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動聲色，道：「撿來的，信么？」

「天絕之劍，有去無回。劍意一盡，這把劍也就到了盡頭。」

桃林深處，以古拙桃根雕成桌椅，形狀大小不一，式樣也不拘一格。炭火爐上水正沸，清幽茶香和馥郁花香混在一起，瀰漫于空氣之中。白髮少女依舊躺在桃花樹上，手中握著一根樹枝，悠閑地逗弄著樹下那頭一心想睡覺的豬，主人則與訪客對坐在春日陽光下：這情景似可入畫。

來人卻毫無傷春悲秋之意，腳步不停，自顧自往裡走去，直到遠遠傳來一聲清脆的叫聲：「喂！」

「何止。」

「不可惜。」

「唉呀，世間哪有盡頭之事？走到無路可走之時，回頭便是。陰極陽生，否極泰來，禍福相倚——咳，不說了，這道家的道理你比我熟悉得多啊。」

「小猴兒。」青衫人舉起手中糖糕，在對方鼻尖上方晃了晃，少女眨了眨眼，似乎是要確認來人身份，突然咧開嘴，圓圓左頰現出一個酒窩，興高采烈地大叫起來：「老道士，快出來！是木頭先生來啦！」

「好劍法。」在生死邊緣打了個轉的人毫無所覺地拍手笑道，緊接著又嘆了口氣：「可惜了這柄劍。」

青衫男子正是隨意樓的掌柜李淳風，道人則是玄妙觀觀主。此人來歷奇特，又深居簡出，無人知道他的姓名。只read.99csw.com因為這裏桃花繁盛，便稱其為種桃道人。

「哦？」

拉住青衫男子衣袖，一把搶下他手中的糖糕，幾乎沒看見動作，迅捷又輕盈地攀上了一棵桃樹，坐在樹杈上專心地啃起了手中食物。雙腳一盪一盪，模樣神態竟真的像是一隻白猴子。

「哈哈。」持劍的人順手將剩下那一小截斷劍拋去，剛才那令人不可逼視的氣勢此刻方散。終於看清舞劍人身形，道士裝束，一襲白袍上有清晰的灰色紋理，是以絲葛織就，腰間束著質地相同的長絲絛。單看面貌，竟不知年齡，鳳眼修眉，飄然如仙。

「這麼說來，我該感激觀主將我的性命看得比劍重要麼？」

「六個。兩位內侍，三位朝廷命官，還有一位則是蕭妃之弟。」李淳風轉動著手中彈丸：「死狀相同，彈丸均是從眉心射入，不偏不倚。被殺者之前都曾接到一些奇怪的東西，一片耳朵、一顆人齒、或一枚斷指之類，后不出三日，即遭殺害。此外，死者無一例外臉孔扭曲，面帶恐懼，似乎在臨死之前看到了極其可怕的事情。劉學士死得最離奇，他接到警訊后便躲在家中足不出戶，四門均由家丁嚴密看守，結果還是難逃厄運，橫屍自家床上，門戶緊鎖，沒有絲毫破壞痕迹。」

「不是說隨意樓九九藏書的李先生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么？」

「噯，李某幸甚。」

「這句話當真無情，難道無事便不能敘舊了？——小心，莫傷了它，那是我今晨出診的酬勞。」

伸出手掌，現出一粒黑沉沉的東西，約有核桃大小，看起來像是一個彈子。道人接過掂了掂，方才覺得沉重，竟是鉛做的；放在鼻邊嗅了嗅，有淡淡血腥氣。道人面色為之一變。

這一下猝不及防，來勢之快、力道之猛，簡直匪夷所思。劍風瞬間及體，眼看就要穿胸而過，正所謂離弦之箭，以劍勢而論，即使出手之人本身也斷然無法收回。

回答乾脆之極，李淳風不禁苦笑，搖了搖頭，「人若太過嚴肅，未免無趣。」

「說吧，找我有什麼事？」

在他對面，是一雙比劍光還要鋒利、還要冷冽的眼，正凝視著他。逐漸地，那眼中寒意緩緩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溫暖笑意。

