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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網絲漠漠無形影

第十三章 網絲漠漠無形影

「我是神人,怎麼會生病呢?」杜宇忍不住笑起來。至於衣服,那是歸途中靈力不濟栽下雲頭,恰好掉在江水裡弄濕的,這麼狼狽的事還是不要說出去的好。「這裏很危險,你怎麼不隨大家去朱提山?」
太陽神羲和六龍的金車已經隱沒進淡紅的幃帳,司星的神人一顆顆地擦亮了天上的星辰,把它們縫綴在逐漸鋪開的夜幕上。
杜宇沒有答言,只是猛地抬起了手指,霎時一道銀光如同閃電一般穿透了結界,擊向那不斷放水的法器。一瞬之間,整個葫蘆如同被鍍上了一層銀粉,發出炫人眼目的光亮,刺得杜宇的雙眼一陣灼痛。他連退數步,終於撐住一方岩石穩住身形,左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肋下。
「相國請陛下速到湔江大堤!」冶蒙並未言明,可杜宇已經從他惶急的神情覺察出事態的非同小可。杜宇向蕙離點點頭,示意她放心,帶著冶蒙出宮而去。
蜀牂之戰,以牂王濰繁的暴斃結束。在蜀相鱉靈指揮下,蜀國不僅盡收牂國土地,還興師遠征,收服了眾多周邊小國。到蜀國全盛之日,國土以褒斜為前門,靈關為後戶,峨嵋為城廓,湔江為池驛,汶山為牧場,南中為園苑,稱為「天府之國」。
「三個時辰中,湔江的水上漲了一倍,到今天夜裡江水就會漫出大堤。」鱉靈凝視著腳下的水面,努力鎮靜地說,「照這樣下去,幾天之後整個郫邑、甚至整個蜀國都會變成一片汪洋。」
登上大堤,可以看見奔流的湔江水在前方的玉山處拐了一個彎,擁擠著往下游的河道涌去。此時此刻,連碾冰也可以看出來,如果沒有橫亘在河道中的玉山的阻礙,江水就能加快向下游瀉下,匯入長江,緩解郫邑大堤的汛情。
「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來。」杜宇把一架百子風鈴掛在窗前檐下,輕輕吹了口氣,風鈴便發出叮叮的悅耳之聲,「成日待在這裏,真怕你悶壞了。」
「別說了!」杜宇騰地站了起來,走到百子風鈴下,看著那銅鑄的鳥喙一下一下地啄著永不可破的銅罩,發出叮叮噹噹的雜亂聲響。「當年正是一瞬間的懷疑和背棄讓我愧疚到今日,如今我斷不會再對他生疑了!」杜宇的聲調,從高亢中慢慢緩和下來,「別人盡可以懷疑他斥責他,可我不希望你也和別人一樣。」
「阿靈——」杜宇慢慢地開口,艱難地吐出多年來骨鯁在喉卻又無法言說的愧疚,「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如果不是因為我的任性和失職,你的父母就不會被龍伯國的巨人殺害……」
「陛下的衣服都濕了,再不換恐怕要生病。」碾冰焦急地向四周張望,「冶蒙把郫邑城所有的居民都遷到朱提山去了,此時恐怕連宮中也沒人了。」

「可我——一直是你的朋友啊。」杜宇說著,向巨鰲走上了幾步。
「這裏危險,你快回朱提山去。」鱉靈的聲音,忽然響起。
「我並不要誰償命,濰繁的魂靈已經轉生他處。」鳴奇仙長如同一個垂釣良久的人舒展了一下身體,淡淡道,「只是我的孫兒到死也沒有得到的土地,我便幫他毀去。」
杜宇躺在湔江read.99csw.com畔,閉上眼,又睜開,眼前的一切還是有些模糊。他自嘲地笑了笑,想與岱輿山眾神之長的鳴奇鬥法,真是自不量力。
因此,當昏倒在湔江邊的蜀相鱉靈被人發現時,蜀國臣民開始相信,正是因為相國虔誠的祈禱,上天才終於派下神獸,解救了蜀國的滅頂之災。
杜宇登上湔江大堤的時候,相國鱉靈正摒退了從人,獨自一人凝視著滔滔江水。江風吹拂著他的黑袍,濺起無數浪花拍打在他的身體上,然而他整個人卻如同礁石一般寂然不動。
