來了。雷德勒對他講西班牙語。
「是的,先生,承蒙你的好意。」
一天中午時分,有兩個人來到牧場,下了馬,把它們拴好,然後進去吃飯;這地方的風俗是好客的。其中一個人是聖安東尼奧著名的收費高昂的醫師,因為一個富有的牧場主給走火的槍打傷了,請他去醫治。現在他被伴送到火車站,搭車回城裡。飯後,雷德勒把他拉到一邊,塞了一張二十元的鈔票給他,說道:
「那敢情好——多謝你,先生。」伊拉里奧感激得幾乎要跪下去,但是牧場主善意地踹了他一腳,喝道:「別演滑稽戲啦。」
這隊人馬向聖卡洛斯馳去時,麥圭爾一馬當先,牧童們落在後面,不由得齊聲喝彩。
「病得很重,麥圭爾。」伊拉里奧聳聳肩膀說。「他走的時候,我就認為他活不了一兩個月。」
彼得不是生性樂觀的人。此外,問起牧童們的健康不僅是多餘,而且近乎婆婆媽媽。問這種話的不象是頭兒。
轉眼之間,牧場主已經拉住他的手和肩膀。
「怎麼回事?」麥圭爾有點吃驚地問道。
「拳賽!」麥圭爾冒火說。「只能算是搶壁角遊戲!簡直象是一針皮下注射。他挨了一拳,就象是打了一針麻|醉|葯似的,躺在地下不醒了,門口連墓碑都不用豎。這算是哪門子拳賽!」他喉嚨里咯咯響了一陣,咳了幾聲,又往下說;他的話不一定是對牧場主而發,只是把心頭的煩惱講出來,覺得輕鬆一點罷了。「其實我對這件事是完全有把握的。換了拉塞·塞奇也會抓住這麼個機會。我認定那個從科克來的傢伙能支持三個回合。我以五對一的賭注打賭,把所有的錢都押上去了。我本來打算把第三十七號街上傑米·德萊尼的那家通宵咖啡館買下來,以為準能到手,幾乎已經聞到充填酒瓶箱的鋸木屑的氣味了。可是——喂,電線杆,一個人把他所有的錢一次下注是多麼傻呀!」
「我們會想辦法讓你舒服些,老弟。」牧場主和氣地說。「屋子裡面並不精緻;不過對你最有好處的倒是室外。裏面的一間歸你住。只要是我們有的東西,你儘管要好啦。」
「什麼費用?」雷德勒莫名其妙地說。他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可是互相併不了解,因為他們的接觸只象是格格不入的斜齒輪,在不同方向的軸上轉動。
因此,當四輪馬車飛馳到門口,雷德勒把那個虛弱的被保護人象一團破布似地提起來,放到迴廊上的時候,牧場上的人並不覺得奇怪。
「弟兄們——都好嗎?」
他把那一毛錢扔給了報童,買了一份《快報》,背靠著衣箱,立即全神貫注地閱讀富於創造天才的報館所渲染的關於他的慘敗的報道了。
一星期以前,雷德勒在草原上馳騁時,發現一頭被遺棄的病小牛在哞哞叫喚。他沒下馬就抓起那頭可憐的小牛,往鞍頭一搭,帶回牧場,讓手下人去照顧。麥圭爾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理解,在牧場主看來,他的情況同那頭小牛完全一樣,都需要幫助。一個動物害了病,無依無靠;而雷九*九*藏*書德勒又有能力提供幫助——他單憑這些條件就採取了行動。這些條件組成了他的邏輯體系和行為準則。據說,聖安東尼奧狹窄的街道上瀰漫著臭氧,成千害肺病的人便去那兒療養。在雷德勒湊巧碰到並帶回牧場的病人中間,麥圭爾已經是第七個了。在索利托牧場做客的五個病人,先後恢復了健康或者明顯好轉,感激涕零地離開了牧場。一個來得太遲了,但終於非常舒適地安息在園子里一株枝葉披覆的樹下。
他們坐在國際鐵路公司的火車上駛向南方。在一望無際的綠色大草原上,遠處的樹木匯成一簇簇青蔥茂密的小叢林。這就是牧場所在的地方;是統治牛群的帝王的領土。
