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媽媽譏嘲地笑，「很好！你這麼有骨氣，也最好不要動用我兒子的一分錢，你應該明白，他的朋友肯借給他錢是因為沈侯的爸媽有錢！如果他真是個像你一樣的窮小子，誰會借給他錢？」

程致遠問：「是他們嗎？」

程致遠移開了目光，打量著她家四周，「你家……發生什麼事了？」

顏曉晨倒吸一口冷氣，她想到了他們是來討債的，卻沒有想到媽媽欠了十多萬。她無奈地說：「你們看看我家像有錢嗎？我現在連一萬塊錢都沒有。」

顏媽媽和程致遠聊完后，竟然走進廚房，挽起袖子，準備洗手做飯。顏曉晨嚇了一跳，忙去端水，打算幫她洗菜。顏媽媽看了眼她的手，一把奪過菜，沒好氣地說：「兩個客人都在院子里，你丟下客人，跑到廚房裡躲著幹什麼？出去！」

「我回家過年，沒什麼事，就來給你和沈侯拜個年。到了巷子口，卻不知道你家在哪裡，正打算給你打電話，就看到……有人好像在打架。」

沈侯說：「雖然不能算是他的錯，但畢竟是他……你爸才死了，是不可能要他的錢。」

程致遠和沈侯相視一眼，都笑看向了顏曉晨。顏曉晨看媽媽沒注意，朝他們悄悄笑了笑，給他們一人舀了一個魚丸，表示感謝。

「正因為我是她的女兒，她才痛苦。如果我不是她的女兒，她可以像對待鄭建國一樣，痛痛快快、咬牙切齒地恨。我媽看似火暴剛烈，實際是株菟絲草，我爸看似木訥老實，實際是我媽攀緣而生的大樹。樹毀了，菟絲草沒了依靠，也再難好好活著。大一時，我媽喝農藥自殺過一次。」

「當時是綠燈，是我爸心急過馬路，沒等紅燈車停，也沒走人行橫道……警察說對方沒有喝酒、正常駕駛，事發后，他也沒有逃走，第一時間把我爸送進醫院，全力搶救，能做的都做了，只能算意外事故，不能算違章肇事，不可能追究司機的法律責任，頂多做一些經濟賠償，我媽堅決不要。」

顏曉晨笑著說：「沈侯。」

「我爸爸和我媽媽是小縣城裡最普通的人，他們都沒讀過多少書，我爸爸是木匠，我媽媽是個理髮師，家裡經濟不算好，但過日子足夠了，反正周圍的親戚朋友都是做點小生意，辛苦討生活的普通人……」

顏曉晨帶著沈侯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坐下。

因為熬夜熬得少了，每天都規律地吃飯，時不時還被王阿姨拽去公園鍛煉，她比以前胖了一點，氣色也好了很多。

她拿著手機，緊張地盯著他們，打算他們一闖進來，就報警。

「你又不是故意的，別再糾結過去的事，我告訴你我家的事，不是為了讓你難受自責，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接納我媽媽，盡量對她好一點。」

他們鬧了半個小時左右，又呼啦啦地走了。

程致遠終於鬆了口氣，笑了笑。

沈侯難受地說：「對你來說，大學不僅是大學，學位也不是簡單的學位，我卻害得你……我是天底下最混賬的混賬！」

程致遠笑著說：「好！別緊張，先試著住幾天，要是你媽媽不適應，我們就送她回去，然後過一段時間再去接她，慢慢地，幾天會變成十幾天，十幾天會變成幾十天。」

吃完早飯，顏曉晨把床褥、被子抱到院子里曬，又把前兩天換下的衣服拿出來，準備外套扔進舊洗衣機里洗，貼身的衣服手洗。

黃毛和光頭正領著人在顏曉晨家外面晃蕩，看到她，一群人大搖大擺地圍了過來。

顏媽媽站在門口，警覺地問：「你們在吵什麼？曉晨，你把賭債還了？哪裡來的錢？」

顏曉晨實在擔心程致遠身上那價值不菲的羊絨衫，去廚房裡東找西找，把她平時幹家務活時用的圍裙拿給他，「湊合著用用吧！」

「你媽媽是你媽媽，你是你！我喜歡的人是你！」沈侯把桌子、沙發翻過來擺好，去院子里拿了掃把，開始打掃衛生。

「顏小姐，你為什麼突然需要十幾萬？是不是因為你媽媽嗜賭欠債了？」

顏媽媽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心安理得地睡著懶覺。

顏曉晨打開門，看到整扇門都被塗成了血紅色，牆上寫著血淋淋的大字：欠債還錢！

顏曉晨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后，關上了院門，回頭看著冷清空蕩的家，想到幾個小時前，她和沈侯還在這個院子里笑語嬉戲。她總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可是所有的美好幸福霎時間就被打碎了，她的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我！」

顏媽媽一下子被激怒了，冷笑著吼：「辛苦？她辛苦？她的辛苦都是自找的！誰叫她非要讀大學？如果不是她非要讀大學，我們家根本就不會這樣！」

「我知道！所以明明沈林、沈周手裡都有錢，我沒有向他們開口！我去找的是朋友，不姓沈，也不姓侯！你還想我怎麼樣……」

程致遠沉默地看著她，目光深邃，似有很多話想說，卻大概不知道該說什麼，一直沉默著。

「沈林，他手頭應該能有二三十萬。」

程致遠明顯不相信，但顯然顏曉晨就給他這一個答案，他疑問地看著沈侯，沈侯笑了笑，「是摔的！」擺明了要憋死程致遠。

顏曉晨問：「你欠了十六萬賭債？」

聽到這裏，沈侯忍不住驚訝地問：「怎麼會這樣？」

雖然因為媽媽的事，沈侯沒再追究她借程致遠錢的事，但他心裏其實還是不舒服，顏曉晨只能盡量不去觸他的霉頭。

程致遠權當沒聽見，微笑著繼續和顏媽媽寒暄。顏曉晨把報紙捲成一團，丟到沈侯身上，警告他別再亂說話。

沈侯問：「你媽是不是經常打你？」

「應該是。」也許是被他的態度感染，顏曉晨在談論這件事時，也不再那麼難以啟齒。

顏曉晨若無其事地說：「不小心摔的。」

顏爸爸、顏媽媽看到顏曉晨的成績，吃再多的苦，也覺得欣慰，對望女成鳳的他們來說，女兒是他們生活唯一的希望，他們不懂什麼科學的教育理念，只能用勞動階級的樸素價值觀不停地向她灌輸著：「你要好好學習，如果不好好學習，只能給人家去洗頭，洗得手都掉皮，才賺一點點錢。」