「他會照顧自己的。」杜宇仍舊試圖說服碾冰脫離目前危險的境地。
「我想要的一切?」鱉靈金紅的眼睛,正正望到杜宇身後的黑暗中去,「我想要的,不過是初到岱輿山時那一眼平等溫和的目光,不過是瀕死的時候被人緊緊握住的溫暖,不過是父母能夠得到尊重和善待的慰藉,可是這些,都因為你而被黑暗吞噬了!」
「不!」碾冰脫口喊出這個字,繼而發現這樣對蜀王說話實在不敬,連忙懇求道,「陛下,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夫君,我不放心他一個人!」
「陛下!」一個聲音驚異地響起,「陛下你怎麼了?」
「蜀國早就是被天帝拋棄的地方了。」鳴奇目光犀利地笑道,「先是你,再是蕙離,都不肯順從天帝的意旨,現在又怪得誰來?」
「對他的虧欠,總也彌補得夠了……」蕙離的嘆息,含著憐愛的責備。
杜宇看著她,那樣堅決那樣明亮的眼神,只為了她的丈夫而點燃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胸中的疼痛,平靜地道:「那就跟我來。」
「好人」,僅此而已。杜宇後退了一步,幾乎站立不住再度跌倒在水中。是什麼時候,他也曾這樣評價過自己?可是那時怎會象現在這般,體會出這「好人」二字的深層寓意?原來自始自終,自己在他的眼中不過是個好人而已,空有荏弱的善良,卻從來對一切阻礙束手無策,甚至沒有抗爭的勇氣。無論在西海、在岱輿山,還是在蜀國,自己從來都只是一個無能的看客,永遠不可能真正幫助到他什麼。當自己帶著天生的優越感同情他補償他的時候,真正受到鄙視的卻是自己。
「陛下每天都來看我,我怎麼會悶呢?」蕙離細細地凝視著他,微笑著和聲道,「這些日子,我的靈力正慢慢恢復過來。」
杜宇轉頭,正看見新近由中大夫擢升上卿的冶蒙,躬身立在檐下。「什麼事?」杜宇有些驚異地問,若非異常大事,鱉靈已可自行決斷,斷不會差冶蒙到離宮來稟告。
「所以,無論是生是死,我都要找到夫君,和他在一起!」碾冰說到這裏,一貫溫柔的眼睛中也迸發出了星辰般璀璨的亮光。
碾冰移開數步,深怕擾亂了他的心神。只見一縷星星點點的銀芒從杜宇手中射出,如同一群絡繹不絕的螢火蟲,向夜幕中越發突兀巍峨的玉山飛去,瞬間織就一張純銀的細網,籠罩了整個山體,異彩繽紛,煞是美麗。
鱉靈矜持地退後,攪帶起一片響亮的水聲,嘲諷的語氣終於不再掩飾:「你是我的朋九_九_藏_書友嗎?哈哈,如果不是為了和濰繁鬥法賭氣,你當初會屈尊與我結交?如果不是把我看作低賤的妖奴,你會眼睜睜地看我為你攬罪受刑?如果不是因為害死了我的父母,你會這樣急切地要我也承認你是『朋友』?」
「不,他並沒有外人看起來的那麼有力。」碾冰的語調漸漸傷感起來,「還在楚國的時候,別人都因為他異於常人的眸色而歧視他,欺侮他,他卻根本沒有反抗的力氣。那個時候他曾對我說,他有一個好朋友會來救他的,可是等了那麼些年,卻依舊沒有人來救他。後來他不再提起這件事,性子也越來越孤介,越來越不相信別人,可是我知道,他還是害怕孤身一個人的……」
「要怎樣仙長才肯放手呢?」杜宇索性問道。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然而藏在袖中的指尖上,卻漸漸聚集起一點銀芒。
杜宇輕嘆了一聲,垂下眼去,避開了蕙離失望的詢問的目光。蕙離的心意,他自然能夠體會,卻從來都有意無意地迴避了去。「你知道嗎,我恨所有岱輿山的神人——包括我自己。」
杜宇驀地抬頭看她,卻並沒有看出任何揶揄譏刺的意思,也就笑笑沒有接下去。然而他自己心中卻明白,一開始關注碾冰或許是因為她與杜芸的面貌相似,但後來想起她,卻總是一幅看不清面貌的側影,溫暖地慈悲地握著垂死之人乾枯如鳥爪的手。那溫暖與慈悲彷彿陽光一般,讓他在惡夢連連的黑夜中品嘗到混雜著痛苦的歡喜和希望。
