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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殳刀赤 第三章 四大人

第九卷 殳刀赤

第三章 四大人

蘇公雙眉緊鎖,思忖不語。蘇仁笑道:「李爺怎言兇手自京城趕來?興許那兇手是自京城回來。」李龍一愣,笑道:「蘇爺所言有理。趕來必是要回去的,這回來的或是路過的。」蘇仁道:「既如此,但凡近幾日自京城而來的人便是可疑。」李龍然之,笑道:「正是。」蘇仁忽的一愣,脫口言道:「林棟林大人豈非便是自京城而來的!」
正言語間,門外有人道:「稟告老爺,府門外湖州通判華大人求見。」劉愨一愣,把眼望蘇公,蘇公搖頭,林棟忙道:「林某與他素有交情,昨日巧逢,特邀來相聚。」劉愨道:「既如此,我等且去相迎。」三人遂出了廳堂,至府門迎接。華信見得劉愨,深施一禮,道:「晚生拜見劉大人。晚生早知大人居此,久有拜訪之心,惟恐打攪大人。」劉愨急忙回禮,道:「華大人親臨寒舍,老朽榮幸之至,快且進來。」華信望見蘇公,施禮道:「原來蘇大人亦在此,怎不邀我同來?」蘇公笑而不語。
劉愨笑道:「近聞蘇大人詩思如泉,劉某神往已久,可否擇其一二吟來共賞?」蘇公料想他有隱言,不便多問,遂笑道:「不過是一時興起,塗鴉之言罷了。」林棟笑道:「蘇大人過謙也。蘇大人之詩詞,行雲流水,超然象外,擲地作金石之聲。」蘇公笑道:「林大人如此言語,子瞻頓生身輕欲飛之感。子瞻不掃二位大人之興,前些時日,確作些詩句,其中有一首,道: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林棟笑道:「蘇大人之詩果然絕妙。好一個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劉愨眯著雙眼,幽然道:「只可惜蘇大人詩中有一處不足。」蘇公笑道:「願聞劉大人指教。」劉愨道:「此詩意在其表,未見其心。」
言語間,聞得門外有人道:「老爺,茶來了。」言罷,丫鬟端得香茗進來,劉愨笑道:「蘇大人、林大人請用茶,此乃老朽親手栽植、採摘之茶,雖非上品,卻也清香。」蘇公取過茶碗,微飲一口,兀自滾燙。林棟道:「聽罷蘇大人之詩,頓感人生空漠,宛如春夢一般。大人既有其意,何不從之?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以蘇大人經天緯地之才,卻屢遭貶謫。即便遠離京城,亦難避小人閑言,何也?蘇大人之才,有如日光,縱使烏雲遮掩,但終有一日要雲散日見,若如此,則醜惡必現、妖孽難藏。此朝中小人心頭之患也,勢必百般阻攔。蘇大人即便到了天涯海角,他等亦絕不肯放卻。依林某之見,蘇大人唯辭官歸隱,遠離廟堂,方可學得陶潛。」劉愨又道:「我聞蘇大人頗精佛學,佛雲: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蘇大人乃大智大慧之人,定然能參悟其中玄機。」蘇公淡然一笑,道:「林兄未免言重了。我早已無意回京城,與其無爭,怎不容我?」林棟嘆道:「蘇大人以君子之心度小心之腹,怎生使得?」
蘇公不由思念起結髮亡妻,感慨萬千。忽有門吏來報,只道是湖州通判華信華大人求見。蘇公道:「且引廳堂等候,我隨後便到。」遂收了箋紙,正欲出門,蘇仁道:「我聞人言,這華信華大人與許愨、朱山月、羊儀怙等甚是要好,老爺與他言語,當小心謹慎則個。」蘇公笑道:「你多慮了。我與華大人多有往來,飲酒賦詩,甚是交好。」蘇仁道:「老爺素來好結交朋友,其中不乏小人。我竊以為還是小心為好。但有失語,恐傳至朝廷,于老爺不利。」蘇公淡然一笑,道:「即便與臨川先生言語,我亦實話實說。」蘇仁羅嗦再三,道:「老爺還是小心為上。」
注:州府公事須經知州與通判簽議連書方許發下,凡兵民、錢穀、戶口、賦役、獄訟聽斷之事,與守臣通判簽書施行。
李龍又將追蹤至劉家莊劉府情形道來,待言到「劉愨」二字,蘇公大驚道:「你且再言來,劉甚麼?」李龍愣愣道:「喚做劉愨,卻不知是哪個愨字?」蘇公手一哆嗦,猛覺一陣疼痛,低頭望來,竟扯下三四根長須來。李龍看得清楚,詢問道:「莫非大人知曉此人?」蘇公眉頭緊鎖,道:「我此行正是往劉愨劉子直府上!」李龍詫異不已,道:「大人怎生識得此人?」蘇公道:「劉子直,曾任朝廷御史,為人耿直,敢怒敢言,只可惜朝廷紛爭,甚是激烈,往往忠貶奸揚,劉大人不免心寒意冷,遂歸隱山林。」李龍疑道:「難道那廝是受劉大人指使?」蘇公思忖道:「你可曾看得清楚那廝面目?」李龍道:「黑夜之中,不曾看得清面目。但若觀其形態、聞其聲語,定能辨認出來。」蘇公道:「如此甚好。你隨我前去,暗中辨認此人。」李龍唯喏。