南行火車上的乘客們,看見這兩個截然不同的類型湊在一起,不禁暗暗納罕。麥圭爾只有五英尺一英寸高,容貌既不象橫濱人,也不象都柏林人。他的眼睛又亮又圓,面頰和下巴瘦骨稜稜,臉上滿是打破后縫起來的傷痕,神氣顯得又可怕,又不屈不撓,象大黃蜂那樣好勇鬥狠。他這種類型既不新奇,也不陌生。雷德勒卻是不同土壤上的產物。他身高六英尺二英寸,肩膀寬闊,但是象清澈的小溪那樣,一眼就望得到底。他這種類型可以代表西部同南部的結合。能夠正確地描繪他這種人的畫像非常少,因為藝術館是那麼小,而得克薩斯還沒有電影院。總之,要描繪雷德勒這種類型只有用壁畫——用某種崇高、樸實、冷靜和不配鏡框的圖畫。
「天哪!」彼得嚷道,立刻手忙腳亂起來,「弟兄們來啦,晚飯不在三分鐘之內弄好,他們就會宰了我。」
「這個鬼地方。」麥圭爾馬上介面說,他突然一陣咳嗽,憋得他上氣不接下氣,在迴廊的泥地上打滾。
短短几分鐘內,牧場主上馬走了。「鄉巴佬」的模樣並不好看,可是跑得快,跟它的名字很相稱;它大步慢跑著,腳下的道路象一條通心麵給吞掉時那樣,飛快地消失了。過了兩小時十五分鐘,雷德勒從一個隆起的小山岡上望到打烙印的營帳扎在瓜達盧佩的干河床里的一個水坑旁邊。他急切地想聽聽他所擔心的消息,來到營帳前面,翻身下馬,放下「鄉巴佬」的韁繩。他的心地是那樣善良,當時他甚至會承認自己有罪,害死了麥圭爾。
「鈴在哪兒?」麥圭爾打量著周圍說。
由於這件事,第二天一清早,一列車穿著花哨的坎肩,打著漂亮的領結,大為掃興的先生們從普爾門卧車下到聖安東尼奧車站。也由於這件事,「蟋蟀」麥圭爾跌跌撞撞地從車廂里出來,坐在車站月台上,發作了一陣聖安東尼奧人非常耳熟的劇烈乾咳。那當兒,在熹微的晨光中,紐西斯郡的牧場主,身高六英尺二英寸的柯蒂斯·雷德勒碰巧走過。
「營地里一切都好嗎,彼得?」他轉彎抹角地問道。
到了離聖安東尼奧一百英里的林康,他們下了火車,乘上在那兒等候雷德勒的四輪馬車。從火車站到他們的目的地還有三十英里,就是坐馬車去的。如果有什麼事能使麥圭爾覺得象是被綁架的話,那就是坐上這輛馬車了。他們的馬車輕捷地穿過一片令人賞心悅目的大草原。那對西班牙種的小馬輕快地、不停地小跑著,間或任性地飛跑一陣子。他們呼吸的空氣中有一股草原花朵的芳香,象美酒和礦泉水那般沁人心脾。道路消失了,四輪馬車在一片航海圖上沒有標出的青草的海洋中游弋,由老練的雷德勒掌舵;對他來說,每一簇遙遠的小叢林都是一個路標,每一片起伏的小山都代表方向和里程。但是麥圭爾仰天靠著,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荒野。他隨著牧場主行進,心裏既不高興,也不信任。「他打算幹什麼?」這個想法成了他的包袱;「這個大傢伙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麥圭爾只能用他熟悉的城市裡的尺度來衡量這個以地平線和玄想為界限的牧場。
查德·默奇森最先認為麥圭爾是詐病。查德是圓圈橫條牛隊里的牧童,他趕了三十英里路,並且繞了四英里的冤枉路,替麥圭爾弄來一籃子葡萄。在那煙氣瀰漫的屋子裡待了一會兒后,他跑出來,直言不諱地把他的猜疑告訴了雷德勒。
「伊拉里奧,我記得我答應過你,到秋季趕牲口的時候讓你去聖卡洛斯牧場當牧童。」
一天,雷德勒對他說:「你不妨多呼吸些新鮮空氣,老九*九*藏*書弟。假如你願意到外面跑跑,每天都可以用我的馬車,我還可以派一個車夫供你使喚。到一個營地里去試一兩個星期。我准替你安排得舒舒服服。土地和外面的空氣——這些東西才能治好你的病。我知道有一個費城的人,比你病得凶,在瓜達盧佩迷了路,隨著牧羊營里的人在草地上睡了兩個星期。哎,先生,這使他的病情有了好轉,後來果然完全恢復。接近土地——那裡有自然界的醫藥。從現在開始不妨騎騎馬。有一匹馴順的小馬——」
雷德勒伸手摘了一片欄杆旁邊的牧豆樹的葉子,沉思地嚼著。
