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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前言

這場真正革命性的革命不會在外部世界進行,而將在人類的靈魂和肉體上進行。生活在一個革命的時代,薩德侯爵自然地利用了這種革命的理論來為他那獨特的瘋狂進行辯解。羅伯斯庇爾進行了一種最浮光掠影的革命:政治革命。巴貝夫深入了一些,嘗試了經濟革命。薩德認為自己是真正革命的革命之使徒,那革命超出了政治和經濟革命之外,是對每個男人、女人和孩子的革命:從今往後他們的身體要成為大家共有的性財產,他們的心靈要被清洗,洗掉一切自然的禮儀,洗掉傳統文明苦心培養的一切心理壓抑。薩德主義跟真正有革命意義的革命之間當然沒有必要的或必然的聯繫。薩德是個瘋子,他那場革命的多少帶有自覺性的目標是普遍的混亂和毀滅。統治「美妙的新世界」的人可能不清醒(就清醒的絕對意義而言),但他們並不是瘋子。他們的目標不是無政府主義而是社會的穩定。他們是為了實現穩定才使用科學手段進行了終極的、個人的、真正革命性的革命。
綜觀這一切,烏托邦距離我們看來要比十五年前任何人所能想象的近得多了。那時我把它設想到了六百年以後,可現在那場恐怖似乎大有可能在一個世紀之內就落到我們身上——那還是在我們能夠把持、沒有在那以前就把自己炸成飛灰的情況下。實際上,除非我們選擇非集權化的道路,不把人當手段去追求實用科學,而是把實用科學當手段來產生一個自由人的種族,否則,我們就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或者是出現若干個民族主義、軍國主義的集權政權,把原子彈恐怖當做依仗,隨之而來的是文明的毀滅(或者,如果是有限戰爭,則是軍國主義的根深蒂固);或者是一個凌駕于各國之上的集權主義政權,在一般的科技突飛猛進與特殊的原子革命所引起的社會混亂的召喚之下,應運而生,按照效率與穩定的要求,發展進入烏托邦的福利專制。
您既然付了錢,就憑您選了。
所有的道德家都一致認為,耽溺於悔恨是最不可取的情緒,做錯了事就應該認錯,努力加以補救,勉勵自己以後好好乾,千萬別老是為錯誤難過。在爛泥里翻滾並不是清潔身體的最好辦法。
我今天並不打算證明清醒是不可能的,相反,我倒深信它可能,而且希望多看到一些清醒,儘管我https://read.99csw.com也跟過去同樣肯定清醒是一種相當罕見的現象,併為此感到難過。因為在我最近幾本書里都談到過清醒,特別是編過一本由清醒的人談清醒,談怎樣做到清醒的文選,而又有一位著名的學院派批評家告訴我說,我代表了危機時代的知識階層的一種可悲的癥狀。我認為教授先生的言外之意是他和他的同事們代表的就是成功的可喜的癥狀。對人類有貢獻的人是值得應有的尊重和紀念的,讓我們為教授們修建一座神殿吧。那神殿應該修在歐洲或是日本某個被劫掠一空的城市的廢墟上,在那古代遺骨洞穴的門口我願意刻上幾個六七英尺高的簡單的詞:莊嚴紀念世界的教育家們。SI MONUMENTUM REQUIRIS CIRCUM SPICE.
