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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記之三十一

筆記之三十一

她談起了孩子,談她如何帶著他們全體一起去做手術,又如何不得不把他們捆綁起來。她說:「要愛,就不能姑息,是的,不能姑息。」她還說她似乎終於要下決心……
「這對我們來說更好。12點,後天。」
她既溫柔又嚴厲地說:「您真是個幻想家!換了我們學校里的那些孩子,我可不允許他們這樣說……」
15點30分,在我的房間里。我一進門就看見了Ю。她坐在我桌子旁邊,直挺挺、硬邦邦的,活像一副骨頭架子,用手托著右頰。她多半已等了很久了,因為她迎著我站起來時,臉頰上仍然帶著五個凹陷的指印。
「你們怎麼不進去?」我不是向某一個人發問,而是向所有人發問。
「不,」我說,「你……你在開玩笑……」
「你們現在已完美無瑕,你們可與機器媲美,通往百分之百幸福的大道已經打通。你們大家,無論老少,趕快去接受這項偉大的手術。請大家趕快去大課室,那裡正在施行偉大的手術。偉大的手術萬歲!大一統國萬歲!造福主萬歲!」
「那好吧,我等著,你做出選擇吧:是要手術和百分之百的幸福呢,還是……」
「永別了!」
「I-330……對,對,330,」接著,我急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您在家啊?您看過報嗎?……您正在看嗎?這可真是……這可真是……這可真是了不起!」
「你不認為頂峰就是那些結成有組織社會的岩石嗎?」她臉上的三角形越發尖銳,越發陰暗,「幸福……幸福是什麼?慾望給人帶來痛苦,對吧?所以,很明顯,幸福就是沒有慾望,連一個慾望也沒有……直到今天,我們還一直在幸福的前面加寫正號,這是莫大的錯誤,是荒謬的偏見。絕對幸福的前面當然是負號——神聖的負號!」
幸好,今天太陽還沒有停息下來,太陽在疾跑著,現在已經是16點,我砰砰地敲門,我的心也在怦怦地跳……
「全怪這個手術」……他這個人真可笑,沒頭腦。簡直是鼠目寸光。他哪裡知道,要不是這個手術,明天12點他就會被鎖進玻璃籠子里,他會在那裡急得團九_九_藏_書團轉,恨不能爬上牆壁……
「絕對的負值是——-273℃……」
這些大致就是我今天早晨讀《國家報》時的感受。原來是一場噩夢,而今它已結束。可是我,膽怯的我,不忠的我,竟然想到輕生自殺。我現在真不好意思去讀我昨天寫的最後幾行文字。不過,也無所謂,就隨它去吧,還是讓它保留下來,用來紀念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這件事本來有可能發生,但已經不會發生了。是的,不會發生了!
造船現場。像冰一樣藍晶晶的「一體號」爍爍閃亮。機艙里發電機嗡嗡響著,溫情地、無盡無休地重複著一個詞——一個我似乎很耳熟的詞。我俯下身撫摸了一下發動機冰冷的長管子。多麼可愛……簡直太可愛了。明天你將獲得生命,明天你將在自己腹內噴射出的灼|熱火焰的推動之下,有生以來第一次抖擻起精神……
這話聽起來很遙遠,好像來自空中,並不是很快就到達我的耳朵里,可能是隔了一兩分鐘。
她多可愛!她太可愛了!「務必得見面」……我覺得我在微笑,而且欲罷不能,我就帶著這副笑容,像頭頂上高懸著一盞燈似的,招搖過市……
「因為從今天起,你們已經完美無瑕!迄今為止,你們的產品——機器曾比你們完美。
「那就明天見。明天12點,你記住了嗎?」
「所不同的是:
「您已經知道了。」他說。
「幻想是蛀蟲,它會在你的額頭上蛀出一道道黑紋;幻想是狂熱症,它驅使你一直向更遠的地方跑去,儘管這個『更遠的地方』的起點正是幸福的終點。幻想是幸福路途上最後一道路障。
「沒有!
「機械的美,在於它的節律和鐘擺一樣,始終如一,精確無誤。難道從小就受到泰羅制熏陶的你們,還沒有變得像鐘擺一樣精確嗎?
