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拂雲瀟洒一揖，確有幾分男兒氣概。中年漢子本來就站著，此刻連忙還禮：「不敢當，在下懷沐，行三，先生稱我懷三即可。」

「他？」神色有些敬畏，卻又帶著少年特有的直率和不屑，「他是我家主人。懷家莊中大家都聽他的。」

「聽三爺說，你見到了山鬼，是個女子。在哪裡見到的？」

「是獵戶盤詰姓名，我一時想到……想到李兄的名字，隨口說了出來，誰知他們卻像見了救星，一定要我相助。騎虎難下，只好將錯就錯。聽他們說，是遇到了鬼降。」

這句話一說，拂雲一下怔住了，青衫男子則挑起了眉。

「報應，報應終於到了！」失去理智的婦人轉過頭來，對著懷沐大聲叫道：「若不是你，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沒什麼。」

時人相信山石草木皆有神靈，不可衝撞，沖煞則會招災，即所謂鬼降。這其中又以山鬼的傳說最為普遍。相傳遭逢此事者門戶上出現黑色手印，水洗不褪，稱為山鬼印；其後十日內，村中之人便會陸續瘋癲暴斃，甚者有一村盡數死於此。用今日的眼光來看，大約會覺得匪夷所思，但在古代，惡鬼沖煞之事卻常常發生，真假緣由，如今已不可考。

「噯，此言差矣，」說話的人是李淳風，「人鬼殊途，鬼本來就不應干預人事。何況這場災禍，殃及的也是無辜莊戶。李兄向來心腸慈悲，便救一次，也沒什麼要緊啊。」

「呵呵，好說。只是空口說話，未免不夠誠意啊。」

「這些還請笑納，事後所得數倍於此。救命之恩，謝儀絕不會少。」

唐風通脫，貴族女子也常以騎馬射獵為樂，但這一類行獵卻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譬如皇帝巡上林，往往攜寵妃同行，究其實，仍不過以與尋常迥異的姿態牽惹男子耳目，卻非拂雲所喜。她父母均是大唐開國英傑，自己也不是閨閣弱女，便常自行出城遊玩hｔtpｓ://rｅａd•9９cｓw•coｍ，男裝打扮，只帶三兩個隨從。這一次是湊巧，追尋獵物到了山中，不慎迷失路途。眼看天色已晚，只得暫且借這裏住宿。

「不！」懷沐抬起頭，臉色一瞬間有些驚恐，好像看到了久遠的往事，「她的確是妖邪，就在燒死她的那夜，黑雲嶺上有衝天黑氣，地動山搖，和她出現那天一模一樣……她已經化身為山鬼了……」

「大概是邪術被破的緣故，莊上瘋癲的人奇迹一般病愈了。但從那以後，我們一直提心弔膽，生怕山鬼復讎。好在時間一年年過去，一切都很正常，並沒有發生什麼怪事。一直到十日前。」

「哦？村中獵戶都不敢去，你又怎會到那裡？」

「急什麼？」懷容冷冷瞥了拂雲郡主一眼，道：「照這種走法，少說也要兩天。」

「無妨，橫豎也將郡主的名字拿來用了，總算扯平。」

「啊，好，好。」李淳風如夢初醒，將那珠子小心揣入懷中，又將絲囊老實不客氣地收起：「還有一件事，那名見到山鬼的獵戶是誰？須他帶路進山。」

「李……咳，雲兄，人命關天，就不要在意這些身外之物了。」

拂雲這才想起他方才自稱姓雲的事，不禁莞爾。

李淳風這句話出口，少年立刻漲紅了臉，帶著怒氣。

神色略有些尷尬，懷沐將婦人拉起，「不要這樣。」

「還有多久才能到？」

拂雲這才醒悟自己是代人答話，臉色一紅，點了點頭。懷沐大喜，倒身便拜。

一夜暴雨，山中溪水猛漲，到處都是潺潺溪流；彙集之後衝下山坡，便形成大大小小的瀑布。林間並無人跡，只有野獸踏出的小徑，行走起來甚是艱難。

「不過什麼？」

一句話尚未說完，便看到李淳風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校尉只得將一肚子疑問暫且咽下去。走到廂房窗邊，向窗外望了望，確認四下無人之後才關上窗戶。

「你九-九-藏-書比他和氣，」少年直率地說道，還不忘瞪一眼只顧埋頭走路的校尉，「不過阿哥說，長安人最會騙人，像你這樣的，臉上越是笑眯眯，肚裏壞主意就越多，一個字也不能信。」

