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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當時只道是尋常

肆 當時只道是尋常

「因此,人世之中,上者如金如玉,中者如木如石,下者如芥子塵埃,均有對應。陛下可曾聽說過鑄造景陽巨鍾的故事?銅鐘三年而不成,最後為首匠人自投于銅水之中,巨鍾始成,激越厚重,完美無瑕。可為什麼一定要那為首匠人化身入銅,方可成此稀世珍寶?正是那匠人肉身靈魂均為銅質,與鐘相匹,若是換作旁人,便是白白捎上一條性命,也鑄不出巨鍾來啊。」方士楊湮口若懸河地說到這裏,忽而換上謙恭笑容,「所以小人雖不才,卻可根據各人面相判定材質,為陛下用人之時的參考。如鐵者可為武將,如竹者可為諫官,如星者可為神卜,如革者可為刑吏,不知陛下是否肯賜予小人一點用武之地?」
朔庭,朔庭,你真的在那間石屋裡么?
「小人的法術雖然類似於鍊金術,卻又有絕大的不同。」身穿中州道袍的方士站在紫宸殿中,雖然獐頭鼠目形貌猥瑣,說起自己的本事來卻顧盼生輝,滿懷自信,「小人與其說是鍊金,不如說是煉人。」
舒沫到底沒能毫無阻礙地回到隱翼山去,雖然她以為雲荒大陸上再沒有什麼事情能將她的腳步留下,有一些人的出現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轉機。
楊湮見面前突然走來一個衣衫華貴神情高傲的美麗少女,不由眯起了眼睛。他拈著山羊鬍子繞著舒沫轉了半圈,開口道:「恕小人直言,小姐的氣質形貌,恰似一尊優雅細膩的瓷瓶。」
「是是。」中州方士體如篩糠,知道自己無論直言與否,都討不了好去,「小人據實而言,皇上千萬不要見怪。」他頓了頓,沒聽見淳熹帝出聲,只好大著膽子道,「此子如璞玉渾金,人皆欽其寶,莫知名其器。若是日後多加琢磨,必為稀世之才,國之重器,前程不可限量。」
「這就是我找你來的目的,沫小姐。」雙萍如同一個長輩一般捋了捋舒沫垂落在眼前的水濕長發,清淺卻又堅定地笑著,「我們一起,讓朔庭復活,好么?」
一道銀白色的光霎時像流星一樣照亮了洞中的海水,足夠讓舒沫看清水面下隱藏的一切——一朵朵碩大的海葵牢牢地盤踞在洞底的岩石上,桃花一般艷紅的觸手在水中輕輕蕩漾,恰如花瓣在三月的春風中綻放。正是這樣絢麗的紅,將原本暗藍的海水映成了瑰麗的紫色。
舒沫猛地抬起眼,重新審視這個自稱朔庭母親的女人。死而復生,她居然也在動這樣的念頭?舒軫星主,原來這個世上瘋狂的人並不只有舒沫一個啊。
楊湮恭謹地稱是,抹了抹頭上的虛汗,似乎是下定決心要拿出真本事來。他抬頭一見朔庭的模樣,已是吃了一驚,不由心裏生出些許怯意,「回稟陛下,這個小人卻不敢說。」
「沫兒,不得無禮!」舒軫連忙站起身,想要阻止她的輕浮之舉。
「還好,我真怕你會一時衝動,把朔庭也帶上來。」岸上,雙萍微笑著迎上來。
「聽說你會鍊金,可雲荒不缺鍊金術士。」
「不知道,我們誰也沒有告訴他。」雙萍幽幽地道,「我們這樣的父母,是違背了神的意旨才結合在一起,讓他知道了只會徒增不幸。」
