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時語塞，想來的確如此，為政者求實利，人命總比毫無用處的沙子貴重。

我搖了搖頭。

「另一個便是國老虛綦之之死，天年四十一歲，想來真是天妒英才。當時我遠遠看到有斥候飛馬直至御駕前，未下馬便哭奏國老死訊，太祖皇帝當即口噴鮮血昏倒在地。一直待陽關到手，太祖皇帝都不曾踏上陽關一步，曾對左右言道：『朕痛失國老，雖天下不足與謀』。」

「交淺言深。」我雖萬分不願，還是輕輕提醒金綉程。

「當日此地血流成河，兩軍混戰整整四日，山坑中的血積得如水潭一般。有些兵士戰得口渴了，拘起一捧水喝，喝完才發現全是血。」

「悲壯。」我隨口吐出兩字。

我見金綉程越說越動情，連忙道：「我只道陽關易手乃是守將投誠，卻不知還有如此血戰。那另一個噩耗呢？」

「先生請。」

「李渾長我六歲，每次對仗，他都讓我跟他身後。他身上刀傷十七，槍傷二十九，最少有三分之一是替我挨的。」金綉程舉杯盡飲，突然換了話題，「你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笑了笑，道：「即便反間不成，學生另有打算，兩個月可得陽關。」

「上酒。」金綉程是江南路read.99csw.com松江府人，都說南人不擅飲，他的酒量卻比許多北方將士更好，行軍打仗從不戒酒。

「這位就是布先生嗎？」一個年近半百的將佐帶著人馬攔下了我的乘車。

我笑了笑，用胡語說道：「合作愉快。」

「一個便是陽關之外，兩軍對壘，大帥設伏兵誘敵三十萬，以十萬之眾一鼓而破，敵我死傷無算，殘兵退守陽關，三月後獻關。」

「金綉程，先生有禮了。」

酒泉城裡有怡莉絲的庫房，一萬桶酒就存放其中。從酒泉到陽關的路途多是戈壁，需要大量的飲水和食物，不過怡莉絲在酒泉的夥計都已經替我們準備得差不多了。

「唉，國老出山時不過二十有六，先生也才是弱冠之年吧。」金綉程看著我。

「哎呀！」金綉程拍案而起。

金綉程一笑：「大帥道你和國老風姿渾然如一人，金某無緣見國老一面，卻以與國老同朝為榮。此番陽關攻略，還看先生的了。」

金綉程放了放韁繩，緩步走在我的車旁。

「對仗之事，可是只有提刀對戰于沙場？兩軍相抵，天地日夜，無時無處不是沙場！唉，早知唐斬就在西域，即便萬金也該找他行刺李渾啊！」金綉程道，https://read.99csw.com「不瞞先生，本將已經遣派了三批江湖殺手，行刺李渾。若是唐斬能出手，勝率必定能高許多。」

我趁著城門未關，急急趕去驃騎將軍金綉程的大營。他將大營扎在酒泉城外三十里，不知有何深意。

「先生以為此間景色如何？」

「前去不遠便是大營，金某想與先生於此夕陽之中一覽山河暮色。」

「將軍請。」

我還是搖了搖頭。

「將軍死沙場，壯士暮年歸。一朝身披甲，半生為君忙。」金綉程嘆道。

「先生可知為何金某于酒泉城外三十里紮營？」

「將軍過譽了。小可廁身行伍日淺，還請將軍多多指教。」

「莫非將軍與李將軍有舊？」

「學生正是。」我見來人氣宇軒昂，不由心生好感。

我早就想過這個問題，登山之後更是心中明澈，當下答道：「酒泉城小，屯兵十萬，若有大軍圍城，一月可破，蓋城內糧草不濟。現在將軍屯兵城外三十里，若叛軍攻城，則攻其輜重，城圍可解，敵賊可破。」

「我們明日就能到酒泉，你的人總算多少有些苦力的模樣了。」怡莉絲對官兵始終很抵觸，說他們都是繡花枕頭，只能欺負欺負老百姓。其實史君毅的人reａd.9９cｓw.ｃｏm還算軍紀嚴明。

