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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記之三十四

筆記之三十四

我明白,他不知道我對這裏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這也沒什麼,也許就應該這樣。我居高臨下,故意聲色俱厲地說:
我還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這兒。不過,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已經派人叫我趕快到上面指揮室去了:就要出發了……可是去哪兒呢?
「我代表護衛局……正告你們——我在對誰說話,那些人心裏明白,他們每個人心裏都明白——我正告你們這些人:我們已經掌握了情況。我們還不知道你們的號碼,但是我們掌握了全部情況。『一體號』絕不會落在你們手裡!試航將進行到底。現在不許你們再亂說亂動,而且試航將由你們親手完成。至於說以後……好啦,我的話說完了……」
「這明明不是我,不是我乾的!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除了這些不會說話的稿紙……」——我在內心裡無聲地、絕望地、大聲地沖她喊道。
「原來是您乾的?您『履行了義務』?還有什麼可說的。」
在狹窄的走廊里,有一張臉闖入我的意識——從那一刻起事實上就開始了……
「我這兒忙著,正在接收地面來的發報。請您向她口授吧……」
這真是一個令人膽寒的夜,它亮得刺眼而又漆黑一片,它星斗滿天而又陽光燦爛。這就好像你突然失聰,銅號在狂吼,你還能看得見,但你只是能看得見而已:那銅號啞然無聲。太陽也如此,也啞然無聲。
我看著這幾個人,心裏就不是滋味——再過一個小時,我將用自己這雙手把他們從《作息條規》安排的舒適生活中拋扔出去,使他們永遠脫離大一統國母親的懷抱。他們讓我想起了《三個休長假的號民》裏面的悲劇人物。我們這裏每個小學生都知道這個故事。它講的是:為了做試驗,給三個號民免除了一個月的勞動,告訴他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幾個倒霉鬼在他們平時勞動的場所附近來迴轉悠,饞貓似的朝裏面張望。他們常常在大街廣場上停下來,一連幾個小時重複著他們每天在規定時間所做的動作——這些動作已經成為了他們肉體上的需要。他們用鋸子鋸空氣,用刨子刨空氣,手握無形的鐵鎚,敲打著無形的鑄鐵塊。到了第十天,他們終於忍無可忍,就手拉著手走進河裡,在《進行曲》的樂聲中步步下沉,直到河水中止了他們的痛苦……
「我不知道。您不覺得這樣更好嗎?只管飛,飛到哪兒去都無https://read.99csw.com所謂。很快就到12點了,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到了夜裡……我們倆夜裡會在哪兒呢?說不定我們會在草叢裡,在枯葉堆里……」
在這個鴿子籠似的小艙室里,我思考片刻,果斷地口授了如下電文:
不能,不能!Д-503,你可要把握住你自己啊。你要立足於堅實的邏輯基點上,哪怕花不太多的時間拼搏一場,像古代的奴隸那樣,盡全力去推動三段論的石磨,直到把所發生的一切都記錄下來,都琢磨透徹為止……
飛船急劇躍升……別的事我什麼都記不得了。
她的手從我手裡抽了出去,扇動著憤怒雙翅的女神頭盔已經到了前邊很遠的地方。我獨自一人獃獃地、默默地隨著大家朝公共大廳走去。
「哼,怪可怕的,」其中一個笑了笑說,一臉的灰色,了無陽光,「也許不得不降落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總之,誰也不知道……」
「我需要一個人,誰都可以……不,就是您吧,」我氣喘吁吁地(由於跑的緣故)對她說,「我要向地面上飛船製造現場發報……我們走吧,我來口授……」
「『高貴』?我親愛的教授,只要從詞源學角度分析一下這個詞,就可以說明這是一種偏見,是遠古封建時代的殘餘,而我們……」
我又回到了指揮室。眼前又是一個幻夢般的夜:既星斗滿天,又陽光耀眼。牆上時鐘的指針依然片刻不停地、一分一分地緩慢爬行著。一切彷彿仍然籠罩在薄霧之中,都在難以覺察地顫抖著(只有我一個人能覺察到)。
噢,如果我真的把我自己和所有人摔得粉身碎骨,如果我真的跟她一起到了長城外面,與那些齜著黃牙的野獸為伍,如果我真的永遠不再回到這裏,那倒也罷了。那樣會輕鬆一千倍,一百萬倍。可是現在讓我幹什麼呢?讓我去扼殺那個……幻想。可是這難道能行之有效嗎?
