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似乎沒聽我說話，偏著頭，道：「明可名有兩個老婆，雲夫子……兩個師娘……莫非雲夫子就是明可名？」

那人也感嘆道：「光陰似箭啊，光陰似箭。我看這庭院空曠，老丈子女何在啊？」

「在這呢，夫子。」

我盯著魚鉤，突然想到一個故事，遂道：「陛下，老朽曾聽過一個故事。說的是漢光帝手下霍去疾，十八歲，率八百騎，突入大漠，殺匈厥古萬餘眾，俘虜親王十餘人。大漢的鐵騎當真比我大越的強上百倍？抑或當時的匈厥古便比現在的弱上百倍？」

黃門鬆開手，我額頭觸地，久久抬不起來。

回京的路上得知金綉程早已經平了河東，正準備長門獻俘。我的高燒總算退了，可是人總不舒服，只有想起芸兒已經懷了我的骨肉這才有些精神。穿州過府的時候民眾夾道歡迎，卻是我最受不住的時候，車壁上要掛上好幾層毯子方才不覺得吵鬧。

我被人抬著上了大車，日夜都有人照顧，倒也沒吃苦頭。史大姑來看過我一次，沒說什麼就出去了。不一會史君毅進來宣旨，想是大姑也有心軟的時候。

皇帝過了一會才道：「太傅果然非常人，既然太傅如此說了，那太傅以為朕該當如何？」皇帝這麼一說，我倒感覺尷尬了。他日日坐在朝堂上，聽的見的和我這個村夫完全不同。我怪他搶了我的魚，便是因為他搶了我的魚，不知道他想到哪裡去了。

「誰來了？」儀妹問我。

男孩轉頭讓過，認真道：「雲夫子，你定然認識那個明可名，對不對？」

等我把想法說了，皇帝五十多歲的人，老臉還是紅了紅，道：「太傅曾定過北疆策，可是五十年來，北疆實力大增，遠遠超過了當年太傅所估算，可是為何北疆就是平不了？去年單裕費了老勁才收復燕雲二州……」我反覆嘀咕著單裕這個名字，似乎很有印象。

我遠遠看到六猴兒和一般頑童又來找我了，想是早間已經讀完了書，對他們招了招手。

那人連聲道歉，又問：「老丈如何稱呼？」

「客人何以還不入睡？可是需要什麼？儘管吩咐老朽便是。」我笑道。

（全文終）

我又想了想，似乎想起了，問道：「史君毅帳下？鄭歡帳下？哦哦，就是那個當年射殺那個誰的那個。他……十七歲征高濟……那現在……多少歲了？」

「明可名接旨，」史君毅又道：「奉天承運，皇帝告曰：明可名有慢宗室，輕乎國寶，擅用重兵，不遵祖制，現褫其軍師將九*九*藏*書軍號，罷其遼東經略相公，回京待罪。欽此。」

「似有故人來，呵呵，睡了睡了。」我笑著翻過身。

「定然還有故事，這明可名總是起起伏伏，此番算是沉到底了，若是起來必是大起！」一個男孩不服氣，沖我嚷著。我笑著捏了捏他的臉，道：「哪有那麼好的運氣，每次沉了都能起來？」

「所以朕才想……也不必宣武侯親自上陣，只需替朕選出些名將來便可。當今天下，恐怕只有宣武侯才有那般眼光。」

我呵呵一笑，不再說話，定心釣魚。師父羽化之後，我就再沒有離開過這個村子，也懶得去管外面的事。三年前，聽說韋白去世了，方才託人送了幾個字，卻還是暴露了自己的安身之所。

「若是我以皇命詔宣武侯北上……太傅放心，此番我大越能出精騎十萬眾，糧草輜重無數！」皇帝信誓旦旦看著我。

皇帝伸手招來身後的黃門，說了兩句，又對我道：「朕的確從未聽說過此二人。」我笑道：「古今多少名將，淹沒在黃沙碧血之中，呵呵，常事，常事呀，呵呵。」

他不是不知禮數的人，不用謙詞敬語便是說明他的「李」乃是皇姓。我也傻了，除了天皇貴胄，還有誰能用黃門衛？

李鞠苦笑道：「單裕若是知道太傅都不記得他了，想必傷心得很呢。」我也苦笑道：「誰能想到一個衛尉居然做了元帥？當日北疆之中，老朽最看重的其實是蕭百兵，嘖嘖，後來不曾有他消息。」