「運氣不好。」雷德勒說,同時看看麥圭爾靠在衣箱上的蜷縮消瘦的身體。「你還是去旅館休息吧。這兒有門傑旅館,馬弗里克旅館,還有——」
雷德勒詢問似地看看羅斯·哈吉斯。
「噢,」麥圭爾凝視著雷德勒說,神情有點特別,「那個大夫說我沒病,是嗎?說我裝假,是嗎?你找他來看我的。你以為我沒病。你說我是騙子。喂,朋友,我知道自己說話粗暴,可是我多半不是存心的。假如你到了我的地步——噢,我忘啦——那個大夫說我沒病。好吧,朋友,現在我去替你幹活。這才是公平交易。」
「我什麼地方跟你過不去?」麥圭爾嚷道。「我幾時坑害過你?我有沒有求你帶我上這兒來?你高興的話,把我趕到你的營地里去好啦,或者一刀把我捅死;省卻麻煩。叫我騎馬!我連抬腿的力氣都沒有呢。即使一個五歲的娃娃來揍我,我也沒法招架。全是你這該死的牧場害我的。這裏沒有吃的,沒有看的,沒有可以交談的人,有的只是一批連練拳的沙袋和龍蝦肉色拉都分不清的鄉巴佬。」
「我害的是肺病。」麥圭爾很有自知之明地說。「大夫說我還能活六個月——慢一點也許還能活一年。我要安頓下來,保養保養。那也許就是我為什麼要以五比一的賭注來搏一下的緣故。我攢了一千塊現錢。假如贏的話,我就把德萊尼的咖啡館買下來。誰料到那傢伙在第一個回合就打瞌睡了呢——你倒說說看?」
「『鄉巴佬』在外面的小柵欄里吃草,先生。」
「剩下來的人?」雷德勒嗄聲學了一遍。他不由自主地開始四下找尋麥圭爾的墳墓。他以為這兒也有象他在阿拉巴馬墓地看到的那樣一塊白色墓碑。但是他隨即覺得這種想法太傻了。
「那個渾小子,」羅斯親切地說,「是任何一個牧牛營地里最大胆,最起勁的人——打起架來也最厲害。」
「你這小子,」牧場主嚷道,「當時你幹嗎不說醫師根本沒有替你檢查過?」
「什麼鈴?」
「他的胳臂,」查德說,「比金剛石還要硬。他教我怎麼打人家的大洋神經叢,挨他一拳簡直象給野馬連踢兩下。他在誑你呢,老柯。他不會比我病得更凶。我本來不願意講出來,可是那小子在你這兒蒙吃蒙住,我不得不講了。」
牧場主是個實在人,不願意接受查德對這件事的看法。後來,當他替麥圭爾檢查身體時,動機也不是懷疑。
「家裡有什麼馬?」雷德勒簡潔地問道。
柯蒂斯·雷德勒看了看他那碩大的金錶,把手按在了麥圭爾的肩膀上。
「立刻替我備鞍。」
「蟋蟀」麥圭爾聽到「老弟」這個不客氣的稱呼,立刻尋釁似地抬起了眼睛。他以前是次輕級的拳擊家,又是馬賽預測人,騎師,賽馬場的常客,全能的賭徒和各種騙局的行家。
「我不清楚。」伊拉里奧說。「營地里的人難得來牧場。小牛身上有許多活要干。他們沒提起。哦,我想那個麥圭爾早就死啦。」
「我剛才吃的那頓飯要多少錢呢,雷德勒先生?」醫師從眼鏡上緣看出來,直率地說。雷德勒把鈔票放回口袋。醫師立即走進麥圭爾的房間,牧場主在迴廊里的一堆馬鞍上坐著,假如診斷結果不妙,他真要埋怨自己了。
「那個醫師,」伊拉里奧笑著說,「他是這樣告訴你的嗎?那個醫師沒有看過麥圭爾。」
「你走你的路吧,」他嘶啞地說,「電線杆。我沒有吩咐你來。」
「不錯,」彼得說,「剩下來的人。兩個月來,營地常常移動。有的走了。」
「接著,麥圭爾自己也倒在地上,臉埋在草里,不停地咯血。他們說是內出血。他一躺就是十八個鐘頭,怎麼也不能動他一動。羅斯·哈吉斯喜歡能揍他的人,他把格陵蘭到波蘭支那的醫師都罵遍了,又著手想辦法;他同『綠枝』約翰遜把麥圭爾抬到一個營帳里,輪流喂他吃剁碎的生牛肉和威士忌。九-九-藏-書
「那位小先生,」他說,「向你致意,」(這是雷德勒教給伊拉里奧的規矩)「他要一些碎冰,洗個熱水浴,喝摻有檸檬汽水的杜松子酒,把所有的窗子都關嚴,還要烤麵包,修臉,一份《紐約先驅報》,香煙,再要發一個電報。」
「費用怎麼辦?」麥圭爾說,想掙脫可又掙脫不掉。