李龍暗自好笑,耐心潛伏。約莫三盞酒過後,聞得門響,先出來兩人,又有三四人跟將出來,拱手相送,先前一人道:「劉某先回去了,請諸位好生陪伴李爺,萬不可有絲毫怠慢。」眾人唯喏。一人提燈,劉爺隨後,兩人依廊去了。其餘人等自回房飲酒作樂。李龍料想這劉爺非同一般,便悄然跟將過去,尋得原路,翻身過牆,又緊往青石橋隱蔽,隱約見得那劉爺獨自提著一盞燈,過橋去了。李龍遠遠跟隨。約半個多時辰,來得一處莊園,依巷前行,不多時,那劉爺自一道側門進去,隨手閉門。李龍跟至門前,隱於一旁,守侯一盞茶工夫,沒有動靜,料想這劉爺確是此處,只是不知是哪戶人家。李龍依牆前行,至正門前,隱約見得大門匾額上有「劉府」二字。李龍暗笑道:「此人喚做劉爺,自是劉府之人。只是不知喚做劉甚?待明日再行打探。」李龍打定主意,遂尋個屋檐草堆,鑽身進去,囫圇一宿。
堂中餘下華信與林棟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蘇公至廳堂,華信正手持一冊,側首思忖甚麼,聞得腳步聲響,扭頭來看,見是蘇公,急忙起身施禮。蘇公回禮道:「華大人久候矣。失禮失禮。」華信身肥體胖,笑道:「打攪大人了。」寒暄一番,二人落座。華信復又起身,呈上一冊,道:「近些時日,華某頗多憂慮:我湖州五山一水四分田,山水田地皆是寶,實乃天下富府。而自前任張嘉洲,妄施賦制,致使富貧不分,賦役不均,又九-九-藏-書多有刁民奸商免於賦役者,是以三年來,湖州之賦,淆亂不堪。此我湖州之大患也!大人請看此冊,但凡弊病,卑職皆一一點出,觀今之勢,竊以為亡羊補牢,尤未為晚。」蘇公接過卷冊,頗感沉重,全冊估摸有數萬字,逐頁看來,竟皆是言張睢施政不善、舉措不力,不由心中冷笑:「張睢貶謫,想必華信功不可沒。」正欲譏諷,轉念思忖:「這華信將此冊與我,是甚意圖?莫非想試探我不成?」
原來,宋時朝廷為了控制州府,設知州與通判兩職,相互牽制、監督。《宋會要輯稿·職官》雲:「知州,掌郡國之政令,通判為之貳。」通判乃在知州之下,論職權,通判可與知州同理一州之政。通判實為朝廷耳目,州府官吏但有功過及職事修廢,可直接通達皇帝。
林棟疑惑道:「方才我明明喝得那茶,不見有事?想必是這貓在他處吃了有毒的物什。」蘇公搖頭,道:「初始端來,那茶碗中確不曾下毒,故而林大人喝下亦安然無恙。華大人來時,我等起身出堂迎接。兇手便是那刻間下了毒藥。那兇手只道大功告成,不想蒼天有眼,令此小貓翻了茶碗。」劉愨驚疑道:「是誰?下毒者誰?」林棟將信將疑,道:「此人為何要加害林某?」華信思忖道:「如此言來,林公子之死絕非偶然,實則早有預謀!」蘇公眉頭緊鎖,道:「華大人言之有理,此乃是陰謀。」華信冷笑道:「此人便在劉府之中。」
且說蘇公回得府衙,閱罷公文、信札,蘇仁來報,道是門外嚴微求見。蘇公然之,遂至前廳,但見嚴微白袍綸巾,手中握著一幅捲軸,正張望著。見蘇公出來,忙將捲軸放置桌上,上前施禮,蘇公回禮,二人坐定,蘇仁端上熱茗。嚴微並不飲茶,道:「大人兀自繁忙,嚴微前後來兩次了。」蘇公笑問道:「卻不知嚴爺有甚緊要之事?」嚴微笑道:「亦非緊要之事。只是我昨日收得一幅字軸,難辨真偽,特來求大人鑒別。」蘇公喜道:「且展開來看。」
蘇公望見堂中懸有一軸,上書「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正是出自范仲淹《岳陽樓記》。蘇公急忙近得前去,仰首細看,上有「希文」落款,驚道:「此文正公真跡!」劉愨然之,嘆道:「我得文正公此軸,以為珍寶。」蘇公嘆道:「文正公清廉律已,腹藏萬甲,為人剛正,勇於直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心為國,欲整吏治,施慶曆新政,反遭誣陷,懷憾而故,可惜可嘆。」林棟嘆道:「朝廷之中,朋比為黨,爾虞我詐,親佞臣,遠忠臣,蘇大人感嘆文正公,卻不知……」
蘇公臉色鐵青,喃喃道:「林大人一家正是住宿在劉愨劉大人家中!若依李爺昨夜所探消息,細細思忖,莫若此事與林、劉二人相干!」蘇仁、李龍驚詫不已。李龍似有所悟,道:「如此言來,昨夜我聞那人言『大人之意,湖州之事自由大人處置,李爺只管安心回去便是。』那『大人』端是劉愨劉大人。那『李爺』者回去,莫不是回京城去?」蘇公思忖道:「且毋先下論斷,待去劉府探個清楚。此外須派遣人手往各處驛站、客棧查尋,但凡往來京城、江寧之人,當細細盤查。此事便有勞雷爺了。」雷千唯喏,遂回衙召人去了。