程致遠同情地看著她，「你打算怎麼辦？」

顏媽媽大著舌頭問：「怎麼了？」

想到他都沒這待遇，沈侯無力地捶了下自己的額頭，「自作孽，不可活！」想了想又說：「也許不是他的面子，是你媽看你這樣子，幹不了家務了。」

「你們有事就說事，又砸又搶的能解決問題嗎？」沈侯沉著聲問。

沈侯說：「阿姨，你有關心過小小嗎？你知道她這些年多辛苦嗎？」

程致遠笑著點點頭，「好，進去吧，我走了！」他的身影在巷子里漸漸遠去。

「一隻傻猴子。」

「多少？」

看到程致遠瞅他們，顏曉晨推了沈侯一下，示意他趕緊去幫程致遠幹活。

按照成績來說，顏曉晨就算進不了商學院，也絕對夠進學校了，但是，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顏爸爸和顏媽媽是這個社會最底層的老百姓，他們根本不知道找誰去問緣由，只能求問老師，老師幫他們打聽，消息也是模模糊糊，說是顏曉晨的志願表填寫得有問題，但顏曉晨怎麼回憶，都覺得自己沒有填錯。

顏曉晨還想再去追沈侯，顏媽媽拿起竹竿，一竿子狠狠打到了她背上，「死丫頭，你從哪裡拿的錢？」

「你幹什麼？」顏曉晨抓住他的手。

程致遠問沈侯：「會刷牆嗎？」

「不是。」看沈侯不相信的樣子，顏曉晨說：「我每年就春節回來幾天，和媽媽很少見面，她怎麼經常打我？她恨我，我也不敢面對她，我們都在避免見面。」顏曉晨總覺得爸爸雖然是被鄭建國撞死的，可其實鄭建國不是主凶，只能算幫凶，主凶是她，是她把爸爸逼死的。

本來歡歡樂樂的新年，因為她家的事，鄰居都不得安生。

「我知道，我會努力。」

顏曉晨沒有接，「你沒收到我的信息嗎？」

上午十一點，程致遠和李司機帶著兩桶油漆和一袋水果來到顏曉晨家。看到她臉上和手上的傷，程致遠的表情很吃驚，「你……怎麼了？」

「你怎麼不解釋？」

顏曉晨遲疑地看向樓上，擔心留媽媽一個人在家是否安全。程致遠說：「現在是白天，他們再猖狂也不敢亂來，我們就在附近走走。」

沈侯大笑，對著手機的鏡頭說：「肯定很開心，對不對？」

顏曉晨告訴他，想帶媽媽去上海。沈侯表示了贊同，但看得出來，他對曉晨read.99csw.com要和媽媽長住，很憂慮。

顏曉晨抬起了頭，含著淚說：「好吧！重新開始！」

顏曉晨和他都目瞪口呆、心有餘悸地看著地上的剪刀，沒等他們反應過來，顏媽媽連外套都沒披，穿著薄薄的棉毛衣棉毛褲、趿著拖鞋就沖了出來，順手拿起院子里晾衣服的竹竿，劈頭蓋臉地打了過去。

顏曉晨指指身後的家，「你第一次來我家，本來應該請你去屋子裡坐坐、喝杯茶，但我家這樣……只能以後了，實在抱歉。」

是沈侯，她打開了門。沈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關切地問：「沒事吧？他們來鬧事了嗎？」

他們也不敢大白天強闖民宅，就是變著法子讓人不得安生。一群人一邊不三不四地叫罵，一邊往院子里扔東西——啤酒瓶子、啃完的雞骨頭、剩菜剩飯。

顏曉晨說：「我有兩千多塊。」

「我們打賭，要不了兩年，一定會有獵頭找你。」

顏曉晨含著淚，笑著點點頭，「好，不那麼想。我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都會好起來！」她喃喃說了好幾遍，想讓自己鼓足勇氣，繼續往前走。

沈侯把他的羽絨服帽子解下，戴到顏曉晨頭上，「冷不冷？」

沈侯急了，「你媽還沒病？你幫她還賭債，她還這麼打你？不行！我們今晚隨便找個旅館住，明天就回上海，太危險了，你絕不能再單獨和她在一起了……」

沒有人回答，但絕不可能是黃毛那伙人，顏曉晨打開了門。

顏曉晨冷冷地說：「和你無關！」

光頭男人嫌棄地看了一眼，黃毛男人鬆開手，電視機摔到地上。

一個瞬間，顏曉晨情緒崩潰了，又推又打，只想擺脫他，逃回原本屬於她的陰暗世界中去，「不可能！我錯了！我和沈侯在一起，只會害了沈侯！媽媽說得對，我是個討債鬼，是個壞人，我只會禍害身邊的人，就應該去死……」

沈侯立即問：「我呢？」

顏曉晨問：「你想問誰借錢？」

隔著一道門，顏曉晨和媽媽共居在了一個新的環境中，雖然她們依舊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甚至兩人獨處時，都刻意地迴避同在一個房間待著，但至少是一個新的開始了。

「我打死你！你個討債鬼！我打死你！」顏媽媽拿起大掃帚，瘋了一樣衝過來，接著狠狠打顏曉晨，連帶著沈侯也被掄了幾下。

「不是，她在做飯！我都好幾年沒見過她做飯了，程致遠的面子可真大，我媽好像挺喜歡他。」

顏曉晨忍著痛說：「一個朋友，說了你也不認識。」

顏曉晨玩著手中的剪刀，勉強地笑了笑說：「我沒事，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小小！」沈侯一下子用力抓住了她的肩。

沈媽媽已經靠著人生經驗和智慧判斷出，她們無藥可救了，她卻不肯相信。顏曉晨無力地靠著門扉，看著媽媽的卧室窗戶，痛苦地咬著唇，將眼裡的淚全逼回去。

「她哪裡錯了？」顏媽媽歪著頭想了想，哈哈笑起來，「誰叫她老是不給我錢？我沒錢打麻將，當然只能去借錢了。」

程致遠問：「沈侯媽媽的電話？」

顏曉晨怕被啤酒瓶子砸傷，躲在屋子裡看著院子從「屠宰場」變「垃圾場」。

程致遠笑笑，「謝謝。」他拿起圍裙，神情自若地穿上了。

顏曉晨心灰意冷，苦笑著搖搖頭，對沈侯說：「看！這就是我家，你媽的反對很有理由！」

幾個人打量著她，光頭說：「你媽欠了我們十六萬，你看什麼時候還？」

顏曉晨搖搖頭，「你呢？」

她拎著竹竿，穿著僅剩的一隻拖鞋，氣勢洶洶地走回來，余怒未消，順手往顏曉晨身上抽了一竹竿，「你個討債鬼，讀書讀傻了嗎？還和他客氣？下次見了那個殺人犯，往死里打！打死了，我去償命！」

沈侯壓抑著怒火問：「你什麼意思？明知道我已經去借錢了，為什麼還要問他借錢？」

「我媽沒有病，是我活該！」

顏曉晨也不知道能對他說什麼，謝謝嗎？不太夠。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會好好工作，也絕不會跳槽。」這一刻，她無比期望自己能工作表現優異，報答程致遠。

沈媽媽冷笑著說：「如果你不纏著我兒子，肯放了他的話，的確和我無關！顏小姐，根據我的調查，你爸爸車禍去世后，你們雖然沒什麼積蓄，但在市裡有一套六十多平米的兩居室小住房，可就是因為你媽媽嗜賭，把房子也賠了進去……」