「是啊,」我說,「您知道,我剛才走在大九-九-藏-書街上,前面有一個人,他的影子灑在路面上,您猜怎麼樣,那影子竟然發出光來。我覺得,不,我確信,明天就不會再有影子了,沒有一個人再有影子了,沒有一件東西再有影子了,太陽會照遍一切……」
她白凈的臉上現出一個無情的、黑色的銳角三角形:
我在她椅子前面的地板上跪下,摟住她的雙腿,仰起頭望著她的眼睛,輪流地看,看了這隻又看那隻,從每一隻眼睛里都看到那個沉醉於溫柔鄉的我……
「吊車、沖床、水泵所包含的哲理,像規則的圓一樣,完整而清晰。難道你們的哲理就不如它們的圓滿嗎?
「什麼事?手術嗎?知道了,這是真的嗎?怎麼,全體都做,都一起做?」
「國家科學最近發現:幻想的中樞不過是腦橋部位的一個小小的神經節。只消用X光燒灼法對這個神經節處理三次,就可以治愈你的幻想,並且是一勞永逸!
「盡情地歡呼吧:路障已經被炸毀。
「各種機械都沒有幻想。
「為什麼說『永別』呢?」
「怎麼?你不想得到幸福?」
這情形就好像你已經順著台階一步步登上了造福主那台令人畏懼的機器,或者就像你已經被沉甸甸的玻璃罩咔嚓一聲扣住了,而你正在貪戀地、今生最後一次地凝眸遙望藍天。突然,你發現這隻是一場「夢」。那太陽——它依然那麼粉紅,那麼快活;那牆壁——撫摸著涼絲絲的牆面,會讓你感到如此歡欣;那枕頭——躺進潔白枕頭的枕窩裡,真是其樂無窮……
「幻想。
街角上密密麻麻地站著一群約書亞,他們都把額頭抵在大課室的玻璃牆上。裏面一張雪白耀眼的桌子上已經躺了一個號民。白罩單下面露出兩隻叉開的黃色腳掌。幾個穿白大褂的醫務人員俯身在他頭部,一隻白色的手把不知吸滿了什麼藥水的注射器遞到另一個人的手上。
「我……稍等等。我首先還得……」
「進來!」
我一眼看見了桌上的稿紙——那是我昨天寫下的最後兩頁筆記。昨天寫完放在那兒,還照原樣放在那兒。如果她看見了我在那上面寫的東西……不過也無所謂:https://read.99csw.com如今這一切只不過是歷史而已,現在看這一切,就像倒拿望遠鏡所看到的景物,顯得那麼遙遠,到了令人發笑的地步……
「不!」我喊了起來。
我的腦袋快要炸裂了,兩列邏輯列車迎頭相撞了,它們扭結在一起,彼此顛覆著,轟響著……
「是——273℃,沒錯!不免冷了點,但這不正好證明我們達到了頂峰嗎?」
外面風狂雨驟,烏雲低垂,隨它去!我的頭腦里擠得密密實實,語言像洪水,漫過了堤岸,於是我一邊說著話,一邊和太陽一起飛向不知什麼地方……不,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飛向什麼地方。跟在我後面的是各種星球,有的星球噴著火焰,遍地是會唱歌的火紅色花朵;有的星球默默無聲,一片蔚藍,那上面有理智的岩石結成了有組織的社會——這些星球也和我們的地球一樣,達到了絕對的、百分之百的幸福頂峰……
如果一切仍然和昨天一樣,我會用怎樣的眼光來看這個玻璃的龐然大物呢?如果我早知道明天12點我會出賣它……是的,出賣它……
提要:偉大的手術。我寬恕了一切。列車相撞。
如果這裏記載的一切,你們不是從我這本頗像古代怪誕小說的筆記中讀到的,如果你們也像我一樣,顫抖的雙手捧著這張還散發著油墨味的報紙,如果你們也像我一樣,知道這一切是千真萬確的現實,即使不是今天的現實,也是明天的現實,那麼你們的感受難道不是和我的感受一樣嗎?你們難道不是和我現在一樣,也感到頭暈目眩嗎?難道你們的後背和手臂就沒有麻酥酥、甜絲絲、涼冰冰的針刺感嗎?難道你們不覺得自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宇宙大神,只要挺起腰板,頭就會碰到玻璃天花板嗎?