「還請將軍指教。」

金城到酒泉即便商旅的速度也只需走十天，如果是一支勁旅，恐怕只要五天就能走完。我並不介意走的時間多一些，我現在已經能用胡語和人聊上好一會了，可是怡莉絲說我帶著很重的口音。

「一日身披甲，半生為君忙。國家大事，豈是私情可比？唉，可惜，可惜了。」

「酒量不大，些許尚可。」

「將軍有禮了，還請恕學生殘疾在身不便行禮。」我躬身道。

「金某深知先生車馬勞頓，有一不情之請。」金綉程說得很客氣。

「當年我與李渾同是馬前卒，你知道什麼叫馬前卒嗎？兩軍對仗之時，有兵士手持長戈，一鼓衝擊，其後便是戰馬奔涌而上，所以叫馬前卒。一場戰打下來，馬前卒往往是十有九死。」

「我先鋒軍十萬人，重返大營的不足三萬。敵軍退歸陽關的只有十二萬。我當時是前軍衛尉，李渾已然做到了中軍校尉，我們受命打掃戰場，當時漫地的死屍，就像幼年在家種地時的莊稼，倒得滿滿的一地……」

「學生三生有幸。」

金綉程說得平靜，我聽得臉頰的肌肉直跳。

「當地人叫這裏龍哭台。三十余年前，太祖武皇帝領兵至此，突https://read.99csw.com聞兩個噩耗，於此痛哭三日而歸。你可知道是哪兩個噩耗？」

「先生可會飲酒？」金綉程在山巔勒馬，親自推我到了一張石台前。

「這該是好事啊。」我有些不解。

酒泉城外的山頭本就鮮有綠色，現在又入了冬，更是一片荒蕪之色。夕陽如血，染紅了碧落黃沙，我這個孤身飄零的浪子不由悲凄交加。若不是身邊有一群熱血男兒，恐怕還真承受不住這份凄慘。

「不敢當。」金綉程轉述的大帥的話，足以讓我滿懷欣喜了。

金綉程看著我，欲言又止，久久沒有說話。

「先生對陽關攻略有何設想？」金綉程問道。

我手裡的酒杯顫動不止，市井傳聞也說太祖武皇帝永安三年駕崩是因為痛失國老鬱鬱而終。我一直堅信是鳥盡弓藏，師父也是此意。不過現在聽金綉程這麼一說，我開始有些動搖。

我詫異地看著這個以沉穩有智著稱的名將。

我暗暗驚訝。

「大帥書信中，多番稱讚先生，是故金某願與先生結交，但願先生不棄。」金綉程一笑，山風吹起他的美須，說不出的飄逸。

「學生所言，乃是反間。李彥亭與李渾想是已經間隙頗深，只需略施小技，陽關便可回來。」我略微有些尷尬。

「先生有見地。唉rｅａｄ.99ｃsw.cｏm，可惜對手是李渾，早知今日，當年我與他把酒陽關，便不該告訴他這些。」金綉程嘆道。

金綉程大笑：「萬里荒漠，於國於民，實無利益可言。若是在酒泉酒池之間連立一大關，中原一樣可保百年平安，為何要無數將士血灑黃沙呢？」

金綉程撫須沉吟，道：「虛實不可測，先生還當小心。」

「我朝立國不過三十有五年，內亂又生。金某故地重遊，真是感懷不已。昔年好友，今在何方？陽關依舊，人事全非。」金綉程斟滿一杯，灑在地上，滲入土中。

史君毅早我們三天出發，又是輕騎，應該已經在酒泉了。

「學生所知甚少。只是李彥亭先揚言破關，后令李渾出兵，此行徑無異借刀殺人啊。」我道。

「不，誠如將軍所言，將軍死沙場，怎能死於暗箭？雖有唐斬願意替在下出手，在下也不齒用此種手段。」

「可是將軍，您與李渾……」

「哦？李彥亭去年寵妾得子，立為世子，請旨加李渾戍衛將軍，年年有賜，頗得寵幸啊。」金綉程道。

我微微搖了搖頭，道：「陽關之險，非人力可破。李渾又是絕代名將，設計不成恐被反用。學生以為，只有用間。」

「學生也已經虛度二十六個寒暑了。」

「間，有死間之說，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