「哦,這人如何煉,你倒是說來聽聽。」高坐在寶座上的淳熹帝那時還年輕,好奇心讓他的聲音壓過宴席上議論紛紛的賓客耳語,頗有興趣地追問。
舒沫擰著自己滴水的頭髮,慢慢道:「鬼神淵里的血瑚海葵,雖說可食腐菌,一朵便可保屍身不朽,卻是生長在海底十萬丈深處的火澤之濱,常人靠近往往被焚為焦炭,連鮫人想采來供奉長read•99csw•com老遺體都是妄想。木蘭宗卻是好大手筆,一下子便尋到了這麼多。」
於是,在望海郡一個偏僻的小客棧里,雲浮世家的舒沫小姐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抱著膝蓋流下了眼淚。
「如陶。」楊湮說到這裏,見眾人果然對他把那身經百戰的英勇侍衛比作易碎的陶器而驚愕,他胸有成竹地一笑,「陶器必經猛火酷熱煅燒而得,其器雖不比百鍊鋼鋒銳,持用之人卻更加親和順手啊。」
坐在淳熹帝下首的舒沫眼看身旁落座的舒軫微微點頭,心中一動,這番理論,似乎朔庭也提到過,卻又來不及細想。
「哦,若是多加琢磨,日後便是何樣?」淳熹帝眼中冷光一閃,方才的輕鬆口吻早已消散殆盡。
「朔庭就在那裡。」雙萍指著最高最陡的懸崖說。一座矮小粗糙的石頭建築坐落在崖頂,僅靠掛著長繩的吊籃與外界溝通——那是一座不知什麼年月建成的苦行者的修行石屋,雲荒無數的修行者們把自己關在類似的絕境里,為了真理或者法術消耗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顯然這個風韻猶存的女人很早就留意到了舒沫,也聰明地沒有當場如同樓桑主殿一樣想把舒沫拉到木蘭宗的陣營里去。她洞察一切的眼睛目送著舒沫離開那座秘密山谷,然後在望海郡前往隱翼山的必經之地等候著雲浮世家的傳人。
腳下的風景如同織在地毯上絢麗多彩的圖案,快速地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捲去。當冰冷的風帶著鹹味拍打在灼|熱的臉頰上,她們最終到達瞭望海郡最南端的海岸線。
舒沫幾乎懷著感激之心跟著雙萍走上懸崖。如果沒有雙萍的幫助,她懷疑自己根本失去了行走的力氣,更遑論要步上這樣的絕地——那些洶湧而起的噬魂蝶,在她靈魂的每一個角落裡狂亂地飛舞,甚至連她眼前,都翻飛著那些透明的雜亂的翅膀。
「便如何人?」淳熹帝追問。
「那就是他啊……」雙萍輕輕地扶住舒沫的手肘,安慰般嘆息。
「每個人都是由肉身與靈魂組成,肉身決其質,靈魂決其氣。故而人人皆有差異,就算同一個靈魂轉世,投入不同的肉身之中,也會有極大的不同。」名喚楊湮的中州方士侃侃而談。
離開了木蘭宗人隱居的山谷,舒沫到底沒有答應樓桑主殿留下來參加晨暉的升位典禮,也絕口不問他們的行蹤打算。對於旁人而言,朔庭只是一個大司命的接班人,很容易就可以找人來取代,可是對她而言,朔庭是獨一無二的,他的面容他的笑語他寧肅的身影諧謔的隱忍都無法忘懷無可比擬。
「可是我的誓言,只是一生不與朔庭相認。如果他死而復生,我的誓言便不作數了。」雙萍的眼眸被洞中的藍芒點亮,閃爍著期冀的光,「所以我放棄了防腐的晶棺,千辛萬苦也要尋來血瑚海葵,只為了能讓朔庭的身體保持在死去的那一瞬間,血液和最纖細的經脈都不會受到任何破壞,他復活以後會感到他的身體與原先並無不同。」