蘇公掩卷而笑,華信方覺失態,乾笑道:「華某乃是密州人氏。」蘇公道:「大人入仕以來,歸家探望幾遭?」華信把眼望蘇公,似有所思,茫然道:「大人何故問起?細細想來,華某近十載不曾回鄉了。」蘇公起身踱步,嘆息道:「密州一地甚窮,百姓民不聊生,城郭四下,滿目墳丘野冢,市井街巷,皆是乞丐孤兒。蘇某曾為密州知府,亦只能求花菊食之。」華信凄然無語。蘇公嘆道:「但凡法令賦役,與百姓生計息息相關,當思而再思。」華信唯喏,半晌無語,只得收起卷冊,寒暄幾句,遂起身告辭。
廳堂之中,華信只是冷笑,蘇公拈鬚思忖。華信忿忿道:「這劉愨果然狡詐。蘇大人,依華某之見,當將他緝拿歸案。」蘇公疑道:「劉大人為何如此?」華信搖頭道:「劉愨暗施陰謀,即便是林棟林大人,亦不肯信。但嚴刑之下,劉愨自會招供。」蘇公默然。
蘇公暗自思忖:「我且聽你道個理由。」遂平靜道:「此血字,劉大人如何以為?」劉愨苦笑道:「老朽便有百口,亦不可辯。」蘇公抓起林澗右手,細細察看手指,又捉起其左手,察看掌指,暗道:「劉、林乃是故交,二人皆已隱退。林棟不過是路經劉府,歇息幾日便離去,劉愨有何意圖?莫不是有人嫁禍?」又蹲伏在地上,細細察看血字,似有所思。劉愨欲哭無淚,嘆道:「蘇大人若覺老朽是兇手,便將老朽緝捕歸案便是。」蘇公嘆息一聲,幽然道:「林公子死在府上,劉大人難脫干係呀。」劉愨不覺流出兩行老淚,道:「林正之身邊止此一子,今死於此,老朽愧對正之……」
劉愨神色驚慌,稍作遲疑,徑直衝蘇公而來,蘇公不覺一愣,急忙起身,劉愨近得前來,幾將貼近蘇公面頰,吱唔道:「蘇大人……」竟不能言語。蘇公低聲道:「劉大人,何事如此?」劉愨嘆道:「且隨我去看。」回身近得林棟前,猛然一把拉住林棟雙手,嘶啞道:「正之,且稍候片刻。」林棟驚詫不已,急道:「劉兄,何事如此?」劉愨欲言又止,往外便走,急促之中,險些被門檻絆倒,幸虧蘇公拉住。蘇公驚詫不已,暗想:劉愨舉止竟如此失態,必是出了大事!此事莫不是與林棟相干?
蘇公忽道:「我已知下毒之人。」眾人皆望蘇公。蘇公道:「且喚管家劉乙過來問話。」劉愨驚詫道:「劉乙?蘇大人怎生疑心於他?他在府中七八年了,甚是誠實可信。況且他與林大人一無往來,二無冤讎,怎生是他?」華信冷笑道:「適才我已言過,他自是受人指使。」劉愨語塞,遂叫道:「劉乙,你且過來。」叫喚幾句,不見回答。眾家人四下張望,早已不見了劉乙身影。劉愨遂令家人四下找尋,有一丫鬟道是見他自後院出去了。
蘇公道:「細觀此字,可以察覺些許端倪。字者,乃書寫者僅有,每人皆不相同。有善書者,有不善書者,筆順則大不一般,有如規則均勻者、運筆流暢者、構體緊密者、字句勻稱諧調者https://read.99csw•com;又有字體字形之異,凡如真、草、隸、篆、行、楷等,其中又有多學名家字體者,自此可辨別書寫者年紀、學識。」劉愨道:「蘇大人乃是書法大家,造詣非凡。卻不知自此三字查出甚線索來?」蘇公道:「依蘇某推測,兇手當是三四十歲,平日也多寫字,非尋常家僕。」劉愨道:「如此言來,此般人府中屈指可數。」
眾人穿堂過廊,連奔帶跑,來到後院,但見院中花圃藤架,魚池石山,樹草吐芽,花木含苞,暗香疏影,蒼翠欲滴。右側有四間瓦房,劉五指道:「便在那裡。」劉愨把眼望蘇公,欲前行。蘇公忽道:「這房平日何用?」劉愨道:「置放些雜物、農具。」蘇公道:「可有人住?」劉愨道:「偶有僱工住此。」蘇公把眼望劉五,道:「這幾日可有人住此?」劉五搖頭,道:「多日無人住了。」蘇公疑道:「林公子來此做甚?」劉愨疑惑道:「我亦不解。」
蘇公憤憤道:「此血字非是令公子所書,而是兇手假其手所書,因屍首姿態不合,右手壓在身下,兇手慌亂中將左手沾了血。」林棟茫然道:「此字非我兒所書?」劉愨疑道:「兇手為何要嫁禍於老朽?」蘇公搖頭道:「兇手為何謀害林公子?是早有預謀?還是偶起殺機?」劉愨疑道:「林公子來此不足兩日,怎言早有預謀?」蘇公道:「若是林大人家眷家僕所為,豈非早有預謀?」林棟驚詫道:「怎會這般?」蘇公道:「不過若在劉府行兇,頗多不便。蘇某竊以為,當是劉府中人所為。」劉愨疑道:「府中人與林公子無怨無仇,為何要加害於他?」蘇公道:「或府中某廝暗中嫉恨劉大人,苦於無機報復,假此時機陷害大人,因其與林公子無怨無仇,便無人懷疑於他。」劉愨思忖道:「蘇大人所言,不無可能。」華信思忖道:「亦或是府中人暗中有何勾當,無意間被林公子窺見,兇手便殺人滅口,以防其惡行敗露。」蘇公點頭道:「華大人所言亦有可能。」