麥圭爾有氣無力地坐在座位角落裡,猜疑地同牧場主談著話。這個大傢伙把他帶走,究竟是在玩什麼把戲?麥圭爾怎麼也不會想到利他主義上去。「他不是農人,」這個俘虜想道,「他也絕對不是騙子。他是幹什麼的呢?走著瞧吧,蟋蟀,看他還有些什麼花招。反正你現在不名一文。你有的只是五分錢和奔馬性肺結核,你還是靜靜等著。靜等著,看他耍什麼把戲。」
「好啦,我們到家啦。」雷德勒快活地說。
替牛群打烙印的季節快要到了。第二天早晨,牛隊的頭目,羅斯·哈吉斯在牧場上召集了二十五個人,準備到即將開始打烙印的聖卡洛斯牧場去。六點鐘,馬都備了鞍,裝糧食的大車也安排就緒,牧童們陸續上馬,這當兒,雷德勒叫他們稍等片刻。一個小廝牽了一匹鞍轡齊全的小馬來到門口。雷德勒走進麥圭爾的房間,猛地打開門。麥圭爾正躺在床上抽煙,衣服也沒有穿好。
「剩下來的人不會錯過一頓飯。」廚師說。
十分鐘后,伊拉里奧從麥圭爾的屋子裡出來,站到雷德勒面前。
「起來。」牧場主說,他的聲音象號角那樣響亮。
「馬馬虎虎。」彼得謹慎地說。「糧食斷了兩次。大風把牛群給吹散了,我們只得在方圓四十英里內細細搜索。我需要一個新的咖啡壺。這裏的蚊子比普通的凶。」
他來了將近兩個月後,便開始抱怨說,他覺得身體更糟了。從那時起,他就成了牧場上的負擔,貪鬼和夢魘。他象一個惡毒的妖精或長舌婦,獨自關在屋子裡,整天發牢騷,抱怨,詈罵,責備。他抱怨說,他被人家不由分說地騙到了地獄里;他就要因為缺乏照顧和舒適而死了。儘管他威脅說他的病越來越重,在別人眼裡,他卻沒有變。他那雙葡萄乾似的眼睛仍舊那麼亮,那麼可怕;他的嗓音仍舊那麼刺耳;他那皮膚綳得象鼓面一般緊;起老繭的臉並沒有消瘦。他那高聳的顴骨每天下午泛起兩片潮|紅,說明一支體溫計也許可以揭露某種徵狀。胸部叩診也許可以證實麥圭爾只有半邊的肺在呼吸,不過他的外表仍跟以前一樣。
突然響起一陣雷鳴似的聲音,二十來個騎手風馳電掣地闖過叢林,來到營地。
「我派來的——那個——麥圭爾——他有沒有——」
經常伺候他的是伊拉里奧。指日可待的總管職位的許諾肯定給了他極大的激勵,因為服侍麥圭爾的差使簡直是活受罪。麥圭爾吩咐關上窗子,拉下窗帘,不讓他唯一的救星新鮮空氣進來。屋子裡整天瀰漫著污濁的藍色的煙霧;誰走進這間叫人透不過氣來的屋子,誰就得坐著聽那小妖精無休無止地吹噓他那不光彩的經歷。
「死啦!」雷德勒嚷道,「你說什麼?」
牧場主那清澈的灰色眼睛,從灰色的眉毛底下堅定地瞅著他客人那黑珠子般的眼睛。歇了一會兒,他直截了當,然而並不失禮地說:「老弟,假如你不再提錢,我就很領你的情。一次已經足夠啦。被我請到牧場上來的人一個錢也不用花,他們也很少提起要付錢。再過半小時就可以吃晚飯了。壺裡有水,掛在迴廊里的紅瓦罐里的水比較涼,可以喝。」
營地上只有廚師一個人,他正在張羅晚飯,把大塊大塊的烤牛肉和盛咖啡的鐵皮杯擺好。雷德勒不願意開門見山地問到他最關心的那個問題。
「廢話!」雷德勒說。「他把你也給蒙住了,對不對?醫師替他檢查過,說他象牧豆樹疙瘩一樣結實。」
「說得對,」大個子牧場主說,「賭輸之後說的話尤其對。老弟,你還是起來去找一家旅館吧。你咳得很厲害。病得很久了嗎?」
他把麥圭爾領到東面的屋子裡。地上很乾凈,沒有地毯。打開的窗戶里吹來一陣陣海灣風,拂動著白色的窗帘。屋子當中有一張柳條大搖椅,兩把直背椅子,一張長桌,桌子上滿是報紙、煙斗、煙草、馬刺和子彈。牆壁上安著幾隻剝製得很好的鹿頭和一個碩大的黑野豬頭。屋角有一張寬闊而涼爽的帆布床。紐西斯郡的人認為這間客房給王子住都合適。麥圭爾卻朝它撇撇嘴。他掏出他那五分錢的鎳幣,往天花板上一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