「我在等您……我只待一會兒……我只是想對您說:我真為您慶幸,真為您高興!您明白嗎,明後天您將完全康復,您獲得了新生read.99csw.com……」
「我不能沒有你,不要離開你。」——這句話我說了呢,還是只在心裏這麼想的,我搞不清楚,但I-330聽見了。
我面帶幾分尷尬地走開了。我的確得首先去見她——I-330。可是為什麼要「首先」,我無法自圓其說……
她整理了一下兩膝間灰藍色的裙衣,像貼膏藥似的,把微笑默默地、迅速地貼遍我全身,然後就走了。
「發電機的每一顆火花都是純而又純的理智火花,活塞的每一個衝程都是無懈可擊的三段論式。難道你們頭腦中的理智不也是萬無一失的嗎?
我毫不猶豫地向她伸出了手,我寬恕了一切。她抓住我的雙手,緊緊地捏了一下,使我感到針刺般疼痛。她那像古代首飾般下垂著的雙頰,由於激動而顫抖著。她說:
「你們是否曾見過,一個泵筒在工作時滿臉堆著一副毫無意義的、想入非非的微笑?你們是否曾聽說過吊車夜晚在規定的休息時間輾轉反側,長噓短嘆?
「何以見得?
「不是,不是那件事,試航改期了,改在後天。全怪這個手術。大家白趕了一場,空忙了一陣……」
突然,從上面傳來:
「不。推遲一天……是在後天……」
只有一秒鐘的工夫,我頭腦中閃現出那個倒霉的早晨,就是在這兒,在桌子旁邊,她站在I-330身邊,一副怒氣沖沖的模樣……不過也只有一秒鐘,這一切立刻消釋在今天的陽光中。這就像你在一個晴好的日子里走進房間,心不在焉地扭動了開關,電燈亮了,可是你並不感覺它存在,它是那樣可笑,那樣可憐,那樣不必要……
我們得救了!就在最後的一刻,正當你覺得已經回天無力的時候,正當你感到已經山窮水盡的時候……居然得救了!
就像先前一樣,她彷彿在替我說話,或者在說我心裏的話,把我的思想發揮得淋漓盡致。但是,她的語氣中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我受不了。於是我勉為其難地擠出了一個「不」字。
外面一陣疾風迎面襲來。它旋轉著,呼嘯著,像鞭子似的抽打著。但我只是感到更加快活。任憑你怎樣咆哮,任憑你怎樣怒號,反正你已經無法掀倒那些牆壁了。頭頂上鐵塊似的飛雲,你們就是炸裂開來也無所謂,你們無法遮住太陽,因為我們——我們這些約書亞已經把它永遠牢牢地鎖在在九天之上了。九*九*藏*書
「道路暢通了。
我獨自走在暮色蒼茫的街上。我像紙片一樣,被風旋轉著,挾帶著,驅趕著,鑄鐵的天空碎片一直在飛著,飛著,它們還要在無限的空間飛上一天、兩天……迎面走來一些號民,他們的統一服擦著了我,但我只是一個人在走著。我心裏明白,大家全都得救了,唯有我是無可救藥了,因為我不願意得到拯救……
我抓起電話聽筒:
「你們應該感到羞愧!護衛們在你們中間越來越頻繁地發現這種微笑和嘆息。你們應該感到無地自容,大一統國的歷史學家紛紛要求辭職,他們不願意記述這種不光彩的事。
「那您呢?」一個圓球形腦袋瓜轉過來問我。
「好,我知道了。」她回答我。然後,她仍然把手搭在我肩上,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的眼睛,說道:
「盡情歡呼吧,
「是啊……」一陣長時間的、令人猜不透的沉默。聽筒里傳出微弱的嗡嗡聲,她在思量著什麼……「我今天務必得見到您。是的,16點以後在我這兒。務必得見面。」
《國家報》頭版上有一篇文章赫然醒目:
我記得我當時很狼狽地咕噥了一句:
她站起來,把手搭在我肩頭,久久地凝望著我。然後她把我拉到自己懷裡,於是什麼都不存在了,只感到她那熱辣辣的嘴唇……
她笑了起來,笑聲很大,大得過分。她的笑聲很快,也就一秒鐘的工夫,就達到了極限,隨後就回落下來……終止。
有人從後面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我的臂肘。我回頭一看,是第二建造師那張瓷盤似的扁平臉。
「你是個病人,由於我的過錯你一再犯罪。難道你不感到痛苦嗎?現在有了手術,你會醫好我給你帶來的痛苦。這不就是永別嗎?」
「但這不是你們的過錯,因為你們都身患疾病。這種病的名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