堂門口幾名家人不知何故,探頭來望。蘇公忽見一個家人臉色怪異,不覺一愣。
李龍暗自思忖:「卻不知他等是甚人?三爺四爺的?又在商議甚事?莫不是一夥打家劫舍的賊人?」正思忖間,聞得腳步聲響,急忙隱身暗處,隱約見得迴廊內行走兩人,一人提燈,來得房前,咳嗽兩聲,輕輕敲門,道:「劉爺來了。」李龍心中蹊蹺:「這劉爺又是何等人物?」那兩人入得房中,似寒暄幾句,但聞得一人問道:「卻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李龍問道:「這莊園好生氣派,卻不知是哪位員外府上?」那婦人道:「這莊園本是朱山月老爺所有,因他人亡家敗,轉手給與了一個姓李的員外,這李員外卻在外地經商,我等從未見過,家裡倒是養了好些家丁,有如豺狼一般,甚是兇惡,若有擅自進園的,往往打得半死。我等鄉人都遠而避之,惟恐招惹他等。」李龍假意慶幸道:「原來如此,方才幸未去討水,躲過一劫。」再三謝過婦人。
一干人近得前來,拱手施禮,林棟引見道:「蘇大人,此便是御史劉大人。」蘇公深施一禮,道:「御史大人高山景行,玉潔松貞,懷瑾握瑜,蕙心紈質。子瞻久懷仰慕之心,今日方得一見,子瞻無憾矣。」劉愨回禮道:「蘇大人此番言語,羞煞老朽了。老朽身處田野,早聞蘇大人賢名。今日大人駕臨,燕雀相賀,蓬蓽生輝。」眾人寒暄一番,引入廳堂,劉愨令家人引蘇仁、李龍往廂房歇息,其餘閑雜人等皆在廳堂外。
正在此刻,忽有一個家人急急跑至堂外,探頭輕喚:「老爺,老爺。」蘇公望去,那家人甚是焦急,難掩驚慌之情。劉愨輕聲問道:「劉五,何事?」那劉五輕聲道:「老爺且來。」劉愨見他神色焦急,心中疑惑,遂起身出堂,劉五低聲言語。那劉愨聽罷,臉色大變,哆嗦道:「你你……可……看清楚……」劉五連連點頭,甚是肯定。劉愨扭頭望堂內。眾人皆疑惑不已,不知發生甚事。
蘇公隨手翻閱,其後又有華信策論,言加收農商賦稅,凡此共十四項,又有增設法令十八條。蘇公心中一動,細細看來,神情專註。華信見狀,頓現得意之情,笑道:「荊公新法,頗多異議。依華某之見,賦役法令須因地、因人而異,不可同一而言。」蘇公淡然一笑,道:「蘇某有一事不明,還須請教華大人。」華信滿臉肥肉,抖笑道:「大人且說來。」蘇公道:「不知華大人鄉梓何地?」華信一愣,笑容頓失,半晌無語,竟不知蘇公問話何意。
不多時,蘇仁引林棟、華信趕來,林棟滿臉疑雲,劉愨吱唔不語。蘇公遲疑片刻,終於道出噩耗,林棟聞聽,有如五雷轟頂,幸得蘇公攙扶,幾將跌倒。林棟呆若木雕,唯見老淚凄然流下,劉愨、蘇公、華信好生安慰。林棟踉蹌進屋,見得兒子屍首,撲將上去,失聲痛哭。蘇公扶著林棟,默然流淚。劉愨站立一旁,低頭望著地上血字,竟自呆了。一番哭泣罷,林棟緩過氣來,忽望見屍首旁血字「劉子直」,驚得目瞪口呆!猛然回頭看劉愨。劉愨滿面愧色。華信警驚詫萬分。林棟手指血字,道:「此……此是何意?」劉愨無語。林棟猛然跳將起來,抓住劉愨肩頭,怒道:「是你?是你!」蘇公、華信抱住林棟,蘇公道:「林大人且聽我言!」林棟回首看了一眼蘇公,猶豫片刻,放下手來,泣道:「子瞻,此究竟是為何?……」蘇公嘆道:「人死不能復生,林大人且節哀。其中緣由,尚不得而知,但終會水落石出。」林棟哽咽無語。
眾人默然無語,出了後院,蘇公忽驚呼一聲,手指花圃。眾人齊看去,卻見一隻白貓在地上抽搐。蘇公翻過廊欄,跳入花圃中,蘇仁、李龍緊跟著跳將過去。劉愨等人不知何故。蘇公蹲身望著,那白貓甚是痛苦,分明是臨死掙扎。蘇公臉色鐵青,遂喚劉愨、林棟前來,二人近前,蘇公奇道:「此貓可是方才廳堂中舔茶水之貓?」劉愨低頭望去,疑惑道:「正是,此貓乃是小妾所喂,喚做雪貓。」林棟不解道:「有何不妥之處?」蘇公喃喃道:「那茶水中有毒!」劉愨聞聽,大驚失色。
蘇公邁步進得屋,一眼便見得地上屍首,赫然正是林公子林澗!林澗側倒在地,右臉貼地,雙目圓睜,面容九*九*藏*書猙獰,胸膛並地皆是污血!劉愨見得,愁眉淚眼,泣不可仰。蘇公忍住悲傷,環視四壁,牆上掛著蓑衣、犁把、谷板,依牆腳置放犁頭、耙、鋤、鍤,牆角又有兩摞籮筐,每摞七八隻。蘇公取過一隻籮筐,探頭張望,兀自有數十粒穀子。劉愨晃過神來,悲道:「林公子來此做甚?難道是取農具?」蘇公思忖道:「此正是我不解之處。」
蘇公捻須思忖,察看劉愨,那劉愨目光非是看蘇公,分明是望著林棟!
