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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我站起身來,跑到大門處,伸手再次按響了門鈴。冰凌敲擊的聲音響了起來,似乎雜亂又似乎有序,叮叮咚咚地彷彿甘泉在山澗跳躍,讓燠熱的暑天也清涼起來。鈴聲中,我走向祖母,她坐在花叢旁,神色是渡盡劫波般的靜謐。
「可惜了,原本還想撮合他和蕙兒呢……」王太太喟嘆著,手裡繼續編織她的新式線衣。
除了這則新聞,蕙小姐後來還從父母的閑談中得知了另外一個消息:那個高材生兼暴發戶張念祖瘋了,他的財產以一種莫名其妙的原因化為烏有,當人們發現他時,他坐在南城一個貧民窟的閣樓窗台上,拚命向遠方探出雙臂,喃喃地念叨著五個字:阿拉丁神燈。
「其實我一直不能確定,念哥兒究竟是回到了原來的世界還是真的死了,畢竟這麼多年來我再也沒能感受過他九_九_藏_書的存在。」祖母坐在院子的紫茉莉花叢旁,膝蓋上搭著黃媽送來的毯子,慢慢地說,「當然,我寧可相信他回到了原先的世界里,現在就站在冰樓上遙望著火光獸……」
「知道,他始終支持著我。」祖母回答,「一直到他在文革中去世,他還努力地為我幻想中的世界搜集素材。」
平安脫險的盛廣哲直到很久之後才明白了自己的奇遇,而蕙小姐在北京提心弔膽等來的,卻是一則報紙上的新聞:原林城《自立晚報》主編盛廣哲,「通敵有證」,已於民國十五年十月六日凌晨在北京天橋刑場執行槍決。可悲的是,這則新聞不是出現在時事版面,卻是被當作奇聞怪談跟一堆花邊新聞擠在一起,因為據說那個盛廣哲被一槍貫腦之後,屍體流出的血液俱都化作紅雲,把https://read.99csw.com執刑之時在場的士兵和工人都嚇得戰戰兢兢。到得天亮,無人收斂的屍體更是不翼而飛,原地只剩下一點乾涸的血痕,凝結在黃沙地上成了冰晶。
「是啊,我想給他創造一個他喜歡的世界。」祖母緩緩地說,「可惜我剛開始寫的時候戰爭就來臨了。中原大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每一場都曠日持久,讓我們的生活動蕩不安,我的寫作也只能斷斷續續。等到文革來臨的時候,我把多年積蓄的手稿藏在牆壁夾縫裡,卻還是被人搜了出來,當作毒草付之一炬……那個年代我不能再寫字,只能在腦中想啊想,祈禱著這樣的默想也能起到作用。好容易等文革過去,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十余年的想法都寫出來,攢到現在,就是你看到的那些。」
新的學期開學不久read.99csw.com,我接到父親的電話,說祖母已經去世了,遺言交待把慶雲堂中的一切都交給我。父親還驚奇地說到一件事:當祖母彌留之際,他們聽到一陣清脆的敲擊聲,清涼空靈,沁人心脾。剛開始他們以為是有人按響了門鈴,門口卻並無一人。可這個聲音卻喚醒了昏迷中的祖母,她望向高空,臉上露出了永恆的笑容。
「因為《十洲記》裏面也有火光獸嗎?」我問。
我看完了祖母的手稿,決心把她未盡的故事寫下去,這是一個我以前從未涉足過的奇幻世界,那樣博大,足夠窮盡一個人畢生的心力。不論念哥兒是否已經在祖母的幫助下得以火光獸為伴,我還是相信只要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就能讓一些孤獨的靈魂獲得安慰。
「祖父知道這件事嗎?」我忍不住問。
我沒有再說什麼,心想祖父母的九*九*藏*書行為,或許只是為了給自己尋求一種心理安慰,畢竟念哥兒臨消失前說的話,並不見得能當真。
蕙小姐回到家中,當天夜裡就接到盛廣芸的電話,興奮地說七哥盛廣哲奇迹般地出現在家中,他們已經買好了船票秘密送他去上海租界療傷避禍。當下一刻盛廣哲的聲音通過嘈雜的電話線在蕙小姐耳邊響起,那一聲「蕙兒」讓她潸然淚下,心中想到的,卻是那個永遠消失的人自始至終都禮貌地稱呼她為「蕙小姐」,可沒有一個人能把那普通的三個字說得如此情真意切,就連他剛開始學習識字時朗讀的聲音,至今想來也是字字都用心血凝成:「……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而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裡。只有我被黑暗吞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
「你記得這座宅子的門鈴聲音嗎?」祖母靜靜地微笑了,「那是https://read•99csw•com我專門請人錄製的,多種現代樂器配合而成,聽上去很像念哥兒的名字……我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他能夠再來到我們的世界,一聽到這個鈴聲,就能找到我……」
祖母的聲音很平靜,卻透著數十年來淘盡浮花浪蕊沉澱而下的堅定:「從他消失的第二年起,我就開始搜集資料,想要弄清楚他所在的究竟是誰創造出的世界,卻只是隱約找到了一點柏拉圖理想國的影子。後來我放棄了這個努力,開始著手創造一個新的世界,而那個世界的藍本,我選擇了上古文獻中的《十洲記》。」
盛廣哲在上海租界一直躲了好幾年,直到國民政府統一了南北,直奉軍閥也改旗易幟歸順了南京政府,才重新回到林城,被聘為林城農業專科學院的教授。而蕙小姐也在大學畢業之後和盛廣哲結婚,長期居住在重新修葺過的狀元街慶雲堂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