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對，對！正是這樣，」我按捺不住了，「所以您何必，何必……」

「多麼好的太陽，啊?你說啥?嗨，你這調皮鬼，嗨，你這調皮鬼。我懂，我懂！行啦，你們自己進去吧。我還是待在這兒晒晒太陽，多好……」

我面前是兩扇黑洞洞而又可怕的窗戶，那裡面是一種如此陌生、如此異樣的生活。我只看到一堆火（那裡面有一個獨特的「壁爐」在熊熊燃燒）和幾個人影，這人影很像……

「我感到十分慚愧。很明顯，不應該『無緣無故地愛』，而應該『為了某種緣故而愛』。一切自然都應該是……」

遠處一個個模糊的綠色斑塊已經隱約可見——那是在長城的外面。接著心臟不由得略微抽緊，飛車在下降，彷彿從陡峭的山坡上一直向下滑落。我們終於到達了古屋。

我重申，我把毫不隱瞞地如實記述視為自己的責任。因此，儘管令人痛心，我仍然必須在這裏指出，即使在我們這裏，生活的固態化、結晶化過程顯然也還沒有完成，距離理想境界還有若干個梯級。理想境界只存在於不發生任何意外的地方，但是在我們這裏……說來真是很掃興，今天我在《國家報》上讀到一條消息，說兩天後立方體廣場將舉行公判大典。一定又是哪個號民破壞了偉大的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又發生了一起未曾預見到的、未曾計算出來的事件。

另外我本人也出了點事。雖說這事發生在個人時間，即專為應付意外情況安排的時間，但畢竟是……

「您留下來嗎?」我抓住門的把手。那門把手是銅製的，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也是銅聲銅氣的。

大約16點（確切說，16點差10分）的時候我正在家裡。突然電話鈴響了。

「這很明顯，」I-330打斷了我的話，「獨出心裁就是設法使自己與眾不同。因此，獨出心裁就意味著破壞平等……至於古代人愚蠢的語言中所謂的『隨俗』，對我們來說只是履行義務而已。因為……九九藏書」

「您的那位……怎麼，她一個人留下了?」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套……」她好像突然發覺自己說錯了話，便露出一副蜇人的笑容和滿口鋒利的白牙齒。「準確地說，這是他們的『公寓房』當中最荒唐的一套。」

「怎麼，親愛的，你們是來看我的房子吧?」只見她的皺紋放射著光芒（就是說，多半是因為這些皺紋呈輻射狀，以至於看上去好像「放射著光芒」）。

五分鐘之後我們已經坐上了飛車。五月的晴空藍得像陶器的彩釉。光線柔和的太陽駕著它金燦燦的飛車尾隨著我們，既不超前，也不落後。但是，在我們的前方卻有一塊翳障似的白雲，胖鼓鼓的，怪兮兮的，就像古代丘比特的臉頰。這種情景不知怎麼使人覺得不得勁兒。飛車的前風擋搖了起來，風迎面刮來，讓人嘴唇發乾，你不由自主地老去舔它，並且老在想著嘴唇。