藝術也有道德,它的許多信條跟一般的道德信條相同,至少相似。因為作品不高明而悔恨跟因為行為有錯誤而悔恨一樣,都是不可取的。應當找出毛病,承認毛病,以後盡量避免重蹈覆轍。回頭咀嚼十五年前的文學作品中的問題,要想把當初沒弄好的東西補綴得天衣無縫,拿中年的時光來彌補那另外一個人——當初的自己——所造成並遺留下來的藝術上的缺陷,必然會徒勞無功。因此我讓這本《美妙的新世界》保留了它的本來面目。作為藝術品這本書有不少的毛病,但是我擔心要糾正它恐怕得重新寫過才行。可作為年齡更大的另一個人,修改起來是大有可能不但會改掉故事的毛病,而且會抹掉它原有的長處。因此,為了抵制誘惑,以免耽溺於藝術的悔恨之中,我寧可把它的好好壞壞一律保留,而去考慮別的問題。
當然,還沒有理由說明新集權主義就會跟老集權主義相同。使用大棒和死刑執行隊、人為的饑饉、大規模監禁和大規模流放的政府不光是不近人情的(現在已沒有人注意人情了),而且明擺著是缺乏效率的。而在先進技術的時代,缺乏效率可是對聖靈犯下了大罪。一個真正有效率的集權主義國家應該是大權在握的政治大亨和他們的經理大軍控制著整個奴隸人口;而對奴隸不用威脅,因為奴隸喜歡奴役。培養他們喜歡奴役,是現在的集權國家分配給宣傳部門、報紙編輯和教師們的任務。但是他們的辦法還很粗糙,很不科學。老耶穌會會員們曾吹噓,如果讓他們負責兒童教育,他們就可以保證成年人的宗教思想。那只是他們的主觀願望。現代的教師們在為他們的小學生設置條件反射的方面,很可能還比不上教育了伏爾泰的天主教教士。宣傳工作最偉大的勝利不在於做了什麼,而在於不做什麼。真理是偉大的,但是從實際觀點看來,更偉大的卻是對真理沉默。通過簡單地迴避某些話題,在群眾面前降下一道鐵幕(這是丘吉爾的說法),把他們跟當地政治首腦們認為不可取的事件和爭論分開,集權主義的宣傳家們對於輿論的影響要比他們用最雄辯的譴責和最猛烈的批判所能夠做到的有效得多。但光是不談仍是不夠的。既然要迴避迫害、清算和其他的社會摩擦的跡象,就還得讓正面的宣傳跟反面的迴避同樣有效。未來的最重要的曼哈頓計劃應是由政府支持的一個大規模調查,政客和參加調查的科學家把它叫作「幸福問題」——換句話說就是讓人熱愛奴役的問題。而要人熱愛奴役,沒有經濟保證是不行的。簡而言之,我設想大權在握的官員和經理人是可能解決長久的經濟保證問題的。但是經濟保證很快就會被看作是理所當然的,它的取得只是表面的、外在的革命。除非對人類個體的心靈和肉體進行深入的革命,否則熱愛奴役是辦不到的。要完成這場革命,除了其他的工作之外,我們還需要以下的發現和發明:九_九_藏_書
而同時,我們還處在也許是最終革命前的一次革命的初級階段,這次革命的下一階段可能就是原子戰爭。要是這樣的話,我們就用不著白費工夫去對未來做種種預言了。但可以設想的是,我們或許有足夠的頭腦,即使不能停止一切戰爭,也能像我們18世紀的祖先一樣讓行為理智起來。三十年戰爭的難以想象的恐怖實際上給了人們一個教訓。在那以後的一百多年裡,歐洲的政治家和將軍們有意識地拒絕了引誘,在大部分鬥爭中沒有把軍事力量使用到毀滅的極限,也沒有戰鬥到把對方徹底消滅。當然,他們是侵略者,貪求著利益和榮譽,但是他們也是保守派,決心不惜一切犧牲保衛自己的天下,不讓它受到侵犯——那才是他們所關心的現實。而在我們這過去的三十年裡,保守派卻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右翼極端民族主義者和左翼極端民族主義者。最後的保守政治家是藍斯當侯爵五世。他給《泰晤士報》寫信建議,第一次大戰應該像18世紀大部分戰爭一樣以妥協的方式結束,那份曾經是保守派的報紙的編輯拒絕發表他那封信。於是民族主義的激進分子為所欲為,其結果是我們大家都知道的——法西斯主義、通貨膨脹、蕭條、希特勒、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的毀滅、幾乎是九_九_藏_書無所不在的飢荒。
