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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女宅 一、禍機

第三章 女宅

一、禍機

西妃見他進門,臉上微微一紅,這一紅若是讓施文絕見了,必是心中道「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艷逸,儀靜體閑」等等,面上不免目痴神迷,有些不省人事之徵兆。
玉樓春道:「這位姑娘,名喚赤龍,精於舞蹈,過會兒跳起舞來,慕容兄可要好好指點一二。」轉眼看慕容腰,卻見他本來高傲自負的臉上流露出吃驚之色,彷彿女子赤龍深深震撼了他。施文絕低低地道了聲「妖女」,關山橫哼了一聲,「美女!美女!」李杜甫搖頭晃腦,彷彿這等絕色只有他會欣賞,而如施文絕這等庸人自是絕不能領會的。
赤龍自慕容腰懷裡站起,前去通報上菜。
西妃睜大了眼睛看他,似乎十分不可思議。
幾個男子心猿意馬,都有些口乾舌燥,施文絕呆了許久,看了李蓮花一眼,卻見他看著桌上插的那瓶鮮花發獃,似乎並沒有怎麼在意方才的兩位美人,不僅心裏嘀咕:這呆瓜連天仙也不瞧,這花朵哪有方才的人好看?
西妃纖纖弱質,所彈之曲卻是一曲從未聽過的曲調。赤龍的舞蹈大開大合,全無嬌柔之美,別有一種猙獰妖邪之態,卻是觸目驚心,令人無法移目。她仿若並非一個人,而是一條渾身鱗片與天抗爭的紅蛇,自天下地地扭動,而又自下而上地掙扎,在扭曲的旋轉之中,那條紅蛇蒼白的骨骼猙獰爬上了天空,而她的血肉卻被霹靂擊碎,灑向了地面,痛苦、掙扎、成功和死亡交織在一起的舞蹈,毫無細膩纖柔的美感,卻讓人忍不住微微發顫。從未見過女子如此跳舞,就如那紅蛇的魂魄在那些時候依附在她身上……
今年秋季,「香山秀客」玉樓春做東,宴請朋友秋賞香山紅葉,此宴名為「漫山紅」。
廚房送上酒水,筵席開始。第一道是茶水,端上來的是一杯杯如奶般濃郁白皙的茶水,也無甚香味,各人從未見過,端上喝了,也未喝出什麼異樣滋味,各自心裏稀罕,不知是什麼玩意兒。
慕容腰嘴角微挑,「你在看什麼?」慕容腰脾性傲慢古怪,出言直接就稱「你」,也不與李蓮花客套。
方才赤龍嫵媚剛健,光彩四射,但在這位西妃映襯之下,頓九_九_藏_書時暗淡了三分。這位白衣女子容顏如雪,清麗秀雅,當真就如融雪香梅、梨花海棠般動人,正是施文絕心中朝思暮想的那種佳人,她又何嘗不是世上千千萬萬男子夢中所想的那位女子?
「有斑點的木槿?」慕容腰不得其解,玉樓春也是一怔,各人都獃獃地看瓶插花。
眾人心中都哦了一聲,暗罵自己蠢笨,居然突然和那獃子一起盯這再尋常不過的一朵花盯了這麼久!
玉樓春臉色微變,隨即一笑,「曾是有的,不過她已贖身。」
正在說話之際,西妃垂眉低首,退至一邊,調弦開聲,輕輕一撥,尚未成調,已是動人心魂。赤龍斜眼冷看眾人痴迷之狀,身子一扭,隨著西妃的弦聲,開始起舞。
李蓮花目瞪口呆,一時不知是自己眼花,或是白日見鬼——那位秀雅嫻靜、端莊自持的西妃,不是蓮步姍姍地回她自己房間去了?怎會突然到了自己床上?