又行了兩三里路,那歸吾州進了一處莊園,那莊園綠水環繞,水上一座麻石橋,青石路直通莊園。莊園內大樹如蓋,其間有樓台亭榭。李龍遠遠觀望,暗道:「卻不知是哪家員外莊園?」環視四下,望見前方一里遠有低矮茅舍,應是一戶人家,遂趕將過去。來到茅舍前,但見兩扇破門,半開半掩,李龍探身詢問道:「敢問有人嗎?」屋內有人回答道:「誰呀?」李龍聽得清楚,乃是婦人聲語,不敢造次,高聲道:「我是過路之人,一時口渴,特來討口水喝。」不多時,但見一個中年婦人端著一碗水出來,李龍見那婦人衣衫破舊,鬢髮雜白,約莫四十六七歲,急忙施禮:「謝過大嫂。」接將過來,正待飲水,忽聞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回頭看去,只見四騎急奔而來,當先一人,面目兇惡,甚是驃捍。四騎自門前而過,那中年婦人早躲避裡屋去了。李龍低頭飲水,待四騎過去,那中年婦人才露面,李龍循馬望去,那四人過了麻石橋,在莊園門前勒韁停留,待大門開啟,遂入得庄內。
蘇公使個眼色與李龍,李龍會意,遂四下查看。蘇公獨自前行,細細石徑兩旁,至屋檐下。劉五遠遠在後,哆嗦道:「在第一間屋裡……」蘇公止步,見那門開著,問道:「劉五,可是你先發現屍首?」劉五哆嗦道:「……正是,小人來取鋤頭……」蘇公道:「你可曾動彈屍首?」劉五連連搖頭,道:「小人唬得半死,叫他不答,哪敢動他。」
蘇公嘆道:「子瞻何嘗不想學那陶元亮!劉、林二位大人赤誠之心,子瞻又何嘗不知?」林棟端起茶碗,揭開碗蓋,飲了一口,聞得此言,似有所思,道:「蘇大人有何難以割捨?」蘇公嘆道:「朝廷紛爭,爭權奪利,子瞻自離京外任多年,走州過府,滿目瘡痍,苛捐雜稅,天災人禍,百姓疾苦不堪,饑寒交迫,路橫腐屍,哀鴻遍野,但見鳥啄,殘牆斷垣,寂無人語。每每見得,心酸流涕。子瞻竊以為,若因一己之欲而隱去,置千百蒼生於不顧,此為私利而舍大義也。人生一世,百代過客,一人榮辱得失,又值幾何?我為知府,則當為一州百姓謀利;我為知縣,則為一縣百姓謀利;任一年職,謀一年之事;任一日職,便謀一日之事。若那日罷卻官職,便種竹東坡,方心安理得。」劉愨、林棟聽得,感慨不已,正所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且說李龍奉蘇公之命,返身回來,近得三春客棧,環視四下,見對面一片竹林,索性坐在竹林中,暗中注視客棧出入。不時有鄉人路過,無有可疑。李龍閑著無事,暗自思忖:我若是兇手,當如何藏匿?當是偽作假象,擺脫一切干係,無有絲毫瓜葛,他人自不知曉。或是遠遁他鄉,天涯海角,叫人如何尋得我著?林泉勝、齊象侔、李大,究竟誰是真兇?大人疑心李大,我卻疑心那齊象侔。大人吩咐我在此守侯,分外又是疑心那歸吾州,大人所言也不無道理,如此言來,那李大與歸吾州莫非是同夥?細細想來,此案關鍵卻似是那花雨?一切似因他而起,女色豈非是禍患之源?如此言來,那南大散豈非可疑?哦,大人常教誨我等,凡事不可妄臆度測。莫或這其中另有隱情,只是我等尚不曾察覺罷了。莫不是那陸三嫂呢?如若是他,恐大人也未思忖料到!