「時間:14點40分。下降!關掉發動機。全部結束。」
他已經站在了人家的肩膀上。他那張似曾見過千百次而又與眾不同的臉,凌駕于幾百張臉之上。
額頭下面的陰影里露出一絲微笑:
「您得了吧!說給別人聽吧!」
這三個人的腦袋都龜縮進肩膀里,個個臉色灰暗,像晚秋的天,了無陽光。
這是很自然的,原本在預料之中。我們已經飛出了地球的大氣層。只read.99csw.com不過這一切來得太快,令人猝不及防,所以周圍的人個個嚇得呆若木雞,鴉雀無聲。而我呢,在這個充滿夢幻色彩的啞然無聲的太陽下,反倒覺得更加輕鬆。彷彿我經過最後一次痛苦掙扎之後,已經闖過了一道無法繞開的關口。我的軀殼留在了下面,而我自己飛翔在一個嶄新的世界,這裏的一切大概都是異樣的,顛倒的……
她身上放射著藍色火花,散發著閃電氣味,而我心裏顫抖得更加厲害。
「她?在那邊,在無線電機房……」
他們問了我一些問題:啟動點火時要用多大的電壓,尾部水槽應該注入多少壓載用水。我身體里彷彿有一架留聲機,它迅速而準確地回答著所有問題,而我卻在不停地想著自己的事。
她隔著桌子坐在我對面,甚至沒有一次正眼看我。她旁邊那個人不知是誰,焦黃的禿頂。我聽見有人在說話(是I-330):
當我走上「一體號」時,人們已經到齊,已經各就各位,巨大的玻璃蜂巢里所有蜂房都已被佔據。透過玻璃甲板看過去,下面儘是小得像螞蟻似的人——他們守在電報機、發電機、變電器、測高儀、整流器、指示表、發動機、水泵、導管旁邊。在公共休息廳里,一些人正俯身在圖表和儀器上,大概是科學局派來的。第二建造師和他的兩個助手站在他們一旁。
「昨天晚上她帶著你的便條來找我……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不要說話。那孩子是你的吧?我把她送出去了——已經到了長城那邊。她會活下去的……」
但是我身體里那架留聲機靈活地、準確地抓起話筒,發出了「慢速」指令,石頭停止了墜落。只有船體下面的四根支管(船尾兩根,船首兩根)在疲憊地噴著粗氣,為的是把「一體號」剎住,於是「一體號」就像拋了錨似的,輕輕地顫動了幾下,便牢牢地懸在了空中,距離地面大約有一千米。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第二建造師那張白瓷盤似的、扭歪的臉。大概就是他用力猛推了我一下,我的頭撞在了什麼東西上。當我兩眼發黑、快要倒下的時候,我恍惚聽見他的話:
「停車!」我對著話筒大聲喊道。
我走進公共休息廳。製圖儀器和地圖上俯著幾個頭髮花白的腦袋,還有幾個黃髮的腦袋,謝了頂的腦袋,熟透了的腦袋。我把所有的人一股腦兒都很快掃了個遍,然後退了出去,穿過走廊,順著舷梯下到了機器間。燃料點火爆炸后,管道變得熾熱,因此這裏溫度很高,噪音也很大,那些閃閃發亮的曲柄像喝醉酒似的,跳著狂熱的蹲跳舞,刻度盤上的指針片刻不停地微微顫九-九-藏-書動著……
響起了沉悶的爆炸聲,船體向上一縱,船尾濺起像一座山似的白綠色浪花,腳下的甲板開始飄移,柔軟得像橡膠一般。所有的一切,乃至整個生活,都永遠地留在了下面……四周的一切——藍色冰雕似的城市、一個個小瓶子似的圓屋頂、孤零零鉛灰色手指似的蓄能塔頂尖——剎那間彷彿越來越深地墜入一個漏斗形渦旋中,變得越來越小。隨後是一片濃密的雲幕,我們穿過了雲幕,看見了太陽和藍天。若干秒、若干分、若干里之後,藍色迅速凝結,黑色瀰漫其間,於是露出點點寒星,宛如一滴滴冰冷的銀白色汗珠……