雖然說「女宅」之名天下皆知,大家也都深知其中女子必定個個驚才絕艷,但這紅衣女子走出的時候,眾人還是微微一震,心下都感吃驚。這出來的女子皮膚甚黑,但五官艷麗,身材高挑,一襲紅衣裹在身上,只見曲線凹凸畢露,十分嫵媚,猶如一條紅蛇。只見她目光流動,突地對著慕容腰一笑,越發是嫵媚動人到了極致。
玉樓春道:「東妃之美,豈是未曾見過之人所能想象,只是今日見不著了。」
正當幾人為赤龍之妖微起騷動之時,清風徐來,帶來一陣淡淡的芬芳,嗅之令人心魂欲醉,如蘭蕙,如流水,如明月。隨著那芬芳的清風,一個白衣女子跟在赤龍之後,姍姍走了出來。這女子一出場,施文絕頓時目瞪口呆,呆若木雞,已不知身在何處,連東方皓都微微動容,李蓮花啊了一聲,玉樓春微微一笑,「這位是西妃姑娘,善於彈琴。」
西妃臉上又是微微一紅,「今夜……今夜我……我……我在這裏過。」
李蓮花在蒲團上躺了躺,突地爬起身來沏了兩杯茶請她喝茶,過會兒他又爬起打開高處的窗戶,關上床邊的窗欞,再過會兒他將桌子收拾收拾,摸出塊布來把桌椅柜子擦拭得乾乾淨淨,再把地掃了。掃地之時,他從衣櫃之下掃出幾塊白色乾枯的蛇皮,大驚失色說此read.99csw.com地居然有蛇,又將地掃了兩次,確定無蛇,方才自己洗了個澡,洗了衣服,晾好衣服,高高興興地躺下睡覺。
玉樓春和金滿堂乃是摯友,若說金滿堂是江湖上最有錢的人,玉樓春大約可算第二,因此受他邀請前來觀紅葉的人,自然與眾不同,比如說「舞魔」慕容腰,比如說「酒痴」關山橫,比如說「皓首窮經」施文絕,比如說「冷箭」東方皓,比如說「一字詩」李杜甫等等。慕容腰舞蹈之技堪稱天下第一,關山橫喝酒之功約莫也不會在第二,施文絕自然是背書背得最多,東方皓的箭法最准,李杜甫的詩寫得最好。
赤龍走出之時,眾人議論紛紛,西妃姍姍而出,竟而一片寂靜,男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神色各異,竟把赤龍忘得乾乾淨淨。待眾人呆了好一陣子,施文絕痴痴地看著西妃,喃喃地問:「既然有西妃,不知尚有東妃否?」
西妃怔怔地看著他,彷彿見了鬼一般,她見過的男子雖然不多,但能進得女宅來,也都是風流倜儻、瀟洒多金的俊傑。能得她陪伴一晚,人人都當是莫大榮幸,她生性靦腆,男人們更是喜歡,說是輕薄起來越發有滋味,但這在眾姊妹眼裡最不成器的男人,見了她之後卻抱了兩團蒲團睡門口去。他是沒見過女人的小丑?還是心懷坦蕩的君子?她識人不多,當真瞧不出來。
李蓮花卻連施文絕瞪了他幾眼都未曾察覺,獃獃地看了那花許久,「啊……」
李蓮花一呆之後,卻是輕輕反手關上了門,報以微笑,「不知西妃姑娘有何事?」
女宅,顧名思義,便是有許多女子的宅院,簡而言之,也就是妓院。不過這一處妓院和天下其他的妓院大大不同。這裏的女子是玉樓春親自挑選,以他喜歡「天下第一」的脾氣,這裏的女子個個有絕技在身,或吹簫,或彈琴,或刺繡,都有冠絕天下之稱,因此尋常男子難以一親芳澤,若非有玉樓春看得上眼的什麼東西,否則尋常人是一腳……不,連半腳也踏不進「女宅」的大門。這裏的女子也從不陪客過夜,除非她們心甘情願,否則也就是喝喝酒,唱唱歌,劃劃船,世上庸俗之事,這些女子是斷不相陪的。
李蓮花方才把那甜品吃了不少,回房read•99csw•com之後便想喝茶,開門入房,他住的是女宅西面最邊角的一處客房,突然看見房中人影一動,白衣赫然,一陣淡香襲來,方才筵席上人人傾慕的那位白衣女子西妃正從他床上爬了下來。