波詭雲譎的紅蓮海延伸到望海郡南岸的時候,已經馴順了許多,足以支撐起雲荒最大的港口葉城。不過她們此刻站立的地方,距離葉城那繁華的城市很遠,遠得只有海風伴隨著海鳥的鳴叫,席捲著浪花重重地撞擊上岸邊的懸崖,再粉身碎骨地跌落下去。
「殿下站立者何人?」
被海水浸泡得蒼白的胸膛上,是一道暗紅色的傷疤。表面上看傷疤不長,大概只有兩寸,切口也很平整,並不十分嚇人,然而卻向舒沫清晰地提醒著當年那決絕一https://read.99csw.com刺——就算是生死之際,他的手也沒有過半分顫抖,他的心也沒有過半分猶豫嗎?原來,你從來不曾像你說的那樣有辦法逃出去活下去,也從來不曾真正相信我能夠救你。可是我從你的神態卻看得出,那個時候你的心裏並非盛滿了絕望,而是帶著勝利的驕傲——因為你的意志,任是天下最有權力的人也無法扭曲。
雙萍拉著舒沫的手,走出了舒沫投宿的城鎮。她走得很快,快得舒沫幾乎要拼盡全力,才可以跟得上她的步伐。實際上,舒沫已經覺得自己不是在奔跑,而是隨著雙萍在草尖上樹叢間丘陵的峰頂飛行。
然後,她就跳進了海水中。
「你不相信我。」雙萍笑了笑,海蝕洞中瑩瑩的藍光讓她的臉透著幽遠的悲涼,「你在想,就連你號稱這麼愛他的人都不能為他做到這些,我又憑什麼。」
「我們上去吧。」雙萍拉著舒沫走到黑色懸崖邊,一手拉住上面垂掛而下的粗糙麻繩,一手依舊緊緊地握住舒沫的左手,極為輕盈地沿著垂直的石壁走了上去。
雙萍當先順著石梯走了下去。舒沫猶豫了僅僅一剎那,就說服自己沒有感覺到雙萍的絲毫惡意,輕捷地跟著雙萍向地底而去。
「有,只要能找到朔庭重新轉世后的那個人。」雙萍慈祥地看著如同小女孩一般無措的舒沫,「我雖有懷疑的人選,卻始終無法篤定,可是雲浮世家的傳人應該可以吧。你是我,最後的希望。」
眼看舒沫淡漠的臉剎那間變得一片慘白,雙萍輕輕地嘆了口氣,持起了舒沫冰冷的手,「可憐的孩子,跟我來吧。」
「沫小姐果然好眼力。」雙萍讚許地看著恢復了冷靜的舒沫,眸中一片堅定的神情,「血瑚海葵雖然珍貴,但與朔庭相比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沫小姐說錯了一點,木蘭宗人並不知道這件事,將朔庭安置在這裏保護他的,是我。」
「星主不必多慮,諒這方士也不敢對沫小姐胡言亂語。」淳熹帝輕鬆地勸阻了舒軫。其實方才他便起意讓楊湮評判一下自視甚高的雲浮世家,卻礙於禮節不便開口,如今見舒沫自薦,正中下懷。
「便如當今淳煦大司命,超凡入聖,福澤萬民。」楊湮脫口說道。
楊湮知道這是淳熹帝在考他,當下抖擻精神,朝那年輕郎官端詳了一下,笑道:「大夫有石材,庶人有石承。這位大人秉性忠直敦厚,恰如堅石,正合為陛下良臣。」
「你看看,他是個什麼材質?」淳熹帝向楊湮發話,極力掩飾著自己急切的語氣,「可要看清楚了,再不容出差錯。」
難道,朔庭沒有死?舒沫第一個冒出來的就是這個念頭,卻在下一刻將這種瘋狂的妄想打壓下去。怎麼可能,她明明看見朔庭把那柄明晃晃的長劍刺進了自己的心口,她甚至可以聽見心臟破裂所帶來的聲響……身為大司命的嫡傳弟子,靈力心志都遠勝常人,他的決絕一擊怎麼可能殺不死自己,怎麼可能還活著?