「如果不照道理呢?（又是一個蜇人的微笑）我非常想知道，您是去護衛局還是不去呢?」

「從前人們竟容忍這樣的詩人，您不覺得這很奇怪嗎?人們不但容忍，而且還崇拜他們。真是奴性十足！您說對嗎?」

I-330……這個I令我惱火，令我討厭，又幾乎令我害怕。但是，正因為這樣，我反倒說了句「同意」。

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這套把戲的目的何在了。

「如果我請求您留下來和我在一起呢?」

哼，我的這位女伴一定還是這裏的常客呢。我身上總像有個東西甩也甩不掉，總覺得很不得勁兒。這大概還是那個揮之不去的視覺形象——藍得像彩釉的天空中那塊雲在作怪的緣故。

我轉動冷冰冰的銅把手：

「可不是嗎，這九九藏書很明顯……」看樣子，I-330說這話很認真。

「愛她什麼?」

她走到那個高鼻子詩人的雕像前，又垂下眼睛上的窗帘，遮住了那裡面野性的火焰。她這一次據我看是十分嚴肅地（也許是為了緩和我的情緒）說出了幾句非常在理的話：

「您不認為已經該走了嗎?」我盡量把話說得很客氣。

她走到電話機旁，說她找某某號民（我由於太激動而沒有記住是哪個號民），然後大聲說：

「一個人。」

門外那個老太太正在陽光下面打瞌睡，就像一株植物。令人奇怪的是，她那張封死了的嘴巴又張了開來，又說話了：

「我在古屋這裏等您。對，對，就我一個人……」

「我愛她——那個老太太。」

「很明顯……」我剛一開口就發現這句話說漏嘴了，便偷看了I-330一眼：她是不是覺察出來了?

「這樣吧，」I-330說，「您先出去到隔壁房間待一會兒。」她的聲音是從黑洞洞的眼睛窗戶里傳出來的，那裡正燃著壁爐。

「有時間嗎?」

皺紋又射出了光芒：

「真難以想象，人們曾經在這裏『無緣無故地愛』，在這裏發狂，在這裏折磨自己……（她眼睛的窗帘又垂下了。）這叫作人類精力的無謂浪費，不是嗎?」

「您是Д-503嗎？」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記得我當時全身在顫抖，真想一把揪住她，然後把她……把她怎麼樣，我記不清了。總得做點什麼——什麼都無所謂。我下意識地打開了我的金色號牌，看了看表。17點差10分。

但是，她已經走了出來。身上穿著一件嫩黃色老式短裙衣，頭戴一頂黑色寬檐帽，腳上穿著一雙黑色長筒絲|襪。裙衣是用薄質絲綢縫製的——我看得很清楚，那絲|襪長得很，高過膝蓋許多，脖頸是袒露著的，兩個……之間有一道陰影……

我走進隔壁房間，坐了下來。牆壁的吊架上，一位古代詩人（好像是普希金）長著高鼻子的不對稱的臉，正read.99csw.com迎面朝著我，臉上掛著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我幹嗎就這樣呆坐在這裏低三下四地忍受這種微笑?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我為什麼來到這裏，為什麼陷入這種荒唐的境地?這個令人惱怒、令人討厭的女人，這種莫名其妙的表演……

「……『全體號民都必須去聽法定的藝術和科學課』……」I-330學著我的腔調說。然後她拉起窗帘——抬起眼睛，那兩扇黑洞洞的窗戶裏面壁爐在熊熊燃燒。「我在醫務局有一個大夫，他是登記在我名下的。我要是去求求他，他會給您開一張假條，證明您生病了。怎麼樣?」

她正在朝下看著什麼，眼瞼像窗帘一樣垂下來。

17點整我到了大課室。就在這時我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我對老太太講的不是真話。I-330現在並不是一個人在那裡。我無意中欺騙了老太太。也許正是這件事攪得我心神不寧，無法聽課。是的，她不是一個人，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

「這很明顯……我是想說……」（這個該死的「很明顯」！）

「請您等一下……可以吧?」

「我是I-330。我現在就起飛去接您，我們一起去古屋博物館。您同意嗎?」

這幢奇怪的、弱不禁風的、黑洞洞的房屋完全罩在一個玻璃外殼下面，要不然肯定早已坍塌了。玻璃門旁有一個老太太，她滿臉皺紋，尤其是那張嘴巴，密密麻麻儘是皺褶、細紋，嘴唇已經癟進去，嘴巴好像封死了——叫人簡直無法相信她還能張口說話。然而她卻開口說話了。

「原來是這樣！您可要知道，照道理我應當和每一個正直的號民一樣，立刻就去護衛局，並且……」

我們穿過一個房間，那裡放著幾張兒童用的小床（那個時代，孩子也是一項私有財產）。然後又是一個個房間，裏面有亮光光的鏡子、灰溜溜的柜子、花哨得不堪入目的沙發、碩大的「壁爐」、紅木製作的大床。我們現在那種優質透明、經久耐用的玻璃，到九-九-藏-書了這裏只不過充當可憐巴巴的、易破碎的方形小窗而已。