后一句卻是對正在跟那頭豬戲耍的少女說的。道人並不答話，只是雙目凝視。酒肆主人只得咳了一聲，收起嬉笑之色。

「你從何處找到這個？」

「雖說否極泰來，畢竟有生有滅。此劍不滅，滅的便是你了。」

「你是說，城中發生的暗殺與這組織有關？」

「嗯」了一聲，李淳風將彈丸收入懷中，起身拱手，「多謝觀主告知，在下告辭reａd•９9cｓw.ｃom。」

「少奉承。探丸借客之事，道之（李淳風字道之）不會沒聽說過吧？」

道人絲毫不理會對方的調侃，直接問道：「死去幾人？」

「正是，因此才要向觀主請教啊。」

「難怪。我讀漢書，便曾奇怪此事。當年遊俠令在長安城中橫行無忌，勢力何等龐大，而尹賞卻能在短短一月間一網打盡，未免過於神奇。原來卻是毀於內部紛爭。」

「不錯。所以說，遊俠令一直存在，只是由明轉暗。直到王莽敗亡之後，莫氏失去靠山，黨羽也死傷殆盡，於是輾轉江湖，代代相傳，逐漸演變成秘密殺人組織。他們有自己的暗語、秘傳術法，武藝高強，身份隱秘，靠殺人獲取酬勞，除非令中人士，旁人一無所知。」

目送男子遠去，道人亦站起身來，負手喟然，意興蕭瑟。少女已吃完糖糕，此刻懶洋洋地蜷在樹上，似乎已經睡著。透過繁密的桃花，依稀看見高而澄藍的天空，薄雲微卷，真是個好天氣。

道人哼了一聲，道：「這世上哪有不留痕迹之事。」

男子仍然靜靜站在那裡，沒有絲毫閃避，甚至臉上表情也還是鎮定自若。就在這一瞬間聽見彷彿琉璃破碎的輕細聲響，緊接著光芒流散，寶劍已寸寸斷裂，碎片接連落地，發出鏗鏘之聲。滿天桃花便在此時飄落，一場紅凌亂九_九_藏_書。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尹賞能毀去遊俠令，可不是他能力過人，而是令中內部分裂。莫氏一派以紅陽侯王立為靠山，暗地介入外戚篡漢的陰謀，出力為王家剪除朝廷中的阻礙勢力；羽字系則是江湖散客，奉行替天行道、懲惡鋤奸的原則，不殺善類。兩派理念不合，矛盾也越積越深，終於莫氏借尹賞之手，將敵對派別全數清剿。」

「世間以訛傳訛之事甚多，這便是其中一例。」酒肆主人笑吟吟地放下彈丸，捏開一枚花生，「李某唯一的長處，大概就是有幾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朋友吧。」

青衫人這才站定腳步，揚起臉。白色身影流星一樣在樹梢上穿行，瞬間到了面前，跳了下來。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赤足，亮閃閃一雙眼，稚氣中透著桀驁不馴，一頭長發卻是雪一樣白。因為奔得急，微微喘氣，雙頰儘是紅暈。

「這個，其實是想請你幫忙參詳一物。」

接下來的一幕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兩株桃花像是活物一般緩緩移動，向兩邊分了開去，立刻，茂密桃林中現出一條通道。來客卻似司空見慣，徑直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桃林最深處，那裡有一團消長不定的白光，定睛看，卻是一人舞劍，白色身形被裹在耀眼劍光之中，飄忽不定，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劍刃劈空，突然一https://read.99csw.com聲厲嘯，寶劍宛如閃電，挾雷霆萬鈞之勢向青衫男子飛了過去。

漢以來，長安便有行刺組織，稱為遊俠令，以替人報仇為業。目標選定之後，在革囊中盛以鉛丸，摸到紅丸殺武官，黑丸者殺文吏，白丸者負責料理後事，稱為探丸借客。行蹤詭秘，人莫能測，正是職業殺手的雛形。後世漸漸絕跡，至隋唐一代，已是傳說中的人物。

出乎意料，道人卻搖了搖頭，「難說。據我所知，為防止泄露身份，遊俠令中人此後便很少以彈丸殺人。」

一人一豬逍遙自在地走著，來到一處道觀。山門上有「玄妙觀」三字，古意盎然，不知哪朝哪代，誰人手筆。地方雖大，看上去破落已久。草木極之繁盛，因為不曾有人管理，自顧自地生長著，似乎要佔盡一春的生機。斑駁院牆邊是星星點點的牽牛，花已合攏，藤蔓卻牽纏攀爬，映得白牆綠意深深。牆內牆外則是一望無際的桃花，如火如荼，繁盛得竟有妖艷之感，在在都是粉白輕紅，濃麗渲染。不知為何，這樣的妖嬈景緻卻令人無端興起惆悵，彷彿天邊殘霞，瞬息變換，萬千魅影終將歸於沉寂。

「不信。」

「有所耳聞，卻不知內幕。」修長手指敲著桌面，李淳風若有所思，「漢之尹賞曾築虎穴，網羅追捕，坑殺者數以千計，從此銷聲匿跡。難道這組織並未被摧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