楊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朔庭,彷彿所有的思維都集中在那個少年身上,竟然把方才殘存的一點顧慮都忘了。他的瞳孔中已映照不出其他東西,一心只想把腦子裡感受的一切表達清楚,「日後或許為赤金,久埋不腐,百鍊不輕,百抻不斷,百拗不折;或為美玉,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總之,赤金美玉皆是上品,此子若假以時日,必將登峰造極,便如……」
「說得好。」淳熹帝大喜,眼光掃過在場諸人,似乎再挑不出一個有趣的人來考較楊湮。於是他忽然招手叫來一個侍九-九-藏-書衛,低低地在他耳邊吩咐了一聲。
強迫自己定下心神,舒沫伸手扯開那個軀體腰間的衣帶,揭開了他的衣襟。
「你說什麼?」舒沫相信自己一定是聽錯了,或者這個女人只是別有用心。但毫無疑問這幾個字成功地讓她停下了腳步,轉回頭望著站立在人流中靜默微笑的女祭司。
這是一個南方海岸線上常見的海蝕洞,洞底只有一圈狹窄的石台可供人站立,圍繞著中心蕩漾的海水。在洞壁的藍光照耀下,盈盈一畝的海水竟呈現出瑰麗詭異的紫色,如同一塊真正的巨大寶石橫陳在舒沫面前。
被侍衛帶進來的人,是朔庭。他握著手腕上長長的鐵鏈站在紫宸殿正中,頭髮披散,衣衫破碎,可是他臉上的神情卻是那麼平靜從容,與舒沫私下裡見到的那個嬉皮笑臉輕鬆自在的朔庭判若兩人,倒讓舒沫想起他在月照城神殿中的莊重模樣。雖然沒有了當日華貴的月白聖袍紫金髮冠,朔庭依舊是當朝大司命淳煦的嫡傳弟子,雲荒神職體系中頂尖兒的人物,即使再潦倒狼狽也能讓人一眼看出不同凡俗之處,生不出蔑視小覷之心。
一開始舒沫對這位木蘭宗的女祭司並沒有多大的興趣,點了點頭就想繞過她徑直離去。然而雙萍卻輕輕地吐出幾個字來,每一個字都如同霹靂讓舒沫生出錐心刺骨的顫抖。
她們走近了石屋。石屋裡沒有窗戶,唯一的光源是一人寬半人高的門,卻又輕易地被兩個人的身影擋住。側開身讓光線投進石屋門后的狹小空間,舒沫眼看雙萍輕輕在黑暗的角落裡摸索,以為她要點燈,雙萍卻道:「下來吧。」
「是小人失言了。」楊湮連忙退開幾步,深深彎下腰來,似乎是對舒沫賠罪,卻任何人都看得出他並不打算收回這幾句評語。
「我帶你去見朔庭。」雙萍重複了一遍,秀美的面容上浮現出長者一般的慈祥,讓人生不出懷疑之意,「我想,你一定願意見見他。」
舒沫的淚水從眼中湧出來,還來不及消散在水中,就被海葵們的觸手輕輕劃撥過去,散落成細小的銀星。她閉了閉眼睛,吐出口中最後殘留的一點氣息,輕柔地將朔庭的衣衫整理好,便箭一般沖向水面,再沒有一絲多餘的留戀。
舒沫垂下眼光,盯著面前那片海水的深處。最開始除了看得見深處越來越濃重的紅色之外,除了水還是水。舒沫也不向雙萍詢問,輕輕從身體內拈出一隻噬魂蝶,把它投入了水中。
「大胆!」淳熹帝一時忘了拘捕審訊淳煦一事尚未為外界所曉,當下怒意勃發,重重一拍寶座扶手,「一派胡言!左右,給朕把這個胡言亂語的江湖騙子重打四十,攆出帝都!」
「你有辦法?」舒沫開了口,卻聽見自己的聲音因為緊張而一片喑啞。雖然她一直在修鍊洄溯之術,可就算真正煉成了,她依然沒有確實的把握可以讓朔庭復生。而面前的雙萍,既然能夠尋到那麼多血瑚海葵,她的力量舒沫根本無法估測。
淳熹帝面有喜色,又指著一名持戈守候在殿外的侍衛道:「那他呢?」
「沫小姐說得對,我們不過是找他來消遣消遣罷了。」淳熹帝笑著說到這裏,見先前吩咐的侍衛已回來複命,便故意冷著臉對楊湮道,「朕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可要看準了。再說得不對,就攆出宮去,永不錄用。」
