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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館和玫瑰

餐館和玫瑰

波西·卡林頓小姐已經獲得了成功。她出生在那個叫做酸果蔓角的小鎮,一開頭就背上了姓「博格斯」的不利條件。十八歲的時候,她改用「卡林頓」作為姓,在紐約一個滑稽戲班子的合唱隊里找到了位置。此後,她一帆風順,在「歌舞|女郎」的正當而愉快的梯級上步步高升,參加了著名的「小鳥」八重合唱隊,演出了成功的喜歌劇「十八扯」,在「福德羅」土豆甲蟲舞里領舞,最後在《國王的浴衣》那齣戲里擔任侍女「端蒂特」的角色。《國王的浴衣》贏得了評論家的好評,也給了她成名的機會。在我們敘說卡林頓小姐的故事時,她正聲譽鵲起,紅得發紫;那個精明的經理蒂莫西·戈爾茨坦讓她簽了合同,答應在下一個季度主演戴德·里奇的新劇本《華燈初上》。
「我最近一次見到她時,她坐在前門口,用鉤針編織燈座花邊墊子。」「比爾」說。「她老了一點兒,波西小姐。可是屋子裡一切還是原樣。你母親請我坐下。『別碰那張柳條搖椅,威廉。』她說。『波西走後始終沒有挪動過;搭在扶手上的那條圍裙,她先前在鑲邊。我一直希望,』她往下說,『總有一天波西會把它鑲好邊。』」
卡林頓小姐斷然招呼一個侍者過來。
「哎呀!」她快活地嚷道,「還有比那些地方更死氣沉沉的嗎?如今讓我在酸果蔓角待兩個鐘頭,我都受不了。嗯,薩默斯先生,我見到你非常愉快。我想我現在要趕回旅館去睡我的美容覺了。」
「我出來的時候,」「比爾」結束道,「我在前門台階那兒把這摘了下來。我想到了城裡也許能見到你,我知道你一定喜歡老家帶來的東西。」
波西·卡林頓用手支著她那有酒靨的,可愛的下巴頦,忘掉https://read.99csw.com了她的觀眾——替她帶來聲譽的正是這份能耐。
「對不起,」霍頓斯小姐說,「我對誰都得這樣說。非常抱歉。卡林頓小姐已經取消了所有的演出合同,回到那個——那個什麼小鎮——哦,那個酸果蔓小鎮去了!」
「波西小姐,」「比爾·薩默斯」說道,「兩三天以前,我還去過你家。呃,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廚房窗下的那叢紫丁香有一英尺多高了,前院的那棵榆樹枯死了,不得不砍掉。雖說沒有什麼變化,和以前總有些不同。」
「主意不壞吧,呃?」這個演員笑吟吟地問道。「『索爾·海托塞』這個角色總該派給我了吧,你以為怎麼樣?這位小姐始終沒有起疑。」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三刻,海史密斯打扮得漂漂亮亮,穿著最時式的衣服,翻領鈕扣孔里插了一朵倒掛金鐘,到了卡林頓小姐下榻的豪華旅館,滿懷信心地遞進了他的名片。
於是,海史密斯打出了他的王牌。「索爾·海托塞」這個角色除了能夠表演喜劇之外,還要求具有動情力。應該讓卡林頓小姐看看,他在這方面也勝任愉快。
他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一朵玫瑰——一朵絲絨一般柔媚,芳香四溢的黃玫瑰,它在餐館惡濁的氣氛中搭拉著腦袋,正象一個少女在古羅馬競技場上群獅熱辣辣的呼吸下垂著頭一樣。