慕容腰的眉頭越揚越高,目不轉睛地看著赤龍,方才大家都看西妃,只有他仍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赤龍,他目中有光彩在閃。
此聲一出,大家都是一怔,不知他在啊些什麼東西。
玉樓春微微一笑,「不知各位覺得這兩位姑娘如何?」
施文絕之旁坐的那人一身樸素的布衣,雖然未打補丁,卻也看得出穿了許久了——正是許多有錢的讀書人最喜歡的那種又舊又高雅的儒衫。那人的年紀也不太老,不過四十齣頭,一頭梳得整齊的烏髮,面貌溫文爾雅,右手小指上戴有碧玉戒指一枚,只有這價值連城的小小碧戒,方才看得出主人富可敵國,是「香山秀客」玉樓春。
西妃臉上艷若紅霞,「我方才和她們打賭,輸……輸了。今晚我本要陪玉爺,但……但我下棋……下棋輸給了赤龍姐姐。」她低下頭,側靠著屏風,十分害羞靦腆。
秋風瀟洒,香山的紅葉自古散發迷人的風韻,如今經過「香山秀客」一番整理,理去敗葉雜枝,越發是紅得莊重濃郁,觀之令人渾身舒暢。
施文絕和李杜甫同時哎呀一聲,話語中充滿驚詫和激賞之意。這是李賀的一首雜曲,叫作《艾如張》,很少聽人彈奏此曲,更不必說有人為之歌唱舞蹈了。李賀的詩自是寫得妙絕,而赤龍之舞更是讓人震撼。
這些人都是江湖之中奇人中的奇人,而其中有個湊數的叫作李蓮花,玉樓春宴請他並非是為了他有一樣什麼技藝天下第一,而是為了謝他查破金滿堂離奇死亡一事,特地請他吃飯。
李蓮花道:「啊?」
西妃的琴聲如鼓,錚錚然充滿肅殺之聲,忽地赤龍揚聲唱道:「錦襜褕,綉襠襦,強強飲啄哺爾雛。隴東卧穟滿風雨,莫信龍媒隴西去。齊人織網如素空,張在野春平碧中。網絲漠漠無形影,誤爾觸之傷首紅。艾葉綠花誰翦刻,中藏禍機不可測。」
卻見西妃怔怔地看著他,眼角眉梢頗為異樣,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地低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玉樓春咳嗽一聲,「這是玉某疏忽,是read.99csw.com丫鬟不仔細,小翠!」他喚來婢女,將桌上的插花撤了。
李蓮花從椅上抱下兩團蒲團,往門口一擱,微笑道:「我給姑娘守門,姑娘不必害怕。」言罷躺下便睡。
李蓮花恍然大悟,方才吃飯之時,女宅的女子們下棋打賭為戲,誰都想陪主子玉樓春過夜,西妃輸了,便安排給了自己。轉頭看那床榻,果然已是鋪得整整齊齊,連忙道:「今晚我睡地上。」
李蓮花道:「李蓮花。」
接著第二道就上甜點,杏仁佛手、蜂蜜花生之類,眾人多不愛甜食,很少動筷,只有李蓮花吃得津津有味。第三道便琳琅滿目,什麼白扒當歸魚唇、碧玉蝦卷、一品燕窩、白芷蝴蝶南瓜、菊花裡脊、金烤八寶兔、金針香草鮭魚湯等等,菜色艷麗,精緻異常,如那白芷蝴蝶南瓜,究竟如何把南瓜整得五顏六色,繪成蝴蝶之形,施文絕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吃在口中,的的確確便是南瓜的滋味。李蓮花對那金針香草鮭魚十分傾慕,揀了條金針仔細觀看,大讚那金針結打得妙不可言。除了慕容腰、東方皓和李杜甫不喜喝魚湯之外,每一樣菜色其餘眾人都讚不絕口。