「小人說的,卻不是那個意思。」楊湮一改方才略帶諂媚的神色,神態凝重,彷彿他真是一個得道高人在品評眾生一般,「小姐這個瓷瓶,卻不是花瓶,倒像是一個藥瓶,裏面若是裝了葯便是救人聖品,九_九_藏_書可若是盛了毒就是見血封喉啊。若說起這個瓷瓶,小人倒是想起幾個評語,道是:『艷如桃李,冷如冰霜,毒如蛇蝎』……」
「小人乃是中州方士楊湮。此番冒昧求見陛下,是想以所學之術賣與帝王家,博個功名富貴。」
舒沫睜開了眼睛,翔實的回憶便結束在洄溯之術的終結里。十七年過去了,居然又看到了那個中州來的方士楊湮。或許是因為當年「艷如桃李、冷如冰霜、毒如蛇蝎」的十二字評語讓她太過惱怒,反倒印象深刻無日或忘,此番再見楊湮,雖然只是遠遠一見避免與他碰面交談,仍然被引得洄溯之術自行運轉,體內的噬魂蝶也不安分起來。
「看出什麼就說什麼。」淳熹帝不動聲色地哼了一聲,隱隱有了些怒意,「若是膽敢欺君罔上,小心你的狗命!」
這樣的笑容,當時只道是尋常,現在卻如同隔了流光千載,蓬山萬重,讓她一時恍惚,不知是真實還是夢境。
舒沫看了一眼雙萍,沒有問出口,雙萍卻已經猜測到她的疑問。張開衣袖輕輕一拂,雙萍的聲音在洞中悠然響起:「你往水裡看。」
海邊的懸崖是黑色的,陡峭、陰沉,彷彿風化了上萬年的神祇的骨骼,帶著莫可名狀的惹人臆想的毒素,默默地佇立著回憶遠古的風霜。
舒沫沒有回答,卻掙脫了雙萍的扶持跪在地上,這樣她就可以離那具水底的身影更近一些。海葵們的觸手輕輕地托著他,讓他就像沉睡在繁花似錦的春天裡,臉上帶著平靜的笑意。他穿著少司命月白色鑲滾黑邊的聖袍,頭上卻沒有佩戴冠冕,黑髮如同水草一般恣意流淌,就像剛剛結束完令人疲憊的祭祀儀式,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地躺下來休息一般。這具年輕的、俊朗的、懶散的、無憂無慮的身影,終於漸漸可以和夢境里抓不住的回憶重疊起來,讓舒沫忍不住朝著水面伸出手去,情不自禁地吐出兩個字:「朔庭。」
冰冷的海水讓發熱的頭腦開始冷靜,舒沫一邊朝著水底潛去,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越來越近的身影,希望看出哪怕一點點可疑之處。然而她失敗了,因為面前這一切太過真實和完美,插不進任何一根懷疑的尖刺。
舒沫哼了一聲,走回自己的座位去,對著舒軫隱含責備的眼睛道:「星主,這個臭方士就會胡說八道,我們不要信他的!」
說到後來,舒沫的語調越來越高,嗓音也越來越銳利,彷彿要把對自己無能的怨恨連帶著統統傾瀉而出。面對她的一連串逼問,雙萍依然是那副雍容沉著的神情,看向舒沫的眼神里也帶著居高臨下的容忍,「我對神發過誓,此生母子不得相認——因為他的父親,就是淳煦大司命。」
石屋角落裡有一個方形的洞口,一條長長的石梯從洞口向地底延伸,彷彿一卷布匹鋪陳而下。藍色的光芒從地底幽幽傳來,帶著海浪遙遠的澎湃聲響。
這幾個帶著魔力的字是:「我帶你去見朔庭。」
在楊湮忙不迭地應答聲中,輕微的鐵鏈聲響從殿外傳來,敲擊得舒沫的心臟一陣陣緊縮。她扭過臉,固執地盯著緩緩走近的身影,牙齒緊緊地咬住下唇才沒有發出多餘的聲音來。
「你?」舒沫驚訝地盯著面前的女人,內心裡卻對她的話語滿是疑惑。當年淳熹帝剿殺木蘭宗,手段何等殘酷,而朔庭又是自戕于御座之前,就連自己想要親手收斂他的屍體都被舒軫死命阻止,深恐自己觸怒了失控的淳熹帝。而面前這個女人,居然自稱保全了朔庭的遺體,甚至弄來這麼多世所罕見的血瑚海葵讓他宛然若生,她怎麼能有這九_九_藏_書樣的本事?
