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教了你許多，偏偏這句記得清楚……」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冷不防又是一個噴嚏，只好住口，老老實實接過少年遞來的氈毯，將自己裹成一團。

青衫人不禁失笑，「真是個冒失鬼。」

就形勢而言，天時地利人和都傾向於李唐一邊，似乎沒有什麼能阻擋年輕帝王清掃北方障礙的勃勃雄心。然而世事多變，卻總在無意中幻化出新的漣漪。

「還是原先脾氣，一點虧也不肯吃。」搖了搖頭，馬周壓低聲音道：「昨夜長安城外糧草營被天雷擊毀，焚燒殆盡。」

「錐處囊中，其鋒必顯。李兄胸羅之廣，確是我平生僅見。當初若不是你說我留在京中必有奇遇，馬周只怕早已拂袖離京了，又怎會有今天？人生苦短，既有此才，倘不用來做幾件留名青史的大事，就此埋沒草莽，實在太過可惜。」

「正是。今日一早，已將虎符敕令快馬傳遞到各軍。」

「暫緩出兵？」

「哎呀，這口氣哪裡像是對先生說話？」

「是陽羽之音，又逢商日。看來這一場雨只是開端啊。」

朝廷敕令就在此刻頒布：以兵部尚書李靖為行軍總管，張公瑾為副總管，又以并州都督李績為通漢道行軍總管，靈州大都督薛https://read.99csw.com萬徹為暢武道行軍總管，徵集軍隊十余萬，分道出擊突厥。命令頒布之日，朝野嘩然。頡利可汗曾派遣使臣要求和親，卻被皇帝斷然拒絕，此時又有人舊話重提，認為天下初定，國庫猶虛，討伐突厥尚不是時候。一旦失利，後果不堪設想，倒不如以子女玉帛求得暫時和平。如此這般的陳詞令皇帝龍顏震怒，他一生功業戎馬中來，對於戰機的把握最有心得，突厥兄弟內訌，在他看來正是最好機會。於是一番怒斥之後，主和之議再也無人敢於提起。此刻，十萬大軍正晝夜兼程，向京師彙集，唐朝立國以來，與突厥最大也是最具有決定性的一場戰役即將打響。

這是長安城的初夏，突如其來的一場雨令城池氣溫驟降。行人早就因為大雨絕了跡，連路邊店鋪也早早關上了門。往日喧鬧繁華的大街變得安靜下來，雨水沖刷了道路，也洗凈了塵囂。

「是你自己說的：君子君子，做了君子，沒了銀子。」

果然，彷彿是為了印證這句話，遠處傳來一陣悶雷，天色愈發黑暗，雨腳也更密了，敲在傘面之上，發出如同鼙鼓一般的急響。青衫人側耳聹聽雨聲，隨手將read.99csw.com長衫下擺掖進腰帶之中，步子卻還是方才的節奏，絲毫不亂。空氣中有一些泥土的腥氣，生冽地衝進鼻腔，忍不住便打了個噴嚏。一邊揉著鼻子，一邊加重了腳步，水花於是飛濺起來，令始作俑者咧開了嘴，帶著些許惡作劇的快意。

「我與常大人商議，覺得此事或許可疑，因此才想到拜託你暗中勘查。」說到此處，馬周望著他一笑，「前日朝堂上，還有人提起李兄，說你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是個世外高人……」

「世上哪有續命的法術？那人命不該絕而已。」

一個人，撐一把傘，赤足踏一雙木屐，從一天密雨中獨自走來。安穩的腳步和著凌亂雨聲，敲擊青石板鋪就的長街。青布衣袍因為吸收了水氣，看起來顏色略深，在沉暗暮色之中顯出些許寂寥。

「朝令夕改，可不像我們這位天子的作風啊。」

「那位制定戊寅歷的傅太史么？」酒肆主人不感興趣地剝著桌上長生果，「按照他的曆法，月末晦日只怕要到早上才出月亮。不去精研學問，倒來胡說什麼天命，當真無聊之極。」

天色忽然暗下，彷彿瞬間從黃昏進入黑夜。緊接著一個耀眼的閃電倏地劃過，雷聲驟起，霹靂當空，震reａｄ.99csｗ•cｏｍ耳欲聾，將門前老樹劈下一根粗干，連大地也跟著震顫起來。與此同時，虛掩著的門被狂風吹開，發出砰然撞擊聲。呼嘯而過的氣流捲起柜上紙筆等物，滿室紛飛。錯愕中，門口突然現出一個人影，跌跌撞撞撲了進來，而後倒在地上。