蘇公又道:「另有一事煩勞嚴爺。」嚴微道:「大人有何吩咐,只管言來。」蘇公道:「露香園暗藏蹊蹺,頗多疑竇,須請嚴爺好生監看。」嚴微笑道:「大人何以知曉露香園蹊蹺?」蘇公道:「乃是李爺探得,其內有數人,行跡詭秘,頗為可疑。」嚴微道:「大人放心,此事交與嚴某便是。」言罷,回身去了。
一人笑道:「三爺放心,此事交與小弟料理便是,斷然不會有絲毫差池。」又一人陰森笑道:「洪四爺出手,自然是馬到成功。」又有一人淡然笑道:「洪四爺身手,我已領教,無有多言。待事成之後,定當重賞。」又有一人道:「只是適才小弟所言……」欲言又止。那人笑道:「庄內有如此美酒佳人,我怎捨得離開半步呀。」眾人皆笑。
嚴微急急收了捲軸,正欲告辭,蘇公淡然一笑,道:「嚴爺且慢,蘇某亦有事相求。」嚴微笑道:「大人何事?」蘇公道:「今日李家巷命案,兩名書生無端喪命,其中一人,身中鋼鏢。本府頗為疑惑,兇手莫非江湖中人?」蘇公取出鋼鏢,遞與嚴微。嚴微接過鋼鏢,細細看來,思忖道:「此鏢乃是上好精鋼所制,甚是精緻,分明出自巧匠之手。湖州府中這般能手者,想必不出四家。但有這等上好精鋼者,又只一兩家。如此查尋,非是難事。」蘇公笑道:「嚴爺熟知江湖之事,此事煩勞嚴爺了。」嚴微道:「湖州府擅長用鏢者,嚴某倒識得兩三人,或可尋得些端倪。」蘇公囑咐再三,嚴微應諾,告辭出府,不題。
蘇公攙扶劉愨出得屋來,蘇公把眼望劉五,道:「劉五,你在劉府幾載?」劉五一愣,遲疑道:「回大人,小的在此已有七八年了。」蘇公道:「近來府上可有異常情形?」劉五吱唔道:「回大人,因林大人舉家來此,府上皆在迎客,並無其他異常。」蘇公道:「昨日夜間,你在做甚?」劉五道:「小人與劉小郎、趙阿四巡夜,約戌亥時分方才回房歇息。大人可喚他二人前來詢問,小人三個同睡一屋。」蘇公思忖道:「昨夜府上可有人出入?」劉五道:「並無人出入。」蘇公心中冷笑,道:「今日來此做甚?」劉五道:「管家爺喚小人來取鐵鋤,小人怎知裏面死人,推門進去,待到屍首旁,猛然發現,唬得半死,便急急去告知管家爺。小人怎會加害林公子……」蘇公道:「管家爺何在?」但聞一個家人道:「回大人,小人便是府上管家劉乙。」
正胡思亂忖間,卻見一個男https://read.99csw.com子自客棧出來,李龍細看,正是歸吾州,沿官道投湖州城而去。李龍心中詫異:那歸吾州言從南洵來,往宜興縣採買,他怎的反往湖州城去了?端的可疑。李龍遂出了竹林,跟將上去。
出得廳堂,劉愨扯住蘇公,低聲道:「不瞞蘇大人,適才家人在後花院中發現了一具屍首。」蘇公驚詫道:「死者何人?」劉愨強忍悲傷,道:「似是……是……」蘇公急道:「莫非是林……?」劉愨驚道:「蘇大人怎生知曉?」蘇公心頭一驚,暗道:「果然出事了。」劉愨臉色鐵青,道:「非是他人,乃是林大人公子林澗。」蘇公大驚,道:「林澗?可曾看仔細?」劉愨哽咽道:「此等事情,焉可亂語。老朽方寸已失,不知如何開口告知林大人?」蘇公思忖道:「且看個究竟。」劉愨令劉五急急引路。眾家人皆驚詫,紛紛跟隨。
李龍聞得「大人」二字,驚詫不已!
次日清早,李龍醒來,見有庄人來往,遂攔得一人,道:「借問大哥,這家劉府可是劉晉劉老爺府上,劉晉老爺乃是我表叔。」那人上下打量李龍,搖頭道:「這是劉愨劉員外府上,不是甚麼劉晉。據我所知,方圓十里,沒有甚麼劉晉老爺。你定是找錯地方了。」李龍聽得清楚,牢記心中,卻不知是那個「愨」,權且記得此音,故做失望狀,問道:「再問大哥,貴地不是李家巷嗎?」那人搖頭道:「此乃劉家莊,那李家巷尚有三十里地遠。」李龍道:「怎生去得?」那人指點道:「且依此路前行,往長興縣而去,便是途中。」李龍謝過那人,待那人走後,徑直回湖州城來見蘇公。
劉愨一干人等復入客堂,賓主落座,劉愨令丫鬟為華信上茶,華信環顧四下,嘆道:「哪日,晚生亦如劉大人一般東山高卧、山棲谷飲,復夫何求。」林棟笑道:「華大人金聲玉振,何出此言?」華通道:「凡事當適可而止,不可強求。」劉愨笑道:「華大人言之有理。」但聞「啪噠」一聲,眾人望去,原來一隻白貓跳上茶桌,將林棟茶碗撞翻。弄得桌上一灘茶水,那白貓卻不跳下桌,反舔桌上茶水。林棟急忙起身,避開茶水。
蘇公把眼望管家,分明就是那臉色怪異之人,不動聲色道:「你既是管家,自熟悉府中諸人,依你看來,府上何人可疑?」劉乙驚恐道:「小人不敢妄言亂語。」蘇公拈鬚思忖,並不多言,遂令劉乙、劉五去喚劉小郎、趙阿四來。蘇公又道:「蘇仁,你且引林棟林大人至此。不可言林公子之死。」蘇仁唯喏,退身去了。蘇公道:「劉大人,本府以為,兇手當是府內之人。今之線索,便是那三個血字。煩勞劉大人細細盤查府內家眷並家僕傭人,可有異常?又查明林公子昨日行徑。」劉愨疑道:「蘇大人,林公子為何血書老朽之名?」蘇公默然無語。