在曠野般的寂靜中,突然響起了震顫刺耳的鈴聲,它不僅打破了寂靜,而且震撼著我和所有的人。這是午飯的鈴聲,再過一分鐘就是12點了。
「船尾舵手,全速上升!」
時鐘緩慢地、不間歇地、一下又一下地敲響了,前幾排的人已經開始往前走了,就在這當口兒,公共休息廳的方形門突然被兩隻似曾相識的、長得離譜的手給擋住了:
但是,馬群已經消失,只剩下一片望不到邊的綠色曠野……
「怎麼樣?到底怎麼樣?」
「我是『一體號』的建造師,而且這次試航由我主持。您明白啦?」
「給您望遠鏡,您自己看嘛……」
這時,我聽見身後有人說:「我向您保證,我看見了一張人的面孔。」
「保持航向!」我對著話筒向機器艙大聲地下達了指令,也許下達指令的不是我,而是我身體里的那架留聲機,並且又是這架留聲機用它那隻裝有活動關節的機械手把指揮話筒遞給了第二建造師。我全身每個分子都在微微地顫慄——這種顫慄的聲音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我就這樣跑下來,去找……
「這是誰呀?你認識他嗎?」
緊鄰機房有一間鴿子籠似的小廳。我們在一張小桌子旁肩挨著肩坐下。我摸到她的手,用力捏了一下,說: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這一切如果不是發生在這裏,而是發生在下面,靠近地面會好一些。
她一邊看著面前的紙,一邊隔著耳機的頭盔低聲說道:
「你們看!那兒,靠右邊一點!」
於是我就去了那裡。那兒共有三個人,個個都戴著盔式通信耳機。她彷彿比平時高了一頭,彷彿長了雙翅,閃閃發亮,展翅欲飛,活像古代的眾仙女瓦爾基里,在高處,無線電天線上的巨大藍色火花彷彿是她發射出來的,這裏那股淡淡的閃電臭氧氣味也好像是她散發出來的。https://read.99csw.com
「我問您……」我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喊著(因為機器的雜訊太大),「她在這兒嗎?她在哪兒?」
「您去哪兒?」
提要:三個休長假者。陽光明媚的夜。無線電話女神。
一張張灰色的、了無光澤的臉。底下水面上像是布滿了一條條繃緊的青筋。天空中是一層層鑄鐵般沉重的烏雲。當我抓起指揮電話的話筒時,我的手也沉重得像一塊鑄鐵。
他伸出長手攔住我:
「站住!」
那邊的一片綠色的曠野上,有一個褐色影點在飛快地移動著。我手裡正拿著望遠鏡,便把它下意識地舉到眼前:原來那是一群棕色的馬在齊胸深的草叢中奮蹄疾馳,騎在馬背上的是那些身上覆蓋著棕毛、白毛、黑毛的人……
終於在測高儀旁找到了那個額頭低得像戴了頂帽子似的人——他正俯身在筆記本上……
「向上,45度!」
人們都擁上了甲板(馬上就到12點了,該響鈴吃午飯了),從玻璃船舷上面探出身子,急不可待地、貪婪地看著下面那個長城外的陌生世界。琥珀色的是秋天的樹林,綠色的是牧場,藍色的是湖泊。在一個藍色小碟似的湖泊邊上,有一片象牙色的廢墟,還豎著一根瘮人的枯黃手指——大概是偶然倖存下來的古代教堂尖塔。
我覺得我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大家馬上就會發現的……但是,我身上的留聲機正在按照規定把每塊食物咀嚼50次。我把自己封閉起來了,彷彿關進古代那種不透明的房屋裡——用磚頭把門堵死,用窗帘把窗子遮住……