那少年二十齣頭年紀，對我一笑，躬身行禮道：「是家父有請老丈過去一敘，晚輩見夜深了，正苦惱如何打擾老丈呢。」

我輕輕晃了晃手，道：「那明可名已經領旨謝恩，回家過他富家翁的日子了，哪裡還有故事？」

「夫子夫子，」男孩從後面拉住我，「你倒說說，那北疆後來如何了？」

我嘿嘿一笑，現在什麼東西對我來說都比不上釣魚，然後回家和兩位娘子說笑。師弟早說我沒有仙緣，教了我個強身健體的法，或許活個一百多歲也不成問題。

李鞠一身漁夫裝扮，手裡提著魚簍，身後是黃門衛牽著馬，神色詫異地看著大越皇帝和一個村野老朽聊天。

我也沒了睡意，笑道：「無妨，便過去敘敘也好。客人貴姓？」

我抬頭一看，太陽還沒出來，天色青青的，村中早起的農戶已經開門下田了。

史君毅讀完，在我身邊輕輕坐下，道：「明相保重啊。」我笑了笑，勉強道：「將軍想是讀反了。」

我是村中首富，雖不足以養人，卻也蓋得幾ｈｔｔｐs://reａd•9９cｓw.coｍ棟茅屋。何況儀妹芸兒賢惠，總是打掃得乾乾淨淨。

「若是我沉了，定然能再起來，統領千軍萬馬，橫掃北疆西域！」男孩說得興奮，手裡的柳枝胡亂揮舞，神情認真得好笑。

我一門心思只有回家，懶得再去弄什麼朝政。戰仗之事更是沾之不祥，總要為尚未出世的孩子積些陰德。遂道：「明可名罪大惡極，還請吾皇裁奪。不過……」

不一時，一老一少騎馬而來。果然都是貴人，舉止間便流露出富貴之氣。我帶他們進了廂房，依舊回去睡了。

我笑道：「並非隱姓埋名，我那師弟接我一家去山裡住了些日子，順便把腿也接好了。」李鞠看了看我的腿，笑道：「我也正是因為太傅腿腳康健才不敢認，後來一想，太傅乃是神人，些許小恙焉能久困？」

「聽說十七歲便隨著太傅出征高濟了。」皇帝提醒我道，「現在已經是天下兵馬大元帥了。去年長門獻俘，單裕跪在長門，老淚縱橫，說：『宣武侯當年駐守北疆，騎不足千，兵不過萬，尚能定下十年之計，遠征匈賊。今我大越，死傷十萬眾，耗時三年，方才奪回宣武侯當年駐馬之地……』」

我笑了笑，道：「明可名便是歸隱了，還是個宣武侯，哪有那麼容易認識他的？」

六猴兒的家境不好，村裡人都知道。這孩子又皮，除了我這裏恐怕也沒地方能收留他吃飯。不過今天六猴兒吃得特別乖，居然不叫不鬧，惹得儀妹都以為他被我教傻了。

皇上笑了笑，終於道：「你若是能和馮霂合到一處，倒又是個國老了。可惜啊……太后賜了你開國男，朕再加賜你宣武侯，如何？」

「朝散大夫明可名接旨，」史君毅的聲音微微有些抖，「奉天承運，皇帝告曰：承蒙天恩，朕體大愈。朝散大夫明可名于危時受命，掃清叛黨，平定國禍，輔佐太子監國，替天巡狩，剿滅逆賊，功莫大焉！今特詔明可名回京受賞，以犒忠貞。欽此。」

李彥宗最後一次突圍的時候總算逃了出去，他一逃，其手下將軍紛紛投降。史君毅和王寶兒的援軍也都陸續趕到，雖然走了李彥宗，卻也俘虜了山南叛軍大數。山南已經無兵可用了。

進京之後不能回家，得先去面聖。我躺著一路回來，箭瘡倒也好了些，只是每次換洗的時候還有膿水出來。因為這，我甚至有些害怕回家。就像幼年時在外打架輸了，不敢回家讓娘看我的烏青淤血。

「太傅，先皇大行之時，惟一放不下的，便是我李家未能善待太傅。太傅棄了食邑，隱姓埋名，實在九九藏書是我李家之過。」李鞠道。

「鄉人皆謂我雲夫子。」

那男孩撇了撇嘴，認真道：「雲夫子，你講那麼多故事，就這個明可名的故事最好聽，為什麼大人們都沒怎麼說過呢？」我笑道：「明可名的武功雖然卓絕，但是於國於民並未有什麼大的建樹，哪裡能流傳於世，讓你這個小子也聽到？」說著，我又捏拉捏他的臉。