「這便是不學之罪啊。」酒肆主人作出痛心疾首的模樣搖了搖頭，「豈不聞君子行，寧濕衣，莫亂步？」

「哦？」聽到這句話，方才無精打採的男子此刻抬起了頭，「損失慘重？」

笑容在看到自己左手的時候斂去了：那是血跡，鮮紅色的血跡，源自那人身上。雨水斜斜地打在手掌，不一會兒紅色便淡了，消融在雨中。

貞觀三年，東突厥內亂已成。頡利可汗之弟突利密遣使臣與唐協商，朝中大臣皆知皇帝攻打突厥的決心已下。中原與突厥交戰的歷史向來敗多勝少，而前年剛剛發生過的便橋之盟令人記憶猶新，對於這場戰爭的勝負預測籠罩在一片懷疑和悲觀的氛圍之中。

「上次你為淑妃之父續命，可是傳得沸沸揚揚，連聖上也有耳聞。」

「李兄智慧過人，何妨猜一猜緣故？」

剛一出口便發現，底下的話不必再說了。那人一聲不吭，撿回斗笠，象是什麼也九-九-藏-書沒發生一般繼續向前狂奔，連看也沒看自己一眼。

「先生就要有先生的樣子。」搖光毫不示弱頂了回去，一邊幫他脫下幾乎可以擰出水來的青布長袍，「都說隨意樓的李先生神機妙算，誰曉得你，算得出下雨卻不知道避雨。」

不等他說完，李淳風已按了一下機括。壁上悄然彈出兩隻木手，清澈酒液不偏不倚注入了杯中。

「倒也不是。糧草營中只是部分給養，多數已散發各軍。雷擊之時正值深夜，看守軍卒二十餘人，全都在帳中被火焚燒而死，其狀慘不忍睹。這些還在其次，但兵馬尚未出征，糧草已被天雷擊燒，正是不祥之兆。太史令傅仁鈞等緊急入宮，勸說皇上順應天命，打消攻打突厥的念頭。」

鼓著嘴，皺著眉，看青衫人接過布巾，慢條斯理地擦拭透濕的長發，小管家搖光一臉沒好氣的神色。

「這些朝廷事務，自然是在其位者謀之，要李某何用？」

聞言搖光手忙腳亂地關上門，將燈點亮，交到李淳風手上。燈光照耀下，看見一名男子俯卧在地上，衣衫斑斑點點都是血跡。將人翻過身來，搖光不禁驚叫：鮮血從那人口中汩汩湧出，張開嘴來，口中竟是空的，舌頭已被人剜去。

這樣的心情沒能維持太久，剛九-九-藏-書過牆角，一人迎面奔來。猝不及防之下連忙閃躲，但來人戴著斗笠，笠帽仍然不可避免地撞上了肩頭。他敏捷地向後退了一步，對方則一個趔趄，坐倒在地上，斗笠也飛了出去。待要伸手去扶，卻被推開了。

「但朝中對於出兵突厥，本來就莫衷一是。只是礙於聖意堅決，才無人敢說。這麼一來，這些主張和親的人便又上下活動，剴切陳詞，弄得皇帝也將信將疑起來。」

「哈，不必捧我，我也無需猜測。你來找我，又將這不相干的機密軍情相告，自然是有所求的。」

「關門，掌燈。」

隨意樓的閣樓之上，李淳風眉頭皺起，在他對面坐著一名錦衣人，玉帶金冠，衣飾華貴如紈絝子弟，望去卻並不刺眼，只因那人氣度早已脫略了衣衫這一類外在之物——正是貞觀名臣馬周。其人經歷頗為傳奇，出身微寒，生性疏狂，因替常何寫疏，為太宗賞識，一夜之間擢陞官場，成為門下省主事。李賀詩云：「馬周昔作新豐客，天荒地老無人識。空將箋上兩行書，直犯龍顏請恩澤。」所說即此人。

「沒銀子的世外高人，不做也罷。賓王（賓王為馬周表字）識得我，也不是第一日。」

「你……」

「成日出門亂逛，生意又不理會……」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