兩人正自得其樂，院門突然被拍得咚咚震天響，「劉清芳！劉清芳……」沈侯徵詢地看著顏曉晨。

「媽媽在這邊一個人都不認識，我怕她白天會覺得無聊。」

十點多時，黃毛和光頭又來鬧。

程致遠沒讓她的尷尬情緒繼續發酵，「十六萬我借給你，你怎麼還？」顏曉晨認真思索了一會兒說：「接了媽媽到上海，我不知道生活費會要多少，我用年終獎還，行嗎？」

「被救回來了，在重症監護室住了一個星期，為了還醫藥費，不得不把市裡的房子賣掉，搬回了縣城的老房子。」

男人抱著頭躲，「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擔心你們，你們先把錢還上……啊！」

顏曉晨彎身撿起媽媽從二樓扔下的剪刀。

鄰居們探頭探腦地查看，和顏曉晨目光一對，怕惹禍上身，砰一聲，立即關上了門。不知道從哪裡傳出一個女人尖銳的聲音，「倒了八輩子霉！竟然和賭鬼是鄰居！」

程致遠應該已經猜到揮舞著竹竿的兇悍女人是她媽媽，措辭盡量婉轉了，顏曉晨苦笑著說：「不是打架，是我媽在打人。幾年前，我爸因為車禍去世，那個男人就是……撞死我爸的人。」

「你聽我解釋，我只是不想沾一絲一毫你爸媽的光！」

沈侯趕她去休息，「沒你什麼事，你去屋檐下曬太陽。」

顏曉晨說：「我是她女兒。」

「在你媽眼裡，我是她的未來女婿，她還端著架子，在慢慢考察我呢！可程致遠呢？他是客人，是你的老闆，尤其還是你欠了錢的老闆，你媽當然要熱情招呼了！」

「好的，我不會用他的錢。」

沈侯緊緊地捏著她的肩，「小小，你不能這麼想！」

沈侯抱住她說：「別太難受了，等處理完這事，我們幫你媽媽戒賭，一切都會好起來。」

顏曉晨臉埋在他肩頭，沒有說話。沈侯用力抱了下她，「把門窗鎖好，我明天會儘快趕回來。」他連行李都沒拿，就匆匆離開了。

沈侯惱了，咬了她的耳朵一下，惡狠狠地說：「再猜不對，我就吃了你！」顏曉晨又癢又酥，禁不住往沈侯懷裡縮了縮，笑著說：「是我老公。」

沈侯陪著顏曉晨和顏媽媽一直到深夜，他走後，顏曉晨和媽媽安頓著睡覺，她讓媽媽住卧室，媽媽說晚上還要看電視，堅持要睡客廳，她只好同意了。

「我要回家了，再見！」顏曉晨起身想走，程致遠抓住了她，她用力想掙脫他的手，「不要管我！你讓我一個人待著……」

「洗衣服有什麼好拍的？」顏曉晨衝著鏡頭，做鬼臉。

「試試就知道了。」

但是，顏曉晨知道，她的心仍在被痛苦撕咬著，她依舊憤怒不甘，有時候，顏曉晨半夜起夜，看到她坐在黑暗裡，沉默地抽著煙。

顏媽媽壓根兒沒有用力，顏曉晨卻臉色煞白，一步步後退。

顏曉晨順著他的目光，看到血紅的門、血紅狼藉的地、牆上血淋淋的大字：欠債還錢！似乎想瞞也瞞不住，顏曉晨說：「欠了高利貸的錢。」

「我知道，不會有事。」

顏曉晨實在沒有力氣再和她禮貌寒暄了，直接問：「什麼事？」

一群人把屋子裡能砸的全砸了之後，黃毛對顏曉晨說：「三天之內，還錢！不還錢的話……你去打聽一下欠了高利貸賭債不還的後果。」黃毛說完，領著人揚長而去。

「一定能重新開始！曉晨，一定都會好起來！一定！」程致遠的臉頰貼在顏曉晨頭頂，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像是要讓自己相信，也要讓她相信。

沈侯吃著魚丸，得意地睨著程致遠，顏曉晨抱歉地看程致遠，程致遠微微一笑，好似安撫她沒有關係。

顏曉晨給程致遠的圍裙新倒是新，卻是粉紅色的，還有荷葉邊，她當時光考慮這條看著更新、更精緻了。顏曉晨尷尬地說：「反正就穿一會兒，省得衣服弄髒了。」

那段時間，親戚朋友都來恭喜，顏hｔtps://ｒeａｄ.９9ｃsw•ｃｏm曉晨的爸媽每天都樂呵呵，雖然大學學費會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意味著這個剛剛還清外債的家庭還要繼續節衣縮食，但是，他們都看到了通向玫瑰色夢想的台階，絲毫不在乎未來的繼續吃苦。中國的普通老百姓最是能吃苦，只要看到一點點美好的希望，不管付出多少，他們都能堅韌地付出再付出、忍耐再忍耐。

沈侯笑眯眯地說：「這你就不懂了！」

今天無風，太陽又好，河畔有不少老人在曬太陽。顏曉晨和程致遠找了個看著還算乾淨的花台坐了下來。

河岸對面是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看似絢爛，卻和他們隔著漆黑的河水，遙不可及。昨夜河岸兩邊都是放煙花的人，今晚的河岸卻冷冷清清，連貪玩的孩子也不見蹤影，只有時不時傳來的炮響才能讓顏曉晨想起這應該是歡歡樂樂、合家團圓的新年。

他擠著門，不肯離開，「曉晨，你聽我說，高利貸這事不是鬧著玩的，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擔心你們，我來還錢，你們可以繼續恨我……」

晚上，沈侯都會和顏曉晨、顏媽媽一起吃晚飯。有時候，程致遠也會來。大概因為每天都有人要吃飯，就好像有個鬧鐘，提醒著顏媽媽每天晚上都必須做飯，顏媽媽的生活不再像是一個人時，什麼時候餓了什麼時候吃，不餓就不吃的隨意，無形中，她開始過著一種規律的生活。

顏媽媽走到門口看動靜，沈侯指著程致遠對她說：「阿姨，他就是小小的老闆，程致遠。」

「你知道我的身體，一件毛衣都能過冬。」沈侯把手放到她的臉上，果然很溫暖。

一切真的能重新開始嗎？顏曉晨好像已經沒有信念去相信。

顏曉晨回過神來，蒼白無力地笑了笑，「我沒事。看來我媽真借了他們的錢，得想辦法還給他們，總不能真讓他們來砍我媽吧？我聽說，十萬一只手，十六萬怎麼算，一隻半手？」她呵呵地笑，可顯然，沈侯並不覺得這是個笑話，他眼中滿是憂慮，沒有一絲笑容。顏曉晨也不覺得是笑話，但她不想哭，只能像個傻子一樣笑。

