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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篇 八子案 第四章 東水八子

木篇 八子案

第四章 東水八子

門前有許多侍衛整齊站列,紅木杈外,有不少人在觀望。兩人因牽著驢馬,不好過去,就在站在街對面等候。等了一會兒,有考生開始出來,圍看的人起鬨喝彩起來。出來的考生有的滿臉紅漲,有的面帶喜色,有的神情獃滯,但多少都有些大夢初醒的樣子。
「這是本心?」
鄭敦面色沉痛,低聲問了聲好,看來已經得知郎繁噩耗。進了院門,和趙不尤家相似,也是一院儉素的小宅,不過沒有種花,院子兩邊各有一叢細竹。院中席地坐著四人,簡庄和其他東水三子琴子樂致和、墨子江渡年、棋子田況,每人身下一領竹席,面前一張木幾。
「章美也不見了。」
「哦?如何不見的?」
趙不尤問道:「方才我先去了郎繁家,聽他妻子講,寒食那天,郎繁先和你們聚了之後,下午乘船去了應天府……」
「那為己呢?」
宋齊愈神色頓時暗下來:「我特地留意,榜上有他的名字,但進去時並沒見到他。他的座號是東九十八,我出來正好要經過,可是座上沒有人。我還納悶,他平素就下筆慢,今天竟這麼快就交卷了。你們沒看到他出來?」
他又問其他四子,四人都黯然搖頭。
鄭敦搖搖頭:「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上舍,他的齋友說他一夜都沒回去。我不放心,下午又去了,他仍沒回來。昨天一天,我跑了三趟,他還是沒回來。」
宋齊愈經書策論俱優,連年獨佔魁首,所以稱為「魁子」,而章美經書稍遜,但長於策論,兼具曾鞏之謹嚴、蘇轍之醇厚,所以被稱為「策子」。唯有鄭敦,進入太學后,頓覺吃力,今年才勉強升到內舍。不過三人自幼及長,都在一處,情誼比尋常手足更深。
「今天是殿試。」
鄭敦道:「兩個爭了一場,最終也沒爭出個是非對錯。然後大家就散了。」
簡庄等人要去郎繁家中弔問。鄭敦心裏擔憂章美,說先去東華門看看章美回來沒有,晚些再去郎繁家。趙不尤聽見,便和鄭敦同路,前往東華門。
「四十不動心。」
「你找見了?」
簡庄略一沉想:「那日聚會,吃過飯後,又說了會兒話,就各自散了,他的確未說自己要去應天府。」
「當然是被殺之人。」
「不管別人如何說,自家先仔細思量,體認得確實真切了,再去做,這便是為己。為己之人,不管別人見與不見、贊與不贊,自己知道這是好,便去做,做了便覺得心安、心樂。這便是孔子所言『不改其樂』。」
「哦,爭的什麼?」
「本心如何去找?」
「東水八子」中,鄭敦和「魁子」宋齊愈、「策子」章美更親近些。他們三人是越州同鄉,一起https://read•99csw.com上的童子學、縣學、府學,又一起考入太學。只是到了太學,天下英才聚集,學識高下便分了出來。宋齊愈和章美不但順利由外舍、內舍升至上舍,更被譽為太學雙英。
等他擠出人群,走過街來,趙不尤才牽馬迎上前去:「齊愈!」
「這麼說來,是我錯會了意思。不過,照你所言,到哪裡去尋真的善?」
上下船隻到稅關,都要點檢交稅,蓋印后才許放行。甘亮昨天到這裏后,已預先告知值日稅官,讓他今天在這裏等候查問。顧震的船剛到稅關小碼頭,那個稅官已經在碼頭上等著了。
趙不尤依著簡庄的姿勢跪坐下來,問道:「你們已知道郎繁的消息?」
那之後,顧震也自己試著尋找本心,但不得其門而入。不過對自己職任,他倒是有了個見解,將孔子那句話稍稍一改,改成「古之為官者為己,今之為官者為人」,我並非為誰做官,只為自己本心。
「有時有,有時無。」
門左的竹竿上拴著兩頭驢子,看來有客。趙不尤將馬拴在門右的粗竹上,抬手叩門,開門的是個年輕男子,形貌憨朴,身材矮胖,將一件白色襕衫撐得圓脹,是「東水八子」之一、太學內捨生鄭敦。
簡庄一心復興古禮,所以朋友聚會,不用桌椅,而用古時席案,坐姿也是古式跪坐。趙不尤雖然敬重簡庄學問品格,但于這些古禮,卻有些不以為然。
程頤的洛學主張誠心正意,克己復禮;驅除人慾,謹守天理。之前就已被斥為「偽學」,那時更嚴禁他私自授學,驅逐了所有弟子。當時,簡庄還年少,才從學不久,也被遣散。五年後,程頤寂寂而終,朝廷不許門人弟子到靈前祭拜。簡庄乘夜到老師墓前偷偷拜祭。想起老師生前所言「做官奪人志」,便憤而斷了求取功名的念頭,一心讀書修身。
「嗯……不知道。」
宋齊愈號稱「魁首」,但殿試只考一道策論,這是章美專長,不但太學,滿京城的人都在爭猜,兩人究竟誰會是今年魁首?如果章美今天真的缺考,人們恐怕會大大失望。至於章美,十多年苦學,只為這一天,一旦缺考,恐怕終生抱憾,什麼天大的事,能讓他在殿試之前忽然消失?
