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離？」杜宇驀地退開一步，鬆了握住金杖的手。

杜宇見他去遠，大殿中已空無一人，方才伸手去取那根金杖——仍然不能撼動分毫。他閉上眼，默默念動移山訣，再次向那金杖伸出手去，居然輕而易舉地握起了金杖！

蕙離的眼光，溫溫涼涼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這金杖只有我們兩人合力才能拿起來，你看——」她手掌一攤，卻已托住了一枚血紅色的玉玦，質地花紋與杜宇的符印一模一樣。

說話之間，車隊已到了郫邑城供奉天帝的神廟前。杜宇下了車輦，隨著柏碌走進大殿，一眼便看見正前方一根高奉在供桌上的金杖。杖身通體用黃金鑄成，上刻著精美的紋飾：兩隻相向的鳥，兩條相背的魚，還有一個充滿神秘笑容的人頭像。

「當時我們都替王后委屈，可她什麼也沒有說。」一個婢女私下裡和同伴議論，「王后那麼美，那麼和氣，可陛下為什麼不喜歡她呢？」

「魚鳧王臨終時說，能拿起這金杖的，便是新的蜀王。」柏碌說著，畢恭畢敬地朝那根金杖拜了下去。

不過據王宮中的婢僕說，望帝從不到王後宮中留宿。唯一的一次例外，是王後為望帝彈唱了一支唐地的民歌，望帝邊聽邊飲，以至酩酊大醉。不過等他酒醒之後，卻嚴令禁止任何人再唱這首歌。

金杖啪地一聲跌在了地上，橫亘在兩個人的身前。

杜宇點頭，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九*九*藏*書遂上了車輦，隨著他們下山進城。

「你們怎麼知道我就是蜀王？」杜宇把他扶起來，奇怪地問道。

望帝即位后，夫婦相敬如賓，君臣同心協力，蜀國民眾倒也安居樂業。

「待會裴邴迎了那位假蜀王來，必定是拿不起這法器的，大王不必擔心。」柏碌顫巍巍地爬起身來，沒有注意到杜宇臉上已微微變色。

杜宇脊背微微一彎，彷彿要磕頭下去謝恩辭行，卻到底沒有磕下去。他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向著遠處霧靄中的天門走去。每一步走下去，他感覺自己就蒼老了一千歲。

「你認為我很多事情都做錯了。」天帝的怒氣漸漸消散，聲音又恢復了平靜。

「我已封你為蜀王，為何不稱臣而稱『小民』？」天帝的聲音，驟然響起，然而大殿中仍然空空洞洞，倒顯得那聲音從四面八方彙集過來，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勢。

數日後，蜀王杜宇正式登位，號曰望帝。望帝立蕙離為後，封柏碌為相國，裴邴為上卿，定都郫邑。

「賤民柏碌，率蜀國臣民，參見蜀王！」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穿一襲柞蠶絲衣，領了一群人眾，納頭便拜。

「柏碌長老，快出來迎接新王！」外面有人大聲叫道。

「我感受到了你的怨恨。」天帝的聲音說。

「這……」柏碌為難地望向了杜宇。

「有些尷尬吧。」杜宇勉強笑笑，「我以前幻想過無數次九九藏書像海神禺疆一樣受到眾人的歡呼，可沒料到是今天這個樣子。」

「知道了。」柏碌心中大奇，支開報信之人，湊到杜宇車前，小心問道：「如今裴邴妄圖另立蜀王，大王看應該怎麼辦？」

「多謝大王。」柏碌施了一禮，連忙整飭衣冠快步走了出去。不管外面是不是真的蜀王，神人都不是凡人得罪得起的。

杜宇有些好奇，暗暗伸指朝那金杖畫了一個符咒，打算就此握在手中。不料符咒畫畢，那根金杖竟紋絲不動！

「神諭宣示先王魚鳧壽限已至，上天將派神人下降，繼位為王。自從魚鳧王月前果然薨逝后，我等就天天在此恭候新王降臨。」柏碌一邊說，一邊命人拉來車輦，準備迎杜宇進宮。

「你放心，我會擔起自己的責任。」杜宇朝蕙離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杜宇心中也自是吃驚，莫非天帝竟同時指派了兩位蜀王不成？他朝柏碌點點頭道：「既如此，我們不忙進宮，先到神廟裡去吧。」

杜宇行著躡雲訣，從半空中望下去，正看見大江之畔，密匝匝排列了不少凡人，似乎正在舉行祭祀。他不欲引起他們驚奇，遂調頭朝一座暗紅色的山頭落下。

「你今天話很少。」蕙離在步入自己寢宮的時候，回頭向杜宇微笑道。

「神人下界啦！」一陣歡呼配合著密集的鑼鼓聲，猛地從山頂的樹林中響起，驚起一眾飛鳥呼啦拉衝上天來。https://read.99csw.com杜宇心中暗叫一聲苦，沒奈何息了雲頭，緩緩落到山頂上。