彷彿被這句話凍住,碾冰直挺挺地站在大堤上,沒有動,也沒有出聲。良久,方才輕輕道:「你知道我會一直找你的。」說完,她轉身向著朱提山奔跑而去,竟不回頭。
「仙長!」杜宇知道自己的法力根本無法與鳴奇抗衡,急道,「你這樣做,天帝也不會答應啊!」
杜宇疲憊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有什麼承受不住的秘密要脫口而出,卻又生生堵了回去,「不,我欠他的,永遠也彌補不了。」
「阿靈,我們不要再提這些吧。」杜宇懇求一般地道,「在蜀國這麼多年,我們早就和凡人沒有任何差別了!」
「誰說沒有差別?」鱉靈繼續冷笑著,「即使住在下界,你依然是神,依然是蜀國最高的主宰,這是永遠無法更改的事實。」
杜宇垂著眼,碾冰飄揚的裙角在他眼角的余光中飛逝而過,他卻已不敢再望上一眼。過了一會,他慢慢地從水中站起,面對波瀾涌動的江面道:「阿靈,你出來吧。」
從天上望下去,蜿蜒的湔江如同一尾蠕動的青蛇,泛著一波波銀白的鱗光。在那鱗光起源的地方,杜宇降下雲頭,落在江邊。
「請不要再說了……」杜宇虛弱地閉上了眼,然而鱉靈口中血淋淋的一幕卻如同每晚的惡夢一樣真切地浮現在眼前。正是由於當年放任地在歸墟中漂流而忘了給岱輿山的巨鰲餵食,在海水中苦苦支撐的鱉靈的父母才會冒險去吞食龍伯巨人的釣餌,讓杜宇從此以後再也無法坦蕩地與鱉靈金色的眼睛對視。良久,杜宇才吃力地道:「其實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等著你從我這兒取走九-九-藏-書你想要的一切,因為我根本無顏來乞求你的原諒……」
杜宇坐在蕙離的床邊,不無擔憂地望著她蒼白的面色和脆薄如紙的身體:「都怪我,當日明知你摧動金杖已近力竭,不該還讓你耗費靈力去救碾冰……」看著蕙離一如既往溫和寬慰的微笑,杜宇心頭舒緩開來,「還沒告訴你呢,在冥府的時候,我居然遇見了姐姐,若沒有她,只怕我根本堅持不下來。」
「快回去吧。」鱉靈的聲音中透出了些許疲憊,「如果明天早上看不見我,就不必找我了。」
原來——阿靈心中所在意的,是自己的姐姐杜芸啊!猛然醒悟到這一點,杜宇卻立時冒出一個讓自己羞愧自責的念頭來:那麼——在阿靈心目中,碾冰是否僅僅是一個影子?
「嗯。」蕙離微笑著應了一聲,隨口道,「每次看到碾冰,我就會想起杜芸姐姐呢。」
嘩嘩的水聲中,江面彷彿水銀一般向四周瀉落,一抹烏沉的背甲緩緩從水中浮出,金紅的眼珠帶著自嘲的笑意:「我的真身,和你設想的一樣醜陋吧。」
巨鰲冷笑了兩聲:「在你們這些神人眼中,西海鰲族自然是醜陋的妖物了,卻不知在我們西海,鰲族是神,而你們卻是妖。」
杜宇苦笑了一下,明知道自己已經神衰力竭,他居然還說出這樣揶揄的話來。看來,彼此之間的裂痕,儘管自己刻意去掩蓋、去彌補,終究蟄伏在那裡,默默地等待著吞噬掉一切努力的時刻。
杜宇低頭看了看自己,星光下,靈力衰竭的身體彷彿透明一般,連一點影子都無法留下。
想到這裏,杜宇忽然道:「以前是我對不起你。等你好起來,我就離開蜀國,你才是蜀國的真正主人。」
蕙離從床上探起身子,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重門外,唇邊牽起一絲欣慰的笑意。「我不希望你也和別人一樣。」細細咀嚼著杜宇這句話,蕙離從懷中掏出那隻半圓形的符印,晶瑩的玉玦上光影流動,把曾經冷寂的心思一點一點溫暖開去。
「蚍蜉撼樹。」鳴奇仙長冷笑一聲,跨坐著辟水青兕飛身而去。然而那傾倒的葫蘆,卻仍然留在結界中,汩汩地流動著對無能者的嘲笑。