果然,宋齊愈從東華門的朱漆大門中走了出來,身形修長,風姿挺秀,白色衣袂在清風裡掀動,如一桿雪旗。
簡庄也住在東郊,新宋門外、汴河邊的禮順坊。他曾師從大儒程頤,學問主守一個「理」字。自神宗任用王安石變法,五十年來,天翻地覆,擾攘不寧。新法、舊法輪番更替,朝臣也分出許多黨派,洛黨、蜀黨九*九*藏*書、朔黨……各派之間爭鬥不休。程頤屬洛黨,尊舊法。二十年前,蔡京拜相,重新推揚新法,只要有過異議者,不論派系,都歸為「元祐奸黨」,他列出一個名單,將司馬光、程頤、蘇東坡等三百零九人名字刻石,在端禮門外樹立「奸黨碑」,並傳布天下。這些黨人或羈押,或貶謫,被一舉清除。百年間砥礪出的一股士大夫清流正氣,經此一劫,斫喪殆盡。
趙不尤知道這是孟子所言,「我四十不動心」。東水八子聚會時,多是講論學問,探析孔孟仁義之說。便問道:「他們各自什麼主張?」
趙不尤又搖搖頭:「這就是第二處疑問,何者為善?世人從小被教導行善,大多人一生也都在行善,但很少去想什麼是善?若不明白什麼是善,行再多善,也只是愚善。就如一個和尚,根本不懂梵文,只聽人說梵經才是真經,便去苦念梵經,念一輩子也不知道其中之義。若只是自家念也好,以為這樣才是善,便強要別人也跟著念,那便是不善了。更有自己覺得苦,不願再念,卻強要別人都念,那就是惡了。」
「那天聚會,他是否有什麼異常?」
到了禮順坊,穿進北巷子,巷子最裡面,兩叢蒼青斑竹,掩映一扇舊木門,正是簡庄的宅子。
眾人默默點頭,簡庄沉聲道:「昨天我們幾個等他和章美,一直不見來,就先散了,卻不知道郎繁竟在那隻船上。方才鄭敦來說,才知道。」
「恭喜,恭喜!」
「齊愈——」鄭敦忽然道。
顧震仔細問過,昨天他們的確沒見到木筏漂下來,連大些的木棍都沒見到。看來那道士是在中途逃逸。顧震便向那稅官討要前天和昨天兩日的過往船隻目錄簿記,那稅官很是熱心周到,昨晚已經叫人謄抄了一份,立即取出來交給了顧震,並說過去兩天,去京城的客貨船共有三百四十二隻,去下游的船則有二百七十六隻。
「你看到章美沒有?」鄭敦焦急問道。
趙不尤聽了笑著搖頭道:「早先我也這麼想,不過這些年細細琢磨后,才明白此中深意。一心只為他人,乍一看,是仁者胸懷,但其中有兩處疑問,其一,你為他人好,他人卻未必真覺著好,就如有人不愛吃魚,你卻非要拿魚給他吃,居心雖善,卻是強人所難,適得其反。」
諸子各自回想,鄭敦先答道:「和平常一樣,喝酒多,說話少,偶爾才說一兩句話,好像沒有什麼異常,至少我沒看出來。」
循理則為常,理之外則為異矣。
趙不尤獨自告別,騎馬去拜會簡庄。溫悅留下來幫助江氏辦理喪事。
兩人說著話,不覺來到皇城https://read.99csw.com東華門外。殿試便是在裏面集英殿舉行。
「不尤兄?」宋齊愈忙幾步走了過來。
坊間曾按八子各自優長,分別給他們起了雅號:夫子簡庄、琴子樂致和、魁子宋齊愈、策子章美、墨子江渡年、棋子田況、劍子郎繁,唯有鄭敦沒有格外擅長,因他生得胖,就叫他「墩子」。
「不需尋找,只要拋開善惡成見,摒棄得失之念,自然然,活潑潑,本心自會呈現。」
趙不尤發現除了郎繁,八子還缺魁子宋齊愈、策子章美。但隨即想起來,今天殿試,兩人去赴試了。他們兩人原本都是太學上舍上等生,不需殿試便可直接授官,但今年重興科舉,上等生也須殿試。
他站在船頭,正在巡視兩岸,忽見天上一隻蒼鷹,獨自在蒼穹中振翅盤旋,威武雄勁,讓人心生敬畏。他不由得笑了笑,這是我的本心?