白天，程致遠家的阿姨，王阿姨每天都來找顏媽媽，有時帶著顏媽媽去逛菜市場，有時帶著顏媽媽去公園。因為沈侯正在找工作，白天有時間時，他也會來看顏媽媽，顏媽媽的白天過得一點也不無聊。

「我就這德行！我不想認她這個女兒，她也可以不認我這個媽媽！」

為保護肇事者的安全，交通法並不要求重傷或者死亡事故的當事者雙方見面，可當顏曉晨和媽媽趕到醫院的當天，肇事司機鄭建國就主動要求見面，希望儘力做些什麼彌補她們，被媽媽又哭又罵又打地拒絕了。

李司機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拿著半袋麵包和一瓶果汁。

「行，百分之五的利息。還有，必須投入工作，絕對不許跳槽！言外之意就是你必須做牛做馬，為我去努力賺錢！」

起身時，眼前有些發黑，一下子沒站起來，一雙溫暖的手扶住了她，抬頭一看，竟然是程致遠。

剛開始，顏媽媽只是恨鄭建國，覺得他開車時，小心一些，車速慢一點，或者早一點踩剎車，顏爸爸就不會有事；後來，顏媽媽就開始恨顏曉晨，如果不是她又哭又鬧地非要上好大學，顏爸爸就不會去省城，也就不會發生車禍。顏媽媽經常咒罵顏曉晨，她的大學是用爸爸的命換來的！

她像是電池耗盡的玩偶，無力地伏在他肩頭，「你不明白，沒有用的！沒有用的！不管我多努力，都沒有用……」

下午三點多，顏媽媽醉醺醺地回來了。顏曉晨自嘲地想，看來她猜錯了，媽媽今天沒去打麻將，而是去喝酒了，不知道賭博和酗酒哪個更好一點？

顏曉晨看了一會兒，走進廚房，準備做飯。

「沒事，出去走走，行嗎？」

「十六萬。」

「顏曉晨！」沈侯怒叫一聲，一下子把手裡拎著的包摔到了地上，「你不想用我的錢，卻跑去問另一個男人借錢？」

「我真是個混賬！」沈侯猛地用拳頭狠狠砸了自己頭幾下，眼中儘是自責。

沈侯拿刷子攪動著綠色的油漆，小聲嘀咕，「別老黃瓜刷綠漆裝嫩啊，我看你叫聲大姐，也挺合適。」

誰都沒有想到，這座一家人奮鬥了十幾年的台階會坍塌。和顏曉晨報考一個學校的同學都拿到了錄取通知書，顏曉晨卻一直沒有拿到錄取通知書。剛開始，爸媽說再等等，大概只是郵寄晚了，後來，他們也等不住了，去找老師，老師想辦法幫顏曉晨去查，才知道她竟然第一志願掉檔了。那種情況下，好的結果是上一個普通二本，差一點甚至有可能落到三本。

沈侯看看顏曉晨家的樣子，知道不是鬥氣的時候，「沒刷過，但應該不難吧？」

看完微信，他臉色變了，「你問誰借的錢？」

顏曉晨搖搖頭，她不放心留媽媽一人在家。

「你和我說謝謝，討打啊？」沈侯瞅了眼客廳，看顏媽媽專心致志地盯著iPad，飛快地偷親了一下顏曉晨。

顏媽媽看了她一眼，沉著臉，什麼都沒說地走開了。

「已經沒事了。」顏曉晨把院門關好。

「趕著回來，沒注意查看手機。」他一邊說話，一邊拿出了手機。

「什麼意思？」

沈侯去擰了熱毛巾，幫顏曉晨清洗傷口，上藥。

沈侯怒氣沖沖地說：「問顏曉晨！」他朝著院門走去，想要離開。

對啊，可以慢慢來！顏曉晨一下子鬆了口氣。

顏曉晨苦澀地笑了笑，「我媽媽被搶救回來后，還是沒有放棄自殺的念頭，老是想再次自殺，我跪在她的病床前，告訴她，如果她死了，我就也不活了！她用什麼方法殺死自己，我就會也用什麼方法殺死自己！」

沈侯摸摸她的背，「別的地方疼嗎？我們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沈侯點了下頭，收起了手機，「那我問問別的朋友吧！」他想了會兒，對顏曉晨說：「現在是春節假期，就算我的朋友同意借錢，銀行也沒辦法轉賬，我得回家一趟，自己去拿錢。你要不跟我一塊兒過去？」

「什麼？」沈侯失聲驚叫。

「你看看李老師，走到哪裡，人家都客氣地叫一聲『李老師』，不像你爸媽，走到哪裡，都沒人用正眼看。」

他關切地問：「你怎麼樣？」

顏曉晨點點頭，「賣房子的錢支付完醫藥費后，還剩了不少，但我媽不肯再支付我任何和讀書有關的費用，我只能自己想辦法。也就是那次出院后，我媽開始賭錢酗酒，每天醉生夢死，她才能撐著不去再次自殺。」

沈侯問：「你們追究那個司機的責任了嗎？」

程致遠怕傷到顏曉晨，不敢用力，被她掙開了。他情急下，摟住了她，用雙臂把她牢牢地禁錮在了他的懷裡，「曉晨，曉晨……你不是討債鬼！不是壞人！相信我，你絕不是壞人……事情可以解決，一定可以解決……你現在每月工資稅後是八千六百塊，公司的年終獎一般有十萬左右，好的部門能拿到十五萬。一年後，你肯定會漲工資，年終獎也會漲，十六萬，並不是很大的數目……」

顏曉晨關上了門，看著滿地的油漆，連打掃都不知道該如何打掃，只能等著它幹了之後再說。

程致遠指指樓上，說：「你上去吧，我走了。」

因為沈侯的舉動，顏曉晨不再那麼難受，她拿起抹布，準備收拾一屋子的狼藉。顏曉晨和沈侯一起努力想把這個破爛的家整理得像一個家，但是，它就像被撕毀的圖畫，不管怎麼努力拚湊，仍舊是殘破的，也許，四年前的那個夏天，早已經破碎了。

半大孩子的心靈遠超大人想象的敏感，顏曉晨很容易捕捉到所有微妙，雖然每次爸爸媽媽問她「新學校好嗎，新同學好嗎」，她總說「很好」，可她其實非常懷念小縣城的學校。但她知道，這是父母付出一切，為她鋪設的路，不管她喜歡不喜歡，都必須珍惜！經過一年的適應，初二時，顏曉晨用自己的努力為自己建立了一個很強大的保護傘。她學習成績好！不管大考小考，每次都拿第一，沒有老師會不喜歡拿第一的學生。顏曉晨被任命為學習委員，早讀課時，老師經常讓顏曉晨幫她一起抽查同學的背誦課文，孩子們也懂得應該尊重有權力的人。有了老師的喜歡，同學的尊重，顏曉晨的學校生活就算不夠愉快，至少還算順利。