玉樓春問道:「李樓主?」李蓮花如夢初醒,猛地抬頭,只見眾目睽睽都盯著他,嚇了一跳,「沒事,沒事。」
玉樓春看在眼裡,微微一笑,也不解釋。
李蓮花歉然道:「啊……我只是想到這是有斑點的木槿……」
施文絕嘆道:「如此女子,真不敢想象世上竟還有一人和她一般美……」
玉樓春哈哈一笑,向赤龍道:「上菜吧。」
「天姿絕色,世上所無……」施文絕仍是獃獃地看著西妃離去的方向,神魂顛倒,不知身在何處。慕容腰攬著赤龍,心裏甚是快活,坐下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而關山橫一會兒看看赤龍,一會兒探探西妃離去的方向,心猿意馬,不知想要哪個的好。東方皓凝視簾幕之後,不消說定是覺得西妃甚美。而李杜甫卻是偷眼看著慕容腰懷裡的美人,顯然有些妒忌。
過了一陣,忽地李杜甫道:「那不是斑點,那是摘花時濺上的泥土。」
這些人雖然形貌不一,老少皆有,俊丑參差,高矮各異,但簡而言之都是男人,是男人,就喜歡女人。玉樓春特地將眾人在香山的居所安排在香山腳下一處也是天下絕https://read.99csw.com妙無雙的地方,那個地方,叫作「女宅」。
西妃先是被那句「有蛇」嚇得魂不附體,過了良久坐在床上獃獃地看他掃地、洗衣……不知該說什麼好,心中突然泛起一個古怪念頭:若是嫁了此人,必定是會幸福的吧?
在一番稱謝和讚美之後,玉樓春撤了筵席,請各人回房休息,明日清早,便上香山觀紅葉。這武林第二富人的邀約自是非同小可,尤其肚裏又裝滿了人家的山珍海味,各人自是紛紛答應,毫無異議。
這許多人坐在一起,自是為了吃飯,而此時酒菜尚未上來,玉樓春方才剛說了一番賀辭,此時拍拍手掌,這裝飾華麗、種了許多稀世花草的宴庭中,後邊絲弦聲響,一個紅衣女子緩緩走了出來。
這一夜,兩人分睡兩處,西妃本以為會一夜無眠,但卻是迷迷糊糊睡去,還睡得很沉。日間醒來的時候李蓮花已經離去,桌上卻留著一壺熱茶,還有一碟點心,那是每日早晨女宅的丫鬟們送來的晨點。她擁被坐在床上,呆了半晌,分明未發生任何事,卻是心中亂極。
如今,李蓮花正端坐在這「女宅」之中,左邊坐的是施文絕,那書獃子今日破例穿得整整齊齊,絕無半點污漬,聽說前些日子去趕考,也不知考中沒有;右邊坐的人和施文絕大大不同,那人高冠金袍,蟒皮束腰,相貌俊美,臉上略微上了些脂粉,唇上塗著鮮艷的唇紅。若是別個男人這般塗脂抹粉,眾人定然作嘔不已,但此人施起脂粉起來,竟是妖艷絕倫,別有一番風味,並不怎麼惹人討厭,這人正是慕容腰。關山橫坐在慕容腰之旁,此人身高八尺,體重約莫有個二百五六十斤,猶如一個巨大的水桶,聽說他有個弟弟叫作關山月,卻是個英俊瀟洒的美公子,也不知真的假的。關山橫之旁坐的一黑衣人骨骼瘦削,指節如鐵,皮膚黝黑至極,卻閃閃發光,渾身上下就猶如一支鐵箭,這長得和箭甚像的人自然便是東方皓。東方皓之旁坐的那人一席青衫,相貌古雅,頷下留有山羊鬍子一把,腰間插三寸羊毫一支,正是李杜甫。
一舞既畢,赤龍滿身是汗,胸口起伏不已,慕容腰兩聲擊掌,站了起來,赤龍就如扭蛇一般掠了過來,鑽進了慕容腰懷裡,嫣然一笑,將他按了下來。西妃抱琴輕輕站起,向眾人施禮,悄然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