郎繁為「東水八子」之一,而簡庄又是八子之首,郎繁去應天府那天,曾與其他七子聚會,或許簡庄會知道一些內情?
「各人氣質稟性不同,本心也各不相同,這隻是我之本心所現,你的是什麼樣,我並不知道。不過,我想其中也有相似相通之處——安寧、敞亮、和暖、生機。」
「你們不知道他去了應天府?」
「寒食那天聚完后,我因有事,便沒和他同路。傍晚我才想起來,我替他在二王廟求的吉符忘了給他,就拿了去上舍找他,到了他齋舍中,卻不見他,問他的室友,說他並沒有回來——」
鄭敦忙道:「不知道,他一個字都沒講。」
「我們被教導要忠、孝、仁、義,這難道有錯?」
這些年朝廷風氣大壞,官員數十倍于當年,卻再難見到當年范仲淹、司馬光、王安石、蘇軾等那般清直名臣,如今滿朝官員,固然並非全都姦邪貪虐,但大多因循畏懦、庸碌自保,只求沒有大過,等著按級升遷,再無以天下為己任的襟懷。身在其中,顧震屢屢灰心,常常生出歸田之心。不過他生性好強,又最見不得不公,軍巡使這個職任最合他意,追奸懲惡,好不快哉!
顧震命人準備了巡檢官船,他立在船頭,讓槳夫慢慢划,沿著汴河,一路徐徐向東巡看。
王鼎昨晚喝多了酒,尚在家中昏睡,被叫醒后,喝了碗醒酒湯,才披了件袍子,打著呵欠,敲著腦袋出來見他們。和聞推官一樣,聽到死了人,他仍迷濛著一雙醉眼,也並不當事,等顧震在院子里展開那捲銀帛后,他頓時變了色,冒出汗來,宿醉也頓時醒了。他厲聲吩咐顧震趕緊追查那白衣道士的下落,自己也忙去換官服,趕著去上奏此事。顧震也低頭重聽了一遍,重新一一點頭承命。終於聽到聞推九_九_藏_書官喝道:「還不快去!」顧震這才急忙去府里申領了巡檢官船,坐船出了城,來到虹橋下游。
簡庄四十多歲,穿著一領青袍,身材清瘦,腰背挺直,如一竿勁竹。他常日神情端肅,這時更多了些悲鬱憂色。其他三子,也都神色凝重。琴子樂致和形貌清雅,瘦鶴一般;墨子江渡年神采狂縱,野馬一樣;棋子田況則和善微胖,像一個溫熱饅頭。
「昨晚他也在到處找尋章美。」
「以仁來說,心懷仁慈固然沒錯,但見一人執刀殺另一人,該對哪個仁慈?」
「宋齊愈也不知道?」
他正在沉想,鄭敦忽然道:「除了郎繁,還有一件事……」
簡莊家境寒素,並沒有請僕役,他的妻子劉氏搬著木幾,小妾烏眉抱著竹席,一起出來,鄭敦幫著安放好席案,兩人向趙不尤問過安,斟了茶,便退了下去。簡庄因正妻劉氏不能生育,才娶了這一房妾室。劉氏本就為人樸訥,今天更是神情悲愁。烏眉現已有了身孕,形容嫵媚,衫裙雖不精貴,卻也十分鮮艷。她一向活泛多語,今天卻也臉帶戚容,悄然不語。
「我也是今早遇見左軍巡使的親隨萬福,才聽說。」鄭敦低聲嘆氣。
「魁子!」圍觀的人頓時嚷叫起來,更有一些人圍擠過去,爭著湊近去看太學魁首。宋齊愈微微笑著,朝眾人叉手致禮,而後加快了腳步。
「對,是爭過這個。」鄭敦也記了起來。
趙不尤聽著鄭敦聲氣略有些遲疑,又問:「章美走之前也沒跟他講?」
——邵雍
「若被殺之人是個惡徒,而執刀之人是個善人,他殺人是被迫自衛呢?」
「什麼樣?」
「本心。」
江渡年道:「後來,他和章美兩個爭了兩句。」