我獃獃看著水面，他報的人名，我似乎都聽過，可是都不記得了。好不容易想起來兩個人，卻不在他報的裏面，遂問道：「宋星帆、陳露夫……陛下可曾聽過？」

「托聖天子洪福。」我沒有絲毫中氣，聲音輕得自己都聽不見。

「不過什麼？」

說話間，已經走到了家門口。儀妹接過我的魚簍，笑道：「定是又講故事，弄得魚也沒釣上。六猴兒，進來吃點水果吧。」

皇上步下龍椅，道：「事情本末，朕都知道了。」我按照慣例道了聲「吾皇英明」。皇上背著雙手，問我：「明卿什麼看法？」

「呵呵。」

那人驚嘆一聲，又道：「聽老丈口音，似乎是京中人氏吧。」

「若是吾皇能留罪臣賤命，罪臣感恩不盡。」

「這……」

「老朽最後一戰，似乎便是領著這兩位年輕將軍……照老朽看，此二人，皆是名將之質……」

「猴兒們，唱曲童謠給我們兩個老夫子解解悶。」我朗聲對孩子們道。

「老丈不必擔心，借宿的只是兩位貴人，我等在外看馬。」那軍士倒也知禮，再三謝過才轉身去請那貴人。

儀妹從來對孩子親切，孩子們也都不怕她，從來都是歡笑來去，不講究什麼。只是今日，這六猴兒卻似乎開竅了，躬身道：「師母，夫子在跟學生講明相的事。」儀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笑道：「還不是那幾個故事騙人？」裏面芸兒在催著開飯，我抱起六猴往裡走去，按在餐桌上，道：「吃完了再走吧，夫子送你回去。」

我也去取了漁具，笑道：「又不下雨，穿這蓑衣不嫌累贅么？呵呵。」

過幾天就要八十了，居然過得了米壽。想到這裏，突然發現自己居然連口水都流出來了，還是儀妹幫我拿絲巾擦了。

皇帝陛下想必有事說，卻一直咬著。我定然是年紀大了，等儀妹送飯來的時候，我居然忘記了皇帝找我還有事。儀妹也很不好意思，都七十多歲的人了還會彆扭，道：「這位客人也沒吃過吧，我再送一份來。」

「家父道我李家虧欠大人甚多，遂讓小子為大人守護門庭。」那人跪道。

我拉住儀妹，道：「你道他是誰？當今天子呢，哪是我們農家飯能高攀的？」儀妹愣了一下，微笑著走開了。皇帝微笑道：「似乎太傅不怎麼歡迎朕啊。」我笑著回道：「普天之下read.99csw.com，莫非王土。可是陛下偏偏跑來和老朽搶魚，怎能讓老朽心安。」我指了指皇帝身邊的魚簍，裏面已經有好幾條草魚了，我卻連一條貓魚都沒釣上來。

我大笑，道：「明可名乃是真有其人，雙腿殘疾，現今北疆地方還有子陽廟，供奉的就是一尊明可名坐相。夫子老則老矣，腿腳倒還利落呢。」我拍了拍腿，提起魚簍往家走去。

「再講，再講嘛！」一群扎著衝天辮的孩子圍著我，拉著我的衣袖。因為他們，我今天一條魚都沒有釣到。

我一笑，道：「拙荊年輕時小產，再也不能受孕，是以膝下空曠，並無一男半女。」

「你怎麼不要？」我笑著問那個要橫掃北疆西域的孩子。

帳中悄無聲息，我也鼻頭有些酸，閉上了眼睛。

「陛下……」侯爵的爵位對我來說實在太高……

「要不是韋相去世，朕還真的找不到太傅呢。」李鞠也拋出魚鉤，一看就知道是個新手。

隨他步入廂房，那年老貴人起身迎我。我錯身避過，口稱鄉野村夫，不配貴人行禮。

「食邑五千石，加上隆裕公主和豐慶郡主的食邑，過富家翁的日子倒也夠了吧。」

「呵呵，」李鞠笑著解下蓑衣，命黃門遠遠跟著，道，「太傅好清閑。」

「太傅，」皇帝突然沉下聲，「朕幼年曾問您，何時回來，您說平了叛逆便回朝……這一走，要五十年了吧。」

後來姬遠玄突圍數次，都被我軍倚仗工事擋了回去。我本來不是重傷，卻因為天寒，傷口遲遲難以愈合，又因為不能少穿棉衣，乃至傷口漸漸居然有些潰爛。宋星帆見我高燒，連夜派人找來了方圓百里所有的醫士，得出的結論竟然是箭瘡染毒，治不了的。