早上，顏曉晨和沈侯睡到十點多才起來。起來時read.99csw.com，媽媽已經不在家，沈侯一邊喝粥，一邊坦率地問：「阿姨去打麻將了？」

顏曉晨套上羽絨服，趴到窗戶上悄悄看了一眼，是光頭和黃毛那伙人，提著幾個塑料桶，不知道在幹什麼。

顏媽媽走了過來，顏曉晨一下挺直了腰，緊張地看著她。她把一管紅霉素消毒藥膏和創可貼遞給沈侯，一言不發地轉身上了樓。

「不對！」

大概沈侯在顏媽媽面前實在把程致遠吹得太好了，顏媽媽難得地露了點笑，「真是不好意思，讓您費心了。」

顏曉晨家就是城市裡最普通的底層一家，勤勞卑微的父母，懷著女兒能超越他們的階級，過上比他們更好生活的夢想，辛苦老實地過著日子。顏曉晨也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高考成績很好，她填寫了自己一直想讀的一所名牌大學的商學院，就等著錄取通知書了，老師都說沒問題。

兩個男人衝進了屋子，見到什麼就砸什麼。沈侯想阻止他們，被黃毛和另一個男人堵住，站在門口的光頭還亮出了一把匕首，悠閑地把玩著，顏曉晨忙緊緊地抓住沈侯，小聲說：「都是舊東西，不值錢。」

因為怕曉晨傷心，沈侯從不打聽，只聽曉晨偶爾提起過一兩次，他小心地說：「車禍去世的。」

顏曉晨坐在屋檐下，看著地上的油漆發獃。

顏媽媽從院門口追打到巷子口，打得男人終於落荒而逃，顏媽媽還不解氣，脫下一隻拖鞋，狠狠地砸了出去。

顏曉晨搖搖頭，「不疼，穿得厚，其實沒怎麼打著，就外面看著恐怖。」

沈侯問：「那時候，你幫我做作業，說等錢用，要我預付三千五，是不是因為……」

他們回到家裡后，沈侯大概怕顏媽媽一見到顏曉晨又動手，讓她留在客廳里，他上樓去找顏媽媽解釋。

顏曉晨顧不上回答媽媽，急忙去拽沈侯，沈侯一把推開了她，憤怒地譏嘲：「你有個無所不能的守護騎士，根本不需要我！」

顏曉晨突然意識到他們現在的姿勢有點親密，一下子很不好意思，輕輕掙脫了他的懷抱，往後退了一大步，尷尬地說：「好丟臉！我在你面前真是一點面子都沒有了！」

沈侯豎了下大拇指，笑著說：「好看！」

沈侯看一時再幫不上什麼忙，拿了個小板凳，坐到顏曉晨的對面，曬著太陽，玩手機，時不時，舉起手機拍張相片，後來又開始錄像，「小小，看我，笑！」

顏曉晨搖搖頭，沈侯不懂，爸爸除了是她的爸爸外，還有另一個身份，是媽媽的丈夫、愛人，她害死了一個女人的丈夫、愛人，她能不恨她嗎？

顏媽媽嗤笑，「有什麼大不了？不就是打打殺殺嘛！讓他們來砍死我啊！老娘反正不想活了！」

春節假期結束后，顏曉晨開始上班。

沈侯也知道一味愧疚往事沒有任何意義，平復了一下心情說：「我們回去吧！給你媽媽把錢的事解釋清楚，省得她難受，你也難受。」

顏曉晨抬頭，看見沈侯站在陽台上往下看，她笑著搖搖頭，這傢伙！回到屋子，沈侯正拿著iPad教顏媽媽如何用它打撲克和玩麻將。

顏曉晨吃了幾片麵包，一口氣喝光飲料，又開始打掃衛生，等把院子里的垃圾全部清掃乾淨，天已經有點黑了。

程致遠陪顏曉晨走到她家院子外，看著血紅的門，他皺了皺眉說：「我家正好有些剩油漆，明天我讓李司機給你送點油漆來，重新漆一下，就行了。」

沈侯已經一隻腳跨到院門外，聽動靜不對，轉過身回頭看。

顏曉晨苦笑，「當時，我們全家也是不停地這麼問。」

顏曉晨的手機突然響了，陌生的電話號碼，她猶豫了下，接了電話，「喂？」

「我沒事！你、你……疼嗎？」沈侯心疼地碰了下她的臉，拿出紙巾，小心地印著。

程致遠拿著油漆刷子，對顏媽媽禮貌地點點頭，「阿姨，您太客氣了，朋友之間互相幫忙都是應該的。」

她忙跑到門邊，「誰？」

沈侯看她面色古怪，不放心地湊過來問：「怎麼了？你媽又罵你了？」

顏曉晨以為沈侯又會吃醋，沒想到沈侯竟然毫不在意，她悄悄問他，「你不羡慕啊？」

顏曉晨約莫猜到是什麼事，拉了拉他的手，表示沒事。

他們又嚷又鬧了一會兒，用力把塑料桶扔進了院子，顏曉晨心裏一驚，不會是汽油吧？嚇得趕緊衝下樓。

「朋友？你哪裡來的那麼有錢的朋友？那是十六萬，不是十六塊，哪個朋友會輕易借人？你個討債鬼，你的心怎麼這麼狠？竟然敢要你爸爸的買命錢……」顏媽媽揮著竹竿，劈頭蓋臉地狠狠抽打下來，顏曉晨想躲，可竹竿很長，怎麼躲都躲不開，她索性抱著頭，蹲到了地上，像一隻溫馴的羔羊般，由著媽媽打。

顏曉晨用力把他往外推，「我不要你的錢！你走！」

沈侯的媽媽反對沈侯和她在一起，是不是因為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刻？

不知道是她用盡了力氣都推不開他，還是他喋喋不休的安撫起了作用，顏曉晨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可是，就算現在還了十六萬，又能怎麼樣？媽媽依舊會賭博，她今天能欠十六萬，明天就能欠三十六萬，媽媽不會讓她日子好過，但她不能恨媽媽，只能恨自己。

程致遠看她神情凝重，笑著安慰：「不去嘗試一個新的開始，只能永遠陷在過去。」

沈侯拉著顏曉晨坐到沙發上，輕聲對她說：「沒事了。我告訴阿姨，你有一個極其能幹有錢，極其善良慷慨的老闆，和你還是老鄉，十分樂於幫助一下同在上海奮鬥的小老鄉，對他來說十六萬就像普通人家的十六塊，根本不算什麼。」沈侯對自己違心地讚美程致遠似乎很鬱悶，說完自我鄙夷地撇撇嘴。

顏曉晨正暗自糾結如何說服媽媽去上海，沒想到沈侯看顏媽媽這會兒心情不錯，主動開了口，講事實、擺道理，連哄帶騙地拿出全副本事，遊說著顏媽媽去上海。程致遠在一旁幫腔，笑若春風，不動聲色，可每句話都很有說服力。