劉愨忽乾咳一聲,林棟把眼望劉愨,又道:「朝中李定之流三番五次上奏皇上,妄言蘇大人不是,欲加貶謫之罪。」劉愨嘆道:「林大人剛正不阿,大胆諫言,為爾言語,惹怒佞臣小人,林大人知難自保,便辭官歸隱。」蘇公聞聽,急忙施禮:「不想林大人因子瞻去官,子瞻惶恐不已。」林棟急忙起身回禮,道:「蘇大人言重了。實則林某早有退隱之心,不過藉機罷了。」
一路無話,約莫一個時辰,已遠遠見得湖州城,道有岔路口,分往湖州城、南洵、德清,而歸吾州取道往湖州城。李龍暗道:「這廝不回南洵,看來所謂家居南洵、投往宜興,皆是假話。大人恁的厲害,一眼便識破這廝詭計。」將近湖州城,那歸吾州卻不進城,反取繞城之道。李龍又不免詫異:「這廝又使甚麼花招?莫非是已發覺我不成?」李龍慢下步子,有意試探。那廝依然如前,並不逃匿,看來並不曾察覺。
三人前行,不出半里路,聞得有人呼喚,蘇公回頭張望,但見二人追來,正是嚴微、衙役雷千,三人止步。嚴微奔至面前,問道:「大人何往?」蘇公道:「故人相邀,出城相會。」嚴微道:「鋼鏢一事,我已查出端倪。適才往府衙,聞雷爺言大人前足方走,遂追趕上來。」蘇公喜道:「有勞嚴爺了,嚴爺且說來一聽,是甚來頭?」嚴微摸出鋼鏢,道:「昨夜我訪得數位行家高手,細細辨認,此鏢乃是精鋼所制,能手打造而成,當是京城唐記坊所錘制。」蘇公一愣,似有所思,喃喃道:「京城!京城!」嚴微點頭道:「正是,此鏢打造出來尚不過三月。」蘇仁疑道:「如此言來,兇手端是自京城而來?」李龍疑道:「若如此,此案益發蹊蹺了。這兇手自京城趕來,千里迢迢,所為何事?葉正之、梁漢卿與他又有甚麼瓜葛?」
蘇公、蘇仁與李龍三人出了城門,直奔劉家莊。一路無話,來得劉愨府宅前,李龍正欲上前扣門,「吱呀」一聲,那大門卻先開了,出來一人,家僕模樣,約莫三十歲,見著李龍,呵道:「你是甚人?」李龍拱手道:「敢問大哥,此可是劉愨劉大人府上?」那家僕一愣,道:「你找甚人?」李龍笑道:「煩勞通稟一聲,只道是湖州府尹蘇大人求見。」那家僕把眼來望蘇公、蘇仁,急忙施禮道:「小的正是奉老爺之命到庄口候大人的。大人且進來,小的便去稟告老爺。」言罷,那家僕流水奔入院內。不多時,只是四五人急急而來,引路的正是那家僕,其中一人正是林棟,當中又有一老者,青布衣衫,眉慈善目,精神矍鑠,蘇公料想此人便是劉愨。
嚴微取過捲軸,小心展開于蘇公面前,蘇公探身細看,乃是一草書貼,不覺一驚,道:「嚴爺自何處收得此帖?」嚴微見狀,不覺暗喜,道:「大人,此帖如何?」蘇公道:「此帖行筆峭勁,秀麗而流暢,結體較為開張,尤是那筆畫少之字,格外舒朗,飄逸,宛如清風雲霞,乃書中極品也。」嚴微笑道:「可是王元琳真跡?」蘇公不答,反問道:「嚴爺此帖何來?」嚴微道:「乃是於市井舊攤收得。」蘇公追問道:「多少銀兩?」嚴微道:「紋銀十兩。」蘇公笑道:「嚴爺誑我也。若如此,二十兩買與蘇某如何?」嚴微捲起字軸,笑道:「大人信也罷,不信也罷。大人既言此乃書中極品,何止二十兩?不賣,不賣。」
李龍未進府衙,卻見蘇公、蘇仁正出得府門,急忙迎將過去。蘇公見得李龍,料想他有所發現https://read•99csw.com,道:「李爺辛苦了。」李龍道:「大人如此裝束,想必是要外出?」蘇公笑道:「李爺來得正巧,你我同行。有何發現,且一路說來。」李龍便將歸吾州蹊蹺行徑娓娓道來,蘇公手拈鬍鬚,似笑非笑。待李龍言到「大人」一句時,蘇公不禁詫異,插言道:「甚麼大人?」李龍笑道:「小的也很詫異,不知是言哪位大人。小的思忖,那廝姓劉,莫非是劉大人?」蘇仁詫異,把眼來望蘇公,道:「湖州府衙似沒有姓劉的大人?」
蘇公道:「林大人且暫忍悲痛之心,隨我來看。」林棟茫然。但見蘇公蹲身屍首旁,道:「林公子屍首未曾動及,若臨死之時便是這般,便頗為蹊蹺。林大人,令子可是左手寫字?」林棟木然搖頭。蘇公又道:「林、劉二位大人且看,林公子這般姿態,豈非蹊蹺?」劉愨不解,上前一步,左右察看,皺眉思忖。林棟亦止住哭泣,茫然道:「子瞻此言何意?」蘇公又道:「林大人且細看,此三字可確系公子所書?」林棟一愣,俯身細看,思忖不語。蘇公道:「你且看其手。」蘇公拾起屍首左右手道:「且細看。」林、劉二人湊上前來細看,原來林澗右手手指並無血跡,左手手指卻沾了血跡。林棟疑道:「此是為何?」
劉愨忽低呼一聲,道:「啊!」蘇公細看,原來林澗右手旁寫有三個血字,赫然是「劉子直」!劉愨見得,呆若木雞。蘇公心頭一震:劉子直便是劉愨!難道是劉愨指使手下殺害林澗,藏屍於此,又假意令手下發現。可惜不曾算計到林澗並未斷氣,臨死之際,血書出殺人主謀!故而適才驚詫萬分!劉愨為何要加害林澗?細想李龍夜間于露香園所見所聞,益發蹊蹺,莫非劉、林二人之間有甚瓜葛?