越往下走,藍色的光芒越盛,原來是黑色的岩石里夾雜著越來越多的藍色結晶。等她們到達底部的洞穴時,整個洞壁和洞頂都是由整塊的藍色晶石構成,彷彿經過海水的沖刷,大海的藍色便在這些岩石上沉積下來,越來越厚,越來越深。
她終於來到了那具軀體的身邊,紅色的海葵以為來了獵物,紛紛揚揚地把觸手朝她伸過來,卻無一例外地不能近她分毫,只好頹然地退縮回去。可是那個軀體卻仍舊安靜地闔著眼睛,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雖然以前就曾經有過這樣的傳言,舒沫仍然為這個輕易到來的真相感到震驚。「朔庭知道嗎?」她無力地問。
「你是他的……母親?」舒沫難以置信地看著雙萍的臉,卻沒有看出她的相貌和朔庭的相似之處。呆了一呆,一股熱氣驀地衝上舒沫的喉口,化作不假思索的凌厲質問,「如果你真是他的母親,那他活著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認他?他被逼誣攀淳煦大司命的時候你又在哪裡?為什麼偏要等他死了這麼多年,你才敢跟我承認這些?可他已經死了,你跟我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照不到屋外光線的石屋角落裡,閃爍著隱約的藍色光芒,彷彿地下埋藏著無數珍貴的寶石,引誘著舒沫去看個究竟。她走進屋子,眼角的餘光瞥過積滿了灰塵的石床石罐,微微俯下身站在雙萍身後。
「你果真有這樣的本事?那就看看……」淳熹帝原本想說看看朕如何物,卻立時醒悟此舉自降身份,便臨時將手隨意指向一個隨侍的郎官,「那你先看看此人是何材質?」
「可是你不要忘了,這個世上有一種感情比愛情更偉大,更持久,也更有力量。」雙萍牢牢地對視著舒沫的眼睛,不讓她有一點反駁的餘地,「那就是——母愛。」
舒沫沒有再問下去。雲荒的神官並不禁止還俗婚嫁,但一旦立誓此生永獻神前,便不得再破誓言。看雙萍的年紀,到現在才做到主祭,想必當年只是個地位卑微的神侍清儀,與淳熹帝的胞弟淳煦大司命之間自然是阻礙重重。
而這些比世上最美麗的花朵還要妖嬈奪目的生物又算得了什麼呢?它們在舒沫眼中,無非是一幅對比鮮明的背景畫而已。她所有的目光和心神,都被水底那個魂牽夢縈的身影吸引了,甚至連所有的力氣都已耗盡,腳下一軟,幾乎控制不住地跌進水中。
「放肆!」還不等舒軫露出慍色,淳熹帝已輕輕咳嗽一聲,呵斥道,「你可知沫小姐是什麼身份,也配你品頭論足?還不住口!」
這一聲「孩子」,讓舒沫鐵石般的心中也升起了溫暖的火花。她任由雙萍持著她的手,恍惚中覺得這個女人的面貌無端地親切起來,終於點點頭,決定相信她一次。
雙萍主祭就是那樣的人。
舒沫本是打定主意,無論這無聊方士說出什麼話來,都要批駁回去以阻止下面的鬧劇,偏偏這人開口便是這樣的評價,當下連惱怒都不必佯裝了,「怎麼,先生是覺得小女子只配做個擺設物件么?」
舒沫的手輕輕抖了起來,胸腔里劇烈的顛簸讓她幾乎喪失了所有力氣撲倒在地上。體內的噬魂蝶瘋狂地遊動著,彷彿終於找到了它們生存的終極目標。舒沫悄悄橫過右手的食指咬在門齒間,那是她最為緊張的時候極力克制自己的動作。
舒沫下意識地一抬頭,正看見淳熹帝若有所思的模樣,禁不住生出不好的預感。她有心要攪了眼前這個局,也不管身旁舒軫的眼色,站起來便走到楊湮身前,笑靨如花,「這位先生,那你看看我是什麼材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