「我不想用你們家的錢。」

顏曉晨把一顆洗好的葡萄放進他嘴裏，「謝謝！」

「沈侯，你知道我爸爸是怎麼死的嗎？」

沈侯又拿起她的手，已經腫了起來，一道道竹竿打的瘀痕，有的地方破了皮，滲出血。沈侯生氣地念叨：「你媽太狠了！你是她親生的女兒嗎？」

但是，顏曉晨更知道，她們都在努力。這個世界由白天和黑夜構成，人類是光明和黑暗共同的子民，每個人的心裏都住著一隻野獸，它自私小氣、暴躁憤怒，自以為是地以為伸出爪子，撕碎了別人，就成全了自己，卻不知道撲擊別人時，利爪首先要穿破自己的身體。媽媽正在努力和心裏的野獸搏鬥。

顏曉晨握住了沈侯的手，似乎想要給自己一點溫暖，才有勇氣踏入冰冷的記憶河流。

顏曉晨卻順勢用沾了洗衣粉泡沫的手在他臉上抹了一把，沈侯笑嘻嘻地壓根沒在意，反而握住了她的手，看暖和著，才滿意地放開了。

爸爸剛去世時，顏曉晨曾經覺得她根本沒有辦法去讀這個大學，可是，這是爸爸的命換來的大學，如果她不去讀，爸爸的命不就白丟了？她又不得不去讀。就在這種痛苦折磨中，她走進了大學校門。

「快點還錢，要不然以後我們天天來！」他們大叫大吵，鬧夠了，終於呼啦啦離開了。

可是，顏爸爸只是一個小學畢業的小木匠，誰都不認識，甚至不知道該去找誰問這事，但他認準了一個理，女兒這事應該歸教育局管。他跑去了省城教育局，想討個說法，當然不會有人搭理他。但他那老黃牛的農民脾氣犯了，每天天不亮，他就蹲在教育局門口，見著坐小車、有司機的人就上前問。別人罵他，他不還嘴；別人趕他，他轉個身就又回去；別人打他，他不還手，蜷縮著身子承受。他賠著笑，佝僂著腰，低聲下氣地一直問、一直問、一直問……

「不對！」

顏媽媽第一次用iPad，十分新鮮，玩得津津有味。沈侯動作麻利地給她手機上安裝了一個微信，告訴她有問題隨時問他。

顏媽媽戳著顏曉晨的臉，醉笑著說：「我要是被砍死了，都怪你，全是你的錯！全是你的錯！」

「可以買菜、做飯、打掃房間，對了，我家的阿姨也是我們九九藏書那裡人，讓她每天來找你媽媽說話聊天，一起買菜，還可以去公園健身。」

沈媽媽說：「顏小姐，最後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現在還覺得你堅持不分手是真為沈侯好嗎？」

沈侯再顧不上發脾氣，急忙跑回來，想要護住顏曉晨，但顏媽媽打人的功夫十分好，每一杆子仍重重抽到顏曉晨身上，沈侯急了，一把拽住竹竿，狠狠奪了過去。

顏曉晨慘笑，「我逼死了爸爸，如果再害死媽媽，我不去死，難道還高高興興地活著嗎？」

還有十四萬！他們凝神思索能向誰借錢，顏曉晨認識的人，除了一個人，都是和她一樣剛能養活自己的社會新鮮人，根本不可能借到錢。沈侯掏出手機，要打電話。

她看了看手機，沒有沈侯的回復，正想再給他打電話，拍門聲傳來。

顏曉晨無語地看了他一瞬，用滿是泡沫的手舉起搓衣板，對著鏡頭，很嚴肅地說：「小小沈，這是你爸給你的傳家寶，開心吧？」

「找我媽的。」顏曉晨忙擦乾了手，去開門，她剛打開門，五六個男人一擁而入，有人衝進了屋子，有人在院子里亂翻。沈侯看勢頭不對，立即把顏曉晨拉到他身旁，大聲問：「你們幹什麼？」

顏曉晨回到家裡，看到媽媽醉醺醺地躺在沙發上睡覺，地上一個空酒瓶。她把空酒瓶撿起來，放進垃圾桶，拿了條被子蓋到她身上。

沈侯提著剛灌好的暖水瓶走出廚房時，顏曉晨已經坐在洗衣盆前洗衣服。沈侯輕輕放下暖水瓶，走到顏曉晨的背後，捂住了她的眼睛，怪聲怪氣地說：「猜猜我是誰？」

沈侯說：「我存了兩萬多塊。」

看到紙巾上的血跡，顏曉晨才意識到她掛了彩，因為身上到處都在火辣辣的疼，也沒覺得臉上更疼。

「滾！」伴著一聲氣震山河的怒吼，從二樓的窗戶里飛出一把剪刀，朝著男子飛去，幸虧男子身手矯捷，往後跳了一大步，剪刀落在他身前不遠的地方。

「假期馬上就結束了，你每天要上班，日子會過得很快。」

去年春節來送禮的那個男人拘謹地站在門口，一看到顏曉晨，就堆著討好的笑，「新年好……有人來找你們麻煩嗎？」

顏媽媽指著顏曉晨說：「看著你就討厭！滾回上海！少管我的事！」她腳步蹣跚地上了樓。

到家后，顏曉晨先帶媽媽和程致遠參觀了一下她的小窩，想到要和媽媽住在一個屋檐下，她十分緊張，幸好程致遠好像知道她很緊張，喝著茶，陪著顏媽媽東拉西扯，等沈侯裝模作樣地從別處趕來時，他才告辭。

顏媽媽啪一聲扔了竹竿，徑直上了樓。

沈侯看著她紅腫的臉和手說：「小小，你媽精神不正常，你不能再和她住一起了。她這個樣子不行，我有個高中同學在精神病院工作，我們可以找他諮詢一下，你得把你媽送進精神病院。」

沈侯只覺全身汗毛倒豎，冷意侵骨，世間事竟然詭秘莫測至此，好不容易從悲劇扭轉成喜劇，卻沒想到一個瞬間，竟然又成了更大的悲劇，顏曉晨喃喃說：「那是我和爸爸的最後一次對話，我在電話里，只顧著興奮，都沒有問他有沒有吃過晚飯，累不累……我甚至沒有對他說謝謝，我就是自私地忙著高興了。幾百公里之外，爸爸已經死了，我還在手舞足蹈地高興……晚上九點多，我們才接到警察的電話，請我們儘快趕去省城……你知道我當時在幹什麼嗎？我正在和同學打電話，商量著去上海後到哪裡去玩……」

程致遠和沈侯拿著油漆桶，研究了一會兒說明，商量定了怎麼辦。兩人像模像樣地用舊報紙疊了兩個大帽子戴在頭上，程致遠脫掉了大衣，沈侯也脫掉了羽絨服，準備開始刷牆。

農村人都有點迷信，很多親戚說顏曉晨是沒這個命，讓她認命。顏媽媽哭了幾天後，看問不出結果，也接受了，想著至少有個大學讀，就先讀著吧！但顏曉晨不願認命。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她沒有辦法接受比她差的同學上的大學都比她好，她沒有辦法接受夢想過的美好一切就此離她而去！