「那個白星眼的東西!」卡林頓小姐刻薄地說。「哎,湯姆·比德爾以前不是在追——喂,諸位,我要失陪一會兒——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來介紹一下——你姓什麼來著?對了,薩默斯先生——這位是戈爾茨坦先生,里基茨先生,呃——哦,你姓什麼來著?就稱呼你『約翰尼』吧——到那邊去,再講點兒給我聽聽。」
「莉莎·佩里對我說過,我進城的時候可以找你。你知道,莉莎跟本尼·斯坦菲爾德結了婚,她說——」
卡林頓小姐的尖銳然而悅耳的笑聲在樂隊演奏的《風信子》https://read.99csw.com的旋律中響了起來。
「來一品脫上好威士忌,」她簡短地吩咐說,「帳單給戈爾茨坦先生。」
她把那朵黃玫瑰塞在她綺麗精緻的綢衣服的前襟里,站起身,傲慢地朝戈爾茨坦先生點點頭。
他們幾個人佔了一張引人注目的桌子,有說有笑,十分熱鬧。首先應該提起的就是卡林頓小姐,她身材纖巧,美麗迷人,充滿活力,得意非凡。其次是戈爾茨坦先生,他是個大塊頭,嗓門洪亮,頭髮捲曲,神情象是抓住了一隻蝴蝶,不知如何是好的大熊。第三個是位鬱郁不得志的報館記者,顯得經常受人奉承而戒備森嚴的樣子,一面自以為了不起地,一聲不響地在吃他的紐伯格式大菜,一面分析向他傾注下來的每一句話,以便在報上胡扯一通。最後是一個梳分頭的年輕人,他的姓名在小報和餐館的帳單上都等於是錢。這幾個人佔了一張桌子,餐館里的樂師在演奏,侍者穿梭似地來往伺候,可是需要他們伺候的顧客卻只看到他們的背影;餐館里所有的人都有一種奇異和高興的感覺,因為他們待在離人行道地面有九英尺深的地下室里
「六月里結的婚,」那個碎嘴子笑著說,「現在住在塔特姆老宅。哈姆·賴利信了教;布利塞斯老太太把她的房子賣給了斯普納船長;沃特斯家最小的女兒跟一個音樂教師逃跑了;縣政府辦公樓三月里著火燒掉了;你的威利叔叔給選上當警官;馬蒂爾達·霍斯金斯的手被針扎了一下,後來死了;湯姆·比德爾在追薩利·萊思羅普——他們說他每晚都read.99csw.com坐在薩利家的門廊上。」
「陽光射到門口,」酸果蔓角來的編史家往下說,「你媽正坐在陽光下面。我問她為什麼不往後挪一點。『威廉,』她這樣說,『我一坐下來,望著那條路的時候,就不願意動了。每天,』她說,『我一有空就坐在這兒,望著那條路,等著波西,直到天黑。』她是晚上走那條路離家的,因為我們第二天早晨在泥土上發現了她的小小的鞋印。我老是覺得,當她厭倦了外面的世界,想起她的老媽媽時,她仍舊會從那條路回來的。」
「我彷彿記不起誰是比爾·薩默斯了。」她瞅著那個鄉下年輕人的天真的藍眼睛,沉思地說。「不過薩默斯一家我是認識的。我猜想那個老鎮不會有多大變化。你最近有沒有見到我家裡的人?」
「我沒有聽到你們的談話,」戈爾茨坦說,「可是你的化裝和表演是沒有問題的。敬你一杯,祝你成功。你最好明天一早就去找卡林頓小姐,把這個角色敲敲牢。我看不出她對你的表演才能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你離城之前,比爾,要到旅館來看看我呀。」那輛金碧輝煌的馬車駛去時,她招呼道。
剛進來的人帶著一股地地道道,十十足足的鄉下氣。他是個瘦長、倉皇、猶豫的年輕人,一頭淡黃色的頭髮,傻乎乎地張著嘴,被餐館里的燈光和人們嚇得手足無措,狼狽不堪。他穿著一套白胡桃色的衣服,打了一條鮮藍色的領帶,衣服很不合身,瘦嶙嶙的手腕和穿白襪子的腳踝露在外面有四英寸之多。他帶翻了一張椅子,又在另一張上坐下,把腳勾住桌子的一條腿。看見侍者走來,他立即顯出畏畏葸葸的樣子。