「難道發生了什麼古怪?」杜宇驚異地向湔江上游望去,只看得見一浪接一浪的江水,靜悄悄卻又不可阻擋地涌過來、涌過來。「我去上游查看,你在這裏等我。」杜宇憂心忡忡地看著不置可否的鱉靈,掉頭駕雲朝西飛去。
湔江發源於崑崙弱水淵,自郫邑城外繞玉山而匯入長江,向來是蜀人賴以為生的重要水系。自蜀王杜宇提倡農耕以來,湔江兩岸修建了眾多長堤和溝渠,灌溉了天府之國無數良田沃土。
身後傳來一聲低沉的呻|吟,碾冰猛地轉回頭,正看見杜宇使勁捂住心口,口中鮮血噴洒而出。「陛下!」碾冰大是驚駭,衝上去扶住了杜宇搖搖欲墜的身體,「陛下,你怎麼了?」
「不……」蕙離忽然輕輕地壓住了他的衣袖,「難道你不知道,我願意把一切都交到你手上么?」
「你有辦法遏制這洪水么?」杜宇誠懇地道,「或許我可以幫助你。」
是碾冰。杜宇支九-九-藏-書撐著坐起來,向呆立在面前的碾冰笑了笑。看到平日超凡脫俗的望帝躺倒在爛泥里,任何人都會感到驚奇吧。
杜宇知道,那是鱉靈洞察的眼神。

「我不會放手的。」鳴奇笑著拍了拍身邊的葫蘆,「如果你也不肯放手,就回去想辦法抵抗湔江的洪水吧。」
「因為開明君么?」蕙離苦笑了一下,「我也憎惡神人的冷漠,可是——」她猶豫了一剎那,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來,「開明君的心思,真的很難捉摸啊。特別是你現在靈力受損,對他更要小心……」
「鳴奇仙長!」杜宇忽然明白了其中的緣由,快步想走到老者身邊,卻猛地被無形的結界阻在三尺開外。「濰繁是我殺的,我任由您處置,但請放過蜀國的其他人吧。」
杜宇默默地站好,斂住心神,雖然明知道自己法力微薄,卻不得不拼力一試。他伸手指定遠處的玉山,念動了移山訣。
「阿靈,怎麼了?」杜宇驀地見到鱉靈臉上的憂色,吃了一驚。鱉靈眼中的金光彷彿完全熄滅了,只餘下灰燼一般的黯淡和無望,那是杜宇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
「我現出真身,就是要決開玉山和下游阻擋了河道的山峰,那樣即使水勢再大,也能順流引入長江大海。」島嶼一般龐大的巨鰲轉過了身,緩緩沉入磷光破碎的水中,「這種笨重低賤的工作,陛下還是不要參与的好。」
「不,我要留在這裏陪你!」碾冰驚異地四處張望,卻絲毫看不見鱉靈的身影。
「夫君,你在哪裡?你出來啊。」碾冰彷彿也感覺到了鱉靈的存在,急切地朝空無一人的夜幕盡頭呼喊。
可是,她終究——是鱉靈的妻子。而他的妻子,蕙離,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白衣的老者坐在江邊,辟水青兕溫順地伏在地上,輕輕舔著前爪。似乎不經意地,老者隨身的葫蘆歪倒在地,一股細細的水流不斷地傾瀉進湔江之中。
杜宇抬起了頭,杳遠空茫的天宇中,彷彿有一雙眼睛正靜靜地看著下界的一切。那深不可測的目光如同太陽的光輝,無所不在,無法逃脫,然而遠處默默埋首于碎石泥沙之中的背影,卻如同陽光下的影子,鎮定而固執地不肯隱去。當鱉靈把強加的命運變成了他自己的義務,輕蔑地承擔起一切職責,他就已經在嘲笑著神人的無能和軟弱。
雖然咬牙承受著移山訣的反噬之力,杜宇終於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已回天乏術。體內的靈力已被他摧動至枯竭,此刻只覺身體脆薄如蟬蛻,立時便要片片散去。閉目忍過撞擊胸口的反噬之痛,緩過一口氣,杜宇驀地感覺到碾冰手掌的溫度,雖然隔著衣服,卻清晰地傳過來,讓他全身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張口輕呼:「碾冰……」