一個完整的世界頓時化作了凌亂的碎片。台階上,不知是誰的一塊金色號牌落在了地上。我也顧不了那麼許多,一腳踩上去,它咔嚓一聲碎了。有一個人在說:「我保證,那是人的臉!」前面是一個黑幽幽的方洞——那是公共休息間敞開著的門,還有兩排露出獰笑的白牙齒。
「他不就是……不就是那個……」
我來到公共休息廳門前——就是這扇門再過一個小時將哐啷一聲重重地關上……門旁有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個子矮矮的,長相彷彿見過千百次,混在人群中很難辨認,只是兩隻手特別長,達及膝蓋,彷彿由於忙中出錯,把另一組人體零件中的手給他裝上了。
長手縮了回去。
「喂,怎麼樣?」我問。
指揮室。「一體號」的機器心臟已停止了跳動,我們在降落,而我的心臟趕不及read.99csw•com,落在後頭,反而越來越高地升到喉嚨里。先是雲朵像疾風似的朝我們撲面而來,而後是遠處的綠色影點——它的顏色越來越綠,越來越鮮明。現在一切即將結束……
「請您記錄,」我說,聲音很大,並且仍然氣喘吁吁(由於跑的緣故),「時間11點30分。速度6800……」
有人用手指捏住我的手掌——原來是站在我身旁的I-330。她問我:
後來,我手裡拿著指揮電話的話筒,在冷如冰霜的極度苦悶中繼續飛行,穿過烏雲,進入冰冷的、星光閃爍而又陽光明媚的夜空。時間在一分一分、一小時一小時地流逝。顯然,我身體里那台連我自己也聽不見聲音的馬達一直都在狂熱地全速運轉著,因為在我記憶的藍色空間中某一個點上,突然出現了我的那張寫字桌,伏在桌子上的Ю那魚鰓般的面頰和我遺忘在桌上的書稿。我恍然大悟:除了她沒有別人。一切都清楚了……
對,趕快去無線電機房,趕快……戴雙翅頭盔,藍色閃電的氣味……我記得我對她大聲說了句什麼,我還記得,她的目光穿過我投向遠處,好像我是個玻璃人,而她的聲音也好像來自遠處:
「我去機器間檢查一下,」我說,「然後就出發。」
鴉雀無聲。腳下的玻璃磚變得像軟棉花,我的腿也軟得像棉花。我身旁的她,臉上掛著慘白的苦笑和憤怒的藍火花。她伏在我耳邊,從牙縫裡擠出下面的話:
在狹窄的走廊里,灰色的統一服和灰色的面孔不時地匆匆而過,在我目光里駐留片刻的只有一張面孔:頭髮低垂,像頂帽子似的扣在頭上,眼睛縮進蹙緊的額頭下面。他就是給我送便條的那個人。我明白了,她人在這兒,我是無法逃避這一切了。況且時間也所剩無幾,只有幾十分鐘……我渾身上下所有的分子都在微微顫慄(直到最後也未曾停止),彷彿裝了一台巨型電動機,而我身體這座建築物分量太輕,因此所有的外牆、內牆、電纜、房梁、電燈——一切都在顫悠……
飛船仍舊在前進(由於慣性),但速度越來越慢了。突然,「一體號」彷彿被一根髮絲扯了一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接著髮絲斷了,於是「一體號」就像塊石頭一樣向下墜落,越來越快。就這樣,在靜默中度過了幾分鐘,幾十分鐘,靜得連脈搏都聽得見。眼前的時鐘指針距離12點越來越近。這時我明白了,我就是一塊石頭。I-330是大地,而我是被拋出的石頭——石頭急欲落下來,摔到地上,砸個粉碎……可是萬一……下面已經是堅實的藍色雲幕。可是萬一……
我再重複一遍,看著他們我心裏很難過,便想趕緊離開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