「現在你可以走了。」天帝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於厭倦一般地遠去，「出天門，到下界做你的蜀王去吧——不用再回來了。」

「大王所言甚是。」柏碌露出一絲喜色，「神廟中有魚鳧王留下的金杖，如果大王先取在手中，不愁裴邴不服。」

「蜀王萬歲，王后萬歲！」不知是誰帶了頭，所有的人都狂熱地歡呼起這句話來。

「不去下界封地，來此何事？」天帝還是沒有露面，聲音中也沒有絲毫的表情。

「尚未就任，不敢稱臣。」杜宇平板地回答。「小民」是無官職的神人見到天帝時的自稱，而凡人對天帝和神人是應該自稱「賤民」的。

「是么？」那聲音忽然像風一樣從大殿的每一個角落掠過，停了一會才接著說：「呈上來。」

「我不會幹預你的自由，我希望你能夠像以前一樣快活。」蕙離忽然說，「不過濰繁就封在我們南邊的牂國，我想你明白該怎樣做。」

杜宇苦笑了一下，見蕙離並沒有反駁的意思，只好緘口不言。天帝果然是把一切都為他們安排好了，當他們在公眾面前默認了這天造地設的婚姻，潛藏的權力鬥爭便有了解決的方案。他白袍上烏金色的精衛和她朱紅飛魚的族徽配在一起，正是蜀國流傳的鳥與魚的傳世圖騰——一切都完美無缺。

杜宇從懷裡取出那束銀白ｈttpｓ://reａｄ•９９ｃsw.cｏｍ的頭髮，小心地呈放在面前的地板上。然後他直起身子，看見一根頭髮獨立地遊離出來，被一粒小小的火星點燃。散淡的青煙上升盤旋，漸漸彙集成白袍女子溫和的面容和曼妙的身姿。

杜宇知他心意，便淡淡道：「你去吧。」

「杜芸有東西讓我帶給陛下。」

杜宇一喜，開眼看時，赫然發現同時握住金杖的還有另一個人的手。他吃驚地抬起眼，正看見一張清逸無雙的面龐，含笑的眸子溫和地注視著他。

「小民杜宇求見天帝！」跪在天宮空蕩蕩的大殿中，杜宇第三次說出這句話來。自從進入這九重天之上的大殿，他就感覺得到，天帝正在某個地方，安靜地審視著他。

杜宇沉默了一會，眼前浮現出小五被水泡得變形的面孔、阿靈半睜著的無神的眼睛，還有姐姐當日悲哀如死的神情，終於點了點頭：「是的。」

姐姐，這是最後一次見到你的影像了吧。杜宇怔怔地看著那煙霧中熟悉的目光，猛然感覺一股灼|熱的氣流貫入了脊骨，他挺了一下上身，跪得更直了些。

正行到半路上，忽有一人迎上來，朝柏碌稟告：「江源地井之中也出了一個神人，裴邴長老已帶人接駕去了！」

「我們出去吧。」蕙離蹲下身伸出一隻手，握住了金杖的一端，仰頭等待著杜宇。杜宇猶豫了一下，終於也伸出手去，和蕙離一起舉著金杖，走到了神廟前方的高台上。

「從今以後，他，杜宇，九九藏書天帝指派的蜀王，就是你們的君主和父親！」蕙離大聲地向台下膜拜的臣民們宣示著。杜宇側頭看了看她，意外地發現她不再是他以前心目中那個嬌怯怯的女孩子，可她究竟是什麼樣子，他仍舊不清楚。

「那候在江邊的又是什麼人？」杜宇皺眉看了看手中的符印，血紅色的半圓形玉玦，分明是由一塊玉璧分割而來，再璀璨也掩不了它的殘缺。

「這個……」柏碌沉吟了一會，斟酌著說，「長老裴邴，不信蜀王降於朱提山，偏說神人當出於水中，因此帶了一幫烏合之眾，守在江邊。大王莫急，臣這就派人叫他過來參見。」

郫邑位於蜀中湔江之畔，傳說是天帝撒下了三把黃土，形成突兀在大平原上的三座黃土堆，猶如一條直線上分佈的三顆金星，故也名三星堆。

「是的。」杜宇安靜地回答。汗水慢慢地從他的額頭上滲了出來，他能感覺得到天帝無處不在的怒意。至高的威嚴受到侵犯時的怒意，如同火球一般把四周的空氣都滋滋地燃燒殆盡。

岱輿山已經沉沒，姐姐和阿靈已經離去，連天界都不能再回歸。杜宇忽然覺得有點冷，但他還是微笑著跨出了天門，沒入茫茫雲海。

杜宇取出符印，遞了過去，兩枚半圓形的玉玦在蕙離手中拼成了一個完整的圓璧，彷彿紫泥海上初升的太陽，散發著晶瑩流動的光輝。這光輝穿透了大殿的陰影，直射到殿外守候的蜀民身上，讓他們歡呼著叩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