[英國]阿道斯·赫胥黎
——尼古拉斯·別爾嘉耶夫
一、經過大力改進的暗示技術——通過對幼兒的條件設置和長大后的藥物(比如莨菪鹼)輔助進行;二、高度發達的人才識別科學,使政府管理人員能夠把每個個體恰當地安置在社會經濟等級體系之內(職務與才能的不相稱會給社會制度帶來危險的思想,也可能使人們的不滿情緒得到傳播);三、酒精和其他麻醉劑的代用品,比杜松子酒和海洛因更少危害卻能帶來更多的歡樂(無論現實怎麼理想,人們總有經常離開現實去度假的要求);四、萬無一失的優生學體系,目的在使人的生產標準化,便於各部門經理人進行工作。(這是個長期計劃,需要好幾代的集權控制方能奏效。)
可是,故事里最嚴重的缺點似乎至少還得提一提。那就是,只給了野蠻人兩種選擇:在烏托邦過混沌的日子或是在印第安村過原始的生活。後者在某些方面要多幾分人情味,但是在其他方面卻照樣怪誕不經。我在寫這本書時有一個念頭:人類被給予的自由意志不過是讓他們在混沌和瘋狂之間進行選擇。我覺得這念頭很有趣,而且很可能是事實。不過為了戲劇效果,我讓野蠻人說出的話比他受到的宗教培養所能容許的要清醒得多。培養他的是一些一半懷著生殖力崇拜,一半信仰酷烈的苦修的教徒。實際上,讀過莎士比亞也不足以成為他可能說出那種話的理由。當然,到最後我讓他脫離了清醒狀態,讓他重新受到身上土生土長的苦行主義的控制,以瘋狂的自我懲戒和令人失望的自殺做了結束。「從此以後這些人便這樣痛苦地死去了」,這叫這本寓言的作者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覺得有趣,他崇拜美,他是個懷疑論者。
但是《美妙的新世界》是談未來的,而談未來的書,無論其藝術或哲學的質量如何,它所作出的種種預言推敲起來先得有一副可能應驗的樣子,才能引起大家的興趣。現在,十五年後,從當代歷史下坡路上的有利地勢看來,這書的預言有多少是可信的呢?在這段痛苦的時間里發生了什麼事能證實或否定我1931年的預言呢?
還是回到未來吧……我如果要重新寫這本書,我會給野蠻人第三個選擇:在他那烏托邦與原始生活的兩難選擇之外再給他一個可能性:清醒——這個可能性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實現,就在一個由某些從「美妙的新世界」中流放出來和逃亡出來的人組成的社會裡,地點在保留地附近。在這個社會裡,經濟是亨利·喬治式的分散經濟,政治是克魯泡特金的合作式政治,科學和技術像安息日一樣是為人設置的,而不是讓人去適應它、受它奴役的(我們現在正是這樣,而在「美妙的新世界」里尤其嚴重)。在那個社會裡,宗教是對人類終極問題的自覺的、理性的追求,是對遍及宇宙萬物的「道」、「理體」、高超的「神性」或是「梵天」的統攝全局的知識的追求。生活的壓倒性的哲學應該是一種高級的功利主義,其中最大快樂原則須從屬於終極目的原則——在生活的每一次偶發事件面前需要提出而且回答的問題是:「這種思想或行為對於我——或儘可能多的人——追求人類的終極目標能作出什麼貢獻?產生什麼干擾?」https://read•99csw•com