跑出了巷子，跑過了街道，跑到了河邊，直到完全看不到顏媽媽的身影了，沈侯才停了下來。他氣喘吁吁地看著顏曉晨，臉上滿是驚悸后怕，感覺上剛才真的是在逃命。

「借你吉言！」

沈侯在桌子下踢顏曉晨，她忙又給他多舀了一個魚丸，他才滿意。

那個會做地道家鄉小菜和薺菜小餛飩的阿姨，一看就是個細心善良的人，顏曉晨喜出望外，「太好了！可是方便嗎？」

到院子里一看，還好，只是油漆。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紅彤彤的油漆潑濺在地上，院子里東一片血紅、西一片血紅，連牆上都濺了一些，鮮血淋漓的樣子，乍一看像是走進了屠宰場，讓人心裏特別不舒服。

「什麼？」沈侯大驚失色地看著曉晨，摸了摸她的額頭，擔心她被顏媽媽打傻了。

沈侯指著搓衣板，「等咱們兒子像我們這麼大時，那就是古董哎！要不要保留一塊？也許可以賣個大價錢。」

「顏小姐嗎？我是沈侯的媽媽。」

顏曉晨藉著他的力站了起來，「沒事，大概昨晚沒休息好，今天又沒吃早飯，有點低血糖，你怎麼在這裏？」

程致遠接過後，遞給顏曉晨，她沒胃口吃飯，可知道這樣不行，拿過果汁，慢慢地喝著。

顏曉晨踮著腳，小心地避開啤酒瓶的碎碴兒，去拿了笤帚，把垃圾往牆角掃。

黃毛問：「劉清芳呢？你們是劉清芳的什麼人？」

顏曉晨把另一條舊一點的圍裙拿給他，沈侯看看她拿給程致遠的圍裙，立即拿走了這條，黃色的方格，印著兩隻棕色小熊，雖然卡通一點，但沒那麼女性化。

沈侯忍不住說：「阿姨，借高利貸很危險。」

兩個相處得不對盤的人，在這件事情上卻十分齊心合力。沈侯和程致遠雖然風格不同，卻一個自小耳濡目染、訓練有素，一個功成名就、經驗豐富，都是商業談判的高手，此時兩位高手一起發力，進退有度，配合默契，顏媽媽被哄得竟然鬆口答應了，「去上海住幾天也挺好。」

沈侯滿意了，放開她，在她臉頰上親了下，「真乖！」

顏曉晨說：「今天早上，那個撞死我爸的鄭建國又來我家，想給我們錢。聽說他在省城有好幾家汽車4S店，賣寶馬車的，很有錢，這些年，他每年都會來找我媽，想給我家錢。我媽以為我是拿了他的錢才打我。」

沈侯說：「別胡思亂想，你媽媽不會恨你，你是她的女兒！」

「程致遠。」

程致遠的目光在院子里的竹竿上逗留了一瞬，顏曉晨感覺他已經猜到答案，幸好他沒再多問，迴避了這個話題。

顏曉晨拽了拽沈侯的袖子，示意他別太過分了。

沈侯一下怒了，一把把她拖到他身後，「阿姨！小小哪裡錯了？」

顏爸爸剛開始是幫人打傢具、做農具，後來，跟著裝修隊做裝修。他手藝好，人又老實，做出的活很實誠，很多包工頭願意找他。隨著中國房地產的蓬勃發展，需要裝修的房子越來越多，顏爸爸的收入也提高很快，再加上顏媽媽的理髮館生意，顏曉晨家在周圍親戚中算是過得最好的。解決了溫飽問題，顏爸爸和顏媽媽開始考慮更深遠的問題，他們沒讀過多少書，起早貪黑地掙著辛苦錢，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像自己一樣，正好曉晨也爭氣，成績優異，一直是年級第一。一對最平凡、最典型的中國父母，幾經猶豫后做了決定，為了給女兒更好的教育，在顏曉晨小學畢業時，他們拿出所有積蓄，外加借債，在市裡買了一套小二居室的舊房子，舉家搬進了市裡。

顏曉晨讓沈侯先陪著媽媽，她送程致遠下樓。

他們沿著街道，走到河邊。

顏曉晨給沈侯打電話，卻一直沒有人接，只能給他發了條微信：「不用借錢了，我已經把錢還了。」

「我不需要你的錢！」

一會兒后，顏媽媽跟在沈侯身後走下樓，顏曉晨站了起來，小聲叫：「媽媽。」

顏媽媽招呼程致遠和沈侯吃飯，大概因為有客人在，顏媽媽難得地話多了一點，感興趣地聽著程致遠和沈侯說上海的生活。

顏曉晨下意識地躲了下，竹竿落在背上，隔著厚厚的羽絨服，媽媽也沒下狠勁，雖然疼，但能忍受。

那段日子，顏曉晨天天哭，賭氣地揚言讀一個破大學寧可不讀大學，爸媽一勸她，她就衝著他們發火。顏曉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倒霉，不停地怨怪父母無能，如九-九-藏-書果他們有一點點本事，有一點點社會關係，就不會發生這樣的錯誤，就算髮生了，也能及時糾正，不像現在，無能為力，一點忙都幫不上，她甚至沒有辦法看一眼自己的志願表，究竟哪裡填寫錯了。顏曉晨躲在屋子裡，每天不停地哭，死活不願去上那個爛大學，顏媽媽剛開始勸，後來開始罵。顏爸爸看看不肯走出卧室、不肯吃飯、一直哭的女兒，再看看臉色憔悴、含著眼淚罵女兒的妻子，對她們說：「我去問清楚究竟怎麼回事，一定會為你們討個說法！」他收拾了兩件衣服，帶上錢，就離開了家。

「走吧，送你回去。」程致遠把半袋麵包和飲料拿給她。

「我說了，我們家不歡迎你！」顏曉晨想關門，他插|進來一隻腳，擋住了門，「我聽說放高利貸的人來找你們要錢，多少錢？我來還！」

初六，顏曉晨和媽媽搭程致遠的順風車，回上海。

沈侯提前一天走了，原因說來好笑，他要趕在顏媽媽到上海前，消滅他和顏曉晨同居的罪證，把行李搬到他要暫時借住的朋友那裡。

「我也是剛反應過來。我媽很恨我，即使解釋了，她也不會相信。」

「只能先想辦法還上錢，沈侯幫我去借錢了。」

「我不想用你借的錢。」

沈侯完全沒想到顏媽媽是這種無賴樣子，一時間啞口無言。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敲幾下，停一會兒，又敲幾下，像是怕驚擾到裏面的人，很小心翼翼的樣子。

沈侯幫她把洗衣機推到院子里的自來水龍頭旁邊，接好電源插座和水管，又幫她燒好熱水，把所有的暖水瓶都灌滿，省得她用冷水洗衣。

沈侯被顏媽媽的言論給氣笑了，「小小想要讀書也是錯？阿姨，為人子女要孝順，可為人父母是不是也不能太不講理？」

一個染著黃頭髮的男人抬著舊電視機出來，對院子里的光頭男人說：「窮得叮噹響，一屋子垃圾，這破電視要嗎？」

顏曉晨也的確想暫時逃離一下，「好，你等我一下。」她把剪刀放回屋裡，把屋門和院門都鎖好，和程致遠走出了巷子。

「誰？」

「你借高利貸？」顏曉晨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顏曉晨沒心情說話，程致遠也一直沒有吭聲，他們就像兩個陌生人一樣，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程致遠讓李司機把油漆放在院子里，他把水果遞給顏曉晨，「不好意思空著手來，兩罐用了一半的油漆也不能算禮物，就帶了點水果來。」「謝謝。」水果是春節走親訪友時最普通的禮品，顏曉晨不可能拒絕。她把水果拿進廚房，拿了兩個板凳出來，請他坐。