「你知道什麼?知道你眼中腥濕的卑賤的怪物就是我的父母嗎?」鱉靈有些失控地打斷了他的話,「可你知道被人硬生生地剝去背甲是怎樣的感覺?四肢都泡在自己的血水裡,頭頸可笑地伸縮著,卻是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低沉的轟鳴從遠處傳來,在江面震蕩起巨大的波紋。堅固的玉山彷彿變成了水中的沙堆,九*九*藏*書半邊山體迅速地坍塌下陷,破碎的岩石被一雙黝黑的巨爪從江底推出,在原野上慢慢堆積成一座新的山峰。而湔江上游的浪濤,則更加順暢地從新劈寬的河道中奔涌而下。
杜宇後退了一步,試圖抓住什麼東西來掩飾自己身體的顫抖——阿靈在楚國的那些年居然是這樣過的!可那個時候,自己只是懦弱地躲藏在對往事的悔恨里,又何嘗幫到他一點?直到他走投無路,投入江水之中來投靠自己……
還欠了他什麼呢?蕙離沒有問,望著他恍如玉石雕鑿的側影,一種淡淡的悵惘浮現開來——如果不是因為感覺虧欠了自己,這個人還會每天都來後宮探望嗎?
「水勢還在上漲,陛下請回去吧。」鱉靈似乎冷靜了下來,口氣又恢復成平日的恭謹平板。
「我夫君還在這裏,我是來找他的。」碾冰的神態復有些羞澀,「陛下看見他了嗎?」
「阿靈還在這裏?」杜宇不無擔心地向四周看了看,黑沉沉的大堤上,空無一人。只有輕微的夜風拍打流水的聲響,單調沉悶地傳過來,讓人心裏一陣一陣地發緊。湔江的水逐漸漫至堤面,薄薄的水流已經開始浸透兩岸的田野,時間再也耽擱不起了!「你快走,我去找阿靈。」杜宇向碾冰吩咐道。
杜宇看著眼前島嶼般龐大的巨鰲,立時就想脫口而出「你不醜」,卻終於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只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遠遠望見過你的真身,後來……我從來不願設想你原本的樣子。」
「陛下,我在這裏!」碾冰渾未注意杜宇眼中瞬間點亮的熱望,只扶著他焦急地四顧,希望能找到一個乾燥的地方讓他坐下。然而涌動的湔江水依舊一波一波地漾上堤岸,江畔田野已泥濘如沼澤,哪裡還找得到落座之地?
「陛下,你……是個好人。」巨鰲的最後一句話回蕩在杜宇耳邊。
杜宇任由她扶住自己,暗中只盼能與她永遠站在這齊膝的水中,再不分離。心旌搖蕩之際,心頭卻猛地一緊,彷彿有什麼比江水還要冰冷的東西射了過來,刺得他下意識地一把推開了碾冰的攙扶,逃也似地跌坐在水中,一口血嘔在衣襟上。
一夜之間,湔江下游阻礙了河道的十七座山峰被盡數向外挪移開去,一度擁塞在郫邑城外的洪水帶著滾滾波濤,安然地匯入了長江。次日清晨,在高山上躲避了一夜的蜀民陸續返回他們泥濘的家園,許多人驚愕地發現了同樣的異事——被決開的山壁上,殘留著碩大無朋的帶血的爪印。
碾冰被眼前奇異的景象看呆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玉山,似乎看得出整座山峰被那閃爍的銀網托起,一點一點地向一旁挪移了位置,讓出更加寬闊的河道。欣喜的笑意情不自禁地浮起,碾冰正想閉目感謝上蒼,卻猛地發現那銀網的光亮倏忽黯淡下去。她用力掩住口堵住了驚呼,看著那光亮如同風中之燭,剎那的寂滅后又奮力搖曳而起,幾起幾落,終於——無可挽回地熄滅在黑暗之中。
「果然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說,然而那短短几個字中,杜宇卻聽出了無數紛繁蕪雜的情感。
「臣有要事求見陛下!」一個聲音忽然在門外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