「無妨，」搶在拂雲之前，李淳風道：「不過，所說的報應是怎麼回事？難道說，貴庄已預知會有這樣的災禍？」

連話也懶得多說，少年只吐出三個字，「黑雲嶺。」

「我當然知道。」懷容帶著勝利的眼光瞟著三人，「阿哥說過，長安城裡，沒一個是好人！」

「正是！怪病流行那一天，蟬娘就神秘失蹤了。開始我們並不知出了什麼事，後來才知道，那正是她所用的邪術。為了救族人，我只有捉住她，將她燒死。」

他說話吞吞吐吐，似乎另有隱情。拂雲望了李淳風一眼，見他沒有要深究的意思，便也不開口。剛想收回目光，卻發現對方也向她望過來，四目交投，連忙別轉了頭。

四個人，作為嚮導的少年走在最前面，其後則是拂雲郡主，乘一匹雪白玉驄，神駿非常；反觀身後烏夜蹄，雖也是罕見寶馬，卻似乎沾染上了酒肆主人的毛病，懶洋洋地走著，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尉遲方的馬腿傷未愈，留在了村中，只得借了拂雲侍女的一匹黃驃馬充數，那馬剛剛成年，搖頭晃尾撒著歡，精神抖擻。兩名侍女則被留在了村中。

打開絲囊，立刻光輝耀眼：其中所盛都是珍珠玉器一類寶物，連燭光也被映襯得黯然失色。拂雲是皇家出身，平日見慣了珍寶，尚且不以為意；酒肆主人雙眼發亮，眉開眼笑地拈起一顆珠子，顏色竟是極其罕見的青黑色。尉遲方見他翻來覆去地看著珠子，一副愛不釋手嗜錢如命的模樣，只得咳了一聲。

「山莊東北有一座黑雲嶺，是個極其古怪的所在。山上終年圍繞著黑雲，岩石都是黑色，寸草不生，入口處常能見到動物屍首。故老相傳，那座山中有山鬼九-九-藏-書洞府，一旦有人靠近，便會被它們攝去魂魄。曾有膽大獵戶進山，結果卻一去不回，因此這些年來，村中獵戶將它看作是神山，時常祭祀，從不靠近那裡。

「哎呀，怎會不信，只是好奇而已。」

尚未張口，突然有個婦人跌跌撞撞沖了進來，撲倒在拂雲腳下。尚未開口已是淚流滿面。

「好了，請說。」

這句話卻是對桌邊坐著的拂雲郡主說的。冒名的女子微微低頭，旋即抬起臉來嫣然一笑。

「不過是生意人的本分，不欠不賒，現帳現還，免得麻煩。還是說郡主吧，為何會到這裏？」

「這麼遠？」

拂雲所住的就是三爺家中廂房，須臾間，三人已來到廳中。

他的語氣突然轉為急促，拂雲不禁睜大了眼，「妖孽？」

「多謝李先生出手相救！」

低下頭，懷沐用顫抖的手取出一隻盒子，打開之後裏面是一塊看起來普通的黑色石頭，圓形，外表光滑。

「你怎知她不是？」

「哦？」李淳風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尉遲方，「如此說來，我們也是惡人了？」

「你不信我！」

一言既出，校尉忽然看見一點鮮紅顏色從眼前女子白玉般的腮頰邊竄升上來，如同飽蘸硃砂的筆在水中化開，迅速染上整個面龐，又像是風中白梅剎那間變成了雨後初桃，綺麗不可方物。目瞪口呆之餘，連眼睛也捨不得眨，全忘了自己到底想問些什麼。一旁的李淳風卻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燭火，恰恰錯過了這一幕。

「先生，請你救救我孫兒！」

「呃……」

「這塊石頭是蟬娘當年隨身之物，也是她被先父撿到時身邊唯一的東西。十日之前，它突然出現在祠堂供桌上。那天深夜雷雨交加，從黑雲嶺附近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是天地崩裂，又有耀眼白光升起。此後，庄中便陸續有人中降發瘋。有獵戶還親眼看到黑雲凝結不散，幻化成女子模樣……」