「聽我說……您明白您在說什麼嗎?10分鐘后我必須趕到大課室……」

「我可以用一下飛車嗎?」

「是呀，我懂。其實這是比他們那些加冕的帝王更強有力的霸主。為什麼那些帝王不把他們關起來，不把他們除掉呢?在我們國家……」

那邊衣櫃門砰的響了一聲，接著是一陣絲綢的窸窣聲，我勉強地克制住自己，否則就跑過去了——跑過去幹什麼，我記不大準確了，大概是想痛罵她一頓。

「我說不好。可能是……愛她的嘴巴。也可能……沒有什麼原因。無緣無故。」

「噢，那當然！請吧……」

老太太的嘴巴重又封合起來。她搖了搖頭。看來，連她那日漸衰退的大腦也明白，這個女人的行為是何等荒唐而又危險。

這種混亂的景象我簡直受不了，但我的女伴看來身體比我強健。

我們在一面鏡子前停了下來。這時我看見的只是她的眼睛。我頭腦中閃現出這樣一個念頭：其實人的構造和這些荒唐的「公寓房」一樣，也是那麼不合情理。人的腦袋也不透明，裏面也只有兩扇小小的窗戶——眼睛。她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把身子轉了過來。「看吧，這就是我的眼睛。怎麼樣?」（她這話當然沒有說出口。）

我推開一扇不透明的、沉重而又吱呀作響的門，我們便走進一個昏暗的、不成格局的住所（他們把這種東西叫作「公寓套房」）。這裏擺放著那個怪模怪樣的「王室樂器」。所有什物的色彩和造型都像那次聽過的音樂一樣，野性十足，駁雜無序，幾近於瘋狂。頭頂上是白色的平面，四周圍是深藍色的牆壁。那紅的、綠的、橙黃的rｅad•9９ｃsｗ.cｏm，是古代的書籍。那些黃銅製品是枝形燭台和佛像。傢具的線條像癲癇病發作一樣，扭曲難看，任何方程式都無法把這種線條表示出來。

當我們順著寬闊、陰暗的樓梯上樓的時候，I-330說：

我腦海里浮現出這樣的情景：夜晚22點左右，每當你從大街上走過，都會看到，燈火通明的透明方格之間夾雜著拉下牆幔的黑暗方格，而在牆幔的後面則是……她的眼帘後面是什麼呢?為什麼她今天打來電話呢?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呢?

我聳了聳肩。她似笑非笑地繼續說下去：

「也許把它叫作國家更為貼切，」我糾正說，「它是成千上萬微型國家當中的一個，它們永遠爭戰不休，並且殘酷無情，就像……」

「是的。」

她彷彿在為我代言，她說的正是我所想的。但是，她的笑容始終隱含著那個惱人的X。她眼帘裏面好像隱藏著什麼，究竟是什麼，我不得而知，但是這個「什麼」總使我忍不住要發作。真想和她吵一架，真想沖她大聲吼叫（對，沖她大聲吼叫），但是又不得不表示同意，因為她的話叫人不可能不同意。

「是的。」

「是的，在我們國家……」我剛剛說了這麼一句，她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這笑聲我簡直可以用眼睛看得見——那是一條聲音洪亮、急劇上升、柔韌如鞭條的曲線。

這當然很正常：我從那裡面看到的是我自己的影子。但是，下面這種現象卻不正常，不合我的個性（顯然是周圍的環境使人感到壓抑）：我覺得自己是被人逮住的，關進了這個荒唐的籠子，我覺得自己被捲入了古代生活怪誕的旋渦。

「是啊，老奶奶，又想來看看。」I-330對她說。

21點30分以後我有一個小時的自由時間。本來今天就可以去護衛局舉報。但是，經歷了這件蹊蹺事之後，我感到精疲力竭。更何況法律規定的舉報期限是兩晝夜，我明天去也不為遲：還有整整24小時呢。

「這很明顯，您是想獨出心裁，難道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