早上醒來，卻見那個少年居然倚著牆壁睡著了。我怕他染了寒露，連忙把他拍醒。少年見是我，連忙告罪。我問他怎麼會睡在這裏，他道：

我笑道：「老朽是紹欣本地人，年輕時倒也跑過不少地方，至於京師，上次離別京師，到今日……都快五十年了吧，呵呵，呵呵呵。」

李鞠吃驚地看著我，道：「蕭百兵？先帝年間，蕭百兵得罪了虞親王，被貶衛尉，後來戰死北疆……只是韋志陽修本朝名將譜，方才錄了進去。」隨後皇帝又告訴我，韋志陽便是韋白的長房長孫，其父韋黯，不過而立便早逝了。

兩人正調笑著，突然有人拍門。天黑之後誰會沒事找我？何況這麼晚了。我連忙披衣下榻，打開門的時候自己也嚇了一跳，門口站著幾個黃門衛。

我都是點了點頭，道：「我知道的幾個將軍，也都老了，連單裕當年最ｈｔtps://ｒeａd.９9cｓｗ.cｏm年輕不過，都已經做了元帥，老了啊，呵呵。」皇帝點頭，道：「我大越再找不出一個像樣的將軍……朕聽說，將星都在先皇那朝出完了，唉，太傅自不必說，便是史君毅、傅羿、王寶兒、鄭歡、韓廣紅、盛存恩、沐英、李湯……唉，將星薈萃，數不勝數。」

孩子們高興地唱起了我最喜歡的一首古風，稚嫩的童聲藉著風，把歌傳出老遠：

「呵呵，哪裡還有什麼明相？」

「姓李。」

皇上真的大好了，雖然還是消瘦得厲害，卻雙眼泛光。我在路上便聽說了，是馮霂派人人去元毒求來的解藥。

那軍士看了我一眼，行禮道：「老丈，我等錯過了宿頭，能否借宿一宿？」

我躺在榻上，蠕動嘴唇謝恩。史君毅先讀了好的那份，現在從袖裡抽出來的該是罰的那道吧。

「夫子夫子，那明相不出來管管么？」

「你父親呢？」我問。

「後來？不就是現在的模樣？前幾年還被匈厥古人搶了燕雲二州，朝廷又派兵去奪回來。唉，這一來一去的，都不知多少次了……」我發現自己年紀到底大了，早個二十年，哪裡會一句話重複三遍的……

那人又隨便和我閑話幾句，我困意也上來了，遂告辭回房睡了。

皇帝愣了一會，道：「並未聽過。」

我笑著搖了搖頭，到了平日釣魚處，拋出魚鉤，道：「皇帝陛下不在京中，怎麼跑來這南方鄉野之地？」

分了主客落座，那貴人問我：「老丈高壽幾何啊？」

他們雖然穿著京畿衛的軍甲，可我還是從他們的盔纓上識出了他們的身份。一個村人指著我道：「這就是我們村長，雲夫子。」

「軍爺有禮了，」我笑道，「老朽這裏倒還有幾間茅舍，雖不算舒適，勉強還算乾淨。只是這馬……」

「明卿別來無恙。」皇帝笑道。

庭中的馬也想是睡了，我正迷迷糊糊要睡著，只聽到門廊里有人走動，一時驚醒。披衣出去看，正是那個少年貴人。

我收了魚桿，從懷裡掏出一把糖果，分給那些孩子。每次給他們講過故事，我都會分給他們糖果，久而久之，他們也知道這是我要回家吃飯的意思，騎著竹馬呼笑著回家去了。

我對皇帝笑道：「陛下，童謠有預言之效，此等大事，還是聽聽童言無忌吧。」

我笑道：「過得幾日便是八十了。」

晚上，躺在榻上，芸兒和儀妹照例撇開我說著村裡的笑話。我是村子的村長，蒙學的夫子，醫局的大夫，便是村中大族的族長都要賣我幾分老臉，可是這兩個妻子卻總以為我是個糟老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