蘇公淡然一笑,道:「何以見得?」劉愨笑道:「老朽好讀陶元亮詩,靜穆而平和,其中不乏絕世佳作。如其言: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此情此景,沖淡平和,曠潔悠遠!其所欲者,和平安寧,自耕自食,淳樸真誠,淡泊高遠,一生無求,真歸隱之士也。」蘇公笑道:「陶潛之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劉愨道:「陶令歸隱南山,悠然自得。而蘇大人之身心,沉浮不定。」
李龍沿河而行,察看莊園形勢,暗自思量進出之路。捱到天黑,李龍上得牆邊一株大樹,察看院內動靜,但見得東面廂房有燈火,估摸是用飯時刻,窺看四下無人,遂上了牆頭,察看地勢,躍身下去,隱於花木叢中,摸索前行,一味覓那陰暗處隱蔽。庄內樓閣廳堂、軒亭廊榭、疊山流水,曲曲折折,七彎八拐,李龍暗自思量:如此錯綜,恐難尋得原路出去,且走一步算一步。忽聞得有人言語聲,急忙隱於一株樹后,傾耳細聽。但聞一人道:「昨夜老子輸了一兩銀子,今日定要博回。」又一人笑道:「誰叫你與那雌兒勾搭?有所得必有所失。哈哈哈。」但見兩人手提燈籠,說笑過去。待二人離去,李龍往東廂房摸去,近得廊下,便聞得房內笑語聲,其中雜著女子浪笑。
蘇公拈鬚思忖不語,蘇仁道:「老爺有何見解?」蘇公搖頭道:「尚無頭緒,前後頗多不明之處,有待打探。」蘇仁道:「我以為此案緊要之處,便是那陸家客棧。」蘇公點頭,道:「此言甚是。」蘇仁又道:「最緊要之人,端是那花雨。」蘇公嘆道:「我意如此。」蘇仁道:「正所謂紅顏多禍,可惜那兩名書生無端喪命,枉自讀了多年詩書。」蘇公聞聽,忽然想起那首艷詩,忙自袖中摸出手帕,置於桌案上,取出便箋,細細看來。蘇仁笑道:「卻不知老爺有何發現?」蘇公幽然嘆道:「雖是一首艷詩,卻亦是一份情,這世間唯情最難割捨。」
蘇公又道:「若另有比照文字,便可依據字之正傾斜、字句之方向、字體之大小、用筆之輕重、筆順之連斷判定兇手。若弄得眾人文字,便可查出兇手了。」華信搖頭道:「華某以為不然,臨死之人,痛苦萬分,所書之字必然有所差異,焉可用平日情形論斷。」蘇公一愣,道:「華大人之意……?」華信稍有遲疑,低聲道:「此當是林公子血書。」蘇公一愣,把眼望劉愨,劉愨凄然無語。華信又道:「真兇便是劉愨劉子直。劉大人為何要加害林公子,其中意圖,惟有劉大人心中明白。」劉愨凄然而笑,道:「老朽任憑蘇大人處置。」蘇公嘆道:「此事頗為蹊蹺,不可臆度。且先安置林公子後事吧。」
那劉爺道:「大人之意,湖州之事自由大人處置,李爺只管安心便是。」那喚做李爺的道:「如此甚好,我自在庄中歇息兩三日,而後便啟程回去了。」一人笑道:「李爺何必如此性急,只管在此多銷魂幾日便是。」又一人笑道:「李爺既如此鍾情小玉,卻不如將小玉許與李爺為妾。」眾人皆笑。又聞一個女子嬌滴滴道:「小玉願意侍奉李爺!卻不知李爺意下如何?」一人取笑道:「李爺不會是懼內之人吧?」那李爺笑道:「這般美事,李某怎會拒絕?且先謝過諸位,來來來,李某先飲一杯為敬。」
蘇公雙膝跪地,察看血字,道:「二位大人且細看。此『子』字頗為蹊蹺,地灰似曾被抹過。」林棟、劉愨湊前近看,疑惑不解。蘇公思忖道:「想必那廝寫錯了字,而後抹卻地灰,重書『子』字。」劉愨疑道:「這『子』字甚是易寫,怎會寫錯?」蘇公思忖道:「想必那廝欲寫個『愨』字。但此字繁瑣,寫了起筆,卻不知如何寫就,便抹卻掉了,重書劉大人之名。」劉愨似有所思,道:「蘇大人所言有理。」
蘇公忽聞身後有人輕咳一聲,偏頭看去,正是李龍,李龍使個眼色與蘇公,用手指後方一個家人。蘇公斜眼望去,那家人遮莫四十開外,料想此人便是李龍夜間所見「劉爺」,心頭一動,此人分明就是適才臉色怪異的家人!蘇公衝著李龍微微點頭。
蘇公道:「華大人所言甚是,此人當是劉府中人。」劉愨驚詫不已,疑道:「怎生可能?我等出迎華大人之時,廳堂內並無他人。」華信冷笑道:「此話卻要問劉大人。府中下人焉與林大人有仇有恨,自是受人指使罷了。」蘇公點頭不語。華信冷笑道:「何人指使?何人如此嫉恨林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