今早,他先押著谷二十七,去開封府里上報案情,府尹手下四個推官分左右廳輪流值日,推問獄訟。今天當值的推官姓聞,一個謹小慎微,卻又極愛發作的人。聞推官昨夜已經風聞了一些,以為不過是訛傳。聽過顧震詳細稟報后,才知道是真事。死了二十幾人倒也罷了,看過那捲銀帛上的字后,他大驚失色,忙帶著顧震去見府尹王鼎。
趙不尤心想,兩人所說的「心」,並非同一個心。章美所言的心,是得失憂懼心,人到四十,心志已定,內無所疚,外無所懼,進退取捨,不再惑于利害,計較得失,義之所在,自然而至。這應該是孟子本意。而郎繁所言的心,則是惻隱之心,是人之天性良知,豈能讓它變成木石,僵死不動?郎繁所言不錯,但並非孟子四十不動的那個心。
「這個……哈哈,你又來繞我。」
他想起曾和趙不尤爭論孔子那句「古之學者為己,今之九九藏書學者為人」。
趙不尤笑道:「不是我繞你,善本就是個極難解的題目。孔子所言的為己、為人,也是在說這個。若聽了別人之言,並不深思,便蒙頭照著去做,這是為人。為人之人,善是聽來的,行善也大多是做給人看的,別人若見了、贊了,心中就喜,別人若不見、不贊,甚至責罵、嘲笑,自己便會生出許多氣餒、怨恨。這善也就行不下去了。」
「是呀,昨晚他的齋友們也很著急,四處找他,學正也知道了,命所有上捨生都去找,但始終不見他人影。今早我又去看,他還是沒回來,我又趕到東華門外,想著他可能從其他地方直接去殿試,可是人太多,赴試的人穿得又都一樣,沒見到他,不知道他到底去了沒有。」
顧震又問了幾句,見問不出什麼來,就道過謝,上船返回。回途中,他不死心,仍命槳夫慢划,沿路再細細查看。他倒不是顧及府尹及推官的嚴令,只是不肯輕易服輸。
「春風萬里,草木競秀。」
「什麼事?」
宋齊愈和章美雖然同在上舍,但太學六人住一室,五室一齋,他們兩個不住在同一齋。
田況答道:「章美說不動心是再無煩惱,得失不縈於懷,憑心而行,無所不當。郎繁卻說章美是禪家之說,並非儒者之心,見孺子落井,如何能不動心?」
顧震粗略一看,昨天上午果然有隻應天府的客船,船主姓名是梅利強,船工二十四人,船客六人。另載了貨物,香料二十箱、銅鐵廚具二十套。
趙不尤心裏升起一陣不祥,但願章美失蹤和郎繁之死並無關聯。
四人見到趙不尤,全都站起來,穿好鞋子,一一揖拜。
「孔子這句話說反了,『古之學者為人,今之學者為己』才對。若只為自己,不成了自私自利之徒,算得了什麼仁人君子?」他說。
果然如古德信的親隨甘亮所言,兩岸都是農田,一眼望過去,都是青青平野,雖然岸邊種著柳樹,但棄筏登岸后,想要不被人察覺,很難。要藏起木筏,更難。他讓船上弓手和船夫都睜大眼睛,尋找岸邊有無木筏。但直到汴河下鎖稅關,都沒看到任何蹤跡。
兩人拜別簡庄等人先行,趙不尤見鄭敦牽著驢子,他個子本就偏矮,若自己騎馬,高矮懸殊更大,不好說話。從這裏去東華門並不遠,就特意沒有上馬,鄭敦也就沒有騎驢,兩人牽著步行說話。
「應天府?他去應天府做什麼?」鄭敦猛地問道。
不過不論對錯,從這場爭執中,是否能看出郎繁當時心境?他去應天府,是什麼讓他「動心」?
「之後你就沒再見過他?」
「沒有。」
他忙道:「這麼說,難道人都不該行善?」
「多謝,多謝!哦?鄭敦?你也來了?」