「嘿,什麼!」卡林頓小姐興緻勃勃地插嘴說,「莉莎·佩里不可能結婚的——喲,她一臉雀斑哪!」
海史密斯在餐館里達到了他演員生涯中最輝煌的成就。我們不必提那家餐館的名字了;波西·卡林頓小姐演出一場《國王的浴衣》之後,只有在一個餐館里read.99csw.com才找得到她。
餐館里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象蘿蔔那樣泥土氣十足,象乾草耙那樣質樸。他睜大眼睛,打量著周圍,正如見到豬玀闖進了土豆地的人一樣。他終於看到了卡林頓小姐。他咧開嘴笑了,又高興又窘迫地紅著臉站起來,朝她的桌子那兒走去。
她的三個陪伴和「比爾·薩默斯」把她送上馬車。等到她身上的飾帶和裙邊都給好好地塞進車廂之後,她連連向他們道別,她的明眸皓齒叫他們眼花繚亂。
他給請了進去,接待他的是女演員的法國侍女。
「勞駕給我來杯淡啤酒吧。」侍者周到地問他時,他回答說。
「媽好不好?」卡林頓小姐問道。
海史密斯仍舊這身打扮,同戈爾茨坦進了一家小咖啡館。
隨即就有一個姓海史密斯的年輕能幹的,時髦的性格演員來找蒂莫西先生,申請擔任「索爾·海托塞」一角,也就是《華燈初上》里主要的滑稽男演員。
她把他拖到角落裡一張單獨的桌子那兒。戈爾茨坦先生聳聳肥胖的肩膀,招呼侍者過來。報館的那個人興緻好了一點兒,要了苦艾酒。梳分頭的年輕人突然陰鬱起來。餐館里的顧客們笑著碰杯;波西·卡林頓正式演出之後,再招待他們看一場小小的喜劇,真叫他們高興。少數幾個愛譏諷的人悄聲說這是「擺噱頭」,並且自作聰明地微笑著。
「老弟,」戈爾茨坦說,「只要你搞得到這個角色,儘管擔任。卡林頓小姐不接受我的任何建議。她已經回絕了本市五六個最好的扮演鄉巴佬的演員。她聲明,如果物色不到最好的『海托塞』,她就不登台。你知道,她是在鄉村長大的,百老匯的蘭花在頭髮上插根稻草,就想把自己說成是苜蓿,可誆不了她。我曾經有點兒挖苦地問她,在她看來,登曼·湯普森扮演這個角色是不是恰當。『哦,不行。』她說。『我不要他。也不要約翰·德魯或者吉姆·科貝特,這些連韭菜和麥苗都分不清的大演員都不成。我要貨真價實的東西。』哎,老弟,你想扮演『索爾·海托塞』,首先要打通卡林頓小姐這一關。看你的運氣吧。」九*九*藏*書
十一點三刻,一個人走進了餐館。第一小提琴手把應該是C本位音的地方明顯地拉低了半個音;吹單簧管的在應該吹裝飾音的時候吹了一個水泡音;卡林頓小姐噗哧一笑;梳分頭的年輕人把一顆橄欖核囫圇吞下了肚。
第二天,海史密斯乘了火車去酸果蔓角。他在那個死氣沉沉的,偏僻的小鎮呆了三天。他找到博格斯家,刨根問底地把他們的家世一直打聽到祖父和曾祖輩。他收集了酸果蔓角的事實和地方色彩。這個小鎮的發展不及卡林頓小姐迅速。根據海史密斯的判斷,自從鎮上唯一的特斯比斯的門徒離去之後,小鎮依然故我,正象舞台上「一晃過了四年」,而實際上並沒有什麼變化一樣。他吸收了酸果蔓角的一切,然後回到那個千變萬化,日新月異的城市。
「你好嗎,波西小姐?」他帶著無可置疑的鄉土音說。「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比爾·薩默斯——住在鐵匠鋪後面的薩默斯家的。我想自從你離開酸果蔓角之後,我長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