這句話卻是一直沉默的李淳風所說。尉遲hｔtｐs://ｒeａｄ•９9cｓw•ｃom方心中一喜，道：「莫非李兄已有所知？」

「怪不得人說李兄從不做虧本買賣，果然。」

聽懷沐說到這裏，尉遲方頓時聯想到祠堂中的那些人，「是山鬼降？」

怒色仍未稍霽，拂雲道：「這是你們自己惹上的災禍，我又怎麼能救？」

「嗯。村裡可曾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我是說，在山鬼出現之前。」

「不必客氣，有事請講。」

出乎意料，李淳風卻搖了搖頭，「傳聞不可盡信，至少這件事上疑竇甚多。此外……」望著燭火出神片刻，兩人都在等他下文，李淳風卻突然站起身，走到門邊猛地一拉，頓時，躲在門口偷聽的人猝不及防，跌跌撞撞摔了進來。仔細看時，卻是白日遇見的那瘦小獵戶。

一面說，李淳風一面望向懷沐，笑容似有深意。對方恍然大悟，手一揮，叫來一名獵戶耳語，片刻之後取來一隻褪了色的絲囊，一直捧到三人面前。

「抱歉，借用了李兄名頭。」

「還記得門上的手印么？」

少年警惕地望著李淳風，閉上了嘴，一臉「不要煩我」的表情。後者卻仍舊厚著臉皮搭訕道：「你叫懷容？那位三爺是你什麼人？」

「這位小兄弟，這麼晚了還沒安歇么？」彷彿沒看見他青一陣紅一陣的臉色，青衫男子閑閑說道。恨恨望了他一眼，少年板起臉道：「我是來傳話的，三爺請李先生過去一趟。」

「直到四十年前，庄中出現了一件異事。那一夜地動山搖，雷雨交加，天明時分，莊戶在祠堂前發現一個女嬰。當時的懷姓族長，也就是先父收養了她，取名蟬娘。沒想到，她……她卻是個妖孽！」

「這個容易。」懷沐拍了拍手，叫道：「懷容！」立刻，一張滿是戒備的臉出現在兩人面前：正是那小獵戶。

經李淳風一提醒，校尉方才想起來時在大門上看到的巨大手印。恍然道：「那就是山鬼印？世上真有這樣奇怪的事！」

「拙荊疼愛孫子，心智失常htｔpｓ://ｒｅad.９９csw.com，讓幾位見笑了。」

「好端端的，哪有什麼怪事？不過……」

「你的意思是，這是山鬼的報復？」

「這……」稍一遲疑，懷沐下定決心似地說：「這件事，其實是我懷家家門不幸，也是這山莊的劫數。

「如此說來，倒和我們是一樣情形。」尉遲方上下打量著拂雲，忍不住道：「不過郡主，你這打扮還真像李兄。」

「除此之外，又能怎樣解釋？遇到這種事，本來也只好聽天由命，誰知天無絕人之路，恰好先生來到這裏。早就聽說先生神通，因此斗膽，想要請先生去黑雲嶺鎮壓山鬼，救我全村性命。」

哈地一聲，卻是尉遲方忍不住低頭悶笑，拂雲在前頭也嫣然。無可奈何地看了兩人一眼，酒肆主人舉起左手，用衣袖擋住自己面孔，喃喃道：「打人莫打臉，揭人莫揭短……」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底細！」伸手一指拂雲，懷容理直氣壯道：「他根本就不是什麼李神仙，你們是一路的，都是騙子！」

「這到底是——」

聽到這句話，李淳風眼神突然一動。懷沐神情獃滯，並沒有阻止妻子的行為，而是怔怔發獃，直到使女拉走了那婦人，才回過神來。

「啊」了一聲，拂雲心中不忍，無端又覺得憤怒，「這，這豈不是草菅人命？假如她不是什麼妖邪……」

對方此刻冒的是他名字，心腸慈悲云云，明裡勸的是拂雲，其實卻是往自己臉上貼金，尉遲方忍不住好笑，順水推舟道：「正是，李兄還是應承了吧。」

「不錯！這女子長大之後，便經常獨自入山，到無人敢去的黑雲嶺一帶。有人說她本來就是山鬼後代，又有獵戶見到她和青面獠牙，面容猙獰醜陋的山鬼一起，騎著虎豹在山間飛奔。這些話我原本也不信，當成無稽之談，可是就在她十七歲那一年，庄中突然流行一種怪病，一夜之間許多人病倒，瘋癲混亂，連父親也死於這可怕的癲疾。」

「果然如此。」

尉遲方愕然抬頭：「鬼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