我的預言的一個明顯的大漏洞立即出現了。《美妙的新世界》裏面沒有提到核裂變。實際上這事是頗為奇怪的,因為在本書寫作之前許多年,使用原子能的可能性已經成了普遍的閑談話題。關於這個問題,我的老朋友羅伯特·尼科爾甚至還寫過一個很成功的劇本。我記得自己也在一本20年代末出版的小說里偶然提起過它。因此正如我所說,在「我主福帝」700年時,火箭和直升機竟然還沒有使用核裂變能,就似乎很奇怪了。這個疏忽也許不能夠饒恕,但至少還是容易解釋的。《美妙的新世界》的主題並不是科學本身的發展,而是科學作為能夠影響到人類個體的一種力量的發展。它沒有提起物理學、化學和工程學的成就,視之為不言而喻的。它所特別描述的科學進步是指可能應用到人類身上的生物學、生理學和心理學研究的未來成果。要根本改變生命質量只有依靠各種生命科學。研究物質的科學在某些方面的應用可能破壞生命,或者讓生命令人難以忍受地複雜和痛苦起來。它們若不是由生理學家或心理學家當作工具使用,是難以改變生命本身的自然形態及其表現形式的。原子能的釋放標志著人類歷史的一次了不起的革命,卻不是影響最深遠的終極革命,除非我們把自己炸為飛灰,從而結束歷史。
看來烏托邦要比我們過去所想象的更容易實現。事實上我們發現自己面對著一個更痛苦的問題:怎樣去避免它終於實現?……烏托邦是會實現的,生活正向烏托邦前進。一個新的世紀也許可能開始,那時知識分子和有教養的階層會夢想著以種種方式逃避烏托邦,返回非烏托邦的社會——那兒並不那九九藏書麼「完美」,卻更自由。
《美妙的新世界》里,這種人類生產的標準化被推到了想入非非的極端,但這一切也未必是不可能的。從技術和意識形態上看,我們距離瓶養嬰兒和波坎諾夫斯基化的半白痴多生子培養還很遠。但是到了福帝600年,誰又知道什麼事是不會發生的呢?至於那個更幸福、更穩定的社會的其他特點的出現——類似唆麻、睡眠教育和科學種姓制度的東西——很可能就是三四代人以後的事了。就連《美妙的新世界》里的性亂|交也似乎並不太遙遠。有一些美國城市的離婚數字已經和結婚數字相等。毫無疑問,不用很多年,結婚證就會跟養狗證一樣出售,有效期十二個月。沒有法律會去反對換一條狗或同時養幾條狗的。隨著政治和經濟自由的減少,卻出現了以性自由的增加作為彌補的傾向。而獨裁者是會努力鼓勵那種自由的——除非他需要炮灰或是需要許多家庭到無人區或佔領區去殖民。性自由,連同在毒品、電影和收音機的影響之下做白日夢的自由,只會幫助他的臣民甘於奴役的命運。
那麼,假定我們能夠像我們的先輩們從馬德堡吸取教訓一樣,從廣島吸取足夠的教訓,我們就可能期望一個不算真正和平,但毀滅性受到限制的有限戰爭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核能將被限制在工業用途上。很顯然,其結果會是一連串全面的、速度空前的經濟變革和社會變革。人類生活的一切現有模式都會被粉碎,不得不臨時設想出新的模式來適應原子能這個不講人情的事實。穿現代服裝的普洛克路斯忒斯(原子科學家)將讓人類睡到他們自己製造的床上去。要是人類的長短不對,他們可就要大倒其霉了,就得挨抻或是被砍掉腿——它跟實用科學真正大踏步前進之後所帶來的挨抻和截肢相同,只是厲害多了。而這類遠非不痛苦的手術將會由高度集中的集權主義政府來執行。這是無法避免的,因為最近的將來跟最近的過去很可能相像,而在最近的過去,技術的飛速進步在大規模生產的經濟和主要是無產者的人口之中發生,總是有一種造成經濟和社會混亂的傾向。為了對付混亂,權力集中起來了,政府加強了控制。極有可能的是,在原子能得到控制之前,全世界的政府都多多少少出現整體集權化的情況。而在原子能得到控制的過程中,以及之後,則似乎肯定會如此。只有反對集權、主張自治的大規模群眾運動才有可能阻擋目前向國家主義發展的傾向,而這種運動現在並沒有要發生的跡象。
在我設想的修改本里,這個受到原始人群培養的野蠻人先得有機會直接了解到一個由追求清醒的人自由合作組成的社會;明白了它的性質,然後才被送到烏托邦去。這樣一改,《美妙的新世界》就會具有藝術和哲學(如果對小說作品也用得上這樣大的字眼的話)上的完整性了。而在這兩方面,以本書現在的情況看,顯然是不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