程致遠牢牢地抓著她，「曉晨，聽我說，事情都可以解決！」

程致遠輕撫著她的背，柔和卻堅定地說：「我明白，我都明白！一定有辦法！我們先把錢還了，你把媽媽接到上海，換一個環境，她找不到人陪她賭博，慢慢就會不再沉迷打麻將。我們還可以幫她找一些老年人聚會的活動，讓她換一個心情，認識一些新朋友，一切重新開始！」

「你注意安全，有事報警。」

顏曉晨覺得好累！她漂浮在一個冰冷的水潭中，曾經以為她應該努力地游向岸邊，那裡能有一條出路，但原來這個水潭是沒有岸邊的，她不想再努力掙扎了！

沈侯把一張紙巾遞給她，顏曉晨低著頭，擦眼淚。

「小小？」沈侯擔心地看著顏曉晨。

「嗯。」顏曉晨點了下頭。

程致遠微笑著對黃毛和光頭說：「要拿錢去找那個人。」他指指身後。黃毛和光頭狐疑地看看巷子口的李司機，對顏曉晨說：「警告你，別耍花樣！要是騙我們，要你好看！」

顏曉晨沉默了一會兒，一句話沒說地掛斷了電話。

滿地狼藉，連不能砸的沙發、桌子都被他們掀翻了。

顏媽媽捧著頭想了想，「沒有啊，哦，對……還有利息，利滾利，大概有十幾萬吧！」

顏曉晨關切地問：「被打到哪裡了？嚴重嗎？」

「猴哥。」

他話語間流露出的是一片光明的前途，顏曉晨的心情略微輕鬆了一點，「壓根兒沒有人來挖我，我想跳槽，也沒地方跳。」

「沈侯在問他的朋友借錢，他的朋友是一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所謂的有錢，都是和他一樣，是父母有錢。顏小姐，你需要多少錢，我給你，還是那個條件，和沈侯分手。」

他們去找李司機，李司機和他們說了幾句話，領著他們離開了。

顏媽媽用家裡的存貨竟然做出了四道菜，雖然算不得豐盛，但配著白米飯，吃飽肚子沒什麼問題。

沈侯把一個雙肩包遞給她，「錢在裏面。銀行沒開門，問了幾個哥們兒才湊齊錢，所以回來得晚了。」

對縣城的親戚朋友來說，顏曉晨家搬進市裡，是鯉魚躍了龍門，可對顏曉晨自己家來說，他們在市裡的生活並不像表面那麼風光，縣城的生活不能說是雞頭，但城裡的生活一定是鳳尾。顏爸爸依舊跟著裝修隊在城裡做活，不但要負擔一家人的生計開銷，還要還債，顏媽媽租不起店面，也沒有熟客，只能去給別人的理髮館打工，可以說，他們過得比在小縣城辛苦很多，但顏爸爸和顏媽媽不管自己多苦，都竭盡所能給曉晨最好的生活。小顏曉晨也清楚地感覺到生活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在小縣城時，她沒覺得自己和周圍同學不同，可到了市裡后，她很快|感覺到自己和周圍同學不同。同學的爸媽是醫生、老師、會計師、公務員……反正作文課，他們寫《我的爸爸媽媽》時，總是有很多光鮮亮麗的事情，顏曉晨寫作文時卻是「我媽媽在理髮店工作，幫人洗頭髮」。別的同學的爸媽能幫到老師忙，會給老師送從香港帶回的化妝品，顏曉晨的爸媽卻只能逢年過節時，拿著土特產，堆著笑臉去給老師拜年。同學們會嘲笑她不標準的普通話，老師也對她或多或少有些異樣的眼光。

黃毛指著顏曉晨的鼻子，惡狠狠地說：「不還錢是吧？砸！」

顏媽媽的架勢絕對不是一般的父母打孩子，而是真的想打死曉晨，好幾次都是直接對著她的腦袋狠打，沈侯驚得全身發寒，一把拽起顏曉晨，跑出了院子。顏媽媽邊哭邊罵，追著他們打，沈侯不敢停，一直拽著顏曉晨狂跑。

一會兒后，沈侯也踱進了廚房，悄悄對顏曉晨說：「平時我們多陪著她，讓她沒時間想麻將，可這就像戒煙一樣，不可能一下子就不玩了，讓她在iPad上玩，輸來輸去都是和機器，沒什麼關係。」

清晨，天才剛亮，屋外就傳來吵鬧聲。

「車禍只是最後的結果，其實，我爸是被我逼死的。」

顏曉晨只能回到院子里，繼續坐在板凳上，陪著兩位客人。

「怎麼不方便？她反正每天都要到我家，我們住得很近，她過來又不麻煩。我估摸著，她也喜歡有個老鄉能陪她用家鄉話聊天，一起逛街買菜。」

除了睡覺時，顏曉晨和媽媽幾乎沒有獨處過，平時不是沈侯在，就是程致遠在，她和媽媽的相處變得容易了許多。顏媽媽雖然仍不怎麼理她，可是和沈侯、程致遠卻越來越熟，尤其程致遠，兩人用家鄉話聊天，常常一說半天。

顏曉晨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翻舊賬的啰唆，「你如果沒有事，我掛電話了！」

顏曉晨的眼淚滾滾而落，如果時光能倒流，她一定不會那麼任性不懂事，一定會去上那個爛大學。當她走進社會，經歷了人情冷暖，才懂得老實巴交的爸爸當年到底為她做了什麼。

「那好，回頭你給我一個她的電話，我把我家的地址發給她。」

「我爸每天守在教育局門口，所有人都漸漸知道了我爸，後來，大概教育局的某個領導實在煩了，讓人去查了我的志願表，發現果然弄錯了，他們立即聯繫學校，經過再三協調，讓我如願進入了我想去的學校。爸爸知道消息后，高興壞了，他平時都捨不得用手機打電話聊天，那天傍晚，他卻用手機和我說了好一會兒。他說『小小，你可以去上學了！誰說你沒這個命？爸爸都幫你問清楚了，是電腦不小心弄錯了……』我好開心，在電話里一遍遍向他確認『我真的能去上學了嗎，是哪個領導告訴你的，消息肯定嗎……』爸爸掛了電話，急匆匆地趕去買車票，也許因為盛夏高溫，他卻連著在教育局蹲了幾天，身體太疲憊，也許因為他太興奮，著急回家，他過馬路時，沒注意紅綠燈……被一輛車撞了。」

不知不覺，媽媽在上海住了一個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